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如隔千山与万山
舒沫一把捂住了嘴。
那个传说中的净水圣使此刻就面朝着她,虽然他不可能发现她,她却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乍一眼竟让舒沫想起少司命白底黑边的圣袍。他很瘦,比少年时代还要瘦,像池塘边丛生的芦秆,风吹雨打却无法将它们折断。他的眼睛很幽深,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只有唯一还算出色的鼻梁依旧挺直,让这张平静沉默的脸上多出几分坚毅之色。
“你就是净水圣使?”励翔似乎对面前的情景有些失望。在他的心目中,净水圣使若非白衣飘飘顾盼生辉恍如天神下凡,便是气度威严精神焕发被百姓膜拜,怎么可能像面前这个人,衣着简朴,身体羸弱,甚至脸上还难以掩饰憔悴疲惫之色?
“不过,你额头上有宝珠,应该就是净水圣使吧。”励翔仔细端详着面前沉默微笑的人,目光凝聚在他双眉间镶嵌的暗灰色的珠子上,似乎在分辨那珠子是否真的与血肉融为一体。黑色的围巾和眉间的宝珠,这是众口传说中净水圣使独有的特征,就算前者有诸多人模仿,后者却不是那么容易假冒。
原来,双辉珠的另一颗,就镶嵌在他的眉心。舒沫隐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晨晖,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到来,就像旅途伊始我料想不到,你就是众口传说的净水圣使。
晨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让舒沫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面前的励翔却仍然欣喜地跪了下去,恳切地大声道:“我叫励翔,也是西荒人。我崇拜圣使的作为,希望能跟随在您的左右,提高自己,造福世人。”
晨晖又说了什么,仍然听不清楚,只有励翔的声音急切地道:“我知道的,修行一定要从最小的事情做起。圣使不信,就把这个窑炉交给我,我一定烧出符合要求的木炭来!”
晨晖的嘴唇再次动了动,声音却依然传不进舒沫的耳朵。她心头焦躁,却只能努力静下心气,默运灵力,终于捕捉到了晨晖短暂的话语:“……不要叫我圣使,叫我的名字就好……”
突然之间,舒沫石化当场,仿佛这个声音具有魔力,把她一切侥幸都击打成了粉末,再和上水重塑出一个冰冷僵硬的外壳,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没有一丝光亮——这不再是以往记忆里晨晖清澈纯净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这个声音喑哑破碎,就仿佛一匹华美的丝绸着了火,虽然火焰熄灭之后还残存着精致的花纹,但它本身早已面目全非。
怪不得,她先前根本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怪不得,他每句话都那么言简意赅。被湛水割断过的咽喉,就算勉强愈合,他的声带也已经被永久地损害,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是那么吃力。天音神殿里倾倒众人的宣祷,回音荻里余音绕梁的歌声,梦境里深情动听的呼唤,都已经一去不返。这个人身上唯一称得上优秀的特质,已经被她亲手毁掉了。
“可是我只听大家都叫您净水圣使,您的名字是什么呢?”励翔的追问硬生生钻进了舒沫的耳朵。
晨晖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上划了起来。励翔目不转睛地看着,笑道:“你比我大,叫名字不礼貌,干脆我就叫你‘大哥’吧。”
“嗯。”晨晖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励翔背上的行囊,简短而又和蔼地道,“我带你安顿下来。”
“那这个窑炉呢?”励翔心直口快地问,“这里面烧的木炭,是不是准备用来制作净水缸的啊?我看无依谷喝的水太差了,怪不得以前都说这里疾病横行,是被天神诅咒过的地方呢。我当初说要来追随你,都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无依谷,要不他们肯定不准我出门了。”
晨晖静静地听着,领着他往村里去,一直等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了,才缓缓地微笑道:“木炭明天出窑。”
舒沫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走进村子,很快被几个村民迎接进了院子,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狭窄黑暗的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晨晖和励翔便在水窖边的空地上坐下,伴随着蚊子的侵扰吃下几口粗糙的晚饭,然后把掰下来的面饼递给一个流着口水徘徊不去的孩子。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舒沫的耳边仍旧是晨晖沙哑破碎的声音,仿佛一枚枚细碎坚硬的钢针,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他的声音,应该是十二年前就坏掉了吧,可是为什么她在十二年的沉睡中,听到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一声声地唤着“沫姐姐”?无论是高兴的呼唤,深情的呼唤,悲伤的呼唤还是绝望的呼唤,都如同拨动一根根心弦,让她心潮起伏。
终于,舒沫积攒出力气走到晨晖先前所在的炭窑边。顶着炙人的热气,她看见了他在沙地上用手指写出的名字——
尘晖。
