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神会之地的白域 丹底罗 第二章 劣土大道
1
他们从一个活动棚屋旁边的岩洞拱门里走了出来,外面到处是倾颓的石块,建筑物的造型很像电弧16实验站,但要小得多。屋顶上堆满一层厚厚的锈迹。成堆成堆的残尸骸骨堆放在建筑物前,排成一个圆圈的形状。周围的岩石都变得黑漆漆的,似乎被锋利的东西砍成碎片,溅落得到处都是。有一块岩石非常庞大,差不多和断破者们住过的安妮皇后式大房屋一般大小,但已从中裂成两半,露出石头里面闪烁的矿石。天气非常寒冷,他们听得到狂风呼啸的飞旋声,好在大石头帮他们挡住了大风,因而,他们仰面望着湛蓝的天空,心中充满无以言表的感动。
“这里以前像是有过一场猛仗,是不是?”她问。
“是的,我敢说是这样。一场猛仗,很久以前。”听起来,他已精疲力竭。
活动棚屋半开半闭的大门前,有一块招牌字面朝下落在尘土里。苏珊娜执意让他放下她,以便把招牌翻过来看看。罗兰照做了,并就此背靠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死死瞪着迪斯寇迪亚古堡,现在,那地方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两座高塔高耸入蓝天,一座尚且完整,另一座则已半塌,他觉得那是从塔尖处开始粉碎的。罗兰专注地将呼吸调整到正常。他身下的土地很冷,他早已知道穿行劣土的这一程将困苦重重。
这时候,苏珊娜已经搬起了招牌。她一只手提着它,另一只手抹去积年尘灰。露出的一行字是用英语写的,一看到这句话,苏珊娜只觉心底一阵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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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下面,王的红色眼睛,似乎正在看着她。
2
活动棚屋的大房间里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原有的设备都被炸成了碎片,还有满地的尸骨也没有一具全尸。但是,在旁边的储藏室里,她惊喜地找到了不少好东西:货架上放着一排排罐头食品——多到他们都没法带着走——还有很多斯坛诺。(她觉得罗兰不会再嘲笑这种罐装燃料了,事实上也是如此。)她想也没想就探头伸出储藏室的后门张望,除了会看到几段人骨之外也没指望有别的东西,事实上也确实有几段尸骸,但她这一无心之举还有意外收获:几段关节松开的骨头正跨坐在一辆双轮车上,有点像以前她和米阿在堡顶闲聊时坐过的轻便双轮车。但这一辆似乎更小巧,也更好看一点。双轮不是木制的,而是金属芯的,外面还薄薄地包了一层人工合成的物质。两侧都有可供手抓的把手,于是她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双轮车,而是手推车。
可以来推你的小甜心啦,灰肉棒!
这是黛塔·沃克招牌式的龌龊思想,但无论怎样,她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找到了什么?那么好笑?”罗兰喊了一句。
“你会明白的,”她也喊道,使劲地从话语里拽走黛塔的声音,至少别现在流露出来。但这一次似乎做得不够好,“你很快就会明白喽。”
3
手推车的后端有一台小小的发动机,但他俩只需看一眼就明白:这东西早就不能用了。罗兰在储藏室里还找到一些简单的工具,包括一柄可调节的扳钳。钳子的大嘴僵硬地张开着,但只需要上点油(苏珊娜非常熟悉那种红黑两色、写着“三合一”的油罐)就可以灵活起来了。罗兰用这把钳子把发动机从手推车上卸下来,然后扔到一边去了。当罗兰和苏珊娜像莫斯叔叔说的“狠狠找”时,奥伊独自坐在拱门外大约四十码的地方,那里正对着他们刚刚出来的洞口,显然是在看守,防备那黑暗中跟了他们一路的怪物。
“最多十五磅。”罗兰说,在牛仔裤上抹擦着手心,一边看着那被丢弃的发动机,“但我很高兴能在动身之前摆脱它。”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尽可能多在背囊里放些罐头食品,只要我背得动,然后我们就走。”他说着长叹一声。罗兰脸色苍白麻木,眼圈乌青,双颊上新长出的深纹一直延伸到下颌。他的身形干瘦得像条鞭子。
“罗兰,不行!不能这么着急!你都快累垮了!”
他指了指奥伊,后者耐心地坐在洞口,又指了指奥伊身后四十码开外那黑洞洞的出口。“等天黑了,你想离那个洞这么近吗?”
