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只应碧落重相见

伽蓝帝都,宫城。

“石泉公公,您看看……”紫宸殿外,身板笔直如同白杨树干的少司命傅川穿戴整齐,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地挤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我有要事,一定要见见皇上……”

“大人,不是奴才不给您面子……”石泉坚决地将傅川藏在掌心中的金叶子推了回去,苦着脸道,“实在是皇上有严令,谁都不见。您看,方才内阁的几位大人嚷嚷着神木郡蝗灾、青衣江水患、伊密城守将勾结盗匪杀死太守自立,皇上却连听都不要听,照旧让他们自行处理,还是一面也不肯见呢。”

“可我要禀告皇上的事情,比这些还要重要,那可是会危及我们梦华王朝根本的大事啊!”一向清贵自持的傅川少司命说到这里,居然拱手朝着宦官石泉深深鞠了一个躬,“为了空桑的民生社稷,就劳烦公公转告一下皇上吧。他再不出宫理事,梦华朝怕是真的要亡了!”

“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的……”石泉吓得脸色都变了,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奴才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帮大人传个话吧。”说着,踏上玉石台阶,推开了紫宸殿紧闭的大门。

木门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回响,虽然烈日当头,却无端让傅川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十年来,淳熹帝枯居紫宸殿,不理朝政,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唯一只有自幼服侍他的心腹宦官石泉可以进出紫宸殿。也是这十年来,梦华王朝盛极而衰,天灾人祸频频爆发,一些久已蛰伏的妖孽也渐渐冒头,闹得人心惶惶,末世流言在民间越演越烈。似乎预感到大厦将倾,朝廷官员贪污成风,自上而下尸位素餐,哪怕他身为少司命统率整个云荒的神职体系,缺少了帝王之血这个宗教与世俗权威融为一体的支柱,神殿的力量也大打折扣,更别提力挽狂澜了。可是偏偏作为云荒主宰的淳熹帝仍旧对这一切不闻不问,甚至让人怀疑他早已死去。

不,淳熹帝应该还没有死,否则他根本维系不了笼罩了整个紫宸殿的结界,就算傅川秘密召集了一批最有灵力的神官,也不能从那片神秘的后宫殿宇中窥探到丝毫秘密。

十年来,傅川从没有放弃过探寻淳熹帝隐居的真相,寥寥几个有用的线索只是知道淳熹帝自从苍茫海出海归来后就渐渐不理朝政,太医院医正林千介也几乎和淳熹帝同时失踪,而唯一和外界相通的宦官石泉不时还要征召各类药材送进紫宸殿去。那么顺理成章的解释只能是:淳熹帝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可惜,石泉身上有淳熹帝所下的保护咒诀,竟让人连把他抓来拷问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低声下气地向那个阉人求情!傅川恨恨地将手心里的金叶子揉成一团,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派肃穆的神色。

不知在太阳底下等了多久,连傅川的少司命袍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后心,紫宸殿的大门终于再度沉闷地打开。傅川连忙抬眼,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门缝后面。老人似乎没有料到傅川就站在殿外,吓得手一抖,赶紧一把又将殿门重重关上。

不过以傅川的眼神已经够了,他认出了那面露衰朽之相的老人正是太医院医正林千介,而且他也看到了,林千介袍子上淋淋漓漓的鲜血!

傅川究竟是沉得住气的人,他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仍然笔直地站在台阶下等待。过了良久,石泉终于走了出来,红红的眼眶似乎是哭过了。他站在大殿门外,远远地朝着傅川摇了摇头。

“皇上他……可说了什么?”傅川原本想问“皇上他怎么了”,却也知道石泉断断不会告诉自己,便换了一句更有意义的问话。

“皇上说,只要帝王之血还在,空桑就不会亡,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石泉复述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还带出了一丝淳熹帝惯用的不容否认的语调。

可是帝王之血,眼看就会随着淳熹帝的死亡而断绝。傅川暗暗摇了摇头,却只能放弃地向石泉作别,离开了被浓重结界笼罩的紫宸殿。

才走出宫门,一直守候在外的鲛人女奴璃水便迎了上来,心疼地看着傅川汗湿的头发和衣袍。“主人坐马车回去吧。”细心的鲛人女奴掀开车帘,扶着傅川坐进了阴凉的车厢里。

“人找到了吗?”宽大的车厢内,傅川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忽然问。

“找到了,现在密室里等着。”璃水轻轻地用手绢擦去傅川脸上的汗水,又取出马车角落里的扇子为他扇了起来。

“那就好。”傅川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凉意,忽然握住璃水的手,将一粒小小圆圆的东西塞给了她。