原来,哪怕顶着“净水圣使”的名声,原先那个朝气蓬勃如同旭日初升的少年还是意识到,他早已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
励翔有些郁闷。不是后悔,不是抱怨,但是确实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就是吐不出来。
他抛却了家中优越的环境,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原本就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却不料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尘晖,竟然是这么消磨着他的时间。
已经十天了,励翔并不怕吃苦,他可以和无依谷的土著人们一样,吃粗劣的饭食饮肮脏的窖水,身上被毒蚊子咬出无数的红包,夜里和腥臭的羊群睡在一起。可是,他觉得自己吃这些苦,并不该只是为了做那些事:盖窑、烧炭、筛石子、割茅草……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极端地辛苦,却又极端地枯燥和无聊。一天下来,他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呼呼大睡,不要说修行,连脑子都没力气转了。
可是他不敢抱怨,因为尘晖无意中提过,他是他无数追随者中的一位。而以前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励翔心里想,怕是全都因为无法理解或无法忍受而选择了离开吧。
因为他们和励翔一样,都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伟大的目标,而尘晖,却似乎永远只会看着脚下的泥土,从来不会仰望天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为散居在西荒的人们提供干净的饮水,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言辞,也没有别的目的。
净水缸的制作原理,看似并不复杂,无非是石子木炭和棉花的过滤,可是励翔到了无依谷才知道,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除了一根筋走到头的尘晖,根本没有旁人可以办到。
西荒地势多变物产各异,加上交通不便居住零散,不仅外面的物产难以运达,就地取材也相当困难。因此尘晖每到一处,首先要勘察当地水源,找出改善水质的途径,其次才是着手制作净水器具。粗层过滤的鹅卵石和石英沙找不到,就要在当地筛选出合用的石子;吸附毒物和异味的木炭消耗量大,最好用木质疏松的紫桐木烧制,可紫桐木娇气,生长地区狭窄,只能寻找当地常见的树木,不断地烧制后比较效果,相应地各种窑炉的制作方式和烧制方法也要逐一改进;更不要说西荒无数土著居民从未见过棉花,净水器的最后一层需要剥离和甄别当地各种植物纤维,手指常常被割得满是血口,不小心还会中毒……
每变化一种原料,这些琐碎繁重的工作就要从头再来一遍,直到终于过滤出令人满意的净水,手把手地将净水的方法教给颟顸的当地人,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无人区中行走数日,到达下一个聚居点,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大哥,你究竟到过多少个地方?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多久?”压抑下就要冲口而出的抱怨,励翔一边修筑着第七炉炭窑,一边对旁边搬运着新木料的尘晖问道。
“不记得了。”尘晖用他喑哑的声音回答,每句话照例是简短的。他放下木材,看着励翔失望的神情,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十来年吧。”
十年。励翔叹了口气,这样艰苦单调的生活,他连十天也快过不下去了。
一屁股坐在未完工的窑炉前,励翔灌下一口带着异味的水,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还是不能习惯这种腐臭的味道。他看着尘晖默不作声地想要把盖窑的工作接下去,连忙拦住他道:“干了大半天了,你也歇会儿。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故事呢。”
“我做的事,你都看见了。”尘晖也确实是累了,他撩起黑色围巾的长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么热,就把围巾摘下来吧。”励翔试探着说。他注意到了,无论白天黑夜,尘晖都用这条黑色的围巾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从来不曾摘下。
“不用了。”尘晖坐下来,看着年轻人被汗水粘得一绺一绺的头发,忽然道,“你不用陪我留在这儿。”
他的话向来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励翔将他的每一字都听得很认真。
“不,你休想赶我走!”被激怒的年轻人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不就是吃点苦受点累么,我才不会被打倒!我偏要留下来帮你!”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教人们净水的法子。”尘晖一直等他停下来,才低哑地道,“你已经学会了。”
“不,不,你骗我!”励翔涨红了脸叫道,“如果就这么简单,你怎么可能有如今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可能调停得了空桑和冰夷的冲突,怎么可能让我离开家跑到这穷乡僻壤来追随你?你一定还有什么法宝没告诉我!”
