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力神的难题

第二天小笛是被不寻常的汽笛声吵醒的——实际上,这声巨响直接让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思忖这是不是雷奥搞的又一个恶作剧,但汽笛再次发出了隆隆声,听上去有数百码之遥——也就是说来自另一艘船。

她急忙披上衣服。等抵达甲板时,其他人已经到了——大家看起来都是仓促收拾的,除了海治教练,他还在值夜班。

弗兰克那件温哥华冬奥会标志衫翻在外面;波西穿着睡裤和青铜护胸甲,这倒是不错的个性化装扮;黑兹尔的头发歪在一边,好像刚从一场飓风里走出来;雷奥则不小心让自己着了火,他的T恤衫烧焦了,胳膊还在冒烟。

距离港口大约一百码处,有一艘巨大的游轮经过。十五或十六层的露台上,游客们正朝他们挥手。一些人笑着拍照留影。对于看到一艘古希腊三层划桨战船,好像没有人感到惊讶。可能是幻影迷雾让它看起来像一艘渔船,或者游客们透过阿尔戈二号看到了一处景点。

游轮又拉响了汽笛,连阿尔戈二号都有震感。

海治教练捂住了耳朵:“他们非得这么响吗?”

“他们就是想打招呼。”弗兰克推测道。

“什么?”黑兹尔大声回应。

游轮贴着他们驶过,向大海驶去。游客们还在挥手。如果他们看到阿尔戈二号上只有一群穿着盔甲和睡衣,并且半睡半醒的小孩,还有一个长着山羊腿的男人,这么诡异的情景他们肯定不会泄露出去的。

“再见!”雷奥喊道,举起了他那只冒烟的手。

“我能用投石器吗?”海治问。

“不行。”雷奥勉强笑道。

黑兹尔擦了擦眼睛,望向波光粼粼的绿色海水:“那里是……哦……哇哦。”

小笛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现在没有游客阻挡他们的视线,她看到在北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在海中拔起。小笛以前也见过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悬崖峭壁。她曾驾车沿着加州海岸在一号公路行驶。她甚至还和伊阿宋一起掉下科罗拉多大峡谷,又从底下飞上空中。但是那些景色都无法与这块直插天际的拳状巨岩相比拟,它闪耀着令人炫目的白色光芒。

在山的一边,石灰岩的峭壁几乎是完全垂直的,小笛估摸着,岩石大约会深入到水下一千英尺的地方。而另一边,山岩有梯状斜坡,布满了绿色植物,整座山让小笛想起了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它有着巨大的白色头部和胸口,背上披着一件绿斗篷,经过千年时间已经磨损了很多。

“这是直布罗陀岩,”安娜贝丝敬畏地说,“位于西班牙的一端。而那里——”她指向南方一片更遥远的红色与赭色丘陵,“那肯定是非洲。我们正位于地中海的入口。”

这个早晨阳光和煦,但小笛却在发抖。除了这片一望无垠的海水外,她还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旦进入了地中海——“我们的海”——那他们就算是进入了古代地界。如果传说是真的话,那他们的旅途将会比此前危险十倍。

“现在怎么办?”她问,“我们就这么把船开进去?”

“干吗不?”雷奥说,“这是条大航道,一直都有船只进出。”

以前可没有载满混血半神的三层划桨战船。小笛想。

安娜贝丝凝视着直布罗陀岩。小笛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这通常表示她陷入了麻烦。

“从前,”安娜贝丝说,“它们被称为赫拉克勒斯之柱。这块岩石是一根柱子,而另一根柱子是指一座非洲的山,但没人知道是哪座。”

“希腊英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波西皱眉,“这家伙真有点像古希腊的星巴克咖啡店。不管你到哪儿都能看到他。”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让阿尔戈二号摇晃起来,尽管小笛此时不确定它是从哪里传来的。她没有看见任何其他船只,天空也依然澄澈。

安娜贝丝依然把注意力集中在白色的岩石上,仿佛在等待雅典娜之印现身燃烧。“对希腊人来说,赫拉克勒斯之柱代表了他们已知世界的尽头。而罗马人说石柱上刻有拉丁文的警告……”

“Non plus ultra.”波西接口。

安娜贝丝一脸惊讶:“没错。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此处之外,再无一物’。你怎么知道的?”