“我们可以生火——”
“那东西可能还有别的朋友,”他说,“也许有不惧火光的朋友。当我们在那条暗道里时,那些东西也许不想分食我们,因为它不觉得它非吃不可。但现在,它可能不在乎吃不吃了,尤其是,假如它起了报仇的心。”
“像那样的东西是不会思考的。显而易见。”现在这么说当然很容易,因为他们逃出来了。但她知道,假如再次投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自己很可能会改主意。
“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无法心存侥幸。”罗兰说。
她很不情愿地承认,他说得完全对。
4
幸运的是,通往劣土的第一段窄路尚且平坦,当他们真的走到一条上坡道时,苏珊娜要下来自己用手走上去,罗兰没有反对,于是,他推着新找到的豪华出租车在前,她跟在后面很快上到了坡顶。就这样,迪斯寇迪亚古堡一点一点远去了。这边的岩石一直遮掩着倒塌的高塔,罗兰一直沿着这边往前走,一直到另一座高塔也消失在视野里,他指着远处路边的一座石亭说,“今晚我们就在那儿过夜,除非你反对。”
她没有反对。他们带上了很多碎骨和卡其布碎布,足够生一堆火了,但苏珊娜也很明白:这些燃料都支持不了多久。破条布料会像报纸一样飞快地燃成灰烬,即便是骨头也撑不到午夜——那时候,罗兰的手表上(他一脸敬畏地给她看过),两根指针会合并在一起,但他们却可能面对火堆熄灭的境遇。到了明晚,就可能什么燃料也没有了,别说火堆,连罐头食物也只能吃凉的。她有种直觉:情况会比她预想的更恶劣,白天的气温估计有四十五度,差不离吧,而且他们是吃过东西、补充过热量了,但她还是迫切地想有一件毛衣;哪怕有一条保暖连身裤也好。
“我们一路走走,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可以生火的东西。”点火时,她满怀希望地说(燃烧的人骨散发出恶心的气味,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风口)。“野草……灌木……还应该会有骨头吧……说不定还有枯枝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他说,“在血王古堡这一边土地不太可能有那些东西了。甚至连鬼草都没有,那东西在中世界可是遍地都是。”
“你还不知道呢。别说得那么肯定。”她实在无法想象在夜以继日的酷寒之中,就他们两个,穿着一身薄衣服,好像在中央公园的春日散步似的。
“我认为,当他把雷劈封死于黑暗中的同时,也灭杀了这片土地,”罗兰思忖着说道:“也许一开始只是一次微小的震动,但现在这儿已经寸草不生了。不过,希望你的祈愿有用。”他探身摸了摸她饱满的下唇边鼓起的一个疱疹。“若是一百年前,这东西可能先变黑再扩散,让人最后骨肉分离;趁你还没死就钻进你的脑子里,让人发疯。”
“癌症?放射物质?”
罗兰一耸肩,仿佛在说,这些名称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一定在血王城堡之下,我们会看到一片草原,甚至再见到森林,但我们到那里时,草地很可能被掩埋在大雪之下,因为季节不对。我可以在空气中闻到冬天的气味,你看,白天这么短,天这么快就黑下来了。”
她痛苦地呻吟起来,本想假扮得幽默一点,但嘴里发出的呻吟却夹杂着货真价实的恐惧和疲惫,她自己都不禁吓一跳。奥伊竖起耳朵,看看他们。“罗兰,为什么你不能说点让我高兴的事儿呢。”
“你需要知道真相。”他说,“苏珊娜,我们还可以撑一段日子,但日子绝不好过。那辆手推车里存放的食物够我们吃一个多月的了,如果吃完了……肯定会吃完的。当我们再次走上一片活生生的土地,哪怕有大雪也不要紧,我们会找到动物的。这就是我想要的。不只是因为到那时我们都会很饿、想吃到新鲜的肉,当然我们肯定会很想吃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需要兽皮。我真希望我们不用这么迫切地需要衣物,也希望不要有那些东西靠在兽群的周围,但——”
“但你担心事实就是如此。”
“是啊。”他答,“我担心。生命中鲜有恒久的酷寒这等使人沮丧的事情——并非是冻死人的深度酷寒,可能,可是一直是天寒地冻,一分一秒地夺走你的能量、你的意志力,还有你体内的脂肪。恐怕我们这一程跋涉会很艰难。你会明白的。”
她当然明白。
5
生命中鲜有恒久的酷寒这等使人沮丧的事情。
日子过得还不算太糟。毕竟,他们仍然在前进,运动有利于活血。然而,这些天来她开始害怕他们走过的开阔地带,狂风咆哮着横扫过干裂的不毛之岩地,再于低矮小丘和台地之间猛烈冲出。这些岩石高台耸向经久不变的蓝色天穹,酷似被活埋的巨人伸出地表的红色手指。而在盘旋于光束的路径下的云朵之下,大风刮得更剧烈。她在脸庞前张开龟裂的双手欲以挡风,痛恨双手从未彻底失去知觉,相反,手指似乎变成晕眩之物,嗡嗡不休的沉溺之感充盈指尖。她的双眼也会涨满涩泪,泪水还会滑落在脸颊上。泪痕不会冻结——还不至于冷到滴水成冰的地步。酷寒只是让他们的生存变成一种缓慢加剧的悲苦。在这些难熬的白昼、恐怖的黑夜里,如果出卖灵魂可以换回什么,她又会想要什么呢?有时候,她觉得一件毛衣就够了;有时候,她又会想:不,亲爱的,你的自尊自爱过头了,即使现在也是。难道你会为了一件毛衣就愿意在地狱——或是隔界的无边黑暗里——永生永世耗下去吗?才不哩!
