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酒 楔子

我是一只妖怪,可我爱这世界原来的模样。

我与九阙,都深深吐出一口看不见的鲜血。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跟我说,她是敖炽的妈妈……

这很难让我们马上淡定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追究过敖炽的身世,反正大家这么熟。可恰恰是因为“这么熟”,我们知道他是一条脾气很差的龙,是东海龙王的孙儿,王位继承者,曾有一个恶劣的双生哥哥,爱吃醋,也爱吃一切美食尤其是甜食——全部,也就是这些了。

我们谁都没有关注过他的父母,他也从不提起。之前我们虽然偶有疑问,但很快就忘于脑后,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谁会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放在心上。我嫁的是敖炽,不是他的父母,更不是他的背景,正因为如此,在一个完全不被我们当做一个问题的问题以核弹爆炸的威力呈现于眼前时,我也希望我可以接受得快一点,虽然那确实有点难。

“快把这孩子给带回来把,他来到这里,认出了我,将他的龙珠逼入我的身躯,我才从之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发誓要帮我从如今这身体中解脱,可是这么无休无止地动作下去,他纵是金刚铁塔,也会衰竭而亡。”女人看着大叔,语气变得焦急,“但现在,他还有救,只有你能救!”

“这蠢货倒是挺大方,龙珠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随随便便给一个妖怪!”大叔冷哼一声,“母慈子孝,你不如领了这份好意。”

“求你了!时间不多,他们一直在搜寻敖炽的下落,我用妖力暂时遮蔽了他的气味,可这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与心性,不知道几时又会沉入浑浑噩噩之中。”女子眼中含泪,“要是这身体还有拯救的价值,我何尝不想如他所愿,可是我受困太深,无可救药。这个身躯,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敖炽死在面前,就快快动手。”

大叔还是没动静。

“我不管你们三个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对敖炽见死不救,我不会原谅你。”我抓住大叔的胳膊,“或者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说出来。”

“原谅我?我尚未原谅你们,又几时轮到你来振振有词!”

大叔看也不看我,皱着眉头走到敖炽背后,微张开嘴,稍一运气,竟从口中缓缓吐出一缕耀眼金光,体积虽小,却如星河闪耀,不可直视。转眼之间,金光融入掌中,他深吸一口气,一章拍在敖炽的背脊上,闭目凝神,之间他的右臂从微微颤动到剧烈抖动,一点点稀疏的光斑在女人的额头下明明灭灭起来,他这边动静越大,女人额下的光斑就越强,并且沿着她的面孔朝下移动。几分钟后,一团浑圆的紫金光焰“流动”到女人的手上,大叔睁开眼,手下再一发力,这团光焰竟嗤的一下沿着他二人紧握的双手,窜进了敖炽的体内,把两人猛地分开来。

大叔缓缓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竟变成了一粒粒乳白色的珍珠,蹦跳开去。

我只听说过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怎么一个猥琐大叔的汗水也能变成珍珠!

帕卡尔呆呆地拾起一颗蹦跶到他脚边的珍珠,张大了嘴。

不过现在就算跟我说大叔的汗水能辨金子,我也没兴趣。赶紧上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死鬼,让他靠在我怀里,焦急地试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不停拍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很快,这家伙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眼睛也慢慢张开来。

“你……来干什么!”他望着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松了一大口气,问“我是谁老婆!”

“你脑残了?”他反问,“还是你以为我死了于是改嫁了?”

我放心了,脑子没毛病。把他扶起来坐好,我深情的望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巴掌甩过去。

“你……”敖炽被打懵了,捂着脸就要发飙。

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

他一愣:“啥?”

“失踪。”我掐住他的耳朵,“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失踪,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喂猪!”

没办法,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我……我等下再跟你讲。”

敖炽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爬起来快步走回女人身边,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站在对面,严肃冷峻,只比雕塑多口气的大叔。

“你怎么也来了?”他皱起眉,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大叔的出现。他们居然认识,还很熟的样子。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谢谢。”大叔瞪着他,突然一拳击在敖炽的腹部,“你实在太乱来了!龙珠是随便可以拿出来的东西吗!”

