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十年踪迹十年心

舒沫知道自己一直在沉睡。

虽然她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睡得太久太久了,醒过来吧。可她还是固执地紧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沉浸到那黑甜的睡眠里去。只要沉睡不醒,就再也不用面对现实里那些无法承受的抉择和伤害。

幸好,这场睡眠里面没有往事的碎片,也没有那些令她欢笑和痛哭的脸庞,只有一缕烟尘一般的白雾,在面前缓缓地飘动。它就像一条随风扬起的丝巾,又像山谷中蜿蜒而下的溪流,轻柔、和缓、一尘不染,让她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正当她惊讶地发现这缕白雾似曾相识之时,白雾忽然盘旋到她的耳际,轻轻地叫了一声:“沫姐姐。”

舒沫心头一跳,睁开了眼睛。

久闭的双眼一时适应不了外界的明亮,立时自我保护地眯了起来。透过自己颤动的细密睫毛,舒沫看见从极冰渊亘古不变的冰壁,在夕阳的余晖下闪动着金光。

“沫姐姐。”那个声音的余韵似乎还在耳边萦绕,那样动听深情的声音,让铁石铸就的心肠也会柔软起来。舒沫缓缓坐起身,撑住了发疼的额头——没有错,梦里那缕白雾,正是晨晖的灵魂,或者,是朔庭的灵魂。

原来睡了这么久,还是无法忘记。

她垂下手,站起来,发现朔庭依旧站在身边不远处的冰壁里,隔着微微泛出蓝光的万年玄冰看着她。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身前的玄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晨晖现在怎样了呢?

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冰壁内的朔庭嘴角含着笑意,如同安慰,也如同鼓励。

舒沫怔怔地看了良久,终于离开了朔庭,往前方走去。

从极冰渊与她入睡之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舒沫忽然抬起头——光秃秃地冰壁上,赫然盛开着一朵莲花!

淡紫色的莲花,虽然色彩并不是多么鲜艳,可是在这冰天雪地中,仍然如同最珍贵的宝石一般光彩夺目。

舒沫跃上了冰壁,手指紧紧扣住凹下的岩缝,仔细地观察着这朵莲花。它柔弱的花瓣在风雪中显得更加顽强,淡绿色的莲心中散发着略带苦味的幽香,好像一个陷落在命运深渊中的人露出的微笑。舒沫看着它,忽然想要流泪。

她抬起了头,把这脆弱的泪水忍住,却蓦地看到在冰壁后宽阔的山谷内,竟然开满了莲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色彩缤纷;单瓣的、重瓣的、独枝的、并蒂的,姿态万千。虽然冰雪和莲花本身都不是希罕之物,可是这样意外的搭配和宏大的规模,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

舒沫跃下冰壁,向着层层莲花簇拥着的金色湖泊走过去。

“你醒了?”坐在湖边的中州人石宪回过头来,笑了笑,“你可真是能睡啊。”

“我睡了多久?”舒沫恍惚地问。

石宪屈伸着手指算了算:“十二年。”

十二年!舒沫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面上却不想露出更多的懊恼来。她走到石宪身边坐下,随手摸了摸身边一朵莲花,“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我在接引这些净化后的灵魂升天。”石宪看了看遍布从极冰渊的莲花,叹了口气,“每一朵莲花都代表一个获得了洁净和自由的灵魂,我以前也没有想过,一只鸟灵的身体里居然凝聚了这么多怨魂。”

“那你要等的那个,出来了吗?”舒沫问。

“还没有。”石宪振作般挺了挺肩背,“所以我得一直在这里等着。”

“其实我们两个挺像的。”舒沫看着又一朵粉红色的莲花悠悠在湖边绽放,缓缓地道。

“其实不像。”石宪沉着脸反驳,“你喜欢的人一定要身份高贵容貌俊美聪明能干,可是不管恒露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信任她的本心。”