那是一粒翠玉珠子,原本镶嵌在宦官石泉的腰带上。璃水看了看珠子,小心收在自己的荷包里,笑道:“这下,我们终于能知道皇上的秘密了。”

“皇上是不能指望了,皇后那边我总感觉会有事发生,偏偏抓不住她半点行藏。”傅川低低地叹息道,“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马车在傅川的府邸前停下,璃水抢先下车,搀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下来。

“我现在,看上去就像你的祖父。”傅川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璃水温柔地应着,扶着傅川走进前方的大宅,又从隐藏在假山里的秘道走进了密室之中。

密室里,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惊惶不安地来回转圈,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飞来撞去。他一看到傅川和璃水,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人,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怎么回事?”傅川皱了皱眉。

“他上次给人读忆的时候泄露了主家的丑闻,差点被人打死,所以神志有些不清。”璃水叹了口气,“可是,他确实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读忆师了。”

“和前朝的季宁一样吗?”傅川问。

那个痴傻的读忆师一听“季宁”两个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颏下花白的山羊胡子一阵乱颤,“小人一生理想,就是能像季宁大师一样,摒弃浮尘杂念,与万物自由交流,那才是读忆师的最高境界!天赋奇才加上机缘巧合,实在是创造神完美的杰作……”他越说越是兴奋,不由自主地爬起身来,手舞足蹈,唾沫四溅。

眼看傅川又骤起眉头,璃水连忙走上去将那人按坐在椅子上,口中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若是能帮到我们,你就是比季宁更厉害的读忆师了!”说着将荷包里那粒翠玉珠子放在桌上,又将读忆师的右手按在珠子上。

“不不,小人已经发过誓,再也不帮人读忆了!”落魄之人如同被烙到一般尖叫起来,使劲想从那颗珠子上抽回右手,“他们会打我,会打死我的!”他的右手被璃水牢牢摁在珠子上,只好缩起头,用唯一自由的左手抱住了脑袋。

“你若不肯,不等他们打死你,我就先杀了你!”傅川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淳熹帝的秘密关乎梦华朝的兴亡,他无论如何也要知道。

“没事没事,你帮了我们,就不用再怕被那些人追杀了。”璃水轻轻拍着那人发抖的脊背,柔声安慰着,直到读忆师用肮脏的袖子擦着眼角,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察觉到他的右手奇迹般变得稳定,璃水放开了读忆师,而那人也只是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仍旧摁在那粒翠玉珠子上。

密室内静悄悄的,三个人都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好多楼台亭阁……”读忆师直着眼睛望进虚空里,过了一会儿痴痴地问,“这是仙境吗?”

璃水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正是皇宫,连忙看向傅川。

这个人虽然痴傻,倒还真有些本事。傅川心里一动,便引导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一座紫木镶银的宫殿,旁边有一个荷花池的?”

“紫色的宫殿吗?”读忆师的脑门上渐渐落下汗珠来,显然这种法术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对,我就在里面,一直往前走……”

石泉近十年来一直待在紫宸殿中侍奉淳熹帝,因此他的佩玉中蕴含了大量殿内的信息。傅川和璃水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读忆师顺着石泉的脚步,在深邃的紫宸殿中能够看见什么。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读忆师的额头滴下,仿佛急雨一般。他的身体开始不断地发抖,摁在珠子上的手指也打着颤,几乎让珠子从他的指缝中滑落出去。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让他张开的嘴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恐惧。

璃水看出事情不对,刚想走上去帮助读忆师镇静一下,却冷不防啊的一声,读忆师已经一把甩开了那粒翠玉珠子,冬的一声栽倒在地,抱住头惊恐地尖叫起来。

璃水大吃一惊,连忙蹲下身使劲扯下读忆师抱头的双臂,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树……好多树……”可怜的读忆师挣扎着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从方才的可怕景象中逃离。

“什么树?”傅川也紧张地站起来。

“快说呀,是什么样的树?”从读忆师涣散的眼神,璃水忽然预感这个男人快要崩溃了,她赶紧给他输入一股灵力,希望能够多挽留一会他的神志。

“妖树,可怕的妖树!”陷入狂乱的读忆师拼命撕扯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衫,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骨头……皮肉……眼睛……那么多,那么多!他们坐在碎尸堆里,用刀削着骨头……他们是魔鬼,魔鬼!饶了我,我违背了誓言,放过我吧!”

