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猜谜 第一章 魔月之下Ⅰ
1
坎得尔顿镇一片废墟,乌烟瘴气,但并非是死城一座;多少个世纪以来,这里充斥着各种阴森黑暗的生物——四处爬动、足有海龟般大小的甲虫,像小型变异龙一样的飞鸟,还有一些跌跌撞撞的机器人从破落的建筑中进进出出,核眼睛闪着光,活像一群不锈钢僵尸。
“出示证件,哥们!”传来了一个机器人的声音,它被困在坎得尔顿旅者饭店大堂的角落里足有二百三十四年了。这个机器人的菱形脑袋已经锈迹斑斑,上面有一个凸起的六角星。被困的这些年里,它在挡在面前的钢板墙壁上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凹槽,但成果也就仅限于此了。
“出示证件,哥们!镇子的东部和南部可能有高强度辐射!出示证件,哥们!镇子的东部和南部可能有高强度辐射!”
一只浑身肿胀的瞎眼老鼠挣扎着从看门机器人的脚面爬过去,身后拖着个像腐烂的胎盘似的囊,里面是它的肠子。看门机器人毫无知觉,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它的钢头往墙壁上撞。“出示证件,哥们!镇子的东部和南部可能有高强度辐射,看在上天分上!”它身后的饭店酒吧里,大灾难之前来此饮最后一杯酒的人们已死去多时,头骨咧嘴笑着,就好像他们临死之前也是这副表情。也许其中有些人是的。
当布莱因像出膛的子弹般划破夜幕,疾驰而过的时候,镇里的窗户纷纷被震碎,灰尘扬起又落下,几个头骨像古旧的陶器般裂开了。室外,充满放射性粉尘的飓风呼啸着穿过街道,美极肉食餐厅门前的招牌被烟一般的上升气流卷走。在镇广场上,坎得尔顿喷泉被一劈为二,但里面喷出的不是水,而是尘土、蛇、蝎子和几只四处乱窜、像海龟一样巨大的甲虫。
随后,从镇子上方掠过的光影消失了,了无来时的痕迹。坎得尔顿又回到了死气沉沉的状态,两个半世纪以来这里都被剥夺了生机……这时轰鸣的雷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镇上辗转而过,这还是七年来的头一遭。惊雷引发的振动震塌了距喷泉很远的商号。看门机器人试图发出最后的警告:“高强度辐——”然后就再也不吱声了,它面对墙壁耷拉着脑袋,就像个做了错事而受罚的孩子。
沿着光束的路径的方向,距坎得尔顿两三百轮距的地方,辐射的强度和土壤中放射性物质的浓度大幅度下降。此处,单轨列车的运行轨道俯冲到离地面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一只看上去尚属正常的母鹿轻巧地从松树林中钻出,来到一条小溪前喝水,里面四分之三的水都变清了。
母鹿并非完全正常——从它的下腹中间垂下来粗短的第五条腿,看上去就跟乳头差不多,母鹿走动的时候这玩意儿就轻飘飘地来回晃动,鼻子旁边多出的那只瞎眼睛则茫茫然地转悠着。但是它仍然是有生育能力的,它的基因好得没话说,生养十二代孙辈都没有问题。在它六年的生命历程中,它产下了三只幼崽。有两只不仅存活了,而且是正常的——河岔口镇的泰力莎姑母肯定会把它们称作有花纹的小种兽。第三只小鹿生下来就没有皮,面目可怖,而且只会鬼哭狼嚎,所以马上就被雄鹿杀死了。
世界——至少是这一部分——已经开始自我痊愈。
母鹿把嘴凑到水面开始喝水,然后它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张望着,嘴边还滴着水。它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随后,一道亮光射了过来。母鹿马上警觉起来,然而虽然它的反应够快,而且亮光第一次射来的时候仍有许多轮距,中间隔着广袤的荒原,它仍然在劫难逃。尚未来得及发力奔跑,遥远的亮光就变成了巨大而灼热的狼眼,照亮了整条小溪和林中空地。伴随强光而来的是布莱因全速行驶时、慢速涡轮令人发疯的轰隆声。支撑铁轨的混凝土隆脊的上方,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它身后,扬起了一片尘土、石块、肢解了的动物尸体和打着旋的树叶。布莱因经过时的强烈震动使母鹿瞬间毙命。由于母鹿体积较大,所以并没有被扬起,但它仍然被强大的冲力往前拽了足有七十码,口鼻和蹄子还在滴着水。大部分的皮都被拽得离开了它的身体(包括那只没有骨头的第五条腿)。它吸在布莱因身后时,看起来就像被丢弃的一件破衣服。