“谁说我只喜欢那样的人?”舒沫有些恼怒起来。

“难道不是吗?”石宪不看她,继续保持着讥诮的表情,“谁不知道云浮世家的大小姐心高气傲,就算对普通人动了心,恐怕自己内心里也是不肯承认的吧。”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明白。”舒沫站起身,不想和这个中州人继续说下去。她什么时候对晨晖动过心?很显然,她对那个少年不过只怀着怜悯和歉疚罢了。

一阵歌声忽然从她身后响了起来,竟然是梦里那么熟悉的声音: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

“你偷了我的东西?”舒沫不等这歌声止歇,蓦地转过身,愤怒地盯着石宪手里的芦管。

“我从乾坤袋里面找到的,你居然把它和朔庭放在一起。”石宪把芦管还给了舒沫,笑道,“莫非这两样都是你最心爱的东西?”

“它怎么能和朔庭相比。”舒沫下意识地回答,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一夜晨晖把这根回音荻送给自己时,月光在他脸上映出的羞涩笑容。“沫姐姐,我什么都不怕!”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少年自信而又深情地说。

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怕,因为你还未见识,这个世上的人心会如何险恶。包括我在内。想到这里,舒沫又是一阵熟悉的心痛。

“如果你爱的是朔庭的灵魂,而不是他的血统和外貌,你就不会舍得丢弃这根芦笛。”石宪看着舒沫下意识紧握芦管的手指,别有深意地道,“抓紧它,别再弄丢了。”

见舒沫不答,石宪又道:“对了,有一封你的信呢。”说着,他拨开身边一朵硕大莲花的花瓣,从花心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舒沫将芦管小心地放进袖子里,展开纸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大功将成,速至天音。”

“什么时候送来的?”舒沫压抑住自己的紧张问道。

“就是不久前,你醒得还挺巧。”石宪回答。

那是因为,有人在她的耳边将她唤醒。舒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心头忽然闪过一阵寒意——大功将成?十二年了,难道是双萍诱使晨晖奉献灵魂的事终于要成功了吗?怪不得,梦里晨晖的声音,是那么沉郁而凄清……他在经历过那样深重的伤害后,为什么还在呼唤自己呢……

“你去吧,如果这段时间还有地泉喷发,我会通知你的。”石宪在一旁道。

“我,不想去了。”舒沫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不期待着朔庭复活,可是要让她再经历一遍眼看晨晖死去的过程,她或许真的会疯掉。

“情况会不同的。”石宪看着舒沫苍白的脸,鼓励地笑道,“相信我,这次肯定不会旧事重演。”

“为什么?”舒沫难以置信地问。

“因为除掉了噬魂蝶——当然,按照你的要求,还留下了一只——你的灵魂正在慢慢地恢复完整。”石宪咳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更有说服力的字眼,“而一个完整的灵魂,宽和、善良、慈悲、自省,做出事来和以前总会不一样吧。”

“我觉得你好像一个教书先生。”舒沫听得愣了一会,忽然冷冷地道。

“是吗?”石宪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舒轸以前对你,就太不像个先生了,所以……”

所以,才把你宠坏了。舒沫猜得到他下面想说的话,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帮我照顾好朔庭。”

“永远记清楚,该好好照顾的,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石宪冲着女子的背影叫了一声,随后默默地在心里道,“但愿你真的相信,你已经恢复了完整的灵魂。”

双萍已经老了。当舒沫踏入天音神殿,看到独自坐在月阁中的木兰宗大主殿时,心头第一个涌出的是这样的念头。

毕竟,是十二年过去了。舒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此刻已是怎样的形象。

“沫小姐。”双萍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微笑道,“云浮世家果然不同凡响,沫小姐看上去和十几年前并无二致。”

或许,是因为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沉睡吧。舒沫没有解释,只是回了礼淡淡笑道:“这些年,辛苦萍姨了。”

“只要能复活朔庭,再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双萍似乎心情很好,枯瘦的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坐下来歇息吧。”

