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朝太阳奔驰的马 第三章

“咳呸!”

我去城里收厨余的肥油,出来的路上,对着城的后门吐了一口口水。领主宅邸的执事哈梅尔关心我的健康状态,问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满口酒味地进城。他这种踹人小腿、打人家头的方式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关心。

因为我不是走正门,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正式的客人都会走正门,后门除了像我这种到领主住宅缴纳东西的人以外,根本没有别人会走。所以也不会有警备队员,就算我吐吐口水,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这无礼的家伙,刚才干了什么?”

之前被打的后脑勺突然又被打了一下。但城里根本找不到可以罩我的人,所以我急忙低下了头说:

“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无意识中……”

“嗯,肯反省自己的错误了吗?”

等一下。这个声音好像听起来很耳熟。我稍微把头抬起来一看,就看到像个傻瓜一样笑着的杉森的面孔。

“杉森!可恶,差点把我给吓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做会被吓的事。干嘛?你是来收肉块的吗?”

“什么肉块。是肥油啦!可是警备队长在后门做什么?”

“啊,昨晚我因为酒醉,在这附近弄丢了一样东西……”

杉森很放心地讲出口之后,好像突然才惊觉到自己说话的对象是我。杉森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弄丢了某样东西?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来这边找……”

“我必须要执行警备任务啊,不对吗?”

“不对,不对。应该有没在值勤的人。如果拜托他们,他们一定可以帮你。也就是说,你那东西是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东西……”

“你,你,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嗯?看,你激动起来了吧?也就是说,你那东西是很秘密的东西,而且小到会弄丢。嗯。但是你又必须回头来找这样东西。所以那是……”

杉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副“你这家伙,怎么可能说中自己没看过的东西?”的表情注视着我。我用好像美食当前的表情说:

“是戒指吧?”

杉森用快昏倒的表情看着我。

“你,你,你怎么……?”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她会把戒指给谁呢?我根本就不太想讲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

杉森抓住了我的肩膀。

“拜托……算我求你。”

杉森那时的表情真够瞧的。我没再继续讲,只是抱着肚子一直笑。哈!说什么可以跟食人魔单挑的战士?

一会儿之后,我跟杉森开始一起翻找着城后门附近的草地。因为是秋天,所以常会有蟋蟀突然跳起来。杉森一面在那里拼命翻找,一面不断催我发誓,要求我不能告诉别人。我说我才十七岁,还不到可以发誓的年龄,就一口把他拒绝掉了。发誓是要在成年之后,可以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了,才能做的事情,不是吗?

“你快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这有点困难。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控制我的嘴。”

我只是想陈述事实而已,而杉森则是满口脏话地咒骂着。哼,这样比起来我可是高尚多了。

过了一阵子,我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铜戒指。

“杉森,我找到了!”

杉森高兴地跳了起来。我递给他的同时一面说:

“因为太小了,所以没办法戴在你的手指上。如果不想再弄掉的话,最好用根线穿上之后挂在脖子上。”

“啊,其实我已经这么做了,可是线断掉了。下次要准备铁链才行。”

杉森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铜戒指上,仔细翻来覆去不断地摸、不断地看,好像在细察是不是受到了损伤,也不嫌麻烦。我猜如果我不在旁边,搞不好他会把戒指放到嘴里,尝一下味道怎样。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简直快看不下去了。

我们两人为了乘凉坐到了树下。杉森一直到这时候还在摸弄那枚戒指,他红着脸说:

“如果我这次回来,我会正式向大家公布,举办婚礼。”

“什么这次回来?”

“就是参加阿姆塔特征讨之后回来。”

我的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

“咦?杉森你也要去?你不是守城的警备队吗?”

“与其说是守城的警备队,不如说是贺坦特领主大人的警备队。守城不就是为了保护领主吗?”

“啊,说起来是没错……”

“这次我们领主也会参与出征。”

这件事比我爸爸支援征讨军更加好笑。我哭笑不得地说:

“领主大人?他还没忘记怎么骑马吗?”

“咦?你怎么知道?所以这次坐战车去。”

我顿时嘴巴张得大大的。什么?战车?在我的想象中,战车这类的东西应该是在南部,跟杰彭之间的边境那里才有,我才不相信我们城里会有这种东西。

“什么?我们的城里有战车?”

