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蓝色天堂 底凹-托阿 第六章 蓝色天堂之主

1

芬力敲门时,平力·佩锐绨思——厄戈锡耶托的当家人——正待在浴室里。佩锐绨思借着洗脸池上方的荧光灯那不可饶恕的昏暗光线,检查自己脸部的皮肤。在放大镜里,他的皮肤呈现浅灰色,坑坑洼洼得像是被轰炸过的平原,相比于向四面八方延展的厄戈地表倒没什么两样。眼下,他聚精会神照料的、钻心疼的小疱俨然是座喷发中的小火山。

“谁找我?”佩锐绨思叫骂了一声,尽管他脑子里闪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泰勾的芬力!”

“进来,芬力!”佩锐绨思的眼神根本没从镜子里移开。捏挤在感染化脓的疱疹旁的手指头看上去粗笨极了,正对着小疱施加压力。

芬力径直穿过佩锐绨思的办公室,止步在浴室门口。他不得不略微弯下腰才能看到门里面。若是笔直站着,他的身高超过七英尺,即便在獭辛族人中间也是当之无愧的高个子。

“从车站回来了,就跟没去过一样。”芬力说。和大部分獭辛一样,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狂野得似乎时而尖叫时而咆哮。在平力听来,这种嗓音很像H.G.威尔斯在《莫罗博士岛》描写的杂种人,他总盼着有朝一日他们会突然齐声合唱一曲“我们不是人类吗?”有一次,芬力从千头万绪中揪出了这个问题,甚至问出了口。佩锐绨思报以诚实无比的回答,他当然知道在这个充满低等级的心灵感应的小社会里,诚实永远是上上策。也是当你和獭辛打交道时,惟一的原则。更何况,他还挺喜欢来自泰勾的芬力。

“从车站回来啦,很好。”平力说,“发现什么情况了?”

“一架自动维修遥控机。看情况,它稀里糊涂地跑到电弧16实验站那边去了,还——”

“等一下,”佩锐绨思打断他,说,“稍等片刻,请求你了,多谢。”

芬力便开始等待。佩锐绨思向镜子更凑近了点,聚精会神地蹙眉紧盯着脸上的一点。这位蓝色天堂之主个子也很高,大约六英尺二寸,两条又长又壮的粗腿上,撑起一只巨大的、弧形向下倾斜的肚子。头发渐秃,还有资深酒鬼特有的酒糟鼻。看模样,似乎有五十岁了。他感觉自己看上去顶多五十岁(前夜若没有和芬力还有其他坎-托阿喝醉了耍酒疯,还能再年轻一点)。他刚到这里时已经五十岁,那是很多年前了;至少有二十五年,说不定还少算了好几年。在世界的这一边,时间感变得愚钝,恰如方向感,你很容易就会丧失这些判断力。有些乡巴佬甚至还疯了。而一旦他们永远失去了阳光制造机——

疱疹的尖端鼓胀起来……微微颤抖……爆破。啊!

一股带血丝的脓液从被感染的伤口飙出来,径直喷上了镜子,又沿着微微凸起的镜面迟缓地滑下。平力·佩锐绨思用指尖将它抹去,转而弹向马桶,又将指头伸向芬力。

芬力摇了摇头,似乎被激怒般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恐怕任何一个资深的节食者都很熟悉这番低吼,于是,他指引着蓝色天堂之主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他将脓液吮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带着咂吧声松开了手指。

“真不应该,但真的忍不住。”芬力说,“你是不是告诉过我,那一边的乡巴佬就喜欢吃半生的牛肉,明知道没好处?”

“没错。”平力用舒洁面巾纸擦拭着疱疹伤口(仍在滋滋不断地渗出脓血)。他来这儿已经很久了,不会再回去了,有万千理由留在这里,但是最近他开始关注时事了,就在前不久——可以说一年前吧?——他开始看《纽约时报》,报纸送得基本上还算规律。他非常喜欢这份时报,最爱做每天都有的填字游戏。就算是和家乡扯上一点关系吧。

“可他们照样吃下去。都一样。”

“嗯哼,我认为很多人都这样。”他打开医药柜,拿出一瓶雷氏药业生产的过氧化氢。

“是你不好,伸到我眼皮底下。”芬力说,“这东西对我们没什么坏处;有股天然的甜味,就像蜂蜜和草莓。问题在于,这是在雷劈。”接着,生怕他的老板没听明白似的,芬力又补充道:“不管它吃起来有多甜,跑出来的味道却不对劲儿。有毒,就这么说吧。”

佩锐绨思捏着一只棉花球浸在过氧化氢里,再擦拭脸颊上的伤。他非常明白芬力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来这里之前、也就是披上这里的总管大袍之前,他大概有三十多年没在自己脸上发现一个疱疹的影儿了。可现在呢,两颊和前额上都有疱疹,鬓角和太阳穴还有痤疮,鼻子上下满是恶心人的黑头粉刺,甚至,脖子上还长了个囊肿,得马上找冈林——这里的药剂师——除掉它。(佩锐绨思认为一个医生名为“冈林”真是糟透了;这种发音让他无法不想到“腐烂”和“神经节”)相对来说,獭辛和坎-托阿都不太会染上皮肤病,但他们的皮肉却常常莫名其妙、自作主张地裂开口子,而且,他们还得忍受流鼻血和其他的小毛病——被岩石和荆棘划破、扎破的外伤若不好好处理,便很容易因感染致死。一开始,使用抗生素还有点用;但很快就无效了。被誉为“制药学史上的奇迹”的同维甲酸也面临同样无奈的处境。显然,问题出在环境上;死亡从周遭的每块岩石、每撮泥土中散发出来。要是你想看看情况最坏时能到何种程度,那就去看看罗德人吧,这些日子以来,罗德里克之子们不比缓型突变异种好多少。当然啦,因为他们四处游荡,游走到很远……那里还算是东南部吗?他们游荡向某个方向,到了夜里,会见到微弱的红光泛在天际,不管怎样,每个人都说万事万物到了那个地方都将糟到极点。平力不知道这种传言是否属实,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那该是事实。他们不会把法蒂后面的土地称为迪斯寇迪亚,因为那儿是观光点。

“还想来点吗?”他问芬力,“我的额头上还有一点,都熟透了。”

“不了,我想把报告写了,再复查一遍录像带和自动遥感勘测,还得去阅读室瞄一眼,之后,签了名就能闪了。下班后我想洗个热水澡,再看三个小时的书。我正在看《收藏家》呢。”

“你很喜欢呢。”佩锐绨思说,似乎被吸引了。

“喜欢极了,说谢啦。那本书让我联想到我们在这里的情形。不同的是,我认为我们的理想更伟大一些,我们的动因也比性吸引力更高尚一些。”

“高尚?你用这个词?”