舒沫依言坐下,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好半天才敢问出自己纠结了一路的问题,“晨晖他……现在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双萍说着,打开小几上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露出里面一颗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来,“这珠子原本是一对,叫做‘双辉’,只要一颗的光泽变化,另一颗无论相隔多远,也会相应变化。”

舒沫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端详着银灰色的珍珠,等待双萍继续说下去。

双萍果然胸有成竹地道:“当年我把晨晖救活之后,就与他在神前立下契约,当他生命终结的时候,灵魂将任我驱使。我把这对双辉珠中的一颗放在他身上,当他生命力逐渐衰竭的时候,珠子就会越来越黯淡,这样就可以通过另一颗观察到他的身体状况。你看,现在珠子已经很灰暗了,他很有可能随时会死,那时我们就可以着手复活朔庭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定下那个契约,把灵魂奉献给你?”舒沫忽然打断了双萍的话。

“你以为他当时能有别的选择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一个出卖师父的叛徒,如果不是我帮助他离开,他恐怕早就被楼桑的追随者们杀掉报仇了吧。”双萍不再像方才那般意气风发,语声低沉下来,“他多活了这十二年,实际上就是一直在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赎罪,木兰宗能够接受他灵魂的奉献,对他而言甚至是种宽恕与重新接纳的表示,他死的时候也会得到内心的安宁了。”

“双萍大主殿果然高明。”舒沫忍耐不住说出这句带有讽刺的恭维话,果然看到双萍的脸色一变,随即收敛了情绪。做了十几年木兰宗的首领,这个年老的女人已经懂得如何控制自己达到目的。

“我们的动机,原本就是自私的。”双萍苦笑着道,“沫小姐如果觉得无法承受,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舒沫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萍姨叫我来,是想吩咐我做什么呢?”

“守在晨晖身边,一旦他死去,就把他的灵魂带回来。”双萍叹道,“我本来想自己去,奈何杂事缠身,只能拜托沫小姐了。”

趁他的灵魂还未归入黄泉,带回来重新置入朔庭的身体,就像十二年前一样。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呢?舒沫看着双萍眼角的皱纹,心中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颔首道:“好,我去。”

“不要怪我,也不要怪自己。”双萍深邃的眼睛盯着舒沫,喃喃地道,“我的生命也不多了,如果不能实现一家人团聚的梦想,就是死也无法瞑目。”

“萍姨……”舒沫跪坐在双萍脚下,把身体伏在老妇人颤抖的膝盖上。她能够感受到她深切的悲伤,可是她还是没有告诉她:她原本豢养的噬魂蝶已经被石宪驱除了,她体内唯一剩下的一只,已经不足以将晨晖的灵魂带回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舒沫同样没有告诉双萍,经历过上一次的惨痛经历,她现在是多么痛恨移魂术——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强行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无法容忍的罪行。如果晨晖希望按照现状活下去,她会选择挽救他的生命,让朔庭永远只成为记忆中最完美的身影,陪伴她度过一生。

有时候放弃,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湛水深深刺入胸膛带来的伤痕,永远提醒着她杀死晨晖当日无法承受的愧疚和苦痛。否则就算复活了朔庭,她也再无法拥有快乐和幸福。

而让这个老妇人怀着希望死去,比起直接告诉她自己的选择会更仁慈一些。毕竟,晨晖有更大的可能性比双萍活得更久。

双萍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让舒沫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必将对不起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可是她更不能忍受的,是面对晨晖哀恸的眼睛。

爱的旗帜,不应该遮蔽掉良知。这是她十二年的沉睡中,唯一悟出的道理。

双辉珠确实已经很黯淡了,舒沫把它托在手心里,感觉它就像一颗即将焚烧殆尽的檀香木球,轻轻一碰就会散成万千飞灰。

可是仍然有一个光点凝聚在双辉珠上,斜斜地指着西北方向。双萍说,无论两颗双辉珠相隔多远,光点永远会指向另一颗的位置。“所以拿着它,你就可以找到晨晖。”