好吧,也许不会。但要是魔鬼再用一副暖和的耳罩来诱惑她,那就——
只要少许温暖,他们就可以舒服多了。她一直在想这个。他们有食物,还有水,因为每隔十五公里,他们就能在沿途找到尚可使用的水泵,从劣土深深的地下抽出冰牙冻肺、矿石味的水。
劣土。她数小时、数日,以至于数周地沉溺于对这个名字的冥想中。是什么让土地变得恶劣不堪?毒水?从地下抽上来的水不是甜丝丝的,无论如何都不算好喝,但也决不是有毒的。那是因为缺乏食物?他们有食物,尽管她相信:如果他们找不到别的供给,食物问题迟早会爆发的。与此同时,她实在吃腻了盐渍碎牛肉,更不用说早餐吃的葡萄干了,如果你愿意,饭后甜点还是葡萄干。但,好歹有吃的。身体所需的汽油。当你拥有了食物和水源,为什么这里还是一片劣土呢?望着天空先变成金黄色,西边再泛出一片红褐;再望着天际变紫后,东方的夜空里升起亮闪闪的星星。她看着一天将尽越来越恐惧:她想到另一个无尽的长夜,星光下狂风在岩石山丘间呼啸穿梭,他们三个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手指和脚趾全冻麻时,寒冷就像是通往炼狱的无尽秘道,这时你会想:要是有一件毛衣一副手套,那该多舒服呀。这么一点就足够了,只要毛衣和手套。因为这儿还不算太冻人。
事实上,太阳下山之后究竟会变得多冷呢?从未低于华氏三十二度,她知道的,因为她倒给奥伊喝的水从未结成冰。她猜想,在子夜到黎明之间,气温大概降至华氏四十度;有些夜里,可能会降到三十多度,因为她曾经看到奥伊的食盆边上有过细小的冰晶。
她开始盯着奥伊的毛皮看。一开始,她对自己说,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练习,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默想着貉獭的新陈代谢将需要多少热度,而那件毛大衣(很厚实,厚实得近乎奢侈,厚得令人惊叹的大衣)又有多保暖?慢慢地,她终于辨认出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嫉妒,以黛塔的嗓音嘟哝不止的嫉妒。就算太阳下山了,小貉獭也不觉得有啥苦,不是吗?不,他才不冷哩!你可知道用那身小兽皮足够做两副连指手套么?
她竭力甩走这些思绪,悲惨而恐怖的思绪,她在想,人类的精神堕落到卑鄙、算计、自私自利的时候是不是还有更低的底线?她不想知道答案。
寒冷一点一点深入他们的体肤灵魂,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如利刺般的寒冷。睡觉的时候,他们会把貉獭搂在中间,或是再翻个身,再次面朝黑夜。真正解乏的睡眠历来长久不了,不管他们有多累。当月亮高悬在天空,像白蜡一般照亮黑夜时,他们有两星期在夜里行走,白天则用来睡觉。这样御寒似乎好一点。
他们只见到一种野生动物,那是一群大大的黑鸟,有的飞翔在东南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挤在岩石高台上,兴许就是惯常所说的栖息地。如果风向刚好,罗兰和苏珊娜就能听到鸟群那微颤的嗓音发出的唧唧喳喳的叫声。
“你觉得那些个东西能吃吗?”苏珊娜问过枪侠一次。月亮已经不见了,所以他们这几天又是白天赶路了,这样还能发现不少潜在的危险(好几次遇到横穿小路的深深裂口,还有一次,他们在路上看到一个阴沟口,显然是个无底洞)。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
“大概不能吃吧,但我倒不介意尝一下,看看到底如何。”她想了想,又说,“你认为它们靠吃什么为生?”