芬力一耸肩,没言语。在蓝色天堂,不谈论蓝色天堂的真相是默认的规则。

芬力跟着佩锐绨思走进他的图书馆兼书房,从这里可以俯瞰蓝色天堂里人称“林荫道”的商业街。芬力一猫腰,躲在灯下,多年训练有素的敏捷身手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优雅。佩锐绨思曾对他说过(几枪射击之后),他真他妈的该去NBA当主力。“第一支全部由獭辛组成的球队。他们会管你们叫怪胎,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篮球运动员们,他们凡事都能得最好的那份儿吗?”芬力曾如此询问。他长了一个圆溜溜的黄鼠狼脑袋,眼睛黑黑大大的。在平力看来,比洋娃娃的眼珠多不了几分人气儿。他还戴了好几串金链子——最近在蓝色天堂的员工中,这已是最时髦的打扮,过去几年间,甚而兴起一个小型交易市场,专卖这类货色。同样,他也顺着时髦趋势,把发辫剪了。很可能是次失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和佩锐绨思双双醉倒时,他提到了这么一句。当他的生命终结时,迷失信仰的痛苦注定将他送往漆黑地狱,除非……

没什么除非。平力倾心倾力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如果他否认(哪怕只是对他自己的良心),这种念头有时会在夜色里鬼影般缠住他不放,那他就将是个谎话精。为了对付这种绝望,他有安眠药。还有上帝,毫无疑问。他的信仰告诉他:万事万物都将侍奉上帝的旨意,甚至于塔本身的存在。

无论如何,平力确信了这一点,篮球运动员——至少,美国的篮球运动员们——凡事都能获得最好的那份,包括更多的漂亮小妞儿,总比守着他妈的一个坐便器要强得多。这番评论逗得芬力哈哈大笑,笑得微红的眼泪都从那毫无表情、古怪之极的眼角里渗出来了。

“而最好的那份,”平力接着说,“是这个:根据NBA的标准来说,你要去打球就可以永远打下去。比如说,你听好了,在我们以前那个国家里,最受推崇的运动员名叫迈克尔·乔丹(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的比赛;他是在我后面的那个年代),他——”

“要是他是个獭辛,会是怎样的呢?”芬力插了一嘴。他们经常玩这种游戏,尤其是稍稍多喝了几杯的时候。

“黄鼠狼,千真万确,而且是个他妈的英俊潇洒的黄鼠狼。”平力说,带着夸张的惊讶语气,这让芬力觉得自己在看喜剧表演。所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又笑出了眼泪。

“不过,”平力还在说,“他的职业生涯不足十五年,其中还包括了一次退役休息、然后再回来打球、甚至不止一次。芬,要是你必须沿着一块赛场来回跑、除此之外啥也不干的话,你能玩上几年呢?”

来自泰勾的芬力,至今已超过三百岁了,轻松地一耸肩,一条手臂在地平线上洒脱地一挥。迖拉赫,年头多得数不清。

对于新居民而言,蓝色天堂——底凹-托阿——存在了多少年?对獭辛和罗德人来说,厄戈锡耶托这整片监狱又存在了多少年?同样,迖拉赫。但若芬力是对的(平力心想,芬力几乎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那么迖拉赫也快终结了。或果真如此,那么来自新泽西州罗韦市的保罗·佩锐绨思——也就是如今身在厄戈锡耶托的平力·佩锐绨思能做点什么呢?

他的工作又是什么。

该死的工作。

2

“好吧,”平力坐在窗边的双扶手座椅里说,“你找到了一架自动维修遥控机。在哪?”

“靠近97号铁轨与中转站分界的地方。那段铁轨还是很烫——你管那段路叫‘第三轨’——所以就好解释了。随后,等我们走了之后,你打电话来说,警报又响了一次。”

“是的。你发现——”

“什么也没有。那一次,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是故障吧,搞不好是由第一次警报引起的机械故障。”芬力一耸肩,他俩都明白这个小动作背后不言自明之意:全都完蛋了。越是接近终结时,完蛋得就越快。

“你和你的手下好好检查过了,是不是?”

“当然。没有入侵者。”

但是他们俩所认为的入侵者只包括类人、獭辛、坎-托阿,或是机械体。在芬力的搜查小队里,没有人想到要抬起头搜查,但即便张望到了莫俊德也不太可能提高警惕:这只蜘蛛现在的体形约等于一只中型犬,蜷缩在主站屋檐下深深的阴影里,身下有张小小的蛛网。

“因为这第二声警报,你会再查一遍遥感勘测器吗?”

“可能会吧。”芬力答,“主要是因为我总觉得苗头不对。”苗头这个词儿是他从最近阅读的众多另类犯罪小说中拣来的——他太迷恋这些小说了——所以逮着机会就会拿出来用。

“怎样的苗头?”

芬力只是摇摇头。他也说不上来。“但是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我也接受了同样的训练。”

“你对那机器有质疑?”

芬力犹豫了——他感觉如履薄冰,他俩都是——旋即又下了决心,不如一吐为快。“老板,都快到终结点了。我他妈的差不多质疑每一件事情。”

“你的意思是,也质疑你的职责吗,泰勾的芬力?”

芬力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不,其中不包括他的职责。其余人的回答也将是一样的,昔日罗韦的保罗·佩锐绨思也免不了。平力还记得以前有些士兵——也许是“独木舟”窦·麦克阿瑟——说过:“先生们,我死的时候就算双眼紧闭,临终也会想着部队。想着部队。想着部队。”平力觉得自己临终时应该会惦记着厄戈锡耶托。还剩下什么呢?用另一个伟大的美国人的话来说——玛莎和范德拉斯乐队里的玛莎·利维斯——宝贝儿,他们没有地方可逃,没有地方可躲。全都失控了,没有刹车地一路滑下山去,也就没剩下什么事情还可以做,除了享受这一趟。

“要让你再转一圈的话,介意有人同行吗?”平力问。

“干吗要介意呢?”黄鼠狼答。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尖利如针的牙。还唱了起来,用他奇怪又飘忽的嗓音:“‘和我一起梦想……我在路上,要去我爸—爸爸的月亮……’”

“等我一下。”平力说着站起身来。

“祷告?”芬力问。

平力在门口停下说:“是的。既然你这么问了,那还有什么评论要讲,泰勾的芬力?”