他疯了。

璃水无奈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在地上不断翻滚号叫的人,却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他。于是她只好把疯掉的读忆师架出密室,吩咐人安顿他以后的生活。

“或许是他触犯了皇上所下的禁制。”璃水回转后,傅川坐在椅子上道,“否则,什么样的景象可以把一个人活活吓疯?”

璃水也揣测不出答案,于是只能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靠自己了。”傅川叹息着慢慢道,“我要去一趟朔方。”

“主人?”璃水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西荒现在很危险。”

“我若是不去,会更加危险。”傅川淡淡地道,“哪怕连皇上都罔顾社稷,我既然坐在现在这个位子,就要做我该做的事情。”

璃水担忧地看着身旁的主人。他已经很老了,去年刚过完八十岁的寿诞,身体也不如年轻时强健。不论是动用灵力还是长途跋涉,对他的身体都是难以承受的负荷。“主人……”她跪坐在他的脚边,将头埋在他的双膝里,仿佛又回到百年之前那个眉眼温柔的人身边。三生三世他们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结束的时候,她都和第一次一样地痛不欲生,深恐自己再也无法找到他的来世,或者他的来世会彻底断绝前生的情愫,不再爱她,不再需要她。所以旁人不会明白,为什么她可以生生世世找到他,却始终珍惜着手心里的每一段时光。

“以我的身份,去西荒是件麻烦事。”傅川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所以我要你先动身,去帮我做件事。”

“嗯。”她仍旧亲昵地伏在他的膝上,那是只有在难得的场合,她才可以做出的亲密动作。

“去帮我找到那个净水圣使,告诉他我要见他,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傅川继续吩咐道。

“可是传说他是木兰宗人呢。”璃水抬起脑袋,不解地看着傅川,“西荒的动乱,难道不是木兰宗挑起的吗?”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净水圣使也没有那么简单。”傅川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西荒,“我想,他一定掌握着某个命运之门的钥匙。”

太阳又出来了,轻易就将薄薄堆积在沙砾上的雪花蒸发得涓滴不剩,仿佛那一个雪夜里锥心刺骨的话语从来不曾回响过。

舒沫裹紧身上的披巾,抬头看了看光芒四射的太阳,随即晕眩地垂下了眼。直视阳光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光斑,如同只只蝴蝶在面前飞舞,挥之不去。舒沫脚下一软,在晒得发烫的沙地上坐下来,又扯了扯原本已裹得死紧的披巾。

可是还是冷,哪怕坐在这可以烤熟鸡蛋的骄阳下,哪怕汗水已经湿透了额发,舒沫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从骨头深处渗出来,让她不停地发着抖。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可以支撑她多走出一步,她伏倒在沙砾上,将脸埋进了双臂之中。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仿佛四肢百骸都变成了糖塑的,在太阳下被晒得化开。舒沫慢慢感觉着身体的每个部位,终于确认了一个结论——她病了。

怎么会病了呢?生老病死的烦恼,除却无法摆脱的生与死,“老”与“病”这两个词对于云浮世家的传人来说,就像永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寿命虽然不比凡人长太多,无法“长生”,但他们驻颜有术,有时还能获得从极冰渊地泉的辅助,“不老”、“不病”就是云浮世家和他们所俯视的芸芸众生之间的根本区别,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是现在,它们却接踵而至,一个枯萎了她的心灵,一个折磨着她的肉体。