走出天音神殿的时候,舒沫郑重地犹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去寻找晨晖。对于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她有充足的理由避免和他见面,以免双方的尴尬,可是她终于向着西北方向迈开了脚步,因为有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去了解那个少年如今的状况,那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它最终战胜了她的恐惧和逃避。

淳熹三年踏上云荒,朔庭的死让天真活泼的她变得麻木而冷酷;淳熹二十年踏上云荒,晨晖的死如同一根冷硬的铁钎,刺破冰层直抵最深,让她在突如其来的痛楚中意识到,自己的心,还是活的。

那么,淳熹三十二年踏上云荒,又将会发生什么将她的人格再次改写呢?隐隐地,舒沫有一种期待。

舒沫并没有使用灵力,她只是按照双辉珠指示的方向向着云荒的西北部走去。这是当年晨晖一步步走过的路,行走在烟尘蔽日的道路上,舒沫情不自禁地揣摩着,那个时候他身心俱损,走在这些路上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无论她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体会到晨晖全部的感受,只是在一路上陆续听闻到云荒大陆这十二年来的变化:淳熹帝已经十来年不理朝政,成日躲在深宫之中,甚至连文武大臣和少司命傅川都无法见他一面。虽然淳熹帝失踪之前曾经交代了政务的安排,但云荒百姓一向信奉帝王之血,加上淳熹帝并无子女可以继承血统,民心惶惶之际,章法不循,吏治也越发黑暗污浊,隐隐竟有末世之象。与此同时,早年便陆续迁徙到棋盘海和星宿海沿岸的冰族移民开始掀起骚乱,土著的霍图部人和萨其部人等也频频和空桑驻军引发冲突,官府屡屡镇压却无法根除。

“听说那些冰族人背后是木兰宗在撑腰……”茶坊内,几个闲聊的茶客谈起当今局势,无不紧张而又神秘。

“木兰宗不是早先被灭掉了么,怎么这些年又兴盛起来?”有人奇怪地问。

“木兰宗本来就是当今皇上的兄弟所创,自然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茶客将茶壶摆到桌子中央,拎起壶把转了转,“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或许就有人为木兰宗出头,就算暂时翻不了旧案,这风向也是转了!”

“可是既然是空桑人,为什么要支持冰夷呢?”一个年轻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奇怪地问。

“冰夷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砝码罢了,连这都不懂?”立时有人故作高深地嘲笑道。

“自从本朝风梧皇帝允许冰夷登陆做工,这几十年间冰夷来得可不少。再这么闹下去,我们空桑人还有安宁吗?”年轻的茶客脸上挂不住,吐出片瓜子皮,讪讪地道,“说不定只有把冰夷全灭了,大家才安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把冰夷都灭了,谁去开采西北的那些金矿铁矿,谁去干伐木造船、筑坝垦荒的差事?那些都不是人干的活,也只有冰夷才做得下去!”一个年纪较长的茶客瞪了一眼莽撞的年轻人,吐出一口旱烟,“听说前朝禁止冰夷登陆的那阵,为了支付浩大的军费,不仅苛捐杂税繁多,还时不时要强行迁徙东部的空桑百姓去西北屯垦,那才叫人心惶惶啊。”

“可是他们好好干活也就罢了,闹什么事啊?”年轻人激动地道,“听说现在朔方的冰夷又开始不安分了。”

“好像是有这样的风声。”年长的茶客呷了口茶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三年前不比这更严重么?当时幸亏净水圣使连夜赶去朔方,劝和了闹事双方,事情才平息下去,这次若是真有事,朔方人肯定还会请他去,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来。”

“是啊,这些年多亏了净水圣使,否则这一片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这回年轻茶客难得地同意了一次,带着些许羡慕道,“要是什么时候能见净水圣使一面就好了,不过他没事就往穷乡僻壤跑,谁知道他在哪里呢?”