“就一句话,大概吧。”有着人类身躯和圆溜溜的黄鼠狼脑袋的芬力微笑着,“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因为《圣经》告诫我们,当一个人身边有旁人时,就该躲进壁橱里做这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了,没了。”芬力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尽力而为,也尽力不为,如同曼尼人所言。”

3

浴室里,罗韦的保罗翻下马桶盖,跪在瓷砖地板上,合拢了双手。

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他心想——也许我该这样回答:因为这能让我保持谦卑。因为这让我不能自大。这就是我们生于斯并死于斯的尘土,要是真有一间屋子能让我永不忘记这一点,这里便是。

“上帝啊,”他说,“当我软弱时请赐予我力量,当我困惑时请给予我回答,当我害怕时请给我勇气。帮助我莫要伤害不该被伤害的人,至于那些咎由自取的人,除非我别无选择。主啊……”

就当他跪在翻下盖子的马桶前时,这个男子将短促地请求他的上帝原谅他从事终结造物的事业(毫无疑问,言辞中绝无讽刺之意),我们也不妨借用这段时间好好看看这个人。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因为平力·佩锐绨思在罗兰和他同伴的故事中不是中心人物。但无论怎么说,他是个让人着迷的家伙,经历坎坷,矛盾重重,却只认死理。他是个酗酒狂,但内心坚信他的私人神,此人极富同情心,并即将推倒倾斜了的塔,将亿万个围绕塔的轴心旋转的众世界送往黑暗,任凭世界向亿万个不同的方向飞逝而去。一旦他知道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鲁伊兹在捣什么鬼,便会立刻送他们上西天……并且,每当母亲节到来时,他几乎总是在热泪中度过一整天,因他深爱自己的妈妈,也苦苦地思念着她。若有一天《启示录》预兆的局面出现,他便是担当重任的最佳人选,因他最知道如何虔诚地跪下,还能和众神之神说说心里话,就像个老朋友似的。

所以,此时便显得很讽刺:保罗·佩锐绨思理应不会是宣称“我是在《纽约时报》上找到工作的!”的那种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世人皆知的阿提卡监狱(至少他和尼尔森·洛克菲勒都有点怀念那场震惊世界的监狱暴动)在裁员时解聘了他,之后,他在《时代》周刊上发现了一条招聘广告:

招聘:资深高级教养官
私人机构
寻觅高级教养官担负重责
高薪!顶级福利!必须适应出差和外地工作!

他深爱的妈妈要是知道这所谓的“高薪”其实是分文没有,想必会说这是“天字一号大骗局!”这确实是任何一位美国监狱管制教官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但说到福利……没错:福利是异乎寻常的。一开始,他沉迷于性,就好像现在他沉迷于酒精和食物,但问题不在于此。真正的问题——在佩锐绨思先生看来——在于:你想从生命中得到什么?如果你想啥也不干,光瞅着银行账号尾数的零不断增加,那么很显然,厄戈锡耶托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甚至会是个可怕的选择,因为你一旦签署了合同,就绝无退路了;只能在营中度过一生。除了厄戈锡耶托,还是厄戈锡耶托。偶尔也会有人以身试法,于是,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两具死尸。

但这个职位对佩锐绨思总管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合适。大约十二年前,他通过了更换獭辛名的庄严仪式,对此他从不后悔。保罗·佩锐绨思变成了平力·佩锐绨思。也正是在更名的那一刻,他彻底更改了他曾自诩为“美国式”的心思和想法。并非因为他在这里尝遍了阿拉斯拉火焰雪山、饮够了此生所品最好的香槟。也不是因为他和数以百计的美女仿真性交。真正的原因在于:这是他的工作,所以他打算完成它。他渐渐相信,他们在底凹-托阿的工作全是为了上帝以及血王的旨意。而且,在上帝之信念的背后还潜藏着某种更强有力的执念:想象一下吧——十亿万个宇宙全部缩进一只蛋里,就握在他摊开的手掌心,而他——昔日罗韦的保罗·佩锐绨思、曾经年薪四万、虽罹患胃溃疡却只能在贪污腐败的工会里忍受最不近人情的医疗福利。他明白,自己也在那只蛋里,当他亲手打碎这只脆弱的蛋时,自己的血肉之躯也将不复存在,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真的有天堂、里面还真的有一个上帝,那么,这两者之存在必将取代塔的能量。他就将去那样一个天堂,也将跪在那样一个王位前祈求宽恕他的罪。那个天堂也会欣然接纳他,那个上帝会衷心地说:干得漂亮,你这个善良而忠诚的仆人。他的妈妈也会在那里,她会紧紧拥抱他,于是,他们会一起陪伴在耶稣身旁。那一天会到来的,平力非常确定,或许在下一轮收割季节的满月升起前,那一天就到了。

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他才不是呢。他只在自己心里坚信这些关于上帝和天堂的念头。对于他以外的世界而言,他不过是个打工的小兵,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份工打到底而已。当然,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恶徒,但也不是与世无争、毫无危险的人。想想内战时的将军尤利塞斯·格兰特是怎么说的吧,“我主张在这条战线上一直打到底,即使打上一个夏天也在所不惜。”

在厄戈锡耶托,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4

总管的私人寓所位于林荫道尽头,状如科德角向外探伸,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称呼这里为“夏普林屋”(平力根本不知道这名儿的由来),所以,断破者们也都顺势称之为“屎屋”。在林荫道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更宽敞的住所——构造曲线不尽规范,却不失优雅,安妮女王则称之为丹慕林屋(同样,由来不详)。这样的房屋若在克莱姆森大学或密西西比大学里的兄弟会出现大概会自然一些吧。断破者们把这一处叫做“心碎屋”,有时候则称“心碎酒店”。很好。几乎相同人数的獭辛和坎-托阿都在这里居住和工作。至于断破者们,就让他们开开玩笑吧,再千方百计让他们相信:身在其中的职员们对此一无所知。