被击得倒退几步的敖炽,直起身子,说:“谁都可以不管她,只有我不可以。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

闻言,趴在桌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呆呆看着敖炽,眼眶夺眶而出。

大叔暴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们都是这个鬼样子……永远不肯听别人的话!早知你今日这么糊涂,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一切。”

说着,他愤怒之极的拳头又举了起来,但很快就停在了半空,距离我的脑袋不到半寸的地方—我适时站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只要稍微计算错误,挨拳头的就是我了。

“你找死啊!”敖炽又惊又怒。

我不理他,对大叔道:“你要是为我出气呢,我接受,但如果不是,我不能让你揍我家里人。”我望着女人,又道:“如果她真是敖炽的母亲,你就更没有理由揍他了。”

“死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叔放下拳头。

我转过脸,问敖炽:“她真是你妈妈?你刚刚的举动只是为了帮她?”

“是。”敖炽不假思索。

“那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转回去看着大叔,“我不认为他的行为有任何问题。除非你根本不想看到敖炽的母亲活着。”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妖孽最好从来没有出现于世上。”大叔竭力平静这自己,“所有你说着没错。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当初让她活了下来。”

说罢,他突然朝女人冲去,高高举起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半透明的长刀。

“住手!”敖炽扑上去抱住他大叔的腰,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我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敖炽母亲的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

“裟椤,你这是……”女人在我身后急急道。

“我不知道你跟她们之间的过去,但你是敖炽的母亲。”我回头看她一眼,“保护家里人,是我的习惯。”

“你这孩子……”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她大概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拖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中,那双秋水般灵动的眼睛,骤然将我卷入了一片亮的刺眼的血光之中,我的思维,突然与不属于我的记忆力叠起来——

半弯明月间,矮矮的小山中朦胧一片。石缝之间,她打了个呵欠,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是她晚间唯一的消遣。

她是一只妖怪,一棵小小的绿草,就是她的模样。与山中其他野兽不同的是,在那不到两尺的身躯上,微微凸起这紫蓝色的、人耳般的花纹。她能模仿一切她听到的声音,将山中的小兽吸引过来,从“耳朵”中伸出一根长长的,丝一般细的软茎,死死的缠住食物,继而吸食掉血肉。山里其他的妖怪都看不起她,说她不能走不能跳,只有吃这些小东西的本事,注定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窃语。

她有点难过,自己并不是只能吃这些啊,曾经有无数从山中经过的人,她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管是说出来的还是藏在心里的。她听到樵夫的心里在叨念着生病的妻子,听到路过的书生在祈祷金榜题名,还有那群跑到山中玩耍的小娃娃,每个心里都在念叨着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动过吃掉他们的念头,虽然只吃小兽小虫,并不太饱,可她就是不愿意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她还记得那对走累了,坐在自己身旁休息的老夫妻,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聊天,说今年的收成,远方的儿子;也还记得那个生气的少年,他对着天地空气发誓,回去一定要努力练功夫,下次在不能输给李二狗那个胖子!还有很多人,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经过她身边,留下各种各样的笑声。

她喜欢这些人呢,怎么可以吃他们?若没有他们,她的世界就连一点动听的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那天夜里,雷雨大作,她亲眼看到一只受伤跑不动的狐妖被天雷击成了焦炭。

焦臭的皮肉味道四下飘散,看着那只狐妖的残骸,她突然真正地恐惧起来,拼了命地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她终于是吃了人,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到山中来寻她走失的小猫。她听到少女心中的渴望,学几声猫叫,实在太容易。

人类温柔的血肉,并她冲破了束缚,变成了一个与这女娃一模一样的孩子,不,比她从前更美丽。因为她并不是人,而是妖,万千风华,与众不同。

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看着水面上那崭新的倒影,哭了整夜。

天亮之时,她发誓以后再不要痴人,人类恐惧与绝望的尖叫,像刀子一样扎她的心。之后的很多年,她几乎夜夜都在梦里听到少女的哭声与哀求。她四处流浪,有一天,碰上了一只正在觅食的千年蝙蝠精,打不过它,就要被吸去精血时,一条从暗处突然游出的,生着翅膀的大蛇一口吞掉了蝙蝠精。

大蛇化成了一个白皙削瘦的青年,自称柳公子。她随这救命恩人去了他藏于地下的府邸,这里聚集了千百条各种各样的蛇,全都尊柳公子为王。

无家可归的她,将柳公子视为再生父母,在他的挽留下,她在蛇穴长住下来。起码在这里,没有危险。有时,柳公子也会带上她到市集去,让她听一听某人心中此刻最挂念的是什么。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柳公子单纯的好奇心而已。他对自己很好,蛇穴里的蛇也是,它们总是化成老老少少的人,忙碌之余,也会陪自己聊天谈心。她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但是,心中的一团阴影一直不能消散。直到她跟蛇穴里的一条老蛇学起了医术,跟着它一道去城里替人疗伤治病,看着那些垂死之人重获新生,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法。