“有水源处,必有净水圣使的雕像,还是别见真人了。”年长的茶客看着年轻人迷糊的表情,笑着用烟斗在他头上敲了敲,“我是说,你要是看到人家也不比你大多少,怕是羞得恨不能钻回娘肚皮吧。”

“哼,人家有天神庇佑,是木兰宗的圣人,自然比其他人好调和冰夷。”年轻人不服气地回答,“我看他的事迹,说不定有些也只是吹出来的吧。”

“其他是不是吹的不重要,单我们今天能喝到这口茶水,就得感谢他了。”年长的茶客说到这里,引来周围听众一片附和之声。

净水圣使?一听便是老百姓胡诌出来的称呼。坐在隔壁桌子的舒沫不禁皱了皱眉,这些年哪里跑出来这么个人,如果影响如此之大,怎么以前从未听闻?

她付了茶钱走到茶铺之外,无意中看见一口水井,果然发现井台边刻着一个小小的人像,想来就是刚才茶客们所说的净水圣使了。这个人像刻得极为粗糙简陋,无非勉强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罢了,完全看不出真人的本来面目。人像的头顶上,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天佑空桑。

很明显,这是近年用凿子在古旧的井台上刻画出来的,刻画之人显然没有任何雕刻基础,却一笔一笔都虔诚之极,想必就是这口井的主人家亲自刻上去的。

“客人是东边来的吧,所以才对这个感兴趣。”一个人在她身边热情地招呼道。

舒沫抬起头,发现正是方才那个年轻的茶客。她没有攀谈的兴致,便淡淡笑道:“哦,随便看看而已。”

那个年轻人从未见过舒沫这般风华气度的女子,不由呆了呆,不好意思地道:“那好,我……我不打扰了……”说着,红着脸跑开了。

他的反应让舒沫怔了怔,随即在井沿边探出头,十几年来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不可否认,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哪怕凭借云浮世家的法术驻颜有方,但那眼睛里透出的沧桑让她再不会如同少女般娇艳明亮——她的心已经比她的面庞更早地失去了青春。

一股怪异的气味让舒沫回过了神,下意识地从水井边避开。没有错,那股异味正是从水井里发出来的,而井台上,还沉淀着一层闪烁着磷光的水垢。

舒沫一阵恶心,捂住胸口走到墙根,一口把刚才喝下的茶水吐了出来。她暗暗责怪自己:不是一向自负对茶道颇有心得么,怎么连这种肮脏的水都没有分辨出来?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先前那个年轻人又绕了回来,关切地在一旁问。

舒沫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方才直起身子道:“这样的水,不能给人喝。”

“我就说你是外乡人嘛。”年轻人嘻嘻笑着摸了摸头,“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水都是这个样子,再往前走,水质还要更差呢。”

他看舒沫仍旧紧皱着眉头,连忙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刚才喝的水都是净水,不会有事。净水圣使的法子,真的很灵验的!”

“净水圣使?”舒沫听他又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不由问道,“他用什么法术净水?”

“不是法术,只是法子……大家都能学会的。”年轻人有些兴奋起来,指了指茶铺后面的厨房,“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舒沫也亟待证实自己刚才喝的究竟是什么水,于是点点头,跟着年轻人走到厨房外的几口水缸前。水缸都并不是很大,上面配着圆形的木板盖子。

“你看,这是刚才我们喝的水。”年轻人揭开一个盖子,招呼道。

舒沫勉强埋下头,看见的是一汪清澈的水,映着头顶的天光。她用木勺子舀了半勺凑到鼻前,没有任何异味,木勺和水缸都很干净。

“这水是哪里来的?”舒沫奇怪地问。

“我们这里河水少,大家都只能喝井水,所以这水当然是那里来的。”年轻人指了指那口肮脏的井,见舒沫面露疑惑,便笑呵呵地揭开了另一口水缸的盖子,“这就是秘密。”