波西点头:“因为我正看着那些字呢。”

他们的正前方,在海峡的正中,有一处岛屿在远处反射着微光。小笛确信,以前这里绝对没有岛屿。那是一座山峦起伏的小岛,覆盖着森林,海岸镶嵌着白色沙滩。这与直布罗陀岩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岛屿的前方,离岸一百码的水中矗立着两根白色的希腊柱,和阿尔戈二号的桅杆一样高。在两根立柱之间,海水下闪烁着银色的巨大字眼,这可能是幻象,也可能是被镶在沙中的字母:NON PLUS ULTRA。

“各位,我要不要掉转船头?”雷奥紧张地问,“或者……”

没人回答他——这可能是因为大家像小笛一样都注意到了站在海滩上的一个物体。当船接近立柱的时候,小笛瞧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黑发男子,他双手抱胸,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的船,好似他正在等他们。离得这么远,小笛无法进一步辨认那人的样子,但是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并不开心。

弗兰克倒吸一口冷气:“他该不会是?”

“赫拉克勒斯,”伊阿宋说,“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混血半神英雄。”

现在阿尔戈二号距离立柱只有一百多码了。

“给我个决定,”雷奥急促地说,“我可以掉头,或者起飞。稳定器现在可以用了。但是我要马上知道你们的决定。”

“我们必须往前开。”安娜贝丝说,“我想他一直在守护这片海峡。如果那真是赫拉克勒斯,无论是把船开走还是飞走都毫无益处。他会想和我们谈谈的。”

小笛克制住自己使用魅惑语的冲动。她想冲着雷奥大叫:快飞!带我们离开这儿!不幸的是她有种预感,安娜贝丝是对的。如果他们想要进入地中海,那么这次会面在所难免。

“赫拉克勒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她充满希望地问,“我是说……他是我们的人,对吗?”

伊阿宋皱眉:“他曾经是宙斯的儿子之一,但当他死后就成了神。和神打交道时你不能打包票。”

小笛记得他们在堪萨斯州与酒神巴克斯的会面,他也曾是混血半神。他可没帮上什么忙。

“棒极了,”波西说,“我们七个对赫拉克勒斯一个。”

“还有一个半羊人!”海治补充道,“我们能赢。”

“我有个靠谱一点的主意,”安娜贝丝说,“我们先派使节上岸。一个小队——只要一个人,最多两个人。试着和他谈谈。”

“我去,”伊阿宋说,“他是宙斯之子,我是朱庇特之子,也许他能对我友好一些。”

“他也有可能会恨你,”波西建议道,“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是总能处得好。”

伊阿宋沉下脸:“谢谢你啊,乐观先生。”

“但值得一试,”安娜贝丝说,“至少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会有一些共同点。我们还需要我们中最棒的外交官,擅长言语的人。”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小笛身上。

她真想尖叫一声,跳到一边。极糟糕的预感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如果伊阿宋要上岸,那她肯定要和他一起去。也许这位有巨大力量的神灵最后能帮上忙。他们总得往好的一面想,不是吗?

“好吧,”她说,“先让我去换一下衣服。”

当雷奥在立柱之间把阿尔戈二号固定好后,伊阿宋便召唤了风,送他和小笛到岸上。

那个紫衣男人正等着他们。

小笛听说过无数个关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她还看过几部电影和动画片,不过都不怎么样。放在昨天,要是让她想起赫拉克勒斯,她肯定只会转转眼珠,想象一个三十多岁、头发挺多的家伙,他的胸部丰满过头,脸上留着嬉皮士那样的邋遢胡子,头上裹着块狮子皮,手里拿着大棒子,活脱脱一个野人形象。她觉得他闻上去肯定很可怕,老是打嗝挠痒,说话的声音像野猪在哼哼。

她可没料到他会是这样。

他的光脚上都是白沙,他的长袍使他看上去像个牧师,但是小笛不知道哪种神职人员穿紫色。红衣主教?大主教?而且紫色是否代表了他更像罗马版的赫拉克勒斯呢?他的胡子乱得很时髦,就像小笛的爸爸和他的那些演员朋友们——仿佛在说,我碰巧两天没刮胡子,可我看起来还是这么帅。

他身材很好,没有过分壮实。他黑檀木般的黑发剪成了罗马式的短发。他有着和伊阿宋一样蓝得惊人的眼睛,但他的皮肤是铜色,好像他一直都躺在日光浴床上一样。而最让人震惊的一点是:他看上去大约才20岁,不会更大了。他可能有点儿粗犷美,但绝对不是什么穴居野人。