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单薄得就像新生婴儿的肌肤或岁末池塘上新结的一层冰。然而轰鸣声随即呼啸而至,就像一个吵吵嚷嚷赶赴婚礼的家伙。
轰鸣声撕破了静寂,把一只变异的鸟——正常情况下或许是只乌鸦——从空中撞了下来。那鸟像石块一样跌落下来,砸进了溪水里。
远处,一只红色的眼睛渐行渐远:那是布莱因的尾灯。
头顶上方,一轮满月从薄云中钻出来,使空地和小溪都晕染了仿佛当铺珠宝般俗丽的颜色。月亮上有张面孔,这可不是恋人们愿意看到的浪漫情景。那面孔看上去像骷髅一样,和坎得尔顿旅者饭店里的有些相似;它冷冷地看着地面上苟延残喘的生命,带着疯癫的得意。世界转换之前,蓟犁的人们把岁末的满月叫做魔月,直视魔月会带来厄运。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到处都是魔鬼。
2
苏珊娜抬头看了一下路线图,发现标明他们当前位置的绿点差不多位于坎得尔顿和莱利亚的中间,莱利亚就是布莱因的下一站。不过,谁会在那儿下车呢?她想。
她把目光从路线图上移开,转向埃蒂,后者正直愣愣地看着贵族车厢的天花板。她跟随埃蒂的眼光,发现厢顶有一个方形,那只可能是天窗(但你现在可是在跟一个会说话的火车打交道,说不定应该把那称为舱口,或什么更酷的玩意儿)。天窗上简单的红色图案显示着一个正穿过开口的人。苏珊娜试图想象如果她照着那个暗示去做——在时速八百英里的火车上把头探出舱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仿佛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脑袋被生生地从脖颈上拧下来,就像人们把花从茎上掐下来一样。她还看到那颗脑袋沿着贵族车厢朝行进的反方向飞去,说不定还会在车顶磕一下,然后就消失在黑暗中,双目圆睁,长发飞舞。
她尽力把这个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几乎可以肯定,上方的舱口是紧锁的。单轨布莱因可不打算放他们走。也许他们能赢布莱因,但即使那样,苏珊娜也不确定布莱因会不会信守诺言。
不好意思,我确实觉得你像个无耻的混蛋,宝贝儿,她心里说,这个声音并不完全像黛塔·沃克的。我根本不相信你这个该死的机器。也许你失败后比赢了猜谜比赛更危险。
杰克正把那本破烂的谜语书递给枪侠,表情就像他巴不得摆脱那东西。
苏珊娜知道那孩子现在的感受;他们大家的性命就悬在那本书破破烂烂的纸页上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拿着谜语书,那责任太沉重了。
“罗兰!”杰克小声说。“你现在要这个吗?”
“个?”奥伊应和着,一边怯生生地瞅了枪侠一眼。“个吗?”貉獭用牙叼住书,把它从杰克手中拽过来,然后伸着长脖子想把书交给罗兰。正是那本《谜语大全:每个人的脑筋急转弯与智力游戏》!罗兰盯着书看了一会儿,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摇了摇头。“现在不要。”他看着前方的路线图。因为布莱因没有面孔,所以那张图只好权且成为目光的聚集处了。现在绿点已经靠近莱利亚了。苏珊娜一时间有点好奇他们现在经过的平原是什么样子,但马上就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看到。看过剌德城之后,他们已经不想再受刺激了。
“布莱因!”罗兰叫道。
“在这儿。”
“你能离开一会儿吗?我们有事要商量。”
如果你认为它会那么做,那只能说明你疯了,苏珊娜想,但是布莱因回答得干脆利落。
“好的。枪侠。我会把贵族车厢的感应器全部关闭。等你们商量完并做好猜谜的准备之后。我再回来。”
“遵命,麦克阿瑟将军。”埃蒂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纽约的埃蒂?”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叫我时,碰一下路线图即可,”布莱因说。“地图变成红色时,就表示我的感应器关闭了。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它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接下来说:“要橄榄油,不要蓖麻油。”
车厢前方的路线图突然成耀眼的红色,苏珊娜甚至都没办法直视它。
“要橄榄油,不要蓖麻油?”杰克不解地问。“见鬼,那是什么意思?”