罗兰摇摇头。道路两旁只有广漠无边、难以置信的石化平原,到处可见尖峭的大岩石,毫无例外。还有百余只貌似乌鸦的黑鸟要不就在平顶的高台上盘旋,要不就坐在石头边缘,远远地盯着罗兰和苏珊娜这个方向看,活像一组瞪大眼睛的陪审员。
“也许我们应该绕道而行,”她说,“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别的路。”
“如果我们迷路了,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罗兰说。
“那纯粹是胡说八道!奥伊会——”
“苏珊娜,我再也不想听你这样说话了!”他语气中的暴怒,是苏珊娜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暴怒,是的,她看过罗兰发火的样子,很多次。但这次的火气流露出的小气和不悦却让她很担忧。也让她害怕。
随后的半小时,他们是在沉默中度过的。罗兰推着豪华出租车,苏珊娜坐在上面。接着,窄路(她已经给这条路取了名儿:劣土大道)又要上坡,她主动跳下来跟在他后面,接着便和他并排走。她早已把他那件“老家岁月”的T恤衫撕成了两半,并包在手掌上。这样不仅能避免被尖利的石块划伤,也多少能暖和一下她的手指。
他低头看了看她,又向前看着路面。注意到罗兰的下唇微微向外突,苏珊娜心想,他肯定不知道这种表情有多任性、多滑稽——像个三岁的小孩儿得知不能去海滩旅行了。他不知道,她也不会跟他讲。也许,过一阵子,等他俩能笑着回顾这段噩梦般的日子时再告诉他。准确地说,要等到那个时候,那时他们都记不得为什么一个华氏四十一度的夜晚能让人害怕、躺在那里一心想:只要一件毛衣就足够了。只要一件毛衣,我就会乐得像喂食时间的马尾鹦鹉一样。甚至还会琢磨奥伊的毛皮够不够给他俩做保暖的衬裤;杀了貉獭也许正好帮了这小兽的忙;自从杰克死后,它一直都沉浸于悲伤中。
“苏珊娜,”罗兰开口了,“刚才我对你很凶,现在要请求你的原谅。”
“你不需要道歉。”她说。
“我认为有必要。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能在彼此之间再制造事端。不能在我们之间制造怨怼。”
她很安静。抬头看着他时,他正远眺着东南方,望着那些盘旋的黑鸟。
“那些鸦,”他说道。
她还是很安静,等待着。
“在我的童年里,有时候会称呼它们为乾神的黑鸟。我告诉过你和埃蒂:那个厨师被吊死之后,我的朋友库斯伯特和我是如何撒面包屑喂鸟的,是不是?”
“是的,你说过。”
“和那边的黑鸟一模一样,有些人称呼它们为城堡鸦。但是,从来不会有人称之为皇家鸦,因为它们都是食腐鸟。你问过我,它们以何为生。答案很可能是:它们在他的城堡里的街上、后花园里吃了腐尸,因为他已经离开了。”
“拉什宫,或是红色老王魔窟,或者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没错。我不敢说很确定,但……”
罗兰没说完,也没必要说完。随后,她始终留神着那些黑鸟,没错,看起来它们一直往返于东南方。那些黑鸟也许意味着:他俩毕竟是在往正确的方向前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好歹能支撑她熬过这个白天,以及随之而来的冻得发抖的夜晚。
6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在一个没有营火的宿营地(罗兰保证过:今天晚上他们可以用一下斯坛诺,至少能吃上一口热的)里吃了一顿冷冰冰的早餐,苏珊娜问是否能看看泰特公司送给他的那块金表。罗兰非常乐意地递给了她。她长久地凝视镌刻在表盖上的三个符征,尤其是塔,塔身上的小窗口盘旋上升。接着她打开表盖,看里面的钟面。她没有抬头看他就问道:“再跟我说一遍,他们是怎么对你讲的?”
“那是他们手下的美好意愿人员之一告诉他们的。据他们所说,那个人特别有天赋,但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据他所言,这块表会在我们走近黑暗塔的时候停摆,甚至还可能倒走。”
“真难想象一块百达翡丽会倒着走。”她说,“这块怀表显示,现在是纽约时间早上或晚上八点十六分。这里看起来却像是早上六点半,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味,不管是站在哪个角度想都无所谓。但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这块小宝贝儿走得快了还是慢了?”