平力·佩锐绨思和来自泰勾的芬力并排行走在林荫道上,两人都沉默无语……但路过下了班的断破者们——不管他们是独自一人还是结伴而行——时,他们就会说点什么。平力谦恭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那是他一贯的姿态。他们也得到回礼,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却愠怒地咕哝一声。尽管回礼各式各样,但每个人都会有所表示,平力认为这就是一种胜利。他在乎他们。不管他们喜欢与否——很多人不喜欢——但他确实关心他们。他们要比阿提卡监狱里那些杀人犯、强奸犯和武装暴徒好管多了。

有些人在阅读过期报纸或杂志。有四个人凑成一组玩掷马蹄铁。另一个四人组在高尔夫轻击区玩球。坦尼亚·利兹和乔伊·拉斯特苏维奇坐在一株优美的古榆树下下国际象棋,阳光透过密叶在他们脸庞上投下轻颤的斑纹。他们带着真心的愉悦向他问好,为什么不呢?坦尼亚·利兹现在已是坦尼亚·拉斯特苏维奇了,就在上个月,平力亲自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就像一艘战舰上的船长。平力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这艘名为厄戈·锡耶托的精良战舰,在雷劈漆黑的大海中巡航,点亮船上灿烂无比的阳光灯。老实说,阳光一次次熄灭过,但今天的损耗值几乎算得上最小了,只有四十三秒。

“你们好吗?坦尼亚?约瑟夫?”总得叫他约瑟夫,而不是本名乔伊,至少当着他面时不能叫乔伊;他不喜欢那个名字。

他们说一切都好,再献上新婚燕尔的人儿才有的迷死人的笑容。芬力没有对拉斯特苏维奇夫妇说什么,但是在林荫道尽头、靠近丹慕林屋的地方,他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人坐在人造大理石长椅上,正低头看着书。

“恩肖先生?”獭辛问。

丁克抬起头,眉头轻轻一挑,不失礼貌的征询表情。他脸上的情况不容乐观,满是痤疮粉刺,但脸色却和眉头一样守着毫无表情的礼貌。

“我注意到你正在读《大法师》,”芬力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正在读《收藏家》,真巧啊!”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丁克答。表情一丝未变。

“我在想,你对福尔斯有何高见?我现在正忙着,但也许稍后空暇时我们可以聊聊他?”

丁克·恩肖仍然“冰冰有礼”地说:“也许稍后空暇时您可以拿着您那本《收藏家》——硬皮精装,我希望是——捅进您毛茸茸的屁股里,横着。”

芬力满怀期待的笑容消失了。他一欠身,做了个标准的鞠躬动作。“先生,很遗憾你会那样想。”

“那就他妈的滚蛋吧。”丁克说着,又打开书,笔直地竖起来,遮住自己的脸。

平力和芬力继续巡逻,又陷入了沉默。厄戈锡耶托的总管尝试以不同的方式接近芬力,想知道他被那年轻人的言语伤得多深。平力只知道,这个獭辛对自己的阅读能力颇为自豪,也非常喜爱人类的文学作品。接着,芬力自己消解了这场尴尬的麻烦,用两只长有尖利长指甲的双手——他的屁股其实并不是毛茸茸的,但手指却确实是——放在了两条大腿之间。

“只不过检查一下我的卵蛋是不是还在那儿。”他这样说,平力觉得在这位保安主管的话语中听到的幽默感是真的,而不像装的。

“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情。”平力说,“要是在蓝色天堂有后青春期躁狂症的确凿病例,那便是恩肖先生。”

“‘你要把我撕碎了!’”芬力呻吟着痛喊一声,当他的总管惊吓地瞪着他时,芬力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细长的两排牙,“这是一句有名的台词!电影《无由反抗》里的,丁克·恩肖让我想到了詹姆斯·迪恩。”接着,他又思忖了一下,说:“当然啰,他没迪恩那勾人心魄的俊俏脸蛋儿。”

“他这个案例很有意思,”平力接着说,“他曾被征入一个暗杀计划小组,由附属电子公司掌控。他杀了管他的机器人,跑了。当然,我们逮住了他。他从来都不算是真正的麻烦——对我们来说不是——但他总带着一副浑身不爽的臭屁态度。”

“可是你觉得他不会惹麻烦。”

平力斜睨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呢?”

“不,不。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发现你特别神经质,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别那么——妄想狂。”

“我爷爷常说一句谚语,”平力说,“越是快到家,越要担心怀里的鸡蛋别掉下,我们现在就快到家了”。

这话说得对。十七天以前,也就是最后一批狼群飞驰而过电弧16实验站大门之前不久,放置在丹慕林屋地下室里的机械设备第一次观测评估到了熊和龟光束的弯曲。从那之后,鹰和狮的光束也突然折断了。很快,就不再需要断破者了;很快,倒数第二柱光束就会彻底瓦解,不管有没有断破者们的帮助。原本岌岌可危不牢靠的平衡体现在突然迎来了震动。很快,完美的平衡态就将毁于一旦,塔就会倾倒。而光束必将断裂。闪亮一时,再不复存在。倾倒的将是那座塔。最后一柱光束,也就是狼与象之光束,可能只能再撑一个星期,最多撑不过一个月,不会更久了。

这么想一想可能会让平力高兴起来,但他却乐不起来。他的思绪更多地转向绿斗篷们。上一次约有六十多人通过了卡拉边界,惯常的人数、惯常的装备,他们理应也像惯常那样于七十二小时后返回,并像惯常那样掠来卡拉的小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问芬力对此有何看法。

芬力停下脚步,神色转而黯淡。“我认为那可能是一次病毒。”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电脑病毒。丹慕林屋的电脑设备就经常发生这种事故,而且你要记住——不管绿斗篷在一群农场主们眼里有多可怕,他们毕竟只是长着腿的电脑。”他停顿一下,又说:“要不就是卡拉的乡巴佬说不定想到什么法子能杀死他们。难道他们撑着后肢爬起来进行反抗会让我感到惊讶吗?是有一点,但不算太惊讶。特别是当一些有胆量的人站出来、愿意领导他们的时候。”

“或许,一些像是枪侠的人?”