他的确有一根棍子,躺在他脚边的沙滩上,但这可不仅仅是根大尺寸棒球棍——它是桃花心木的圆棍,表面抛光,足有五英尺长,还镶着青铜,有皮革把手。海治教练要是瞧见肯定会嫉妒的。

伊阿宋和小笛在浪花边缘着陆了。他们缓慢地前进,注意不要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举动。赫拉克勒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是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某种海鸟。

“你好。”小笛说。这总会是个好的开头。

“有什么事吗?”赫拉克勒斯说。他的声音低沉但轻松,非常的现代,听起来他是在高中的衣帽间里和他们打招呼。

“呃,没什么事,”小笛畏缩了一下,“好吧,其实还是有一些事的。我叫小笛。这位是伊阿宋。我们……”

“你的狮子皮在哪儿?”伊阿宋打断了她的话。

小笛想用胳膊肘戳他,但看起来赫拉克勒斯觉得不是被冒犯而是被逗笑了。

“这儿超过九十度,”他说,“我干吗要穿狮子皮呢?你会穿着皮草站在沙滩上吗?”

“我想这说得通,”伊阿宋听起来有点失望,“因为在图画里你总是穿着狮子皮。”

赫拉克勒斯责难地瞪着天空,好像他想与他的父亲宙斯谈谈:“别相信你听说的任何我的事。出名可没你想的这么有趣。”

“和我说说吧。”小笛叹了口气。

赫拉克勒斯的蓝眼睛转向她:“你很出名吗?”

“我爸爸……他演了很多电影。”

赫拉克勒斯咆哮起来:“别一开始就和我谈电影。奥林匹斯诸神在上,这些电影就没演过一件正确的事儿。关于我的电影里,你看过哪部里面的‘我’长得像真正的我?”

小笛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所以我惊讶你这么年轻。”

“哈!都是永生不死的缘故。但是也没错,因为我死的时候并不算老,用现代标准来看是这样。在作为英雄的年月里我干了不少事……其实是有点多了。”他的目光移到了伊阿宋身上,“你也同样是宙斯之子,嗯?”

“是朱庇特。”伊阿宋说。

“没什么区别,”赫拉克勒斯抱怨道,“哪个版本的老爹都烦人。我吗?我以前被称为赫拉克勒斯,后来罗马人又叫我海格力斯。但我并没有改变多少,尽管后来思考这个问题让我患上了偏头痛……”

他左边的脸抽搐了起来。他的袍子闪起光来,瞬间变成了白色,然后又变回了紫色。

“不管怎样,”赫拉克勒斯说,“如果你是朱庇特之子,那你可能会懂。希腊神格和罗马神格的转换带来了很多压力,而且永无止境,最后会让人崩溃。”

他转向小笛。她感觉如坐针毡。他眼中混合着悲伤和黑暗,看起来并不完全保持着理智,并且绝对不安全。

“至于你,我亲爱的,”赫拉克勒斯说,“要当心。宙斯的儿子们可是非常的……算了,不要在意。”

小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突然之间她想尽可能离这位神祇越远越好,但表面上她极力维持着镇定和礼貌。

“那么,赫拉克勒斯大人,”她说,“我们正在完成一项任务。我们希望能获得进入地中海的许可。”

赫拉克勒斯耸耸肩:“所以我才在这儿。在我死后,老爹让我做奥林匹斯山的守门人。我说,不错!在宫里干活!一直都有派对!但他没有提的是,我要看守的是这片古老地界的大门,要永生永世困在这个岛上。挺有趣吧。”

他指着海浪中升起的柱子:“蠢柱子。有人说我推开了群山,因此创造出了整个直布罗陀海峡。有些人说这些山一直以来都是支柱。都是一群蠢货。支柱就是支柱。”

“对,”小笛说,“自然是这样。那……我们能通过吗?”

这位神摸了摸他颇为时尚的胡子:“那么,我得先给你们一点标准警告,告诉你们古老地界有多危险。鉴于没有任何混血半神英雄可以在地中海幸存,我要先让你们完成一项任务,以此证明你们有资格过去。流程就是诸如此类的啦。说实话,我不会小题大做。通常我给混血半神英雄们的任务都挺简单,比如购物之旅啦,唱一首搞笑歌曲啦这一类的。毕竟我得做做样子,为了我那邪恶的表亲完成这些事……我可不想变成他那样,你们明白吗?”