“无所谓,”罗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不管布莱因在不在这,单轨列车仍然高速驶向终点。”
“你不相信它真的走了,对不对?”埃蒂问。“它是个滑头的家伙。得了吧,还是现实点。我敢打赌它在偷看。”
“我觉得并非如此,”罗兰说,苏珊娜和他的看法相同。起码此时是这样。“你也听到了,这么多年以来,它听到又有谜语猜了有多兴奋。而且——”
“而且它很自信,”苏珊娜接着说。“它根本不觉得对付我们需要大费周章。”
“对付?”杰克问枪侠。“他会对付我们吗?”
“我也不清楚,”罗兰回答。“我袖子里可没藏着‘看我的’,如果这就是你们问的东西的话。这将是公平竞争……但至少我以前玩过这个游戏。我们以前都玩过,起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如此。我们还有这个。”他朝那本书点点头,杰克刚刚把它从奥伊那里拿过来。“有些力量在起作用,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在阻止我们接近塔。”
苏珊娜在听罗兰讲话,不过她心里想的是布莱因——把他们单独留在这里,自己走开的布莱因,就像捉迷藏时被选中的孩子,在同伴们躲起来的时候顺从地闭着眼睛。难道他们不就是那样吗?难道他们不就是布莱因的玩伴?这个想法比她一直试图摆脱的关于舱口和脑袋被拧掉的念头还要糟糕。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埃蒂问道。“你肯定是有主意的,否则你不会让他离开的。”
“它的高智能——再加上长时间的孤独和被迫的静止——这些会让它更具人性,而它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不管怎样,我希望如此。首先,我们必须分析布莱因。如果可能,找出它的弱点和优势,竞赛中它什么地方有把握,什么地方没把握。在谜语竞赛中取胜,并不仅仅取决于出谜者的聪明才智,千万别这么想。抓住解谜者的盲点同样重要。”
“它有盲点吗?”埃蒂问。
“如果他没有,”罗兰冷静地说,“我们就会死在这趟车上。”
“我喜欢你宽慰我们的方式,”埃蒂咧嘴笑了笑。“这是你的诸多魅力之一。”
“刚开始,我们会考它四次,”罗兰说。“容易,不太容易,比较困难,非常困难。我相信它能把四个谜都解出来,但我们要注意它是怎样回答问题的。”
埃蒂点着头,苏珊娜感觉到一丝隐约的希望。好吧,这听上去是个行得通的办法。
“然后我们再让它走开,单独商量一下,”枪侠说。“也许我们能发现出路。第一批谜语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但是,”——他表情凝重地朝那本书点了点头——“基于杰克关于书店的故事,我们真正需要的答案在那儿,而不存在于我的任何关于节日猜谜的记忆里。一定是在那儿。”
“问题,”苏珊娜说。
罗兰看了看她,扬了扬眉毛,他有一双淡蓝色、危险的眼睛。
“我们要找的是问题,而不是答案,”她说。“这次我们可能是要死在答案的手里了。”
枪侠点点头。他看上去有些迷惘——甚至是沮丧——苏珊娜可不愿在他脸上见到这个表情。不过这次杰克递出书的时候,罗兰接了过去。他拿了一会儿(在他那双被晒伤的大手中,虽然褪色但仍鲜亮的红色封皮看上去十分诡异……在那只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中尤其如此),接着就递给了埃蒂。
“你出简单的。”罗兰回过头对苏珊娜说。
“也许行。”她回答道,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不过你对女士说这样的话还是有些不太礼貌。”
罗兰转向杰克。“你出第二个,稍微难一点。我出第三个。你来最后一个,埃蒂。从书里挑一个看上去难——”
“难的在后面。”杰克补充了一句。
“……不过注意了,别犯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现在不是犯傻的时候。”
埃蒂看着他——老迈,高大,丑陋,天知道他打着找塔的旗号做了多少丑事——埃蒂怀疑罗兰是不是知道他那么做伤害了多少人。现在他们命悬一线,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提醒自己别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要咧着嘴乱开玩笑。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埃蒂·迪恩的招牌产品,既有趣又伤人,这些话老是把他的兄弟亨利气个半死——但他什么都没说。也许长得又高又大又难看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该抛开那些俏皮话和幼稚的笑话。也许该长大了,成熟了。
3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们小声交换意见,并快速翻阅了《谜语大全》,为埃蒂和苏珊娜挑好了谜语(杰克说,他已经知道第一次考布莱因时要出什么题了),罗兰走到贵族车厢的前部,把手摊放在熠熠发光的长方形上。路线图立即又出现了。尽管现在车厢关闭,感觉不到列车在行使,他们还是看到绿点离莱利亚更接近了。
“现在。斯蒂文之子罗兰!”布莱因说。在埃蒂听来,它不止是显得开心;简直就是兴高采烈。“你的卡-泰特准备好了吗?”