芬力凝视着他,直到觉得自己有点不近人情了才撤回目光。

泰德·布劳缇甘和斯坦利·鲁伊兹骑着十变速自行车出现在人行道旁,总管大人和保安总管向他们挥手打招呼,他们也都挥了挥手。布劳缇甘的脸上没有笑容,但鲁伊兹却露出智障者特有的快乐而松弛的微笑。他的两只眼角都挂着眼屎,脸颊上的胡楂粗粗硬硬,嘴边还耷拉着闪闪亮的口水,但即便如此,这家伙惹起麻烦来也不可小觑,向上帝发誓他确实如此,这么个家伙现在却和布劳缇甘混在一起,要知道他完全可以干出些更糟糕的勾当来;而布劳缇甘呢,自从这家伙被他们从康涅狄格州的短暂“假期”里拖回来之后就彻底变乖了。平力看到他俩戴着两顶一模一样的斜纹软呢帽,不禁觉得很好笑——连他们的自行车都是一模一样的。但芬力的表情却让他笑不出来。

“别这样。”平力说。

“别哪样,先生?”芬力问。

“这样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小孩子,刚刚摔掉了尖圆筒上的冰淇淋球,却笨兮兮地根本没发现。”

但芬力并未因此放弃表态。他不太会改变初衷,这也是平力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要是您不想让别人把你当小孩看,那你就绝不能表现得像小孩。近来有不少谣传,说枪侠们从中世界来,想要拯救世界,至少将‘那一天’的到来拖延一千年、甚至更久。但从未出现过确凿的证人或是证据。就我个人而言,我倒更倾向于期待您的耶稣基督能亲自造访。”

“罗德人说——”

芬力躲闪一下,似乎这真的会碰伤他的脑袋。“别提罗德人是怎么说的。显然你还尊重我的智力——还有你自己的智慧,我们总比他们强。他们的脑子早都腐烂了,烂得比他们的皮肤还快。至于狼群,让我提出一个激进的主张:他们现在在哪里、或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些全都无关紧要。我们有充足的人手来完成工作,这才是我关心的。”

保安总管在通往丹慕林屋的石阶上站立了片刻。他的目光追随那两个骑着一模一样自行车的人远去,蹙起眉头陷入深思。“布劳缇甘总是惹一大堆麻烦事儿。”

“难道还没惹够吗?”平力愁容满面地笑了。“但是他的倒霉日子就快终结了。已经有人告诉他了,要是他再惹出什么事情,他在康涅狄格州的两个特殊好友——叫罗伯特·加菲尔德的男孩和叫卡罗·葛勃的女孩——就会死。而且,他也慢慢缓过神来了,虽然有不少断破者同僚尊他为贤明导师,其中有一些,诸如他身边那些没什么主见的小男孩甚至非常崇敬他,但我们不妨这么说,没有人对他的……哲学观点感兴趣。假定现在有人追随他,那也追不了多久了。所以,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和他谈谈。交交心。”

这对芬力来说可是条新闻。“谈什么?”

“生活的诸多真相。布劳缇甘先生已经明白了,他的特殊感召力不会像以前那么重要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新阶段。不管有没有他,剩下的两柱光束都快要断裂了。而且他很清楚,到了最后将会……导致混乱。恐惧和混乱。”平力缓缓地点点头,“布劳缇甘想在这里待到终结时刻,却不过是要在天空裂开大口子的时候,安慰安慰像斯坦利·鲁伊兹这样的家伙。”

“来吧,我们再去检查一遍录影带和遥感勘测仪。以防万一。”

他们肩并肩,走上了丹慕林屋外宽宽的木台阶。

5

两个坎-托阿正等待着,准备陪同总管和保安部主管下楼。平力突然回想起来,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断破者们和厄戈锡耶托各部员工——都开始称他们为“低等人”,这事儿真的很古怪。因为最先是布劳缇甘发明了这个词儿。“说起天使,就能听见他们扇动双翼的声音。”佩锐绨思深爱的妈妈大概会这么说,平力猜想若真有这种生物存在于真实世界的最后时日,说不定坎-托阿就能比獭辛更加出类拔萃了。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他们不戴面具,你可能真的会以为他们就是獭辛,都长着老鼠头。可是真正的不同在于:真正的獭辛族人视人类为劣等种族,而坎-托阿则崇拜人类,视其为神圣的生物。他们崇拜时是否也戴着面具呢?他们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但平力却认为不太会。他认为他们会慢慢变成人类——也就是他们为什么、或是何时开始以面具(活生生的皮肉材料,与其说是制造出来的,倒不如说是长出来的)示人的原因,他们不仅有人类的装扮,还起人类的名字。平力知道,他们心中存有这样的信仰:一旦世界塌陷,他们就将取代人类……尽管,他们是怎样有这种信念的,平力完全无从得知。塌陷之后,应该会有天堂,任何读过《启示录》的人显然都很清楚……但是,还会有地球吗?

也许,会有个新的地球,但平力也不能肯定。

这两个坎-托阿守卫兵一个叫毕曼、一个叫特瑞劳内,正站在大厅的尽头,守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口。在平力眼里,所有的坎-托阿族人——即便是那些金色头发、身形瘦削——看起来都像是四五十年代电影里的演员,比如:克拉克·盖博。好像他们都有一样性感的厚嘴唇,还有招风耳。可是,当你凑近些,就会看到颈项间、耳朵后的人造皱纹,人类面具就是在那些地方绕缩成小发辫、最后淹没在毛茸茸、长着细小凸齿的皮肉里,那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接受)。还有眼睛。周边有毛发遮挡着,你若再凑近点,就能发现起先你以为的眼窝,事实上是那些新鲜人皮面具上的两个洞。有时候你还能听到那些面具自身的呼吸声,平力总觉得既诡异又憎恶。

“您好!”毕曼说。

“您好!”特瑞劳内说。

平力和芬力都回了礼,双双握拳顶在前额上,随后,平力在前,一行人走下楼梯。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贴着两条标语,一条写着“团结一致创建无火安全环境!”,另一条则写着“坎-托阿族万岁!”走过标语时,芬力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可真够怪的。”