“我确实还有一个法宝。”尘晖看见面前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淡淡地笑了笑,“坚持。”
“坚持什么?”励翔一时没明白过来。
“‘坚持’这两个字,或许就是你说的我成名的法宝。”尘晖坐在地上,苦笑着道,“如果你也可以坚持十年,我相信你就会像我一样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出了名,我每天做的都是这些事而已。”
“那朔方城又是怎么回事?”励翔有些被戏弄的感觉,恼怒地道,“空桑和冰夷的冲突,你又是怎么平息的?”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想那样……”尘晖猛地咳嗽起来,拳头抵住嘴断断续续地道,“否则我也没有用……”
“你别说了,我不该引你说这么多话。”励翔知道尘晖嗓子不好,话说多了就会咳嗽,便没再做声,低着头似乎在品味着方才的对话。等尘晖终于平复过来,励翔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灰的汗水,怯生生地问:“可是,我能不能再做点别的事情?”
“能。”尘晖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可以想办法把无依谷的水窖清洗一遍,或者,给他们改进一下茅房。”
励翔一把捂住自己大张的嘴,憋了半天闷闷地道:“我还是继续制作净水缸好了,马上就完工。”
晚上,尘晖照例只吃了一点点面饼,把剩下的全都推到了励翔面前。他自己背来的粮食只够一个人的分量,而贫瘠的无依谷也实在无法供养多余的人,因此励翔的口粮就全从他的份上扣了出去。
励翔也看出来这一点,对自己带来的负担满怀歉疚,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只好白天越发拼命地干活。他将面前的食物又推到尘晖面前,喃喃地道:“大哥,你吃吧,我马上就去睡觉,不吃了。”
“今晚有事,先别睡。”尘晖笑道,“所以要多吃一点。”
“有什么事?”励翔兴奋起来,“我知道了,今天无依谷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他们是来见你的吧。”
“嗯,都是附近零散的居民。”尘晖点了点头,再次把剩下的食物分成两份,和励翔分食。今晚要很久才能休息,他必须保持体力。
无依谷的居民虽然和萨其部人生活习惯类似,却是千年前空桑移民的后代。他们靠放牧打猎为生,常常为了追逐猎物水草离家数日不归,因此除了节日,很少聚集在一起。此番因为明日乃是村中极为重要的雨水节,因此各家的当家都聚集在村长家附近的空地上,一起来看看那个宣称要让他们喝上净水的外乡人到底有什么能耐。
这是励翔第一次看到尘晖与百姓会见。不过场面并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样热烈,除了有几个人向尘晖献上鲜花和瓜果以示敬意,大多数人都带着怀疑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他们,时不时地交头接耳,品头论足。
看来净水圣使的光环,还没有照耀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尘晖和励翔,尘晖笑着对励翔道:“你先给大家说说净水的事吧。”
“好。”励翔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难免有点忐忑,“本地的水源,主要靠用水窖积蓄的雨水,因此最大的问题是水里容易滋养虫豸。要保证水质干净,不生疾病,一是要使用净水缸,二是要将水烧开饮用,三是将山坡上的茅房迁移到谷底去,以免污染水源……”
人群里有人笑了起来,也有人暗暗地咕哝着什么,似乎并不以为然。励翔更紧张起来,求援一般看了看尘晖,尘晖只是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励翔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这些日子来跟随尘晖研究出的净水缸原料讲了一遍,末了道:“这些材料在无依谷都容易寻找,只要大家按照我们的方法,肯定能祛除水里的毒质和怪味。”
他的话讲完了,全场百来位听众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忽然有人开口道:“为什么都是你在说话?净水圣使为什么不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尘晖用力提高了声音应答。
“我听谷外的人把你吹嘘得圣人一般,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把日子过得好点?”那个说话的男人是个猎户打扮,想来比其他人要见多识广一些。
猎人说话的当口,尘晖已经悄悄掩住唇低咳了两声。他知道自己无法出声压倒众人的附和,直到院子里重新安静下去,方才尽量大声道:“各位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需要什么?”