罗兰放下手上的活儿(把食物放回背囊里),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又说道:“你看到底下有根小针吗?自己转圈儿走的那根?”
“秒针,看到了。”
“秒针竖直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她便盯着独自转圈儿的秒针看起来,当它转到正午的位置时,她说,“到了。”
罗兰已经盘腿坐下了,现在这个姿势对他来说毫无阻碍,臀部的疼痛消失了。他闭上双眼,双臂环抱着膝盖。每一口呼气都凝成了薄薄的白雾。苏珊娜尽量不去看,因为那仿佛是该死的冷空气愈来愈烈,以至于肆无忌惮地在他们眼前显身,虽然只是鬼头鬼脑地一闪而过,但毕竟是看得见的。
“罗兰,你在干——”
他冲她摆了一下手。手掌向外,眼睛依然闭着,于是,她不再出声。
秒针急匆匆地绕圈走,先是低头冲下,再昂头向上。就在它到达——
罗兰睁开眼睛,说:“一分钟了。真正的一分钟,因为我生存在光束下。”
她惊得目瞪口呆。“看在天堂的名义上,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罗兰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只知道柯特曾经教导他们:必须能随时随地在头脑中保持时间感,因为你无法依赖钟表,阴雨天时也无法仰仗观测日头。而半夜里更有此必要。有一年夏天,柯特把他们几个派往城堡西部的宝宝森林,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晚上(而且,那里真是很吓人,至少当你独自一人时总会怕得很,不过,没有谁会公开承认的,甚至私下也不会向好友吐露),直到他们在柯特规定的时间分秒不差地回到宫殿的后花园。头脑中的计时器是如何运作的?这确实很难解释。一开始,他们怎么也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只要你失败,柯特那双老茧横生的大手就会等着教训你,只要你失败,后脑勺就免不了吃一记,再听到柯特的怒吼:呃,小臭虫,明天晚上再回树林子去!你们一定很喜欢待在那儿吧!但是,一旦头脑里的时钟滴答滴答走起来,就似乎走得一直很准了。在某段时间里,罗兰几乎丧失了这种本领,就好像这世界丢失了罗盘里的准星,但现在这本领回来了,这让他非常高兴。
“你是数数吗?”她问,“密西西比一,密西西比二,这样数出来的吗?”
他摇摇头。“我就是知道。一分钟到了,或是一个小时到了。”
“绝对不可能!”她嗤笑起来,“一定是瞎猜的!”
“如果是猜的,怎么会刚好在小针走完一圈的时候说出来呢?”
“那就是运气好。”黛塔说着,眯缝着一只眼刁钻地斜睨他,罗兰很厌恶她的这种表情。(但从来没提起过;当黛塔偷偷冒出来时,这种指责只会惹毛了她。)
“你还想试一次吗?”他问。
“不了。”苏珊娜说完,叹了一口气。“我愿意承认,你的怀表走得分秒不差。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还没走近黑暗塔。还早呢。”
“也许还不够靠近,所以表没受影响,但已经比我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接近了。”罗兰沉静地说,“相对来说,我们现在已经处在其阴影之中了。相信我,苏珊娜——我知道。”
“可——”
一声鸦叫突兀而尖利地在他们头顶响过,其声嘶哑,却又沉闷得诡异,那不是正常的“呀呀”声,而是“咕噜咕噜”!苏珊娜抬头一看,见一只异常庞大的黑鸟——罗兰称之为“城堡鸦”的大鸟——刚刚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身体压得很低,因而他们都听得到翅膀沉沉的拍动声。弯钩形的鸟喙下荡着一条软绳似的东西,在苏珊娜看来,那条黄绿色的东西很像是干死的海草。只不过,并不是彻底干枯了。
她转身看着罗兰,难以掩饰兴奋的神情。
他也一点头,“鬼草。也许是带回去给它的伴侣筑窝用的。显然不是给小鸟吃的。它们不吃那东西。但当你走进无有之地时,鬼草总是踪迹全无,但你一旦走回去,就像我们这样,总能第一眼就看到它。我们终于看到了。现在,好好听我说,苏珊娜,我希望你能听好,我要你尽全力把那个讨人厌的婊子黛塔赶走,赶得越远越好。也不要浪费时间来告诉我她已经不在了,而我明明还能在你眼睛里看到她跳着考玛辣舞。”
苏珊娜似乎被惊吓住了,转而显出几分激愤,似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而准备反唇相讥。但她扭过头去什么都没有说。当她转回来正视着罗兰时,她自己已感觉不到罗兰所说的“那个讨人厌的婊子”。罗兰也一定觉察到了:黛塔走了,因而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劣土了,但你要尽量做到一点:不要相信亲眼所见之物就能代表安全或是文明——可能是几栋房子,或是路面上的几块铺砌石。不久之后,我们就会进入他的古堡,拉什宫。基本上可以肯定:血王已经不在那里了,但他很可能为我们布下了陷阱。我想要你仔细听、仔细看。如果有什么需要商量的,我希望你能让我来处理。”
“你怎么能知道我做不到什么?”她问,“你在隐瞒什么?”