就是因为强行逆转天象为无依谷降下雨水,才招致了这样的后果。不过这也没什么,舒沫忽然感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意,居然昏昏沉沉地笑了笑。那天降雨之后她从湛水神剑上摔下来,体内的灵力完完全全消耗殆尽,竟然连保持衣衫的干净整洁都做不到了。坐在灶火边,她不敢靠近尘晖,就那么生生把湿透的衣服捂干,当夜便有些头疼,却也没有在意。哪知道灵力恢复起来比她预期的慢得多,直到随着尘晖离开无依谷仍然没有起色。然而一路上窥见尘晖平静淡漠的脸,舒沫更是不好意思开口讨要食水,只能拖着步子勉强跟在他们身后,最终无奈地离开。这样支撑着熬了几天,终于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里病倒了。

其实,也不是荒无人烟。舒沫知道尘晖和励翔此刻就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只是彼此看不到而已。不过就算找得到他们,舒沫也不愿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宁可静悄悄地一个人死在这里。

这是她的报应,要让她在临死之前亲身体会一遍当年尘晖所受过的痛苦和孤独。舒沫伏在沙砾上,微微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舒轸、朔庭、尘晖……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最终都一个个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她静静地倒在荒漠上,思维渐渐陷入了混沌。

一阵阴邪的气息忽然侵入了她的神志,虽然失去了灵力,仍然激发了她的本能。舒沫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头顶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人身鸟翼尖喙利爪的怪物。

鸟灵。由无数心怀怨愤的幽灵聚集而生的食人妖魔。

这些东西居然能够突破结界从空寂之山飞到这里来觅食,看来真应了“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了。舒沫不再理会它,再度闭上了眼睛。

鸟灵死死地盯着沙地上的女子,云浮世家传人的血肉和灵魂无疑对它是极大的诱惑。然而它还是心存犹疑,特别是那个女子明明灵力殆尽却依然毫不设防的姿态,更让它徘徊不定。

它拍打着翅膀,很有耐心地在舒沫上空盘旋着,似乎在静静等待它的猎物丧失最后的反抗之力。终于,当最后一丝亮光从西方的山脉中隐没,鸟灵眼中凶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地上似乎已经昏迷的女子扑了下去!

一声惨叫在空旷的荒原中响起,凄厉的声音远远传到天边,让偶尔过路的旅客毛骨悚然。

黑色的羽毛如同雪片般飘落而下,伴随着一串串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血,将地面的沙砾腐蚀出一个个深深的孔洞。鸟灵惨叫着扑打翅膀升上天空,惊恐地躲避着在空中游鱼般穿梭的雪亮利刃——湛水。

舒沫睁开了眼睛,眼看鸟灵仓皇地往远处逃去,便轻轻弯了弯手指,将湛水神剑握在手中。她积蓄了几日的灵力,也只够做到这么多了。

再度耗尽了心神,舒沫眼一闭就躺倒下去。然而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中升起,刹那之间如同闪电炸得她的心一片战栗:负伤的鸟灵急需补充食物,那么在这片不毛之地中,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尘晖!

不行,一定要杀了它!舒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空空荡荡,实在是一丝催动湛水的灵力都没有了。眼看鸟灵已化为天空中一个黑色小点,情急之下,舒沫一把将湛水刺入心口,然后用力将它往鸟灵扔了出去。

沾染了主人心头热血的湛水神剑清啸一声,以世间无可比拟的速度向着远处的妖魔飞去。不过眨眼之间,已将那个黑点从半空中击落。然而还不待它回转,松了一口气的舒沫已捂住伤处,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是真的会死了吧。陷入黑暗之中时,舒沫这样想。

十二年沉睡中的那些梦境再度侵袭了她,白茫茫的背景像隐翼山的冰雪,又像噬魂蝶密集的翅膀。“沫姐姐……”她听见晨晖在叫她,是晨晖,不是尘晖,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朝气蓬勃,阳光一般温暖透亮。不,可是我想要找朔庭,她掩饰住心里的慌张,推开晨晖走进那片白茫之中。可是朔庭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唤她?舒沫越发惊恐起来,她忽然不记得朔庭是怎么称呼自己的了,她甚至想不起来朔庭是什么模样了!她的身边,只有晨晖依然清澈纯净的声音:“沫姐姐,沫姐姐……”等不到她的回答,那声音渐渐嘶哑下去,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被人割裂成了碎片,“沫姐姐,沫……”

不!极度的恐慌攫住了舒沫,她想要大声拒绝,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珠滚滚而下。等到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尘晖疲倦的面容。