“嗯,领主大人命令我爸爸做的。是用载货车改装的。”

我不想再讲下去了。那东西一定既不像改造战车,又不像货车,而是像市场里的马车。我在那一瞬间真的确实领悟到“啼笑皆非”这句话的意义。

“领主大人去干嘛?说老实话,我们领主只要不从战车上滚下去,就已经是万幸了,难道还要他拿着斩矛挥来挥去吗?”

杉森也笑嘻嘻地说:

“嗯,虽然我这么讲有点失礼,但我也不太相信他会这么做。”

“那他为什么要去?”

“问得好。这一次,龙跟龙魂使不都从首都过来了!所以身为这个村庄的主人,也非去不可。”

“所以是出于无奈,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这次达哈梅尔执事都没能拦住他。”

“咦?”

“从第六次征讨军开始,领主大人就一直想要去。但是这段期间,哈梅尔执事一直不让他去,不是吗?然而因为这次首都有贵宾来,所以连哈梅尔执事都无法劝阻了。”

第六次征讨军……啊,就是领主的独生子,少领主战死的那时候。

我想起来了。少领主贺坦特男爵。我们对贵族的名字都不太关心,我们自己村子的贵族就只有领主贺坦特子爵一个,所以也不会弄错。但是贺坦特子爵的儿子阿尔班斯·贺坦特从首都的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在与杰彭的战争中立了些功勋,于是成为贺坦特男爵,在离我们村庄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获得了领地,那时候我们也常搞混。所以我们一开始分别用贺坦特子爵,贺坦特男爵来称呼他们,但是后来嫌烦,所以就自然养成了习惯,叫他们领主还有少领主。我记得少领主也很喜欢这种叫法。

但是少领主并没有统治自己的领地多少时间。他从出生开始,对蹂躏自己父亲领地的阿姆塔特的恨意就不断累积,所以即使他爸爸挽留他,他还是加入了第六次征讨军。

三个礼拜之后,人们就看到我们领主夫人,也就是少领主的妈妈抱着少领主的头盔,在雨中的村中大路上痛哭失声。我那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跟着领主夫人还有周围的人一起哭。从那天开始我就没看过领主夫人了。她好像完全躲在自己宅邸里面不出来。

我想起了那时的光景,低声说:

“说起来……少领主过世之后,我们领主就算活着,也像是人间地狱。大概每天早上睁开了不想睁的眼睛,就会看见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这件残酷的事实,每天晚上闭上了不想闭的眼睛,就会沉浸在儿子死亡的恶梦中。”

杉森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脉搏有些不正常……”

“够了,够了。有时间偷偷谈恋爱,还不去看点书!”

这是把某天卡尔对我说的话改一改拿来用。但是杉森听了只是微笑。

“那你回来之后,就打算在大家的祝福之下结婚?”

“嗯。你会来道贺吧。我也会正式邀请你的。”

他难道没想过,搞不好自己不会活着回来了?

我只有十七岁。但是对我而言,要说出这种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果这样问,能听到什么好答案呢?就算我不说,他自己心里也会浮现这种可怕的念头吧。所以我不但没说出口,还故意作出愉悦的表情,很亲切地说:

“那个……那个女孩子还真可怜。怎么会跟这种食人魔似的男人……都是磨坊害的啊!”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

“哎,该怨谁呢。听到对方说晚上到磨坊来,为什么毫无警戒心地就去了呢?在那天以前,少年是属于少女的,但过了那天之后,少女就是属于少年的了。连月光也被少年焦躁的告白给染红。少年用甜美的唇锁住了少女的唇,让她无法开口拒绝。啊,真是凄美啊。因着双唇被窃取,少女就已经失去了自由。就像关在笼里的鸟,又如同被缰绳捆绑的野马……”

“喂!修奇!给我站着!你站住,我不打你。如果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杉森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好像忘了自己警备队长的任务,说着一些前言不对后语的话,跑来追我。我则是兴高采烈地跑上了村中大路。村人处处给予我帮助。

杉森不是脚莫名其妙被绊到,就是无缘无故撞到人,而我则是很轻松地唱着歌,最后在村人热烈的反应与期待下,差点就把那个女孩的名字说了出来……但因为他太可怜,我还是放他一马。现在先保留,下一次还可以用。

我背着装了肥油的木桶,走上了林间小路。天气好到我想吹口哨,清风吹来,舒爽得甚至都忘记了刚被杉森打到头的疼痛。但因为肥油的腥味,又把这一切全破坏掉了。我默默地走着。

那时杰米妮突然从小路旁的树后跳了出来。

“午安!”