人群更安静了,老实了一辈子的居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一时都茫然无措。过了很久,原先那个猎人才鼓起勇气道:“我要一把新弓,原先那把不行了。”
“回答得很好。”尘晖点了点头,“那么,谁会制作弓?”
“我会。”过了一会,一个沉闷的声音回答,“可是那个家伙付不起钱,我还想买头奶羊呢,我的娃儿要吃奶。”
“谁家有奶羊呢?”人群的哄笑声停止后,尘晖又问。
“我家有。”一个女人在人群里细细地回答,“可我原本想卖了它的,我家的房子要倒了。”
“那么,谁会修理房屋?”尘晖耐心地对人群高声问道。
“我会,可是我要……”
励翔和院子里所有人一样,都被尘晖这样连环套一般的问法问得愣住了,直到终于有人说:“我可以送他一条牧羊犬崽子,可是我老爹风湿得厉害,想要一张鹿皮褥子。”
“我可以给他鹿皮,只要我有一张新弓。”最开始的猎人情不自禁地高声应道。然后他愣了一下,忽然一步走出人群跪倒在地上,朝着尘晖举起双手,大声喊道:“天神啊,你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人!”
励翔忽然明白过来了,尘晖巧妙的问话,把无依谷原本散沙一般毫不相干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他们各有所长却又各有所需,当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缺陷而痛苦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只要把他们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完美的圆圈。
“你就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人啊。”所有恍然大悟的人们都欢呼起来,他们有的立时跪下来感谢天神,有的则簇拥到尘晖身边,争先恐后地摸着他的手,希望能够沾上他所带来的福荫。
“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你们每个人都有帮助他人的善心,所以他人也能帮助到你们。”尘晖笑着对众人说,“无依谷的居民只要团结起来,总会有改善生活的方法——比如你们可以集体在谷中修一个水坝,把雨水拦截起来,这样比水窖储水要干净很多。另外,我发现你们这里的山里盛产上好的柴胡,药性极佳,可以运到外面去卖。”
“可是我们买不起马匹运输。”老村长叹息道,“无依谷里最缺少的,就是钱。”
“我可以给你们!”励翔终于找到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兴奋地喊道,“当然,你们可以用卖了药材的钱来还我。”
“圣使给我们带来的,果然是福音。”老村长朝励翔点点头,感慨地道,“可是今年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按照我们祖先留下的传统,如果到明天雨水节还不能贮满水窖的话,就证明今年遭到了天神的诅咒,我们必须背井离乡出去乞讨,直到明年雨水节才能回来。”
“这种情况多么?”尘晖问。
“百年难遇。”老村长布满皱纹的脸似乎更加苍老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低低地道,“所以才说,是天神的诅咒。”
“那我们辛苦做出来的净水缸岂不是没用了吗?”励翔脱口而出,不禁对自己白费了这么多力气而恼怒。看今天晚上这月明星稀的样子,明天怎么可能下雨呢。
尘晖却听出来这个传统的合理之处,如果这一年的饮水都无法保障的话,无依谷人确实无法在此生存下去。他垂下头,再度用黑色的围巾掩住嘴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你既然是天神的圣使,就有能力让老天下雨吧?”忽然,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穿着宽大的五彩长袍,头顶高冠上的长羽直拂到了尘晖的脸上。看样子,他是无依谷里的神官,打扮却已明显受到了萨其部的巫师影响。奇怪的是,他的法袍和羽冠都撕扯得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尘晖来到无依谷近一个月了,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是个凡人,决定不了雨水。”尘晖无奈地回答。