莫非方才梦里听到的,真的是他发出的声音?舒沫还没有回过神,尘晖已惊到一般站起身,退后几步,将脸上的表情淹没在阴影里。

“沫姐姐醒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插了进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舒沫收回望向尘晖的视线,转而看着励翔惊喜的表情,“你们……”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了。”励翔兴奋地坐在舒沫旁边,手舞足蹈地道,“昨天我们就快走出荒漠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怪叫,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那么大的怪物飞在空中!眼看它就要扑下来抓我们,我都快吓死了,不料一把剑飞过来,恰好将怪物扎了个通透!它带着剑落下地来,扑腾了几下就死了。我拉着大哥正要跑掉,他却走过去拔下那柄剑来,说是你的,就不肯再走了。就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鲛人女人,她领着我们找到了你,就把你带到这个荒漠边缘的村子里来了。沫姐姐,是你救了我们对不对?可是你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

“她灵力枯竭却还杀了鸟灵,暂时别让她说话。”门帘一掀,一个蓝发碧眸的鲛人女子走了进来,将一碗药放在床边的木桌上,温柔地道。

璃水姐姐?舒沫惊异地看着鲛人女子,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沫儿,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喝药的一天吧?”璃水把药碗端到舒沫面前,善意地嘲讽道,“这是村子里治风寒的土方子,听说很灵。”

舒沫不答话,端起药碗就灌到嘴里,却被出乎意料的苦涩呛得咳嗽了两声。“让他们出去。”她朝着内壁转过脸,喘着气对璃水重复,“求你,让他们出去!”

“为什么赶我们走?大哥可是守了你整整一夜……再说,不是我们故意不给你食水,我们不知道你没灵力了啊……”励翔还没有说完,已被尘晖使劲拉出了房门。芦苇编制的门帘晃晃悠悠,终于平静下来。

“我没有想到,净水圣使居然就是朔庭的转世,当年帝王谷见到的男孩子如今都长大了。”璃水拿走舒沫手里的药碗,扶着她躺下,“好好休息,灵力会慢慢恢复的。”

“璃水姐姐……”舒沫叹息了一声,将头靠在璃水身边,紧紧地抱着鲛人女子微凉的身体。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忽然深恨自己以前居然不曾珍惜过璃水的友情,“我犯了错,再也弥补不了了……”她近乎呜咽一般说着。

“不要纠结于过去,也不要担忧于未来,只要不辜负了现在。”璃水慈祥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是与她年轻的面容殊不相衬的成熟,“我比你多活了两百多岁,这漫长人生教会我的,就是这一点。”她伸手理了理舒沫的头发,又安慰道,“何况尘晖的心,不是铁石做的。”

“你看出了什么?”舒沫惊异地问道,她自己的心思仿佛一团乱麻,连自己都已理不清道不明。

“看出来你确确实实——”璃水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狡黠地停顿了一下,“你确确实实想要对他好。还看出来,他也明白了这一点。你不知道,当我说湛水剑无法回到主人身边,只能说明主人已遭不测时,尘晖握着那把剑时的表情……”

“可是已经晚了……”舒沫将头埋进枕头里,绝望地道,“就算他能原谅我,我也没法原谅自己了……”

“沫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璃水一把将她翻过身来,紧紧地盯着她红肿的眼睛,一改平素的温柔厉声道,“以前那个舒沫呢,她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舒沫苦笑着道,“以前那个舒沫又自私又冷酷,除了伤害别人什么也做不了,还要活着做什么?”

“可是以前的舒沫,却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懦弱卑微!”璃水凑近舒沫的耳朵,一字一字地道,“尘晖又要去朔方城了,如今那里的形势于他凶险万分。你再不振作起来,难道还想看到他在你面前再死一次?”