“好了。纽约的苏珊娜将开始第一轮。”他转向她,稍稍压低了些嗓子(苏珊娜觉得如果布莱因想偷听,可就不妙了),说道:“你不必像我们中的其他人那样往前走一步,因为你双腿不方便。不过你必须声音洪亮清晰,而且每次和他讲话的时候都要称呼他的名字。假如——当——他正确答出你的谜语,你要说‘谢谢你,布莱因,你回答正确。’接着杰克会迈到过道上,继续猜谜。明白了吗?”
“万一他没猜对,或者根本没有猜呢?”
罗兰阴沉地笑了一声。“我想我们现在根本不必担心这个。”随后他再次提高了音量。“布莱因?”
“是,枪侠。”
罗兰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开始。”
“好极了!”
罗兰朝苏珊娜点点头。埃蒂攥住苏珊娜的一只手;杰克则拍了拍她的另一只手。奥伊抬着带金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苏珊娜紧张地朝他们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路线图。“你好,布莱因。”
“你好,纽约的苏珊娜。”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胳肢窝潮潮的,这时苏珊娜才发现此刻和自己读一年级时的情形极其相似:万事开头难。在全班面前起立开始唱首歌,讲个笑话,做一个如何消夏的报告……或出个谜语。她决定出的谜来自杰克·钱伯斯那篇疯疯癫癫的英语作文。离开河岔口的老人后,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当时杰克几乎一字不差地把那篇文章背了出来。那篇题为“我对事实的理解”的作文包含了两个谜语,埃蒂已经把其中一个出给布莱因了。
“苏珊娜?准备好了吗,女牛仔?”
这又是一番逗弄,不过这回倒是轻松愉快、也很善意的那种。如果得到想要的东西,布莱因是可以变得讨人喜欢的。就像苏珊娜所认识的被惯坏了的孩子。
“是,布莱因。听好了。我的谜面是:什么东西有四个轮子还能飞?”
这时传来一个怪异的滴答声,就好像布莱因在模仿别人弹舌头。接着是短暂的停顿。布莱因回答时,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了。“当然是镇上的垃圾车了。不过是儿童谜语。要是你们接下来的谜语没有改善,我就不客气了,我会后悔让你们多活了这一小会儿。”
路线图闪了一下,但这次不是红色,而是淡粉色。“别激怒它。”小布莱因以央求的语气说。每次它发话时,苏珊娜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满身大汗的秃顶小老头的形象,老头的一举一动都是抖抖嗦嗦的样子。
大布莱因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苏珊娜认为这就像塞西尔·B ·戴米尔的电影里上帝的声音),但是小布莱因的声音只是来自一个地方:他们头顶正上方的扬声器里。“拜托了各位,不要惹他生气了;它已经高速运行,替代轨道不可能跟上这样的高速。而整个轨道自上次我们出来后就严重老化了。”
苏珊娜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无轨电车和地铁,她现在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状况——自火车离开剌德城的摇篮至今,一直开得很稳——但她还是相信小布莱因。她想,要是他们真的感到一点点颠簸,那肯定就是他们最后的感觉了。
罗兰拿胳膊肘顶了顶苏珊娜,她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她说。然后她想起了什么,便飞快地用右手手指轻触喉咙三次。罗兰第一次和泰力莎姑母说话的时候做的就是这么一个动作。
“多谢你的好意,”布莱因说。它听上去挺开心的,苏珊娜想想这也不错,哪怕这是在取笑她。“可我不是女人。如果说我有性别,那也是男性。”
苏珊娜困惑地看着罗兰。
“男左女右,”他说。“在胸骨上。”他轻拍了胸骨一下以作演示。
“哦。”
罗兰转向杰克。这孩子站了起来,把奥伊放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过这是徒劳的;杰克站在过道上面向路线图的时候,奥伊立刻跳下来,跟在杰克身边),注视着布莱因。
“你好,布莱因,我是杰克。你知道,艾尔默的儿子。”
“说吧。你的谜语是什么。”
“什么东西会跳却从不走,有嘴却从不开口,有床不睡觉,有头却从无泪流?”