“没什么。”他答(对他而言,用上了难得一见的诚挚口吻)。“苏珊娜,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们现在距离目标地已经很近了,不管那块表怎么说。我们很快就能踏上前往黑暗塔的道路。但是我的老师,范内,曾经说过一条永无例外的规则:胜利之前必遭诱惑。而且,获取的胜利越伟大,将受的诱惑也就越大。”
苏珊娜只觉一阵战栗袭遍全身,不由得用双臂抱紧自己。“我想要的一切不过是温暖,”她说,“如果没有人给我一大袋柴火和一套法兰绒工会制服,并以此要挟我放弃塔,我估摸着我们还能再撑一阵子。”
罗兰想起柯特格言中最正经的一句——决不要把最坏的事情大声说出来!——但他决定缄口,至少在眼下这个话题上如此。他小心地把怀表收好,站起来准备前行。
但苏珊娜却又独自延怠了一会儿。“我又梦到了那家伙,”她说。她觉得没必要讲出自己说的是谁。“连续三个晚上,跟在我们后面一路疾行。你觉得他真的会在那儿吗?”
“哦,是的。”罗兰答,“而且我相信,他还带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肚皮。”
“饿,莫俊德很饿。”她这样说,是因为她在梦里听到了这句话。
苏珊娜又是一阵寒战。
7
他们走的这条窄路终于变宽了。那天下午,人行道边沿锈迹斑斑的镀金边渐渐显露出来。这条路越来越宽敞,天还没黑,他们就走到一个交叉口,衔接上了另一条大路(很久以前,这必定是一条正规的马路)。一根生锈的杆子竖在路边,大概以前是用来撑起路牌的,但现在杆子上方什么都没了。第二天,他们看到了法蒂这边的第一栋建筑物,却只是断壁残垣,门廊上挂着的招牌已字面朝下倒挂多时。小屋外面还有一间昔日的谷仓或牲口棚,现在也已夷为平地。在罗兰的帮助下,苏珊娜把那块招牌翻过来看了看,他们依稀辨认出其中的一个字:制服。字下则是他们早已熟稔的红眼符号。
“我认为我们一路走来的那条路曾经是连通迪斯寇迪亚古堡和拉什宫的四轮马车道。”他说,“这样才讲得通。”
自此,他们看到了更多的大屋小舍,更有意思的大街小巷。这显然是一座城镇或乡村的外围地域——甚而可能是血王城堡外的某个大型城市。但是,和剌德不同的是,这里昔日的光景已所剩无几。而酷寒则愈演愈烈,比先前更残酷地折磨他们的身心。在看到黑鸦后的第四夜里,他们打算在某间尚未倾塌的老屋里歇一晚,但两人都清楚地听到阴暗处传出窃窃私语。罗兰名之为“屋魑”——事实上,苏珊娜觉得这个专用名词太怪诞了——意思是:鬼魂之言,并且,他提议他们搬回大街上露宿。
“我不相信他们能把我们怎样,但有可能会伤害我们的小朋友。”罗兰说着抚了抚奥伊——它屈膝在地,慢慢往前蹭,那副胆怯的模样和平日里的奥伊判若两人。
苏珊娜巴不得快点离开这栋鬼宅。原本要作为今晚留宿地的这栋小房子总让人不寒而栗,她觉得那比天气的寒冷更折磨人。他们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低语,也许它们都很古老,但她认为,它们还很饿。于是,他们三个又挤成一团,互相取暖,身旁放着“豪华”手推车,在劣土大道上凑合了一夜,焦虑地等待黎明把气温拔升几度。他们还从那些倾倒的破房子里搬出一些木板,想燃起营火,但此举只是浪费了双倍的斯坛诺燃料。涂在烂桌椅上的燃料先自燃,但眨眼之间便熄灭了。那些木头就是拒绝燃烧。
“为什么?”苏珊娜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缕火苗消散,问道,“这都是为什么啊?”
“你很惊讶吗,纽约来的苏珊娜?”
