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王事多难,雨雪载途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期间,龙阳和龙葵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直到天明也没有放晴,天阴沉沉的,让人觉得压抑。
一大早,晏薇就被楼下的喧噪吵醒。细听之下,却是竹萌和几个男子的声音。晏薇心中大奇,竹萌不是说不可与内侍交谈吗?难道……楼下来了外人?
晏薇匆匆梳妆完毕,走下楼来,便听到门外竹萌的话音:“太子殿下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将公主带离此地!任何人也不得进入此地!”
“我们是奉了葵公主的令,烦请通融一下,让我们当面和薇公主陈说。”是个男子的声气,口气恳切诚挚,听上去像个内侍。
竹萌说道:“太子殿下确有严令,恕奴婢不能从命。”
“太子殿下目前重伤昏迷,又怎能传什么令?葵公主一向与薇公主交好,难道会害薇公主不成?”是另一个内侍的声音,语气有点急躁。
晏薇听到龙阳重伤昏迷,心中大急,忙提起裙角,三步两步冲到门口,打开了大门,问道:“龙阳……太子阳怎样了?受了什么伤?”
门外众人见晏薇出来,一齐施礼,其中一个内侍说道:“太子殿下因伤重已经昏迷了三日,高热不退,在下是葵公主身边的内侍,奉葵公主之命,请公主移步过去看看。”
晏薇点点头:“好!容我收拾一下应用之物,这就随你们去!”
“公主!殿下吩咐过,你不能离开此地的!”竹萌叫道。
晏薇勉强一笑:“事急从权,你若不放心,便陪我一起吧!”
门开处,但见床榻上的龙阳双目紧闭,脸色绯红,呼吸急促,额头颈间全是细密的汗水,他似乎裸着上身,只盖了一袭双层纱衾,露在外面的左肩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看样子,似乎是被一剑劈断了锁骨,伤后并没有经过精心的治疗和养护,那块筋肉就那样纠结着愈合成一团刺目的疤痕,这……便是公子瑝所伤的吗?晏薇蓦地呆住了。
床榻旁泫然欲泣的龙葵,轻轻牵住了晏薇的衣袖:“快救救哥哥,他已经这样昏睡了三天,身子烫得像火,医正的药,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呢……”
晏薇一手搭上龙阳的脉搏,一手轻拍了一下龙葵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从脉象看,只是外伤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引发了炎疮而已,虽然凶险,但并不难治,晏薇一下子定了心,说道:“不妨事的,你放心。”
龙葵以手扪胸,长出了一口气。
晏薇又问道:“他的外伤,能让我看看吗?”
龙葵点点头,把龙阳身上的纱衾揭开到腰际,晏薇倒吸了一口冷气,退了半步。
在龙阳裸露的上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处,那些狭长的刀剑劈砍伤、小而深的箭矢伤,还有肋下最大的那个血窟窿,应该是矛尖戳刺的,所有的伤口都狰狞地泛着红紫之色,肿胀溃烂,微微散着一股血腥气……
晏薇一阵心悸,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嗔怪道:“军中没有医生吗?这些伤口若好好包扎,按时用药,不应该这样的!”
龙葵轻声道:“姜国水泽港汊众多,这一役的战场在泥涂之中,想必是伤口进了污水,这个季节天旱雨少,湖泽水本就不干净……”
晏薇点点头,问道:“下半身可还有伤?”
龙葵复又揭开下半身的纱衾,晏薇心中又是一痛。左腿上长长一道伤,苍白的皮肉翻卷着,似乎已被清理过腐肉,整条腿肿得胀大了一圈;右腿两处伤口虽不大,但周围红肿隆起如鹅卵,想必是皮下积蓄了脓血,创口上微微露着丝绵药捻的端头。
晏薇咬了咬嘴唇,定住了神,又问:“背后呢?背后可还有伤?”
龙葵摇头道:“背后没有,哥哥绝不是那种在战场上逃跑,把背后留给敌人的人!”