杰米妮出现的时候两手放在背后,好像正摸着屁股。

“被打得很惨吧?”

被杰米妮妈妈的手掌打,还不如被一个普通男人的拳头揍来得好些。但被锻炼了十七年的杰米妮好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嗯。可是你为什么背着肥油桶?昨天你不是说工作已经都做完了?”

“又有人订货了。是阿姆塔特征讨军要用的蜡烛。”

“是吗?还需要做多少?”

“我也不知道。首都来的骑士跟征讨军的指挥官们订好作战计划,才会定出消耗量吧。但依照我的想法,大概用不到多少。”

“为什么?”

杰米妮开始跟我一起走。

“因为骑士不会来几个,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作战计划。以前因为人很多,所以需要不少蜡烛,但这次不是这样。这次的战争其实是阿姆塔特跟卡赛普莱的对决。所以骑士们也不需要熬夜商讨战略……因为距离大约十天的路程,所以往返算起来,大约只要一百根左右就够了。”

“嗯。应该是吧。”

杰米妮点了点头说。

“可是昨天那个龙魂使,如果打起仗来,他是不是要骑到龙的背上去?”

“嗯?为什么?当然不骑。”

“咦?他不是骑在卡赛普莱背上指挥的吗?”

“那小鬼懂得什么战争。你说的是龙骑士。那些骑士得到了龙的许可,所以坐在龙背上。龙魂使……只不过是龙与人之间的媒介而已。他们只是一种象征,代表着龙听从人命令的契约。”

我很郑重地说明,但杰米妮只是撇了撇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皱了一下眉头。

“唉唷,真伤脑筋。你这丫头!那我这么说好了,你住在哪里?领主所属的森林,不是吗?”

“嗯。”

“可是看守森林的人是领主本人吗?在森林里砍树、摘果实、采香菇、打猎的权利全部都是属于领主的,不是吗?”

“喔……对啊。”

“但其实看管森林的是你爸爸。懂了吗?要在这座森林里砍树、采香菇,其实不是要得到领主的许可,而是得到你爸爸的许可就行了。”

杰米妮带着骄傲的表情点了点头。

“嗯,没错。”

“懂了吗?龙魂使虽然是龙的主人,但其实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拜托龙,你根本不用去问龙魂使。只要直接拜托龙就行了。卡赛普莱也是这样。因为人们说希望能消灭阿姆塔特,卡赛普莱听了这句话,于是自己下定决心要去打一仗。”

杰米妮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接着她又好像冒出了什么奇特的想法,拍了一下手,说:

“那换句话说,如果我跑去找卡赛普莱,对它说:‘你让我骑一下’,只要它自己答应,我就可以骑了吧?也不用得到龙魂使的允许?”

“没错。说得很对。所以龙跟人是直接沟通的。龙魂使什么也不用做。但是如果龙身边没有龙魂使在,那它根本不会去跟人沟通,看到人就会直接把人弄死。”

“就像阿姆塔特那样吗?”

“对……就像那个可恶东西!”

我踹了踹地上的小石块。但那石块撞到树之后,竟然又烦人地弹回我脚边,这次我用尽全力一踢,小石头就消失在树林里面了。

“别生气啦。”

“去他的,我就是不想听见那个名字!”

杰米妮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却转过身去。一转身,杰米妮也把视线投到了别处。我们就这样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杰米妮突然说:

“真的要试试看吗?”

“什么?”

“要拜托卡赛普莱让我骑骑看吗?”

我的愤怒瞬间全消失了。天啊,卡兰贝勒啊!

“……卡赛普莱当然一定会让你骑的。”

“真的吗?”

“嗯。然后载你飞到高空,细细地嚼了之后再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再飞下来。大概连饱嗝也不会打一个。像你这种大小,大概吃了也不怎么饱……”

“修奇!你为什么每次都讲这么可怕的话?”

杰米妮用力踩了我的脚一下,然后跑掉了。这个该死的丫头。我因为背上背着肥油桶,所以只能对她大喊。她远远地对我挥动着拳头。

该死,该死,该死,这可爱的小东西!

咦?奇怪,我发疯了吗?

