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情浓于血
东海乌晶剑的寒意笼罩在金陵城上方的这几天,荀皇后几乎夜夜难眠,精神日渐萎靡,却又不肯宣召御医调理,自己勉强支撑装作无事,靠脂粉掩饰面色的灰败。近身伺候的女官和嬷嬷们屡劝不听,也只能暗暗担心。
这日一早起身,她勉强咽下几口粳米粥,努力打起精神听东宫执事禀报太子起居,刚听到一半,素莹近前,呈上乾天院递入的一个木盒,说是濮阳上师新得的白神神谕。
荀皇后正是心事重重之际,忙净了手打开,只见盒中平放着一方黄符,上头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字:“数载心结,一朝消散。”
素莹跪在侧旁顺势瞟了瞟,又觑了一眼荀皇后的脸色,小声问道:“娘娘要宣召上师解谕吗?”
荀皇后呆坐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必,本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愿真如白神所言……”
话音未落,外殿值守太监突然匆匆奔进,跪伏在阶前禀道:“陛下口谕,召皇后娘娘养居殿见驾。”
荀皇后心头顿时一凛,却也无暇多想,急忙起身更衣理妆,匆匆赶往养居殿,刚刚迈步进入殿门,她便立即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梁帝如往日般斜靠在御榻之上,一手撑住膝盖,上身半倾,显得有些佝偻。长林王在阶下落座,世子立于身后。荀飞盏与萧平旌并肩站在殿中,看上去似乎刚刚禀奏了什么事情。两人旁侧的内侍躬身捧着一条长盘,盘中放有一页纸笺,一个明漆粉盒,一只扎满银针的黄袍人偶。
“数载心结,一朝消散。”这两句神谕闪电般划过心头,令荀皇后的呼吸有些不稳,她勉力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上前见驾行礼。
萧歆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入座,对阶下的荀飞盏道:“事关内苑,荀卿再跟皇后解释一下吧。”
荀飞盏领旨上前两步,低声将昨夜今晨发生的一系列惊变重新讲述了一遍。
莱阳王的旧案,暗藏朱胶的粉盒,这些事情荀皇后原本就知道。墨淄侯的寻仇证明莱阳太夫人是谋害淑妃的真凶,以此为结论反推回去,大致的真相已不难拼凑。荀飞盏刚刚解释到一半,荀皇后便已经明白了过来,心头又是惊诧,又松了口气,一时竟说不上是悲是喜,是庆幸还是酸楚。
萧歆似乎能够体念她此时的复杂心境,稍稍侧过身,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先帝与陛下当年已是恩宽,却没想到这些年罪人假意恭顺,心中竟还是这般怨毒。凡是能够下手的地方,淑妃妹妹……长林世子妃……她居然一个都没有放过。”荀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住牙根,“幸好陛下福泽深广,才没有被她的咒蛊所害。”
自从荀飞盏今日第一次进宫回报后,萧歆就一直心绪不宁。淑妃的横死、莱阳王的旧罪,往日伤痕痛楚未消,桩桩新罪又摊在眼前,他只觉得前额闷闷地发疼,闭上眼睛便不想再睁开。
萧庭生对他的心情最是了解,急忙开言劝慰道:“如此久远的陈案能查到真相,大小也算是个安慰,倒不急于今日便要全盘处置清楚。陛下这几天一直圣躬不安,应以保养为上,若是因为盛怒伤了龙体,岂不是遂了罪人的心愿?”
萧歆的眼前已经有两次晕眩发黑,他不愿众人惊慌,勉力支撑着,听到王兄的劝说,顺势摆了摆手,低声道:“朕确实有些疲累,就依王兄所言,明日再行处置,你们都退下吧……”
萧庭生怕他再劳神,立即站了起来,率众人在阶下行了礼,快速退出。荀皇后留在原位,见萧歆身子缓缓后仰,似乎想要躺下,急忙上前小心扶住,在他颈后垫了软枕,又命内监取来锦被盖上,轻轻掖了掖被角。
萧歆将手从被中伸出,攥紧了她的一只手掌,双眸依然紧闭着,语调模糊,“……原来朕的淑妃……最终竟是死在自己同族姐妹的手中……”
荀皇后的背脊微微一僵,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半晌后方低声道:“臣妾与陛下同悲。”
少许泪水自萧歆的眼角渗出,他慢慢睁开眼睛凝视上方,好一阵才将视线转向身边的荀皇后,眼底微红,“这些年……委屈皇后了……”
一股酸楚如同开闸般涌上心头,荀皇后突然有些撑不住,一下子扑进了萧歆的怀里,哭了起来。
皇帝既然没有新的旨意,莱阳侯府当天便仍由禁军管控,荀飞盏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什么乱子,一出宫门便向老王爷道了别,匆匆赶了过去。萧平旌倒还记得元启的请托,可方才殿中那般情形,怎么可能有他插嘴的机会,故而一直未能提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便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萧平章,打算跟他先提一提。
“那个女人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我相信元启应该没有掺和进去。他现在被囚府中,处境艰难,未曾哀求我别的事,就是想要……”萧平旌一股脑说到最后,才惊讶地发现兄长一直垂着眼帘,神色怔怔,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章微微惊醒,迟疑了一下,将视线投向前方父王的背影,低声道:“小雪的事一直瞒着父王,他老人家今日方知,怕是少不了一场责备。”
“责备就责备呗,”萧平旌耸了耸肩,“难道还能打咱俩一顿不成,有什么好怕的?”