于是,她在城里弄了一间草庐,免费看诊,拼命救人。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叫她仙女郎中。

她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从前的阴影,在病人们的千恩万谢中,渐渐被遗忘。

可是,她万没有想到,那一天,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天,午后的阳光又热又亮。草庐外的河边,打渔的百姓惊叫着四散而逃。她无暇顾及外头发生了什么,专注地替那烧伤的病人包扎伤口。

当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拎着一只九鳍毒鲛的头颅,站在草庐门口时,她的心狂跳了几下,但仍不动声色。

男人奇怪地问,你为何不跑呢?他们都被我吓跑了。

她只说,你挡住光了,麻烦让一让。

毒鲛的头还在滴血,狰狞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她看了一眼,又埋头工作。

男人离开了。她松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完结。

可是,错了。之后的日子,男人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常常跑来用各种方式吓唬她,但她都不为所动,心思只在治病救人,钻研医术。

最后,无计可施的他干脆现出原形,竟是一条银紫色的、威风矫健的大龙,将她叼到半空中,再兴致盎然地扔下来,就想看看那她惊叫失色的模样。

她一声不吭,化成一根小草,安然落地。

你究竟想怎么样?化回人形的她,终于也不胜其烦了。

你是妖怪?他抓住她。

她无畏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这样的龙,专杀妖怪,请便。

他放开她,笑道,你跟东海里那些女人太不一样,随便捉弄一下,她们就花容失色。既然你一点都不怕我,杀你没有乐趣。等你以后怕我的时候,再说吧。

她突然就笑出来,说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一只窃语,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从那天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找她,渐渐地不再捉弄她。他说自己很喜欢看她笑,可她偏偏很少笑,总是心事重重。

他问了不少人,将所有据说会让女人高兴的东西,堆满了她的草庐。绚丽的珠宝,会翻跟斗的小狗,漂亮的鲜花,等等,他就像让她高兴,他说只要她一笑,他的心里就像点了灯似的敞亮起来。

她将他送的珠宝分给了穷人,留下了小狗和鲜花。

两个人,也渐渐从冤家对头,变成了可以并肩坐在河边聊天的人。

她很快就知道了有关他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瞒。

泽,是东海龙王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名字,将它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从未林父亲失望,自小便胆识过人,聪慧俊雅,长成之后,更是骁勇善战,令东海附近的妖魔闻风丧胆。不过,性子也顽劣,规矩教条从不放在眼中。

那天,为了追杀一头逃亡内河的毒鲛,他追了七天七夜,追到了她草庐之外的河中,才将其斩杀。他看着安歇被他吓跑的人,哈哈大笑,却也在奔逃的人群中,看到了草庐的窗中,安然稳坐的她。

早知如此,我也跑了才好。她笑道。

我来了,你便跑不了了。他半玩笑半认真的说。

偶尔,也有些垂涎她美色的人变着法子来捣乱,无一不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她看着彻夜不眠守在她门口的家伙,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心头悄悄滋长。

可是,可以吗?他是龙王之子,她只是一个妖怪,一只窃语,一种罪被鄙视的低等妖怪。

不会有结果的。

她深思了一夜,在一个好天气的午后,将自己的过往平静地讲给了他听。

这样,他一定会离开了吧?一条斩妖除魔的龙,怎么能跟一只吃过人的低等妖怪在一起?!

他却像没听见,只说,又怎样?

她开始躲避他,再不去草庐。蛇穴里的朋友,都劝她与他断绝来往,说不能招惹东海龙族,万一被他们发现蛇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里的老老小小。

他疯了似的寻找她的下落,找不到,就不吃不喝守在草庐里,等。

她远远看着,回想之前种种,于心不忍,终还是走到他面前。

成亲吧,我们。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手里玩着一根野草。

我是妖怪。她有一万句想说,说出口的,还是这四个字。

你是你,他笑,一个我吓唬不了的女人。

所以呢?她也笑了。

所以我也想试试,成亲这件事会不会吓到你,如果你答应了,说明我又失败了。他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一直只能听到人类的心声,这一刻,却那么清楚地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