平力笑了,拍拍他的背。这便是他喜欢泰勾的芬力的真正原因:他们就像双胞胎一样,想的都一样。

6

丹慕林屋的地下室几乎完全被设备占满了。并非所有设备都能正常运转,还有些固然能工作、但也没什么用处了(还有许多机器他们甚至不明白是干什么的),但是,对于监视设备和遥感勘测器他们却非常熟悉,这些都是用来测量黑区的——精神能量消耗值的计算单位。这里的规矩是:断破者们在阅读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得动用精神能力,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些人根本无法动脑子。很多人就好比经受过严格的如厕训练、因而在受不到视觉刺激时便无法小便,除非他们接受了刺激确认,是的,已身在厕所了,是的,可以轻松一下了。另外一些人,则好比尚未受到排泄训练的小孩,根本管不住精神动能的偶尔喷发。这种规定比起让某些人接受他们不喜欢的事情——诸如间歇性头疼,或打翻林荫道上的长条椅子——好不了多少。但是平力的手下会严密监控,被认定为“故意”的精神动能喷发将受到处罚,对待初犯将处罚得轻些,再犯者就将被加倍严苛地惩治。正如平力最喜欢对新人(时光回溯,那时候还有新人被送来)演讲时所说的那样:“你们的罪必将揭发出你们自己。”而芬力的信条则更加简单明了: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

今天,他们没发现任何异常,遥感勘测器的读出器上只显示有些短促的反射脉冲。在为时四小时的磁带中,这些标记几乎毫无意义,可能只是某些人放屁、打嗝留下的痕迹。无论是监视录像带,还是巡逻守卫的工作日志都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疑点。

“满意了,先生?”芬力问道,其话语中似乎隐藏了什么,这让平力当即挺起身来,用尖锐的眼光盯住他。

“你呢?”

泰勾的芬力叹了口气。每当这种时刻,平力都希望芬力是人类,或者自己是獭辛也成。问题出在芬力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上。活像安迪玩偶布脸蛋上的黑纽扣小眼睛,根本无法看透它们在想什么。除非——也许吧——你是另一个獭辛。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感觉不太对头。”芬力终于说出了口,“为了让自己睡着,我喝了太多催眠药酒,到了白天就得使劲清醒,恶狠狠地只想把人家的脑袋啃下来。部分原因应该是上一柱光束消失了,我们失去了沟通——”

“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

“是的,我当然很清楚。我是想说,我想为非理性的感觉找到理性的解释,但这种事儿历来都不是好兆头。”

远处的墙上挂着一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招贴画。一些坎-托阿卫兵将它倒过来了。低等人觉得倒挂瀑布无疑是一流幽默感的表现。平力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是,到了最后,谁会在乎这个呢?我知道该怎么做好我分内的事,他心里想着该把尼亚加拉大瀑布倒回去挂好。我知道该怎么做,可其余的都他妈的无关紧要,去跟上帝和耶稣基督说声谢谢吧。

“到了最后,我们总能发现,出了点什么纰漏。”芬力说,“所以,我告诉自己说,就是这样了。这……你懂的………”

“你的这种感觉么,”昔日的保罗·佩锐绨思一边说着,一边咧嘴笑起来,右手食指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绕着圈,这是一个獭辛族人间的手语,意思是:说实在的。“非理性的感觉。”

“是啊。我当然明白,流血的雄狮不会再现于北方,也不相信太阳从里到外凉透了。我听说过血王发疯的故事,人们还说,婴神已经来接替他的王位了,而我只能说——我只信亲眼所见的事情。除了这个绝妙的故事,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关于来自西方的枪侠要拯救塔,正如古老的典故和民谣所传颂的那样。狗屎,一点一滴全都是。”

平力拍拍他的背,“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感觉很好。”

当然很好。来自泰勾的芬力在担任保安主管的任期里确实贡献卓著。这些年来,他手下的保安部骨干们杀死了六七名断破者——全都是想家想疯了最后就想逃跑——另外,还有两名因切除了前额脑叶而变成了痴呆,只有布劳缇甘一人确实“穿越了警戒线”(平力是从电影《十七号战俘营》里学到这种说法的),但他们把他揪回来了,上帝有眼。坎-托阿居功自赏,保安主管也任其洋洋得意,但平力知道:事实上,是芬力部署了每一次行动,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功劳。

“不过,我的感觉可能不止是神经紧张。”芬力继续说,“我真的相信:有些人的直觉非常准确。”他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不相信呢?待在这么个先知者、后知者全都吵吵嚷嚷的鬼地方。”

“但没有意念移动者,”平力说,“对吗?”

意念移动,说的是一种运用心智力量搬运物体、乃至人体的强大天赋,底凹的员工尤其害怕这种特异功能,理由也相当充分。但凡一个意念移动者报起仇来,那就会有无休止的大浩劫。比方说,搬来外太空的四亩八分地、或是制造一场真空龙卷风。幸运的是,他们有便利的测试法(操作起来极其简便,但所需要的设备是由上一代人留下来的,因而他们无人能知这些机器还能运转多久)和一套简单有效的程序(同样,也是先人留下来的),能轻松地将危险的特异功能者从人群中挑出来,因为他们的潜能会导致短路。冈林医生能在两分钟内照顾好被检测出来的潜在意念移动者。有一次,他曾这样说:“这太好使了,简直能把脑部手术搞得像输精管切除术那样轻松。”

“绝对没有他妈的意念移动者。”芬力此时这样回答,他带领佩锐绨思走向一套设备的控制台,那东西怪诞阴森之极,很像苏珊娜·迪恩可视化了的道根。芬力指着两组留有前人抓痕的刻度盘(酷似找不到的门上的印记)。刻度盘上的每个指针都指向左侧的。标记。芬力用毛茸茸的拇指轻拍几下,两支指针都轻跳一下,又落回了原位。

“我们不能很明确地了解这套刻度盘究竟是用来检测什么的,”他说,“但有一种指标确实可以测得出,那就是意念移动潜能。我们曾把企图遮掩这种特异功能的断破者带来测试,他们被识别出来了。新泽西的平力先生,即便意念移动者藏在木料堆里,这些指针也会战战兢兢地跳起来,指在五十甚至八十的位置。”

“所以呢,”平力掩着微笑,半是严肃地扳起了手指,“没有意念移动者。没有流血的雄狮矗立在北方。没有枪侠。哦!绿斗篷们死在电脑病毒之下。如果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骨子里的直觉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苗头?”