“你……你知道我们以前的事?”舒沫惊异万分地看着面前的鲛人女子。

“是,木兰宗的事情,傅川主人和我都很清楚。”璃水苦笑着道,“木兰宗在朝廷有暗子,朝廷自然在木兰宗也有。”

“呸,不过是个低贱的鲛人,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院子里,励翔一边帮借宿的村民家推着石磨,一边抱怨道。

“‘低贱’这样的词,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尘晖俯身将散落的麦粒装回袋子,淡淡地道,“何况,她确实比我们有本事。”

“可是,鲛人自古以来就低人一等,就算木兰宗也只是谈到空桑和冰族人,根本对鲛人不屑一顾呢。”励翔不服气地道。

“其实……”尘晖沉默了一会,才吐出这两个字,不远处便传来女子温婉的笑声,“其实什么?倒要请教净水圣使。”

“其实淳煦大司命或许也想提倡鲛人的平等,但是这比处理和冰族的关系更难些,只能一步一步来。”尘晖惋惜地道,“可惜淳煦大司命天命不永,否则或许我们能够听得到他关于鲛人的教诲。”

“淳煦死了,可木兰宗还在。”璃水不温不火地道,“净水圣使也还在。请问圣使,既然你们号召给予冰族人和空桑人同样的权利,你觉得鲛人为什么不能呢?”

“没有不能。”尘晖回答。

“那你敢不敢对着那些崇拜你的百姓大声说:‘鲛人和空桑人是一样的,他们不应该世代做空桑人的奴隶’?”璃水追问道。

尘晖愣了愣,没有料到一向平和温柔的鲛人女子在触及鲛人地位的话题时,也会露出难得的锋芒来。

终于,他回答:“我以前没有想过。”

璃水的眼里露出了鼓励的神色,“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以往空桑人不将鲛人引为同类,不仅因为身体构造差异较大,主要还是由于鲛人没有可以永生转世的灵魂,他们死后只能化作泡沫和水汽。”尘晖认真地思索着,“而且云荒大陆上鲛人数量稀少,璃水姐姐就是我接触过的第一个鲛人,所以以前真的忽略了这个种族。”

“我们没有转世的灵魂,可我们和你们一样,有思想,有感情,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被你们鄙视呢?”璃水说到这里,碧绿色的眼珠转到励翔身上,让年轻人低下了头。

“璃水姐姐说得对,木兰宗应该考虑一下鲛人的问题。”尘晖点了点头,“我知道谁可以帮助我们。”

然而,当他们正在计划什么时候可以出发时,舒沫却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当三个人闻讯冲进她的房间,只看见墙上用湛水剑刻出的一首小诗:

〖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

昔时无心,今日有悔。云泥虽别,尘亦生辉。〗

“她怎么就这样走了?”璃水焦急地道,“我只是用灵力封住了她的剑伤,还需要将养好一阵子。”

“我去把沫姐姐找回来!”励翔说着,撒腿就往外跑去。

“别找了,她不会回来的。”尘晖的手指紧紧握住窗框,力图保持住声音的平静,“璃水姐姐,我们出发吧。”

朔方是西荒最大的城市,而平凉则是距离朔方五十里的一个小镇。当尘晖熟悉地走进平凉,转进一条古旧老街的灰砖门洞时,励翔忍不住问:“大哥,谁住在这里啊?”

“走吧,我们去外面逛逛。”璃水善解人意,早已看出尘晖面上凝重沉寂之色,便将励翔远远拉开,对着尘晖点了点头,“要不,我们先走一步,去朔方等你?”

“好。”尘晖点了点头。

“别耽搁得久了。”璃水再度叮嘱道,“最多半个月,主人一定会到朔方。”

“我也期待能和他一见。”尘晖说着,目送着璃水领着不情愿的励翔消失在平凉的另一端。

灰砖盖成的门洞里,是一扇弊旧的木门,在平凉小镇上也毫不起眼。尘晖轻轻拍了拍门板,对着开门的小僮道:“我叫尘晖,想要求见秦朗主祭。”

僮儿点点头,关上门。过了不久,他再度露出脸来,“师父有请。”

尘晖熟悉地踏上狭窄陡峭的砖梯,走进一间阴凉的房间。这里根据平凉当地民居的形式,将天花顶构筑成圆弧形,乍一看有点像个小小的神殿。在靠近菱花窗格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厚重的檀木书案,案前站着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人,他的身侧,则堆满了书籍。