“不错!杰克。我希望苏珊娜能从你这里学点东西,艾尔默之子杰克。答案对有点头脑的人都是不言自明的,不过这仍然是个好谜语。一条河。”
“多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他左手握拳,轻碰了三次自己的胸骨,随后坐了下来。苏珊娜把手臂围绕在他身上,轻轻抱了他一下。杰克心存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这时罗兰站了起来。“嗨乐,布莱因。”他说。
“嗨乐,枪侠。”布莱因听上去好像又被逗乐了……也许是因为这种苏珊娜从没听过的问候语吧。嗨什么?她不明白。关于希特勒的念头一闪而过,而这又让她想起了在剌德城外发现的飞机残骸。杰克曾说过那是一架福克-沃尔夫。她不了解飞机,但她知道里面有一具死尸,年代久远得连臭气都散发不出来了。“说出你的谜语,罗兰。出个漂亮的谜语。”
“举止漂亮才是真的漂亮,布莱因。言归正传,我的谜语是:什么东西早上有四条腿,下午两条腿,晚上有三条腿?”
“是个漂亮的谜语。”布莱因表示肯定。“简单而漂亮,就这么回事。答案是人。一个人在孩童时代用手和膝盖着地爬行,等到成年后就用双脚走路,老年时代就要用拐杖走路了。”
布莱因颇为得意,苏珊娜突然间发现了一个还算有趣的事实:她厌恶这个自鸣得意而又冷酷无情的东西。不管布莱因是不是机器,是它还是他,她都讨厌它。她觉得,就算布莱因没有逼迫他们用生命作赌注来进行一个愚蠢的猜谜竞赛,她照样厌恶它。
罗兰不动声色。“谢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他没有碰自己的胸骨就坐下了,然后看了看埃蒂。埃蒂起身站在过道上。
“怎么啦,布莱因,我的好兄弟?”他问。罗兰皱了一下眉,摇摇头,用残废的右手摸了摸额头。
布莱因一言不发。
“布莱因?你在吗?”
“在,但没心情开玩笑。纽约的埃蒂。说出你的谜语。尽管你一副傻样。但我认为谜语还是会有难度的。我很期待这个谜语。”
埃蒂瞥了罗兰一眼,后者朝他挥了挥手——继续啊,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接着说!——接着又回头看了看路线图,绿点刚刚越过标志着莱利亚的那个点。苏珊娜明白埃蒂在怀疑什么,而她对这一点已深信不疑:布莱因明白他们在用一连串的谜语来测试它的能力。布莱因知道……并欣然接受了。
在发现没有任何希望找到一个容易的出路之后,苏珊娜的心情沉重起来。
4
“好吧,”埃蒂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但我觉得很难。”《谜语大全》的答案部分已经被撕掉了,所以他也不知道答案,不过他认为没关系;游戏规则并没有规定出迷的人必须知道答案。
“我想听到谜语并且回答。”
“什么东西一经说出就被打破了?”