“我想,是越来越逼近终点了。”芬力沉重地长叹一声。“今晚我要派双倍守卫兵在瞭望塔上执勤,还有,警戒线周围的类人和罗德人也要加倍。”

“就因为你觉得苗头不对。”平力微微一笑。

“对,对,苗头不对。”芬力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漂亮精细的小利齿都掩在光泽饱满的褐色嘴唇里。

平力拍拍他的肩,“来吧,我们上去看看阅读室。也许看到所有断破者们都在安心工作你就会放宽心了。”

“也许会吧。”芬力应声答道,但依然紧绷着脸。

平力温和地说:“芬,没关系的。”

“大概是吧。”獭辛说着,满脸狐疑地环顾一圈设备机房,又看了看毕曼和特瑞劳内这两个低等人,他们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待两大主管闲聊完毕。“大概是吧。”只有他的心对此并不确信。他心里惟一确信的是:厄戈锡耶托里没有意念移动者。

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

7

毕曼和特瑞劳内目送他们沿着嵌贴橡木护墙板的地下室走廊一路走到了员工电梯,同样,电梯也由橡木护墙板包着。电梯间的墙上挂着一只灭火器,旁边又有一条标语,提醒底凹-乡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创建无火安全环境。

这条标语同样倒挂着。

平力和芬力的视线相遇了。总管觉得自己看出来保安主管露出想笑的表情,但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幽默感作祟,好像照镜子一般在对方身上映出了自己。芬力一言不发地扯下标语,倒过来,再挂上墙。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对此两人都未加评论。电梯在上升时颤颤巍巍地摇摆不停,同样,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要是电梯出了故障半道停住了,顺着上面的缆绳爬出去就行了,即便是像佩锐绨思这样稍稍超重(呃……其实是严重超重)的人也没问题。丹慕林屋算不上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可以帮忙的人。

他们到了第三层,闭合的电梯门上的标语正挂着。仅限员工使用。请使用钥匙。若误停这一层请当即下行;若立即上报则可免责。

芬力掏出了钥匙卡,他似乎故作漫不经心(上帝诅咒他那对没有表情的黑眼睛)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赛尔先生的消息?”

“没有。”平力说道(几乎有点执拗),“我其实也不希望听到他那边的消息。我们与世隔绝待在这里是有道理的,就好比退回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像曼哈顿项目里的科学家们一样,我们被故意遗忘在这片沙漠里。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告诉我可能……唔,就是上次我看到他那会儿。”

“别紧张。”芬力说,“我只是问问。”他将钥匙卡插入密钥槽里刷了一下,电梯门张开时,发出极恐怖的尖利噪音。

8

阅读室位于丹慕林屋的中心地区,是一间又长又高的大屋子,同样围着橡木护墙板,并有一片玻璃天花板,以便厄戈那稀世珍贵的阳光能顺着三层楼高的窗子洒下来。在他们进门正对面的阳台上,站立着怪诞的三重唱组合,一个是乌鸦头的獭辛杰克李,一个是坎-托阿机械师,名叫康罗伊,还有两个类人卫兵,平力一下子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獭辛、类人和坎-托阿能共事数小时,这完全得仰仗小心翼翼的——有时也是脆弱不堪的——谦恭有礼,不过下班之后,没有人会乐于看到他们是如何打交道的。而且,若提到“打交道”的话,阳台绝对是禁区。下面的断破者们既不是动物园里的野兽,也不是水族馆里招摇异国风情的漂亮小鱼儿;平力(芬力也是)向员工们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在多年任职中,厄戈锡耶托的总管只对一个员工动过怒,那个地道的白痴类人守卫名叫大卫·勃克,他当真朝下面的断破者们扔了点垃圾——是花生米皮儿吗?当勃克意识到总管大人要严厉惩办他时,忍不住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并发誓再也不做这等辱没身份的蠢事。平力只当没听见。他看到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足以在其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让其他人闻风丧胆,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如今,你能看到真切的白痴勃克先生走在林荫道或是边界左路上,嘴角耷拉着,双目无神而又困惑——我差不多知道我是谁,我差不多记得我做了什么才得了这番下场——那双眼睛仿佛在这样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提醒各级员工:当着断破者的面不能肆意妄为。不过,倒没有规定员工不得到阳台上来,所以他们总喜欢一次又一次地上这儿来。

因为这里风清气爽。

原因之一,在工作中的断破者们近旁就意味着不需要交谈。只要你从另一边第三层楼的大厅走下来、或是从两架电梯中的任何一间走出来,一推开通往阳台的小门,所谓的“好心情”就会迎面扑来、涌入你的心扉、打开五官六欲。平力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赫胥黎在此,说不定会欣喜若狂的。有时候,人们发现自己离开三楼阳台时脚步轻盈得就像在飘。掩在口袋下的东西竖起来、悬在半空里。你转念发现:原本令你感到丧气困惑的局面仿佛自行消解、荡然无存了。如果你忘记了什么,比如说五点钟的约会、姐夫姓氏的中间名,那你尽可以到阳台上来。甚至在你意识到自己忘却的事情极其重要时你也不必沮丧。不管带着多么恶劣的心情而来(首先,恶劣心情总是上阳台来的最佳理由),人们总带着微笑离开阳台。仿佛,这里充盈着某种“快乐气体”,源源不断地从下方的断破者那儿升腾上来,肉眼看不见,哪怕用最精湛的遥感勘测器也测不出。

两人在路过时向三重组合卫兵打了招呼,随后,搭着熏色橡木扶拦往下望去。下面的房间堪比于伦敦某些绅士俱乐部捐资筹建的豪华图书馆。小书桌和墙壁(当然,也是橡木的)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有些闪光甚至来自于货真价实的蒂凡尼珠宝配饰。地毯全都是土耳其产上等货。一面墙上挂着马蒂斯的画,对面的墙上是伦勃朗……第三面墙上则是蒙娜丽莎。蒙娜丽莎的真迹,和摆放在楔石地球上的卢浮宫里的赝品可不一样。一个男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这幅画前。从上面看下去,他好像是在研读这幅画作——大概,是想努力解开那闻名于世的神秘笑容背后的隐语——但平力心里明镜一般。捧着杂志、仿佛正在仔细阅读的男男女女也都一样,你若也在下面,和他们在一起,就会发现他们目光空茫地停在《哈泼》或《麦考尔斯》的封面或是某一页上。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华美的吊带夏裙——那可能是在罗迪欧大道上的童装成衣店里一掷千金买来的,现在她坐在壁炉旁的玩具小屋前,但是平力非常清楚:她决不会对丹慕林屋的精美复制品感兴趣。

三十三人在下面。共有三十三人。八点钟,亦即人造阳光消失后的一小时后,三十三名精力充沛的断破者将组队来这里集合。还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似乎随心所欲地来了又走了。这家伙曾冒死翻出了警戒线,并且未受到任何惩戒……只是被抓了回来,而对这个男人来说,这惩罚已经足够了。