“他怎么从地窖里跑出来的?”村长怒道,“快把这个疯子拖走,免得他又想杀人!”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涌过来,使劲想将神官从尘晖面前扯开,那人却拼命挣扎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尘晖,“你骗人,你额头上生着宝珠,不就是要表明自己的神圣身份么?如果你都不能给我们带来雨水,就证明我们果真是被天神诅咒抛弃了,那你还来骗我们做什么?我要把你的珠子挖下来!”神官说着,眼里的目光越来越疯狂,长长的指甲直往尘晖的眉心抓去,“我早就说过,云荒的末日就快到来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被消灭!你、我、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人群被他的疯狂姿态吓坏了,纷纷退后,只有几个勇敢的汉子继续把他往远处的黑暗里拖去。然而更多的人却在眼里升腾起恐惧,神官虽然疯了,可他的话已经深深烙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无依谷再也不会有雨水,云荒的末日到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神官凄厉的声音,仍旧在黑暗里狰狞地划过。
励翔也被那疯子的气势震慑了,他茫然地转头看着静默的尘晖,忍不住问道:“空桑真的会灭亡么?”
“有我们,就不会。”尘晖脸色惨白,却依旧平静地回答。
人群已经散去了,如果明天还不会下雨,他们就要开始收拾微薄的家当,外出乞讨流浪。留下来的人,只会因为缺水而渴死。
空旷的无依谷内,似乎只有尘晖一个人还没有入睡。尽管白天的劳碌让他疲倦若死,可躺在草席上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那个疯癫的神官凄厉的话语:“无依谷再也不会有雨水,云荒的末日到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
不,不会的!尘晖坐起身,听见身边的励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连忙掩住嘴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居住的屋子背后就是山坡,尘晖一口气走到山坡顶上,方才跪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已经很久没有那样高声说话了,而且一个晚上还说了那么多,尘晖习惯性地用黑色围巾擦了擦嘴唇,无奈地想,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也不多了吧。
他用手摸了摸眉心的双辉珠,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那颗珠子已经越来越黯淡了。等它如同烧尽的木炭枯败成灰时,这具身体就会走到尽头。
这偷来的十二年生命,怕是终究完不成神的使命了。他在山坡顶上跪下来,虔诚地合上双手,低下头默默地祈祷起来——神啊,如果你还能够给我一点坚持的勇气,就请赐下雨水来吧。请向我证明,你没有抛弃我,没有抛弃空桑。
雨水。隐藏在黑夜里的舒沫听见了他此刻的心愿,不由得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顷刻间对上了她的目光,洒下一片清辉。天上几乎没有一丝云,漆黑的天幕里似乎有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地面上徒劳祈祷的尘晖,还有业已在近七千年间走到巅峰,盛极而衰的空桑民族。
舒沫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视线里尘晖清瘦的身影纹丝不动,似乎仍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似乎如果明天真的不下雨,疯子神官的预言就会成真,空桑就真的会灭亡。
死心眼的傻子啊。舒沫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以为他这些年早已学得精明起来,却料不到还是如同少年时代一样天真。
又一阵咳嗽声从前方传来,尘晖放开合十祈祷的手,吃力地弯下腰用围巾捂住了嘴。沉重的劳作和微薄的食物,长期折磨着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支撑不出众人面前的平和从容,而舒沫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唇边咳出的殷红,尽管它们很快便消失在黑色的围巾中。