“安静。纽约的埃蒂,你对安静可是知之甚少。”布莱因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埃蒂觉得自己的心一沉。没有必要去咨询别人了;答案显而易见。那么快就回答出问题可不是件好事情。虽然埃蒂没有说出口,但他一直心存希望——甚至可以说他隐隐感到有把握——就是用一个谜语把布莱因给弄死,让他四分五裂,即使动用国王所有的马和所有的臣民也无法将他复原。每次他在某个机灵鬼卧室里玩掷骰子游戏捡起一对骰子的时候,或是玩二十一点他想要超过十七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隐约的确定感。就是你觉得不可能出问题,因为你就是你,出类拔萃、独一无二的你。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我对‘安静’这个东西了解不多。谢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
“我希望你们已经发现了对你们有利的因素,”布莱因说。埃蒂心想:你这个该死的机器大骗子。布莱因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洋洋得意的口气,埃蒂不禁好奇一台机器怎么能表现出这样的情绪。到底是建造它的中古先人赋予了它感情,还是不知何时,布莱因自己发展出了一系列人的情绪,来打发漫长的空寂岁月?
“需要我再次走开,你们好商量一下吗?”
“是的。”罗兰说。
路线图闪烁着耀眼的鲜红色。埃蒂转身面对枪侠。罗兰的脸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但在那之前,埃蒂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一种恐怖的东西:虽然转瞬即逝,却是完完全全的绝望。埃蒂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罗兰中了大螯虾的毒、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埃蒂拿着自己的枪对准的时候,甚至可怕的盖舍俘虏了杰克、带着他消失在剌德城的时候,罗兰的脸上都没出现过那种表情。
“下一步该怎么办?”杰克问道。“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再来一轮?”
“我想那就没什么意义了,”罗兰说。“布莱因知道的谜语多得是——也许成千上万——这可不是好事情。比这还糟糕得多的是他还知道谜语的来龙去脉……制谜和解谜时的心理活动。”他转身面向埃蒂和苏珊娜,他们两人已经坐了下来,胳膊搂着对方的腰。“我说得对吗?”他问他们。“你们同意吗?”
“那么,”杰克问。“我们该怎么办,罗兰?我是说,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对他说谎,你这个混蛋,埃蒂拼命向罗兰传递这个想法。
罗兰或许真的听到了,他正尽力而为。他用残缺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杰克的头发。“我认为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杰克。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出一个合适的谜语。它说过,跑完全程不到九个小时。”
“八小时四十五分钟。”杰克插了一句。
“……时间不算长。我们走了都快一个小时了——”
“如果路线图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到托皮卡的路程都走了将近一半了,”苏珊娜喉咙有些发紧。“没准我们的机器朋友在旅程长度的问题上对我们撒了谎。好让它的打赌更有把握。”
“说不定。”罗兰表示赞同。
“那我们该怎么办?”杰克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罗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又吐了出来。“现在,让我单独用谜语来考他。我要搜罗小时候节日猜谜会上那些最难的谜语来问他。杰克,我们若是已经接近了某地……若是还在以相同的速度接近托皮卡,布莱因还没被难倒,我想你应该拿书中最后的几个谜语来问他。挑最难的。”他心烦意乱地摸摸自己的半边脸,看着眼前的冰雕。这个与他惊人相似的冰雕已经渐渐融开,成了面目难辨的一团东西。“我仍然认为答案就在书里头。否则你回到这个世界之前为什么会被吸引到它那里去呢?”
“那我们呢?”苏珊娜问。“埃蒂和我该怎么做?”
