第二卷 高济兵燹 第十九章 军心
我高烧数日,定是受惊伤了神元。安神的药物大多昂贵异常,行军打仗哪有人会带?万幸刘钦打扫了高济王宫,从中取了几支上好高济山参和少许价值连城的海东珠,否则我真是要一病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我虽然高热不退,却还记得让兵士烧了那个村子,免得留下更大的祸害。不过村子的惨状已经深深印在我脑中,或许此生也难以磨灭。
我没有说石载的不是,他却觉得有些对不住我,一时间使得彼此生分不少。其实我知道自己绝非当日那个有“妇人之仁”的布明了,但是我没有解释,我怀念仁,哪怕是“妇人之仁”。兵道,体上天好杀之德而生,以暴易暴,由杀生生,行的是大仁,却要以大暴入手。是以悲天悯人与残虐无情也只有一线之隔。
高济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蛮荒。城小民寡,所以也保持了华夏强汉盛唐时的风俗礼仪,即便在今日的华夏也很难感觉到如此的淳朴。而且虽然地域不广,却也算得上物产丰富,草药种类不少,我让随军医士采了不少,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一路走来,倭奴的残暴让我发指,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死村似乎只是一般而已,更残虐的情形也不少见。大些的城镇尚好,只是被劫掠一番,杀几百人便罢了。一些小城乡村,往往被屠杀得鸡犬不留,倭奴所过之处,只有尸体,以及尸体上的蛆虫。
“大夫,探马回报,倭奴已于前日侵入汉平城,约二万五千人,便是上次那支逃兵。”史君毅报我。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阴沉着脸。史君毅顿了顿,又道:“倭兵五万人已于昨日入驻忠州,现在在忠州府城的倭兵已经有近六万众。”
我翻开地图,算计着到忠州的路程,以及忠州到乌岭山口的路线,终于放弃了以我四万余众赶走倭奴的想法。“找到陈裕将军的大军了吗?”我问史君毅。史君毅摇了摇头,道:“近来没有陈将军的消息,末将恐怕陈将军已经出了我探马营的巡探界限。”“那岂不是去了东面?”我吃了一惊,想不通为何陈裕要东行,如此一来,我即便有心呼应也办不到了。
一时间,我手中的四万余众进退两难,攻不能攻,守不足守。
若是我要选个城镇以为大军根据之地,该选在哪里?我不停的在地图上扫视,终于落在了春川山口的春川城,那里的地势有如阳关,只是春川山不似天阴山那般险峻。是了,陈裕也必是去了那里,只是他若是如此就去了,那后路被截岂非腹背受敌?我暗自庆幸一时福临心至,否则五万友军难保平安。
“东行,去保陈将军后路。”我的如意在地图上划过,斩钉截铁道。史君毅仔细看了地形图,道了声“得令!”
长途行军颇有些无聊,我在大车里坐得腻了便让戚肩推我在外面走。高济的四月天有如京师,只是官道也太过狭窄扭曲,我有好几次不得不让大军从荒野中直行,那样还稍稍快些。
四月十五,月圆如镜,我在纸上练字,随手写些兵家之言,孙士谦冲了进来,神色慌忙。“大夫,你听!”孙士谦不待我问,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放下笔,凝神静听,荒野中似乎飘荡着一支歌谣,词句听不真切,却飘着浓浓的乡愁。我甚至也想起了京师狭长的胡同,想起了对门的韦白。
“很好听啊。”一曲唱罢,我又拿起笔。
孙士谦一脸焦急,道:“大夫,这是兵变之兆啊!”我的笔一顿,纸上多了一个大大的墨团:“不过是兵士思乡,不足以酿成兵变吧。”我有些不信。
“大夫,兵士未必知道我等在异国他乡为异族效命的道理,如此下去,必定会怠慢军心。”孙士谦道。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正了正衣冠,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戚肩依言推了我往外去了。
黑夜的莽原只有我这一片亮着灯火,似乎只要出这营地便会被浓墨染过的天压垮。
离京已经三月了,大战之后的兵士更想归家,想通报家中老小自己的平安,此乃人之常情。围着篝火坐了一堆唱歌的兵士见我来了,停了下来,起身行礼。我双手压下,道:“大家不必多礼,我只是听这歌儿唱得好,来凑凑热闹,莫拘束了。”
话我是说了,真要那些兵士不拘束却也难办,一时间大家僵在那里。我本不喜欢多话,却也不得不找些话题,便从思乡开头:“大伙出来三月了,想家里了吧。”当下有些人点头称是,也有些人壮着气说要为国为君,不敢想家。
“想家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连小家都不顾不保,如何保国为君?”我话出了口方才知道错了,望了一眼孙士谦,只见他微笑不语,似乎没有听见。我暗自思量,这等口气倒似姬远玄说的一般,有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只一面之缘的姬远玄给我的影响几乎能与教导我十年的师父相衡。
兵士们也大为惊讶,想来从未听过将军如此说话,一个个盯着我,不敢答话。我只好又从高济的地形天气谈起,让他们各自聊些家乡的物产,总算有了些气氛。
随便说笑半天,有军官过来催他们换班,我见时辰也不早了,回了自己营帐,对孙士谦道:“兵士思乡之情本无大过,不过若沉溺其中恐怕有灭顶之虞。依我看,还是要找些事给他们做,免得无聊了便想家。”
孙士谦笑道:“这行军路上,又有何事能做?莫非大夫有了主意。”我提起纸,上面写满了孙宜子的言论,指着道:“还要有劳诸位文士,每日晚饭之后开帐讲学,也不拘题目人数,只要有人肯学,便教他们识识自己的名字也好。”
“若是没人肯学呢?”孙士谦一愣。
“依我看,想学的总比不想学的多,莫若这样,我要兵尉一级官长都需识字,每日三五字不限,哪怕一两字也可,如此一来,学风当盛于军营。”我道,“兵士识字知理了,军心便可稳了,怕就怕茫然不知,浑浑噩噩,跟在人家后面起哄。”孙士谦又道:“若是兵士都成了君子,那大夫要何人去打杀呢?”
“仲进迂腐了,”我笑道,“莫非识字就要学做谦谦君子?也可讲些行军打仗之事,你们讲不来,可以要将军来讲。除此之外,我以为,辎重营里的木匠,铁匠,那些医士,都可以让他们开课讲学,不必拘泥,多有一技傍身也是好的。”
“大夫说的也是,艺多不压身,卑职这就和几个将军说去。”孙士谦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关照道:“学归学,不可怠慢了次日的路程。”孙士谦颌首而出。
翌日拔营之时,全军都知道了我的军令,就连口令也让我改成了“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