她说,那你注定又失败了。

一对红烛,一轮明月,一对新人,这亲,就这样成了。

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他们成了世上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福气。她觉得自己走到了幸福的顶峰。可是,一件事如果到了极致,接下来的路就不那么好走了。她开始不安,开始担心某天清晨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

很快,耳目众多的龙王,知道了他们的事,龙王什么都没说,只叫人来通知他,说有要事商量,速回龙宫。

他跟她说,三日之内便回家来。

可是,她等了十天,也不见他归来。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时,柳公子来看她,并且告诉她,他回东海是为了成亲。如今东海龙王的独子与西海龙王的小公主明姬的婚讯,已经传遍天下。龙海龙族,怎可能对一只妖怪有真感情。柳公子很是同情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心有点疼,像被撕了个口子。可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一对门当户对的璧人。

我知道了,她朝柳公子笑了笑,然后,继续安静地过日子。

柳公子离开后的第三天,他回来了,抱住她便不肯撒手。

去了哪里?她笑问。

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到哪里。他这样说。

她便什么都不问了,只像往常那样,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第二天,她在他还没醒来时,离开家,回到了蛇穴。

她跟老蛇说,她再也不回去了。

几天之后,柳公子从外头回来,见了她,很是高兴。深夜,他来找她,将她带到蛇穴中一个僻静处后,突然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求她帮忙。

她惊诧不已,问出了何事。

柳公子道,蛇穴将有大难,如果没有灵凰十二棺上的青珀眼,蛇穴中的老老小小都难逃大劫。只有她,才能拿到这十二颗青珀眼。

她向来是信任柳公子的,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可她这样的小妖怪,能帮到什么忙呢?

柳公子告诉她,这东西,是东海龙族之物。

她恍然大悟。

在蛇穴中发了几天的呆后,她回到了家中。

夜里,四处寻她不着的泽疲倦地回来,见到她,惊喜不能自己,甚至都不问她去了哪里,只说回来就好。

她不看他的眼睛,垂着头,说一位密友身患重病,只有东海之中的青珀眼可救命。她拿出柳公子给他的墨玉葫芦,说这是可以装青珀眼的东西,请他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救救她的朋友。

她自己都觉得这谎话大拙劣。她有点内疚,可是又不太内疚。她甚至希望这个谎言马上被揭穿,让他大骂自己一声骗子,然后绝了对她的念想,回到那个与他匹配的人身边。

真是你的朋友需要青珀眼吗?他问。

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他拿过墨玉葫芦,二话不说出了门。

几天之后,他带着一身伤回到家中,将墨玉葫芦交给了她。

去救你的朋友吧,他摸摸她的脸颊。

我……她心乱如麻,想告诉他自己说了谎话,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拿过墨玉葫芦匆匆离开了家。

可是,她没想到,总是信任她的泽,这次却一路尾随她到了蛇穴。

柳公子大笑着接过墨玉葫芦,极力称赞她的本事,说什么他早知道,只有她有办法让那条蠢龙拼命。如今拿到青珀眼,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蛇穴并没有大难?她诧异地问。

柳公子笑而不语。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真正的大难,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

他化身为龙,眼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杀气,从口中喷出了熊熊烈火,转眼便让蛇穴中哀嚎四起,老老小小都化作了灰烬。连柳公子也没能逃出生天,被他的龙牙开膛破肚,整个吞入了腹中。

她缩在蛇穴的一角,怔怔地看着这条暴怒的龙。

“这十二只青珀眼,放在东海深处的龙墓之中。我与父亲兵戎相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要的只是这个葫芦,不是我。”化回人形的他,看着从柳公子手里抢回的墨玉葫芦。

她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说,妖怪都是低劣的邪物,迷惑世人,伤害生灵,最擅长的就是欺骗。为了证明他的断言是错的,我决定跟你来看看。我多希望你能争气,这样,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击败你父亲的偏见。可是,我用性命与东海龙族的身份换来的东西,就以这样的方式,被你交给了这些恶劣的妖魔。”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无喜无悲。

“回去,找你的明姬公主吧。”她深吸一口气,“那个才是你门当户对的、高贵的妻子。”

他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要拧碎她的骨头一般。她倔强地闭紧嘴,硬是不声不吭。

盛怒之下,他将墨玉葫芦朝地上狠狠砸去,里头的十二只青珀眼如飞鸟般散出,四下逃窜。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不曾想一只青珀眼竟平白钻进了他的手掌,无迹可寻。其余十一只,皆冲出蛇穴之外,再无下落。