“思考,”罗兰说。“思考,看在你们父亲的份上。”
“‘我不用手来射击,’”埃蒂说。他突然觉得自己远离了此地,这是种陌生的感觉。当他从木头里看出弹弓和钥匙等着他释放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但同时又好像完全不同。
罗兰用怪怪的眼神望着他。“是的,埃蒂,你说得没错。枪侠是用心来射击的。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本来他还打算再说点什么的,但是突然有一个古怪的意象——一段古怪的记忆——阻止了他:在前往剌德城的途中,记不得是哪次停下露宿,罗兰蹲在杰克的旁边,两人面前是一堆没有点燃的篝火。罗兰又在进行他那永无休止的授课了。这次轮到杰克了。杰克手中拿着燧石和火镰,正试图点燃篝火。燧石上冒出了一个个火星,但马上就熄灭在黑暗中了。罗兰说他正在做蠢事。他正在做……嗯……蠢事。
“不,”埃蒂说。“他根本没这么说。起码他没跟杰克那么说。”
“埃蒂?”苏珊娜说,听上去很担心,甚至是害怕。
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说了些什么呢,兄弟?那是亨利的声音,那个像哲人一样夸夸其谈的瘾君子。他很久没听到过亨利对他说话了。问他,他就坐在你身边,问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要像个裹着尿布的孩子一样毫无主见。
但这是个坏主意,在罗兰的世界里,这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在罗兰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谜语。你不是用你的手而是用你的脑子射击,用你那该死的脑子!你会对点不着火的人说什么呢?当然是说,把你的燧石靠近一点。那就是罗兰当时说的话:把你的燧石靠近点,拿稳。
但这些都与眼前的情形风马牛不相及。是的,接近了,但接近只在马蹄铁这种东西上才管用,亨利·迪恩在成为像哲人般的瘾君子之前会这么说的。埃蒂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清,因为罗兰让他感到尴尬……让他难为情……拿他开涮……
也许不是故意的,不过,有些东西……有些东西使以前亨利常常给他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是当然了,要不然消失了这么久后,亨利怎么会突然又回来了呢?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他。甚至包括奥伊。
“继续啊,”他告诉罗兰,语气有些烦躁。“你要我们思考,我们正在思考呢。”他正在拼命地思考。
(我用大脑来射击)以至于脑子都快冒火了,但他可不打算告诉那个又高又丑且上了年纪的家伙。“继续问布莱因一些谜语啊。做你该做的。”
“随便你,埃蒂。”罗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向前去,再次把手放在猩红色的长方形上。路线图立刻又显现出来。上面的绿点已经离莱利亚更远了,但是埃蒂很清楚火车已经明显减速了,要么是因为执行了某一个内置程序,要么是布莱因玩得很开心,不想这么快结束旅程。
“斯蒂文之子罗兰,你的卡-泰特准备好继续我们的节日猜谜了吗?”
“是,布莱因,”罗兰说。埃蒂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沉重。“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现在会单独给你猜谜。”
“作为首领和你卡-泰特的父亲。这是你的权利。这些是节日猜谜中的谜语吗?”
“是的。”
“好。”它口气中透出几分让人生厌的满足。“我想多听到些谜语。”
“好啊。”罗兰深呼了一口气后开始出谜。“给我吃的我就活下来。给我喝的我就会死掉。我是什么?”
“火。”回答毫不犹豫。仍旧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满,那口气仿佛在说当你祖母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老早知道这个谜语了,再来一个啊!几个世纪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再试试啊!
“布莱因,我在阳光前面走过,但没有影子。我是什么呢?”
“风。”回答还是那么斩钉截铁。
“先生,你说对了。下一个。这东西轻如鸿毛,但是没人能够长时间握着这样东西。”
“人的气息。”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但他这次的确犹豫了,埃蒂突然想到。杰克和苏珊娜焦急地凝视着罗兰,双拳紧攥,巴望着他能给布莱因出个像样的谜语,可以把它难倒,就像打牌时突然甩出的一招制敌的王牌。埃蒂无法看着他们——尤其是苏珊娜——否则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也是双拳紧握,强迫它们张开,平放在大腿上。要做到这一点非常艰难。他听到走廊上罗兰还在翻弄着他年轻时听过的那些谜语。
“布莱因,猜这个谜语吧:如果你打碎我,我不会停止工作。如果你能触碰到我,我的工作就完成了。如果你失去我,你必须马上用一个戒指把我找到。我是什么?”
一瞬间,苏珊娜的呼吸停止了,虽然埃蒂在低头往下看,他仍然明白他的所思亦是她的所想:这是个好谜语,很好的谜语,有可能——
“人的心,”布莱因说。还是毫不犹豫的样子。“这个谜语很大程度上基于人类诗意的幻想;比方说约翰·艾弗里、塞罗尼亚·亨茨、昂多拉、威廉·布莱克、詹姆斯·塔特、维罗尼卡·梅斯,以及其他人。人类的思考总是围绕着爱情。从塔的一层到另一层,这个事实始终不变,即使在这个堕落的年代也是如此。继续,蓟犁的罗兰。”
苏珊娜恢复了呼吸。埃蒂双手又想攥紧,但他没让它们这样做。把你的燧石挪近一点,他用罗兰的声音思考着。把你的燧石挪近一点,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单轨火车布莱因继续前行,在魔月的照耀下向东南方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