“不,但我想知道原因。是不是木头太陈旧了?石化了,还是别的什么状况?”
“木头不燃烧,是因为木头痛恨我们。”罗兰回答,仿佛这对她来说本该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他的地盘,就算他离开了也还是他的领地。这里的每一样物事都痛恨我们。但是……听着,苏珊娜。既然我们一直走在大路上,多少还是铺过路面的,我们晚上赶路怎么样?愿意试试吗?”
“当然。”她说,“干什么都比躺在外面强,冻得直发抖,活像只被塞进水桶里的可怜小猫。”
所以,就这么决定了——那一夜、后来的一夜,以及随后的两个晚上,他们都在赶路。她不停地想:我要病了,这样撑下去不可能不生病,但她确实没有病倒。两人都没有病恙。只是她左下唇的疱疹有时候会鼓起来,在结痂之前滴出一些脓血。他们惟一的病征是持续的寒冷,冰冷的气息越来越深地侵入他们的肉体。月亮又一次亮堂起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从法蒂出来后直奔东南方,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渐渐的,一个废弃的小村落取代了满是巨形石头尖手指的奇异旷野,但苏珊娜已把罗兰的话牢记在心了:他们仍身处劣土,尽管他们偶然能看到招牌上留下的字样——证明这是一条“国王之路”(当然,下面还画着红眼睛;总是有这只红眼睛),她心里还是很明白:他们依然走在劣土大道上。
这个村子怪得很,她忍不住琢磨以前是些什么样的怪人住在这里呢?街道两旁铺着鹅卵石。房子的屋顶又窄又尖,门廊也很狭窄,而且高挑得反常,仿佛这些屋子、门廊是专为一些能在百乐宫的哈哈镜里看到的那种身形细长的乡民特制的。这些房子全像是从洛夫克拉夫特、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威廉姆·侯普·霍奇森的笔下跑出来的,歪歪斜斜地沿着他们所行之路所围绕的山坡而上,而镰刀式的月亮又仿佛出自插画大师李·布朗·寇乙之手,月光罩笼着这一怪诞之境。倒塌之处比比皆是,废墟让人产生错觉,仿佛那是有机器官,仿佛那不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木板和玻璃,而是被撕扯而下、渐而腐烂的新鲜肉体。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阴影重重的木板和死角背后藏匿着死人脸,全都在偷窥她,那些脸孔好像在碎石堆后面诡异盘桓,僵尸般的眼睛死死跟定他们的一言一行。这让她想起荷兰山的守门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国王之路”上度过的第四个晚上,他们走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岔路口,宽敞的主街拐了个大弯,与其说朝东而去,倒不如说更偏南向,因而渐渐偏离了光束的路径。前方大约一夜脚程(也可以说是车程,如果有谁刚好坐在豪华出租车上的话)之外,有一座高山,一座黑森森的巨型古堡就扎根在那座山上。在不安的月色下,苏珊娜只觉得那古堡隐约有股东方气质。塔楼在城堡顶端气鼓鼓地凸起,好像满心希望自己能是尖尖顶。塔楼之间,令人神迷的小径蜿蜒穿梭,在正殿前的主庭院之上构成十字形的走廊。有几段走廊已经塌陷,但大部分保留下来。她听见一阵绵延深广的低鸣。不是机械的响声。她便问罗兰。
“水。”他答。
“什么水?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但只要是靠近这座城堡的水,我都不会喝的,哪怕渴死。”
“这地方很恶毒,”她喃喃自语,说的不止是这古堡,还有无名小村里东倒西歪的
(恶狠狠睨视他们的)
大屋小舍,它们仿佛围拢着城堡而生。“还有,罗兰——城堡不是空的。”
“苏珊娜,如果你感觉到有魂灵叩击你的头脑并欲进入——也许是叩击,也许是噬咬——你就得命令它们远离你。”
“会有用吗?”