听到“敌人”两个字,晏薇只觉得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堵在那里。突然想到那日龙阳宽慰自己的话,“公子瑝没事,受了点小伤……”那是龙阳的敌人啊,是害他重伤濒死,夺他大好河山的敌人,可龙阳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倒像是两个好友比剑赌马一般,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呢……
晏薇不由得又想到了赵类,当时自己答允赵类的求死之请,只是觉得,即使治好了,等待他的也是无尽的刑求,倒不如一了百了,不让他再受苦。可龙阳却不能逃避,不能选择死亡,伤好了,还要披上战袍,再度冲锋陷阵,再度受伤,再疗伤……直到为姜国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许,这比刑求还要可怕,除了身上的伤,还有沦陷的国土、流离的百姓、阵亡的同袍……哪一样都比肌肤骨肉之痛更彻骨,更深重,而且全然无药可医……
晏薇想着想着,不觉眼中已是一片雾气。
化玉膏对于这种炎疮很有效果,晏薇对于处理外伤又颇有经验,仅过了两三个时辰,龙阳的热度便退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缓了。
原本医正开的内服方剂也是对症的,只是起效慢些,晏薇和医正参酌着,调换了几味药,又加了些固本培元的药物,用以补充气血。
龙葵在晏薇的劝说下,已经回去歇息了。
晏薇却一直坐在榻边,看护着龙阳。心中想着,就这样直到地老天荒也好,昏迷了,便不会感觉到痛楚,便不会忧心国事,更不会浴血沙场……对龙阳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杨薇……”龙阳的眼睛依然紧闭,却低低地叫了一声。
晏薇一时有些恍惚,竟没有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回想和龙阳相处的日子,一直都是“你”来“我”去的,互相之间多是针锋相对,很少有好声好气的时候,他从未叫过自己的名字,自己似乎也从没尊称过他殿下……龙阳自然不清楚,在晏薇心中,依然抗拒着“杨”这个姓氏。
晏薇轻轻执了龙阳的手,低声道:“你醒了?觉得身上怎样?好点儿了吗?”
龙阳眼睁一线,勉强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我……好多了,多谢你……”说着,伸手轻轻抚摸着晏薇的腹部。
晏薇眉头微微一蹙,龙阳见状,忙要缩回手,晏薇却用自己的手将龙阳的手按在了自己身上。腹中那胎儿,像是得到了感应似的,又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晏薇有许多话想说,想问问战况,问问龙阳受伤的情景……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不知道怎样开口,最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好好休养,这些伤都没有大碍,很快就会好的。”总之……避开一切和杨姜两国交战有关的话题,否则,任何一句话出口,都像是利刃挥出,一片血光,两个人都会受伤。
龙阳挥了挥手,遣退了婢仆,微微欠起身子,正色道:“我求你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晏薇轻轻点了点头,有点诧异地看着龙阳。
“你帮我配些毒药,不……你只要写出方子来就好,交给你那里的内侍,由他们转交给我,你不要沾到这些东西……”龙阳沉声说道。
晏薇一惊,问道:“要什么样的毒药?”
“服下去即刻就会死的,最好……死得不太痛苦,也不太难堪……”龙阳眉头紧蹙着,像是忍着伤痛,又像是对于毒药这件事有太多不忍和无奈。
晏薇心中狂跳,又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龙阳沉声道:“给后宫的嫔妃、宫人预备的,若……若兵败城破,好叫她们不会受辱,保得清白。”
晏薇急道:“我大哥不会放纵兵士胡作非为的,你……你这是多虑了……”
龙阳撇嘴一笑:“你哪里懂得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灭国……”说完颓然躺了下去,头扭向一侧,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自他眼角滑落,额上,又涔涔渗出了汗水。
晏薇忙一手搭上龙阳的脉搏,另一只抽出帕子,为龙阳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心中不忍,柔声道:“你别急……我答应你。”
龙阳一喜,睁开眼睛说道:“尽量选些常用的药物做配伍,若有罕见的药,不妨多写几个备用可替换的药材,现在是战时,很多药材都不好觅得。”
“嗯。”晏薇点点头,又问道,“这药……为何不让医正去配?”
龙阳苦笑道:“我……不想让君父知道,请务必为我隐瞒。”
晏薇点头道:“好!你放心。”
龙阳又道:“但……但是,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轻生,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下来!若遇到姜国人为难你,你便拿出那指环,说自己姓姜,是姜烈王的遗族。若遇到杨军,你那玉坠应可保你性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晏薇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龙阳今日这些话,倒有几分像遗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