“木兰宗弟子尘晖,见过主祭大人。”尘晖说着,便跪了下去。

“少主快快请起,老朽怎么担得起少主的大礼?”木兰宗主祭秦朗连忙抢上来,将尘晖扶起。

“我早就不是什么少主了……”正如秦朗坚持要称呼他少主,尘晖也坚持推辞这个称呼。对他而言,这两个字代表的,只是过去的辛酸与屈辱。

“从你出生之时我推演星相,认定你是匡扶木兰宗的少主开始,秦朗就从未改变过这个观点。”老人放开尘晖,让他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感叹道,“而少主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十二年来,你通过传授净水安抚贫民,让木兰宗的教义在西荒深入人心,实在是木兰宗的大功臣啊。”秦朗一边说,一边叫僮儿沏上茶来。

“多亏双萍大主殿一力扶持襄助,宗人齐心,否则我怎么能……”怎么能从泥淖中爬出来,遮掩着过去的伤疤活到今日?后半句话,尘晖没有说出口,但秦朗早已从他的神色中读懂了含义。

“双萍大主殿杀伐决断,因此十二年前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提起,少主不必担心。”秦朗叹了一口气,“当日我在天音神殿离席而去,事到如今还是感觉愧对少主……”

“是我自己罪有应得。”尘晖喑哑地道,“再说,双萍大主殿比我更适合领袖木兰宗,我资质平庸,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侥幸……”

“错了,能做到你这一步的已是圣人,三年前我已经这样告诉过你,少主何必到了今日仍不自信?”秦朗主祭微愠道,“若论处理木兰宗事务,你或许不如双萍大主殿,但如今提起净水圣使的名头,难道不比当日的淳煦大司命更得人心?依我看,十二年前的变故对你未必是坏事,否则如何能把一个不通世事的公子哥儿成就为今天的西荒圣人?”

“我这个样子,哪里敢称‘圣’字?每次听到百姓称呼我净水圣使,我的心里……着实惶恐不安……”尘晖的声音越发嘶哑,后面几乎已无法成声。

秦朗主祭蓦地站起身来,力度之大将身后的椅子撞开了尺许。尘晖连忙站起来想扶住他,老人却愤怒地挥手将他推开,自顾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见秦朗真的生了气,尘晖一时僵在原地。虽然这些年双萍指示木兰宗人对自己颇多支持,目的却摆明了只为木兰宗的名声和利益,彼此都会保持着距离。只有眼前这个老人,会给予他一点长辈的慰藉,因此每当他极度彷徨苦闷之时,就会来到老人隐居之地,求取一点滋润心田的甘露。若是连这一点安慰都失去了,他就只能永远在人前撑出平和从容的姿态,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内心的惶惑。

局促不安地等待了片刻,秦朗拄着拐杖再次回到了这个房间,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

“过来看着它!”在老人的命令下,尘晖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

“看看,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圣’之一字?”秦朗沉声喝道,“神自天而降,天赋与家世决定了一个人最初的命运;而圣则自大地中来,超凡入圣靠的只能是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通观当今可称‘神圣’的称号,无论是云荒三女神、帝王之血还是云浮世家,甚至是木兰宗的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他们凭借的无非是幸运的出生机缘而已,高高在上足不沾尘,天生就与众不同无法企及,是‘神’而不是‘圣’。只有你,净水圣使尘晖,你从云端里落下来几乎粉身碎骨,比普通人的境遇还不如,却是真真正正靠着自己一步步从尘埃里走出来,超脱了凡人的功利、懒惰、畏缩、逃避,成就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声。凡人都可以做到你做的事情,却又无法做到你做的事情,你说,你若不是圣人,这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

“我真的是这样的吗?”尘晖定定地盯着镜子,耳听着秦朗的每一句话,觉得紧缩的心脏渐渐舒缓起来。那心头舒朗的亮光渐渐升上脸颊,点燃眸光,让他原本疲倦颓然的神色一扫而光。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舒沫临去前留下的那首诗,“云泥虽别,尘亦生辉”,原来沫姐姐和秦朗主祭一样,都在肯定和勉励着自己啊!