她追出蛇穴,看到他喘着粗气,背对着自己站在最后一点夕阳里。

“我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揭。”

抛下这样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无力地坐下来,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永久。

她去了一座更遥远的小城,带着在腹中微动着的生命。是,她有了身孕,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便永远失去了彼此。

孩子顺利地出生,一对长得那么像父亲的双胞胎。

几天之后,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冷冷地看着她:“你让一个父亲永远失去了儿子。”

“你要杀了我么?”她问。

男人摇头:“那会脏了我的手。”

两个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男人眼神复杂地朝内室看了一眼,咬咬牙,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他,“一个月以后,到后山的山神像前去,有人会在那里等你。”

他停了半秒,走出大门。

她回到内室,抱起两个襁褓的稚儿,慢慢地唱起摇篮曲。

一个月之后,她将孩子放在后山的草庐下,两个孩子的襁褓内,有她细细绣上的两个字,哥哥的,是“烁”字。弟弟的,是“炽”字。

你们不能做一个失败妖怪的孩子,卑微阴暗地活着,你们是龙的儿子,光芒万丈,炽热骄傲的生活,才是你们该走的路。

滂沱大雨中,她目送着孩子被人接走,一颗心因为疼得太厉害,反而不觉得疼了。

之后的几年,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看似没有目的的漂泊,方向却一直朝着东海。

原来,心里的思念,根本割不断啊。

她在东海附近的渔村住下来,天天看着茫茫东海发呆,如果凑巧有东海里的虾兵蟹将路过,她总是想方设法向他们打听龙王孙儿的事情。

后来,一只喝醉酒的老乌龟告诉她,龙王的小孙儿最是顽皮,常常跑到岸边的渔村来跟人类的小孩玩耍,怎么惩戒都无济于事。

她顿时得了希望,从此天天在渔村徘徊,希望真如老乌龟所言。就算,只能看到一眼也好。

那天,雨后初晴的天空上,挂起了彩虹。她照例坐在村口,远远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了一身贵气的紫红袍子,欢欢喜喜地朝渔村奔来。他还这么小,眉眼身形却已经出落得如此俊美挺拔,可想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

她忍住要落出的眼泪,在他跟渔村小孩游戏时的间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敖炽!”他一点不怕生,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落落大方地回答,“你呢?你又是谁?”

“我……”她咬咬嘴唇,摸摸他的头,笑道:“我是在渔村暂住的人,我喜欢这里的孩子,他们很可爱。”

“对呀!我也喜欢跟他们玩儿!他们会好多游戏,不像我家里,没人愿意跟我玩,只晓得让我念书念书。”敖炽瘪了瘪嘴,模样可爱之极。

“念书是好事呀,要听家人的话。”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爸爸妈妈,也不陪你玩儿么?”

“我没爸妈。”小敖炽耸耸扇,“我爷爷说他们都死了。”

不能哭,忍住,忍住。她平复心情,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我做的芝麻饼?你的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呢。”

“要!”他脱口而出。

一大一小,两个“初次”相见的人,竟毫无陌生感,那份对彼此的喜爱与不设防备,似乎早就深埋于血脉之下。

因为她,还有她做的香喷喷的芝麻饼,敖炽偷跑来岸上的次数更多了。他越来越喜欢缠着她,跟伙伴们玩游戏输了,气鼓鼓地找她评理;摔疼了,总是要跑到她面前,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喜欢在吃了满口芝麻饼的时候,故意拿沾满芝麻的嘴去亲她,弄得她满脸都是,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累了,就蜷在她怀里睡去,睡梦中,总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跟我在一起?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敖炽摇头,“你身上有好好闻的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反正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就是啦。”他嘻嘻一笑,抓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她一惊,问:“为什么呀?”

敖炽撅起嘴:“连给我铺床叠被的小螃蟹都有爸妈,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来找小螃蟹,说是他的生日,带了好多好吃的给他呢,一家人笑得可开心呢。”他垂下头,“就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哥哥整天读书,也不理我。你跟我回家,我跟爷爷说,让你当我的妈妈好不好?”

她一把将敖炽拥在怀中,眼泪决堤而出,说:“等你长大了,就不会为这样的事难过了。”

还能说什么呢?