缸盖下,居然是一层湿淋淋的鹅卵石。

“以前我们祖祖辈辈喝井水,只知道忍受怪味,却没料过各种疾病就是这样生出来。直到后来净水圣使来啦,他说西荒土壤不好矿脉又多,所以井水不干净,有些还有慢毒。他四处教大家用这种净水缸,我们才知道原来水应该是甘甜的,各种怪病也少了。”年轻人斜过手里的木缸盖,轻轻敲了敲鹅卵石,“其实这个只是第一层,下面还有好多层呢,有沙子、木炭、棉花什么的,全都用细藤条编的兜子装好,挂在水缸里。井水经过过滤以后,听说比你们东边的井水还干净呢。”

怪不得他叫净水圣使。舒沫点了点头,不禁对刚才自己的失态行为有些惭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舒沫笑了笑,同年轻人告别,继续上路。

说到底,这个净水的法子并不难,怎么那个净水圣使会有如此大的名声呢?舒沫想了想没有答案,索性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走了两天,居然又碰到了那个年轻茶客。他此刻已是一副旅行者装扮,风尘仆仆地大步走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啊,又碰到你了!”年轻人见到舒沫,热情地走上来打招呼,“怎么,你也去无依谷么?”

舒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只是随着双辉珠的指示前行,并不关心前方的地名是什么。

“能同路就是有缘分。”年轻人高兴地道,“我叫励翔,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一声。”

“谢谢你。”舒沫见励翔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道,“我叫舒沫。”

“我可以叫你沫姐姐吧。”励翔试探了一句,见舒沫没有反对,便笑道,“太好了,我正愁路上没个伴儿呢。”

沫姐姐。这熟悉的三个字让舒沫的心一阵抽痛,面上却努力没让励翔看出端倪。

西荒人心直口快,比其他空桑人性子豪爽大方,励翔没多久就把自己出行的原因和盘托出,“前几年我出了远门,没想到就此和净水圣使错过,后悔死我了!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净水圣使的行踪,我一定要投奔他去!我要跟着他修行,做大功德,大事业,不功成名就是不会回家的!”

“若想功成名就,何不去帝都考取官职呢?或者到叶城去,学学做生意?”天越走越蓝,地越走越宽,森林和草场渐渐落在身后,舒沫看着延伸到天际的荒漠,似乎呼吸都开阔起来,原本抑郁的心情渐渐疏解,话也多了起来。

“那是不一样的。”励翔抬起头,极为向往地看了看天空中变化万千的白云,“官位和金钱都是世俗的东西罢了,和灵魂的修炼根本没法相比。我听说净水圣使每出现在一个地方,都会有无数的百姓带着鲜花前去迎接,为他欢呼为他歌唱。就连朔方城冰夷和空桑人眼看就要开战了,只要净水圣使一去……啧啧,你猜怎么样,两边的人立马就放下武器言归于好!”励翔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极为艳羡崇拜的表情,“所以我觉得,如果能像净水圣使那样,人生才算是圆满无憾了……”

舒沫笑了笑,励翔说话的语气太夸张,明显是道听途说来的,距离真相不知有几千里远。不过那位净水圣使很得西荒民心,这应该倒是真的。

虽然舒沫并不习惯和陌生人同路而行,偏偏每到一个岔路口,双辉珠上指示的方向总和励翔的路线一致,而四周的环境,也明显地越来越恶劣了。

可以投宿的市集再也不复出现,四周只有沙多草少的荒原和丘陵,景色永远不会变化。往往行走了大半天,才勉强可以看到几只脏兮兮的羊啃着光秃秃的草地,而它们的主人家,则不知隐藏在哪一片灰蒙蒙的沙山之后。

“净水圣使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励翔的脚上已经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不过他一想到自己所要追求的伟大目标,就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去。