“非常明白。”伊阿宋说。

“嘿,没问题了。”赫拉克勒斯听上去放松又随和,但他还是让小笛感到紧张。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黑暗让她想到泼了煤油的木炭,一点即燃。

“那么,”赫拉克勒斯说,“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巨人们,”伊阿宋说,“我们要前往希腊,阻止他们唤醒盖娅。”

“巨人们,”赫拉克勒斯喃喃地说,“我讨厌那些家伙。在我还是混血半神英雄的时候……啊,还是不提了。是哪个神让你们干这个的——我老爹宙斯?雅典娜?要不就是阿芙洛狄忒?”他朝小笛挑了挑眉毛,“她和你一样漂亮,我猜她是你母亲。”

小笛本该思考得更快些,但赫拉克勒斯让她心神不宁。太迟了,她意识到这场对话已经布满地雷。

“赫拉派我们来的,”伊阿宋说,“她把我们一起送来,为了……”

“赫拉。”突然赫拉克勒斯的表情变得和直布罗陀岩一样——凝固且无情的岩石。

“我们也恨她。”小笛迅速说道。天哪,她怎么没想到呢?赫拉一直以来都是赫拉克勒斯的死敌啊。“我们不是想帮她,她没给我们选择,但是……”

“但是你们在这儿。”赫拉克勒斯说,此前的友善荡然无存,“你们两位,抱歉了。我不在乎你们的任务有多重要,但是我不会干任何赫拉想要达成的事。永远不会。”

伊阿宋看上去惊讶不已:“可我以为,你成为神之后已经和她和解了。”

“就像我说的,”赫拉克勒斯嘟囔着,“别相信任何你听到的传闻。如果你们执意要进入地中海,我恐怕只能给你们一个特别难的任务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伊阿宋抗议说,“赫拉也搞砸了我的生活,我懂……”

“你什么都不懂,”赫拉克勒斯冷酷地说,“我的第一个家庭:都死了。我的人生浪费在了那些荒诞的任务上。我的第二任妻子被人欺骗向我下毒,让我痛苦地死去,之后她也死了。而我的补偿呢?我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神。因为永生,所以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的痛苦。我被安插在这里当守门人,一个门房、一个……一个奥林匹斯山众神的管家。不,你不会懂的。唯一能稍微理解我一点的神是狄奥尼索斯。但是至少他还发明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而我除了那些乱改我生平的糟糕电影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笛使用了魅惑语:“这太糟糕了,赫拉克勒斯大人。但是请对我们友好些吧,我们不是坏人。”

小笛觉得她成功了。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收紧了下巴,摇了摇头。“在这个岛屿的另一面,穿过那些山丘,你们会找到一条河。河流中住着古老的河神阿刻罗俄斯。”

赫拉克勒斯等待着,仿佛这个任务会吓得他们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似的。

“然后……”伊阿宋问。

“然后,”赫拉克勒斯说,“我要你去折断他的另一只角,带来给我。”

“他有两只角,”伊阿宋说,“等等……他的另一只角?这是什么……”

“把这事儿搞定,”赫拉克勒斯叫道,“来,这个能帮上忙。”

他说“帮上忙”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帮倒忙”。赫拉克勒斯从他的长袍里拿出一本小书扔给小笛,后者勉强接住了。

这本书光滑的封面上有一张照片剪影,上面是希腊神庙和微笑的魔兽。牛头人米诺陶竖着大拇指。书的标题是:《赫拉克勒斯的地中海指南》。

“日落之前把他的角带给我,”赫拉克勒斯说,“就你们两个去,不许和你们的朋友联系。你们的船会停在原地。如果你们成功了,就可以进入地中海。”

“如果失败了呢?”小笛问,心里万分不想知道答案。

“啊,那显然阿刻罗俄斯会杀了你们嘛,”赫拉克勒斯说,“而且我会空手把你们的船折成两截,把你们的朋友早早送进坟墓。”

伊阿宋不安地挪动着脚尖:“我们真的不能就唱首搞笑歌曲吗?”

“我已经开始计时了,”赫拉克勒斯冷冷地说,“日落之前完成,不然你们的朋友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