在小敖炽又一次被东海的虾兵蟹将们又哄又骗地带回东海时,她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海之上,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对不起。

第二天,她悄悄离开了渔村。知道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可以安心了。

她去了一座遥远的深山,化回最初的样子,不再进食,无牵无挂的她,任自己渐渐陷入无边的深眠。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被一阵冰凉的感觉惊醒。

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之中,只觉得有人正在将一种绿色的、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液体灌入她的体内,但感觉很舒服,有一种饱食美餐后的满足,溃散掉的力量迅速聚拢回来,似乎还比以前强大了许多。但是,视线一直不清楚,最后,只看到一只手朝自己伸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之后,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过几次,发觉自己身在一座木屋内,四周是模糊的墙壁,还有一个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身影,扶着她的肩膀,将那绿色的水缓缓送进她的口中。她无法动弹,身子仿佛被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一切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她觉得越来越饿,那种饥饿的感觉从心里爬到脚下,再迅速地扩散开去,她的思维越来越混乱,整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进食,无法控制。混沌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膨胀、变化,它们分裂开来,在地下游走,并且学会了她从前的本事,窃听人心,模仿声音,将无数猎物吞入腹中。

她很痛苦,可是无能为力。清醒的时候,还可以强迫自己停止捕食,可是,随着她被强制饮用的绿液越来越多,她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感觉有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她周围出没,有时候觉得天地之间都只剩她一个。但大多数时间,她都如坠深渊,意识空白,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就是“往上”。直到敖炽出现。

他不但认出当初做芝麻饼的女人是她,还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当他将龙珠送入她体内做净化时,她才从又一次的“空白”中醒来,见到长大成人的敖炽,她自然诧异到不能言语。

她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敖炽说,他只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在敖炽全力为她驱除体内那股邪力之时,心肪相通的母子,意识相交于虚无之中。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听到他宽慰自己不要担心,他一定会让她恢复正常。他不停鼓励她,告诉她一定要好好活着跟自己离开,一定要去见一见她那个极品的树妖儿媳,一定要随他们回去不停,喝一杯世上最难喝也最好喝的茶。

她是这么高兴,多想跟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一道去看看那家叫不停的小店。

可是,太晚了。她的身体,已经不可能被解救。她知道那股力量有多根深蒂固。可是,敖炽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不断注入自己的力量,意识越来越涣散……

砰!

大叔跟敖炽都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将我从另一个遥远而抽离的世界中拽了回来。

我不过是失神了刹那,但实际上,却像走过几生几世那么长。

看到女人比刚刚更显虚弱的脸,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难以置信地说:“你刚刚……”

“给了你我的记忆。”她笑笑,“这样的见面礼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能陪伴敖炽长大,没能看到他娶妻成家。我完全缺失在你们的生命中,原本这些过往,应该是在一个好天气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阳光里,一边喝茶,你们一边耐心地听我唠叨。可惜……没有时间了。”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让你恢复到从前!”我抓住她冰冷的手。

“敖炽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又骄傲又脆弱。”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你对他的重要。裟椤,就当我恳求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别像我一样,抛下他不理。命运很神奇,当年我与他父亲,惨淡收场,如今的你们,同我们从前何其相似,你们不要像我们……相爱的人,不要说谎话……永远不要!”

“我明白。我答应你。”我用力点头,她的手越来越凉,连身体都咆哮起来。

“还打!打个屁啊!”我扭头朝那两个男人大吼,“敖炽你快过来!”

那边,敖炽一惊,闪过大叔的拳头,朝这边冲来。

“敖炽……”女人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努力地说:“对不起……如果你将来见到你父亲……跟他说……说……”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突然瞪得很大,原本还有一抹淡红的嘴唇也开始变得乌紫,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妈……”敖炽手足无措地握住她的手,“别这样,你还要跟我回去呢!别这样!”

与此同时,整个屋子与地面都开始抖动起来,一股马上要天塌地陷的危险感迅速包围了我们。

“他们来了……你们……”女人的牙齿上下磕碰,费力挤出几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裸露在雪白肌肤上,一条条绿色的脉络由浅而深,畸形地扩散游走着。房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墙壁与地面上的花骨朵竟在此刻纷纷开放,一个个嚣张地吐出了恶心的绿舌头,并激烈地发出嘶嘶的噪声。

里头的情形十分不乐观,外头的情形,也很不妥——房里悬挂的纱帘被粗暴地撕开,一大群黑衣裹身、看不到脸的人,气势汹汹地外头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