励翔准备得有水囊睡袋,晚上可以就地裹住身子,凑在篝火旁睡觉。旅途中第一个露宿的晚上,他试图将唯一的睡袋让给舒沫,舒沫却坚决地拒绝了。于是励翔只有不好意思地钻进睡袋里,一边偷偷打量坐在篝火边不饮不食的舒沫,一边惊叹她居然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行若无事,直到在满腔的崇拜与好奇中熟睡。

他们在这样的无人区中行走了四天。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无依谷了。”摇摇欲坠的励翔抹了把头上的汗,指着前方兴奋地道,“听说净水圣使就在那里,但愿他还没有离开。”

舒沫低了头看着手心的双辉珠,晦暗的珠子上,一个小小的光点正指着前方的山谷。他确实没有离开。

“沫姐姐,你确定真的不是去无依谷?”励翔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自己经过漫长的行程,已经被烈日狂风和沙子打理得如同乞丐一般,双脚疼得几乎再迈不出一步,偏偏舒沫在寝食不足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清雅出尘。这让励翔在心底更进一步确定,沫姐姐是一个仙女。

“应该不是。”舒沫的口气中没有那么笃定,这些日子来一个念头慢慢在她心中生起,随着双辉珠指示的方向越来越强烈,可是她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那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励翔摸了摸脑袋,满怀憧憬地道,“沫姐姐,等以后我跟着净水圣使出息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好。”舒沫压下心头的烦乱,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她指着无依谷相反的方向道,“我要往那边走了。”说着她果然朝依依不舍的励翔挥了挥手,沿着另一条狭窄的小路转进了深山之中。

一直到确定励翔再不会看见自己了,舒沫才停下来松开紧握的右手,露出被汗水浸润的双辉珠来——那个原本一直聚拢在前方的光点,此刻已经转到了后方,明显地提示着她应该调转的方向:无依谷。

纤长的手指合拢过来,紧紧地掩盖了珠子。舒沫转过身,放轻脚步走回原路,远远看见励翔的背影一路朝着无依谷走了下去。

云浮世家的人若要刻意隐藏自己,任是修炼法术之人也未必能够察觉,何况她并未从无依谷中探测出一丝灵力,确认那里无非都是一些普通人而已。

她终于走进了无依谷。

这是西荒一个典型的穷苦山村,气候干燥、土地贫瘠,低矮的泥墙上铺着茅草,屋后圈着几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山羊,便是一家人全部的家当。不,他们还有更重要的财产,每家人的草屋旁边都挖得有一个方形的水窖,存着半窖浑浊的雨水,水窖底部的石板缝里长出一蓬蓬野草,成群的蚊子围着它们嗡嗡乱飞。

这里唯一对贫富区别的定义,就是各家水窖的大小程度。

舒沫被惊呆了,从隐翼山到伽蓝帝都到天音神殿,她从来看到的都是华殿琼楼,哪怕经历过血与死的惨剧,那些剧目的背景也都是华丽而精美的,她从没有想过,世上还有如此贫穷的地方,这种赤贫的景象,甚至完全超越了她想像力的范围。

前方,励翔正在向一个面黄肌瘦的村民询问着什么,两个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破烂而肮脏。舒沫低头看了看自己凭借法术一尘不染的衣裙,忽然觉得励翔是与这里和谐存在的,自己才是贸然惊扰他们的不速之客。

励翔问完路,兴奋地朝着前方奔跑而去,卷成一卷的行李在他的背上几乎要飞起来。舒沫想也不想地跟着他追了过去,不用再询问双辉珠,她此刻已经感觉得到,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励翔已经跑出了村子。他的前方是一壁不高的石坡,一个人正躬着身子跪在石坡前,身后有烟雾不断地从石缝里寥寥升起,将他模糊得如同神殿里缥缈的雕像。

“净水圣使,净水圣使,是你么?”励翔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叫道。

那个人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