黑色的围巾,怪不得,是黑色的围巾,因为它擦拭过血迹之后没有人会看得出来。舒沫只觉得心仿佛被那缕血色击得碎了,却只能死死地抠住身边的树木,强迫自己待在原地。今天晚上,他在众人面前难得地说了很多话,声调也比平日高亢许多,让偷偷凝望的舒沫忍不住为他的表现赞叹骄傲,却不料这对他受损的咽喉是多么大的负担!偏偏她只能躲在暗处看着他一个人痛苦挣扎,竟然连走上去询问他病况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之间不过咫尺,却如同横亘着千山万山,不能逾越。
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亲手造成。
舒沫慢慢地在黑夜里退了开去,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退到了山坡的另一侧,她才猛地将湛水抛在空中,驾驭着这把上古神兵飞上了天空。
她看见远处的尘晖似乎被湛水的光亮惊到,猛地回过头,然而还不待看清他的表情,湛水已经带着她冲进了夜幕。
去找到雨水,把它们撒到无依谷里。舒沫在凛冽的夜风里箭一般穿梭着,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否则,当明天失望的居民们纷纷外逃时,那个人将会露出怎样绝望无助的表情。
不知道飞了多远,湿润的水汽终于扑面而来,湛水打了个回旋,将舒沫带到了一片厚密的云层之中。
舒沫摘下来头顶的簪子,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咬在唇齿间,脚尖轻点,顿时在湛水的剑身上旋转起来。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似乎永无止歇,一时间,长发飘逸,广袖招摇,裙幅飞扬,将舒沫整个人影包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旋涡中心。
仿佛受到了舒沫的吸引,四周的云层也渐渐向漩涡中心汇集过来,形成一个更为广大的旋涡,旋转进退全都身不由己。舒沫就如同一个盛装的舞者,拖动着长而宽的白云披帛,在广袤的夜空中轻盈飞旋,将偌大的云层慢慢朝着无依谷的方向牵引而去。
心里恍惚记得舒轸告诉过自己,虽然云浮世家修炼的灵力传自翼族祖先,足以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但是翼族亦有严令,就连云荒三女神也不能擅自干涉人间的法则运行。凡是胆敢凭借法力违背自然者,必将受到放逐凡间的惩罚。
想到这里,舒沫灵力一滞,原本凝聚在身边的云层又渐渐散落开去。然而,她低头之间,却看见无依谷的山坡上,原本坚持祈祷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下去。他清瘦的脊背依然倔强地绷紧,手臂僵硬地前探着,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点坚持的希望。
放逐凡间?舒沫冷笑了,以前听到这四个字,必定会惶恐于堕落到肮脏愚昧的凡人群中,玷污了云浮世家的高贵身份,可是现在,她早已在体味着凡间的种种喜乐悲苦,这一条戒律又如何再能威胁到她?于是她收敛心神,将散逸的云层再度收回,闭上了眼睛。
她亏欠了他太多。纵然拼尽一身灵力,也要延续他的勇气和希望。
一点霜花凝结在她玉石般的鼻尖,迅速地向着四周扩大。不过眨眼工夫,舒沫的全身,都仿佛铺满了一层冰雪,甚至连脚下的湛水神剑,也结上了莹白的寒霜。
身侧的云层经受不住她散发的寒气,渐渐皱缩成雨点落向了地面。于是更远处的云层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气流填补了舒沫身边的空隙,又再度被寒气冻结成雨水降落。就这样,舒沫一动不动地站在无依谷的上空,连绵不断的雨水从她的身边向着地面倾泻而下。
“下雨了!”黎明的亮色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仿佛深山中的呐喊,顿时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回音,“下雨了,下雨了,不用外出讨饭了!”
“净水圣使的祈祷灵验了,无依谷没有受到诅咒,我们空桑人不会灭亡!”那个疯子神官又不知怎样从被囚禁的地方跑了出来,一把扯下头上破烂的羽冠,大张着双臂朝着天空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扑通跪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一场雨而已,哪里牵扯得到空桑的兴亡?舒沫习惯性地嘲笑着这些愚昧的想法,却觉得耗尽了灵力的身体越来越重,连湛水神剑都再也无法支撑。
她晃了晃,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