房间尽头的门被推开了,似乎在平力思绪的牵引下,泰德·布劳缇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依然戴着那顶软呢自行车帽。坐在玩具小屋前的丹妮卡·罗斯特夫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布劳缇甘也朝她一眨眼。平力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芬力。

芬力:(我看见他了)

那可不止是看见。他们感觉到了他。布劳缇甘迈进大门的一刹那间,在阳台上的几个人——以及,更为重要的,在下面地板上的断破者们——都感觉到能量值的上升。他们依然不能确定自己从布劳缇甘身上获得的究竟是什么,探测设备在这一点上也无能为力(那条老狗亲自损毁了机器上的几个零件,并且是蓄意为之,总管对此坚信不疑)。如果再有几个像他这样的天才,低等人肯定没法再用潜能捕获装置逮住什么天才了(现在此事已被搁置,他们手下的天才已经足够多了,完全能够完成任务)。有一点似乎毋庸置疑,布劳缇甘在刺激他人方面确实颇有天赋,就像是个协动者,不仅自身能量强大、还能够最大限度地提升他人的潜能,为此,他只需靠近他人就行了。一般来说,即便是断破者也很难猜透芬力的想法,但此时此刻,芬力的心里话却在平力的脑子里好像霓虹灯一般闪闪发亮。

芬力:(他真是与众不同)

平力:(而且,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简直是独一无二。你见识过这种事情吗?)

图像:双眼瞪大了,瞳孔缩小了,瞪大了,缩小了。

芬力:(没错。你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吗?)

平力:(毫无头绪。亲爱的芬力也不知道。那老东西)

图像:一个上了岁数的混种生物,纠结的毛发中夹杂着牛蒡,用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走着。

(已经快要完成他的工作了 差不多就快完了)

图像:枪,类人卫兵使用的布莱塔双枪之一,对着老杂种的脑袋。

就在他们之下三层楼的位置,断破者们的话题聚焦于一份报纸(都是些旧报纸,现在全都和布劳缇甘一样老,过期太久了),布劳缇甘坐在一张硕大的像是将他吞没了的皮质软垫靠背椅里,假装在阅读。

平力感觉到精神之强力升腾而起、超越他们,并透过他们指向天空,也穿透了天空,升向径直矗立在厄戈上空的光束,并抵制着那柱光束,将它削成碎片,再蚀透它,最后无情地碾过它碎败的颗粒。在魔法中咬出漏洞。以耐心的工作磨灭熊之双眼。再击裂龟之背。摧毁跨越自沙迪克至马图林的光束。颠覆矗立在这两者之间的黑暗塔。

平力转向身边的陪伴者,并不惊讶地发现他现在看到了来自泰勾的芬力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总算笑了!他也并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能够读懂那双黑眼睛。獭辛族人,在一般情况下,可以发送并接收非常简单的心智交流信息,但在不开放的前提下你无法攫取。在这儿,毕竟,一切都改变了。这儿——

——在这儿,来自泰勾的芬力是平和的。他的担忧

(苗头)

已经消失了。至少此时此刻是。

平力向芬力发送了一系列光明美好的图景:在船尾启开的香槟酒;成千上万的平顶黑色学位帽被抛到了半空;珠穆朗玛峰上飘扬的旗帜;欢笑的夫妻手捧一小抔米粒跑出了教堂;一个星球——地球——突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辉。

所有图景都在讲述同一件事情。

“是的。”芬力应答了,平力却想不通:为何以前会觉得那双黑眼睛难以揣摩呢?“是的,真的是。到了最后一天,胜利就将到来。”

在那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向下看。如果他们能瞄一眼,就会看到泰德·布劳缇甘——一条老狗,是啊,还很疲惫,但也许并不像某些人以为的那么疲惫——抬头望着他们。

带着一丝鬼魅般的冷笑。

9

这里从没下过雨。至少在平力任职期间没有下过一滴,但是,有时在这里漆黑如冥河般的深夜里,会传来阵阵干雷声。大部分在底凹-托阿工作的员工都已习惯了在炮轰般的巨响中睡去,但平力却经常醒来,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天父急急跑过他毫无意识的思绪,恍如一条旋转划圈的红色丝带。

这天白日里和芬力谈话时,厄戈锡耶托的总管提到了“苗头”这样的词儿,说的时候还露出完全自知的狡黠笑容,可干吗不呢?这是小孩子的讲法,差不多吧,就好像:吃吃饭、睡觉觉。

现在,躺在夏普林屋(断破者只当这里是屎屋),距离丹慕林屋整整一条林荫道的距离,平力想起了那种感觉——直截了当的确定感——一切都将没问题;胜利在望,只是时间的问题。在阳台上时,他和芬力分享了这种感觉,但平力在想:此时此刻,保安部主管是否也和自己一样难以成眠,并思忖着:当你和断破者一起工作时,是多么容易被误导啊。因为,老实说吧,他们发送的那种快乐气体。让人心情愉悦的心灵感应。

但是,假设……仅仅是假设,现在……有人确实在播送那种感觉呢?就像是催眠曲一般,慢慢传送上来?睡吧,平力,睡觉吧,芬力,你们这些好孩子都乖乖睡觉吧……

荒唐的想法,完全是妄想。但是,当雷声再次从东南方——法蒂和迪斯寇迪亚之所在——滚滚传来时,平力起身打开了床边的台灯。

芬力说过,今晚会安排双倍守卫,瞭望塔上和警戒线周围都一样。也许到了明天,人数得变成三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为临到终点时自鸣得意是最坏不过的事情,当真是。

平力下了床,这个高高的男人大腹便便,还长着胸毛,如今,周身上下只穿着蓝色的睡裤。他小完便,再跪在翻下盖子的马桶前,合拢双手,一直祈祷到起了睡意。他祈祷自己能功德圆满。他祈祷麻烦没有找上他之前,他就能消灭麻烦。他为他亲爱的妈妈祈祷,正如吉米·琼斯曾为他深爱的母亲祈祷一样,眼看着人群走向盛放着下了毒药的酷艾德甜饮的大水桶。他一直祈祷,直到雷声渐息,如同奄奄一息的呻吟,这才重新上了床,再次平静下来。即将昏睡之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在次日清晨将守卫兵的人数增加到三倍,而这也将是他在洒满灿烂的人造阳光的房间里醒来时,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因为,你还没到家时,必须小心怀里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