我开始提炼蜡烛。

首先把处理过的动物脂肪放到水里,用微火煮着。一阵子之后,油都浮到水面上了,再把油捞起来。这个东西既烫,气味又很糟糕,所以这一花时间的步骤做起来很辛苦。将油过滤了之后,再加入腊之类的凝固剂。然后再将混和之后的东西倒进事先放了烛芯的模子里。如果烛芯是用线捻成的,点起来的火焰会非常好看,但是线很贵。所以我们将芦苇沾了油之后晒干,当作烛芯。芦苇烛芯烧起来会霹啪响,喷出火花,而且亮度也比较低,但至少材料是不要钱的。

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到阴凉处冷却,再从模子里倒出来,蜡烛就完成了。虽然看起来简单到令人觉得枯燥的程度,但你自己做做看。你一定会发现这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我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不管是观察油融化的程度、抓凝固剂的量、倒油时小心不把烛芯弄断,每一件事都需要巧妙的手艺。如果运气不好,把烛芯弄断了,那么一整根蜡烛份的材料就全部要丢掉。我是花了很漫长的岁月,才学会一次就能正确注入油脂的技术。

所有重要的制作步骤都是我亲手完成的。我坐在开阔的工坊中,倒着锅里的油,一面想着爸爸的事。

爸爸如果在我身边作一些指导就更好了,但是他根本连工坊的附近都不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木棍,正在院子里挥来挥去。他大概把那根棍子当成枪了,如果他还没在上面贴上自己名字,就已经算是万幸了。看到他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还挥着根棍子很诚恳地在那边“呀!啊!呀!”地大喊,就算他是我爸,我也看不下去了。

“爸!”

“都做完了吗?”

“嗯。模子都倒满了。”

我们家的蜡烛模子总共有四十个。所以如果要做一百个,可得做好几遍。当然根本没有人说过要做一百个,但我猜需要量大概是这个数字。而我现在倒满了四十个蜡烛模子之后,锅子也刚好空了。因为锅里剩下的东西全部要丢掉(不能回锅再煮第二次),所以我事前大概估计了一下,使材料用得刚刚好。

这件事爸爸也看见了。因为我故意端给爸爸看。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

“……谢谢。”

我把蜡烛模子移到阴凉处,将锅子洗干净,收拾了一下材料。这段期间,爸爸还在那里“喝啊!”“哼嗨唷!”“嘿咻!”“嗨呀!”,喊着一些好像跟练习刺枪无关的口号,一面挥着棍子。

“我看得好痛苦啊。”

“你要谦虚点,好好尊敬我。别嫉妒啊。”

“要不要我跟你对练?”

“到头来,还是要骨肉相残啊。那么去弄根棍子来!”

我跑到工坊的一边选棍子,然后瞄了一眼爸爸拿的那根棍子。结果我选了特别长的又特别重的一根。爸爸的眉头一扬。

“哈哈哈。俗语说,好木匠是不挑工具的。”

我耸了耸肩,放下了刚刚选的那根棍子,然后拿起了更大的一根。

“……这该死的家伙。”

我拿起了棍子,开始在头上呼呼地旋转。我偶尔看到杉森或他的部下这么玩。

但是我还是加入了自己特有的动作。杉森到了最后会把枪举到自己腰部的高度停下来,但是我则是一个失手让棍子飞了出去,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去捡。

不管怎么样,爸爸跟我最后好不容易才能拿着木棍,站在院子中对看。在我看来,爸爸连拿木棍的架势都很不像样子。又不是拿刀,为什么要拿在胸前?他的脚则是随便站,站得很开。如果现在刺他,他连躲也躲不掉。

“你的脚并起来一点,与肩同宽。”

“你要耍诡计骗我吗?”

“……这是很单纯的建议。”

爸爸乖乖地把脚稍微并了起来。我摆出架势,然后说:

“枪要这样拿。你以为是在用斧头砍吗?两手离得开一点。”

爸爸还是照着我的话做了。接下来的三十分钟之内,我们演出了一场简直让我看不下去的情景。

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这种家伙。我每次伸出棍子,快碰到爸爸的时候都会缩回来。但是爸爸打自己的儿子却像打条狗一样,毫不留情。要躲他的招式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说起爸爸的功夫水准,就算我呆呆站着不动,他也会刺到别的地方去。反而是我每次想要躲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他的棍子。

“哼,你还能继续打吗?”

“你觉得我不能打了吗?”

“我看你完全不行了。起来吧。”

我在爸爸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夕阳正在西下。我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走到茅屋前的桌边,爸爸自己拿了水瓶过来。周围是一片通红,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关系,爸爸的脸看来特别温暖。

我吞了一口水,说:

“爸爸。你真的认为自己这样回得来吗?”