看着尘晖的眼神渐渐明亮坚定起来,秦朗在一旁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放下拐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直等到尘晖如同焕然一新般离开镜子,方才慈祥地道:“少主今天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来看看,主祭修改木兰宗经义一事进展如何了。”尘晖回答。

“三年前的话,难为你还记得,幸亏老朽还真的有了一点心得,否则真要愧对少主的问话了。”秦朗笑道,“我虽然早已不问木兰宗事务,但为了修订经义还是往帝都和越城走了一趟。在天音神殿里,我对着崔坚大师雕琢的两座神像,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尘晖关注地问。

“那两座神像,虽然创造神像更加完美真实,纤毫毕现,却不如只雕刻了一半的破坏神像更打动人心,因为破坏神像留给了人无限自由想像的空间。木兰宗的主要教义是记录淳煦大司命言行的《清言录》,事无巨细条理分陈,就像创造神神像一样,除了接受,无法让人再行演绎和创造。却不知淳煦大司命当日的言行未必适合于今日,话语说得太清楚明确反而限制了改进的余地。”秦朗叹道,“何况一些话语只是无心出口,尚未等到整理修改淳煦大司命就已辞世,后世只会照抄他的原话,却不知反倒违背了他的本意呢。”

“是吗?我原先,也只是会死记硬背《清言录》而已。”尘晖惭愧地道,“而这些年,更是不曾研究过教义。”

“你实际上做的,已经比教义还要好了。”秦朗笑了笑,随即神色黯淡下来,“你可知道现在冰族人中成立了一个叫做‘七海冰盟’的秘密组织,就是从木兰宗的冰族信徒里面分裂出去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了。”

“七海冰盟?”尘晖奇道,“他们的主张,和木兰宗有什么不同吗?”

“说来说去,就是《清言录》里一句话惹出的祸,这也是我想要修改木兰宗经义的初衷。”秦朗摇了摇头道,“《清言录》里有一句话是:‘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于是有的冰族人从这句话便否定了木兰宗的所有初衷,不再信任空桑人,非要自立门户了。”

“当初淳煦大司命遭遇诘问,情急之下用了这个比喻,倒未必……咳咳,未必是真的对冰族人有所歧视吧,否则何以称‘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尘晖说得急了,不由咳嗽了几声,叹道,“可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确实不易解释了。”

“不错,就算淳煦大司命复生也无用了。而且据我推测,这次朔方城的叛乱,就是七海冰盟挑的头。”秦朗关切地看着尘晖,“少说些话,上次给你开的治嗓方子你究竟用了没有?”

“朔方又叛乱了?”尘晖一惊,只好笑笑把方子的事情敷衍过去,这些年一直游走在西荒村庄间,哪里顾得到服那些润喉的汤药?“我原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袒露了真言,“我原本是要到朔方见傅川的。”

“你见那个叛徒做什么?你这样会彻底毁了你在木兰宗的名声!”秦朗大为惊诧,意欲阻止尘晖这个危险的念头。

“既然我们能够联合冰族……和西荒的其他民族,为什么不能……联合傅川呢?”尘晖借着茶水压抑下咳嗽,断断续续地道。

“话虽不错,但你还是要小心些。”秦朗皱眉道,“就算要见也是私下见面,不要声张。”

“我已经让人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了。”尘晖又喝了一口水滋润喉咙,沉默了一会,终于可以将养出力气一口气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觉得不管是木兰宗还是冰族,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自下而上改变格局么,因此总要有和朝廷面对的一刻。由我打头阵接触傅川,让所有人都看到朝廷的态度,总比……咳咳……总比大家闭目塞听要好些。”

秦朗无法反驳,只能担忧地长长叹息了一声。

尘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吃力地道:“主祭大人,如果你真的要修改木兰宗经义,能否将鲛人也考虑在内?他们和冰族……其实是一样的处境,甚至……比他们还要低下……”

“修改经义本就是离经叛道,你还嫌我叛得不够?”秦朗说到这里,见尘晖面露失望之色,不由一笑,“不就是多加上几个字吗,我老头子快七十岁了,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尘晖,眉目间是深深的担忧,“你从来都是直接面对众人,冰族已经够麻烦了,再添上鲛人,只怕会令你的处境更加危险。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它再次重演。”

“三年前,那个冰族刺客是因为我是空桑人想要刺杀我,现在……他们不会这么想了。”尘晖随意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的局势,比三年前还要复杂。”秦朗的忧虑之色越来越深,“你确定一定要进朔方么?”

“是的,我必须去。”尘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破碎低哑的声音中也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主祭大人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要我相信自己就是圣贤,那我总得像个圣贤一样地做人吧?”他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捂住嘴咳嗽了一会,眼睛却如同星子一般明亮,“最坏的结果我都已经承受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