“我不敢保证一定有效,”他承认了,“但我以前听说过,这类魂魄需要征得同意才能进入你的心脑,但它们很狡猾,善于用诡计或谋略来骗取你的同意。”
她以前读过《吸血鬼德拉库拉》,也听卡拉汉神父说过耶路撒冷地的故事,因而深知罗兰此言的真谛。
他轻柔地揽着她的肩膀,令她掉转目光,不再眺望远方的古堡——它们并非本来就那么黑,她想,那只是岁月的痕迹。日光将披露一切。而现在,只有掩映在云层中的上弦月照耀着他们的路途。
他们止步之处可通往好几条小路,大多数都如断指般拧曲。罗兰想让她观望的一条路则是笔直的,当然,苏珊娜自己也能意识到:自从他们沿着默默堆砌在路边的荒芜村落一路走来,这是惟一一条真正称得上笔直向前的大路。这条路不是用鹅卵石潦草铺就的,而是铺砌得光滑而平整,并直直地指向东南方,依傍于光束的路径。在这条路的上方,镶着月光银边的云朵像是排列整齐的船队。
“有没有瞄到地平线上有模糊的影子,亲爱的?”他轻轻问道。
“是的。有道模糊的黑影,前面还有一道白条。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大致能猜中,但不敢肯定。”罗兰答,“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很快就要天亮了,到时我们就能看清了。另外,我也不想在夜里靠近那座古堡。”
“如果血王已经走了,如果光束的路径与这条路吻合——”她指了指,“那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去那座该死的旧城堡呢?”
“去确认他真的走了,这是其一。”罗兰说,“而且,说不定还能为跟在我们身后的那家伙布下个圈套。我不能确定——他很机灵——但机会是有的。他还很年轻,年轻人难免冒失。”
“你会杀了他吗?”
月光下,罗兰的微笑骤显荒凉。残忍的。“不会有半点迟疑。”他这么答。
8
清晨,苏珊娜从一场极不安稳的假寐中醒来,她靠在手推车后堆放的补给品上,一睁眼,看到罗兰站在分岔路口,目光落在上方的光束的路径上。她爬下人力车时的动作非常谨慎,因为她浑身僵硬,不想把自己摔着。她假想着藏在自己肉体里的骨头该有多冻、多脆,大概会像玻璃一样不堪一击吧。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现在有光了,你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
白乎乎的一段,是雪,她并不因为他们眼前已是高原而骇异。令她惊讶的是——甚而难以置信地心头一喜——雪带后的一排树木。绿色的冷杉。活生生的植物。
“哦,罗兰,那些树多可爱啊!”她说,“哪怕埋在雪里,看起来也很可爱!是不是?”
“是啊。”他应了一声,接着便把她抱得高高的,再转身让她面对他们一路走来的方向。就在险峻的死屋郊野之后,她能一眼望尽他们走穿的劣土,能看到所有那些阴森如僵尸之指般的岩石,夹杂在矮小的山丘和石台之间。
“想想吧,”他说,“你看到的那遥远的一边是法蒂。法蒂之后是雷劈。雷劈之后,是卡拉镇,那片森林则标出中世界和末世界的分界线。剌德还要再远一点,河岔口就更远了;西海和墨海呐沙漠也是。就在更深更远的那一边,迷失于时空中的便是内世界之残余。领地。蓟犁。在那些地方,至今都还有人记得爱和光。”
“是的。”她说,却不太明白。
“那就是血王欲以施暴的方向,”罗兰说。“他本想走另一条路的,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他本该往黑暗塔而去,即便深陷疯狂之中,他也绝不至于要扫平经过的土地,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跟从他的什么兵团都不会。”他把她放下来面对着他,并极其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这几乎令她落泪。“我们三个将要前往他的城堡,如果我们的运气够好,而莫俊德的运气够坏,就可以下个圈套逮住他。接着我们要继续走,回到生机勃勃的土地。在那里我们会有生火的木头,有猎打,有肉吃,还会有保暖的衣物。亲爱的,你还可以继续走这一程吗?你行吗?”
“行,”她答,“谢谢你,罗兰。”
她拥抱了他,并伏在他的肩上遥望那红色的城堡。在渐明的天光中,她凝望着尽管被岁月蒙上了暗尘,最初必如溅血般的猩红的岩石。这颜色唤起了她的一段记忆,当她和米阿在迪斯寇迪亚幻境城堡上谈话时,猩红之光始终在远方天际稳固地脉动闪耀。事实上,那记忆中的红光恰是从他们现在站立的方位发出的。
赶紧过来,如果你还想过来的话,纽约的苏珊娜,米阿曾这样对她说,即使距离这么远,国王也能施魔咒。
她所谈及的正是那道脉动闪耀的猩红之光,但——
“不见了!”她对罗兰说,“从城堡发出的红光——血王的熔炉,她是这么说的!那光不见了!这一次我们从头开始就没见到过!”
“是没了。”他说,这一次露出的微笑更温暖了。“我相信在我们阻止了断破者的同时,它就不见了。血王的熔炉熄灭了,苏珊娜。永远熄灭了,如果众神为善的话。我们已经做了如许之多,尽管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那天下午,他们进入了拉什宫,事实上,那座城堡并非全遭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