“对啊,我也很担心。要是指挥官惊讶于我的武艺,把我拖去首都谒见国王陛下,那我怎么办?我比较喜欢这个村子耶。”

“……”

爸爸拨了拨我的头发,笑了。

“别担心。会越来越好的。还有八天可以练习。”

“八天以后就要出发了吗?”

“嗯。今天在城里听到这个消息。从明天开始要参加城里的训练了。”

“才训练一个礼拜就……”

“怎么了,反正作战的指挥官对我们也没什么期待。反正都准备全部让卡赛普莱去打。”

“如果你躲在卡赛普莱背后,有人喊‘突击!’的时候,你就马上说:‘呃!我中箭了!’,然后倒在地上。”

“阿姆塔特会射箭吗?那我可要赶快向指挥官禀报这项情报。”

“指挥官是谁?”

“是保护龙魂使来到这里的首都骑士。名叫修利哲。听说他是个伯爵。”

“伯爵的地位比我们领主更高吧!”

“只要看看他不是被派到跟杰彭作战的前线,而是派到这种偏僻的领地来,就很清楚了。这个伯爵如果不是没有能力,就是没有手腕。”

“可是一个伯爵带来的兵就只是这样吗?”

“你居然指着卡赛普莱说‘只是这样’?”

“这话也对啦。”

我转过头朝着西方望去。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红色。西方是阿姆塔特所在之处。我突然感觉红色的夕阳就像是阿姆塔特吐出的火,莫名其妙地从温暖的红光中感到了一丝寒意。我打了几个寒颤,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跟爸爸对练好像太辛苦了。


燃烧着的红色火光。

燃烧着房屋,燃烧着村庄,燃烧着天地。我能看见的只有火光。

妈妈也正燃烧着。

火做的鞋子,火做的衣裳,火做的头发。她手臂上,火做的手镯正熊熊燃烧着。

妈妈的表情很安详,整幅画面看来非常美丽。奇怪的是,我觉得妈妈看来非常温暖。似乎如果投进她怀里,那火焰一定可以带给我温暖。

我奔向妈妈。

妈妈也张开了双臂。快来吧,快来吧。

妈妈的双臂不断摊开。快来吧。继续摊开。快来吧。结果妈妈所摊开的东西变成了黑色的翅膀。

妈妈肩膀的上方,出现了异常的头。皮肤既黑又闪闪发亮,将周围的火光都扭曲地反射了回来。头上有微弯而向前突出的角,如果就这样跑过去,一定会被刺穿。那颗头的嘴巴张开了。里面是大到荒唐的洞窟。绝对。黑暗。永恒。无限。

我为何还在继续向前跑呢?


“笨蛋!你要跑去哪里?”

因为爸爸一喊,我才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冲向壁炉。我停了下来。再继续往前多跑一点的话,恐怕我的头皮都会被烧焦了。

“做梦了吗?”

仔细一看,原来我裹着毛毯躺在房间地板上,爸爸坐在床沿,正写着某些东西。爸爸将刚刚在写的东西放到柜子上,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点了一下头。我额头上都是汗,到了这时还是茫然地坐在那里。甚至他把我眼皮翻起来看,我还是呆坐着。最后爸爸握起拳头向后一举,作势要打我。

“停!别打我。”

“太好了。是不是没吃晚饭就睡觉,才变成这样?说起来以你那种年纪,应该不太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那里的桌上有面包,快吃吧。”

我站了起来,但不是要去吃面包。我直接走出了茅屋。

“我去乘凉一下。”

“去吧。”

我本来裹在毛毯里,突然跑到外面,刹时觉得冷得要命,甚至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因为是流汗之后,所以舒爽得不得了。管他明天会不会感冒,我还是走到了工坊的水桶边。但想要把头钻到水桶里的瞬间,我突然退缩了。

水桶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黑暗。连里面有没有水都看不见。我不想把头放进去了。我感觉如果头钻了进去,那全身也都会被吸进去似的。

我咬着牙向后退,背靠茅屋的墙坐了下来。

“妈咪!”

我本来是想叫“妈妈”的。但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叫她,因为她还在的时候我太小,只会叫‘妈咪’。我自然而然地按照很久以前的记忆叫了出来。

噗哧。这算什么?带着感伤的青春期小鬼的语气?

但为何我的双颊还是润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