晚辈的事不愿让长辈操心,即便有所隐瞒也不是什么大错,萧平旌语调轻松,那是真心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不理解兄长心事重重所为何来。
回到府中后,萧庭生果然立即将两人叫到了书房,进门便喝令跪下。平旌起先还不太在意,直到看见兄长应答问话近一刻钟还没被叫起时,他才感到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责骂、罚跪、抄书甚至挨板子,对于长林二公子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在他的记忆里头,父王对大哥是连重话都没有讲过几次的,更不用说直接在青石地面上跪这么久了。
那只小小的明漆粉盒已经拿了回来,此刻就摆在窗前桌案上。萧庭生负手而立,沉着脸将事情的所有细节都问了一遍,语气一直未见缓和,“林姑娘诊断之后,究竟是怎么说的?”
萧平旌忙忙地抢答道:“林奚说可以调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唉,要是能早些发现,不拖到七年这么久就好了。”
萧庭生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收紧,攥握成拳头,面上怒意更盛,冷冷地道:“平章留下。平旌,你先出去。”
萧平旌吃了一惊,看看父亲的脸色,转头又看看垂眸不语的兄长,忍不住道:“父王确实应该生气,但无论如何,这怒气也不该冲着大哥吧?”
萧庭生用力一拍桌案,“出去!”
父王是故作严厉还是真的发怒,萧平旌一向能分清楚,当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呆愣愣地站起身,又疑惑又担心地退了出去。
一片沉寂罩在室内,萧庭生扶着窗台稳了稳自己,这才转过身来,本想再多斥责两句,一眼瞧见长子面颊苍白,唇上已无血色,心头顿时就软了,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萧平章以指尖撑住地面,尽量平稳地站直了身体。
“为父听说,你把世子东院从周管家手中移交给了东青,为什么?”
“周叔已经年迈,府中事务繁多,怕是有些忙不过来,孩儿想……”萧平章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庭生微微皱着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怎么,你上琅琊阁得了锦囊,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就不愿意再跟为父交心了吗?”
他疾言厉色了这么久,却唯有这句略显哀凉的话令萧平章有些承受不住,立时又跪倒在地,“父王言重。”
“那你就跟我说实话。”萧庭生转身走向茶台,“过来坐着说。”
萧平章犹豫了片刻,心知已没有再隐瞒的余地,只得缓缓坐到了父王对面,低声道:“那个粉盒,成亲当晚就被小雪摔损了一角,我觉得正阳宫赐出的妆礼,才第一天就坏了到外头修不太妥当,想起周叔有一手好木工活,就让他私下拿去修补……这里头夹带的东西……周叔不可能没有发现,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把那片朱胶……留在原处送了回来。”
萧庭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牙根不禁微微咬紧。
周管家是府中的老人,自然知道这小两口之间的感情,知道蒙浅雪就算没有孩子,世子也不会再纳二色,他这么做,其实就是不想让平章留下子嗣。
“周叔是跟随母亲陪嫁进府的,心中自然有所偏向。”萧平章见父王难过,试图劝慰,“他照顾父王一向精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深知他并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替母亲觉得有些委屈罢了……”
“你母亲若还在世,她第一个饶不了周管家!”萧庭生白发微颤,拳头恼怒地抵在茶案上,按出一道裂缝,“你也不用替他求情了,回去休息吧,为父知道该怎么处置。”
萧平章张了张嘴,却也想不出别的话好劝,只得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出。
此时天色已暗,书院的外门廊下,蒙浅雪已经得讯赶来。萧平旌被赶出去后自然也不肯走,叔嫂两个互相都问不明白,又不敢进去,只能呆愣愣地等在外头。
好在并没过太久,紧闭的门扉便已打开,萧平章慢慢自内走出,看上去虽然容色沉郁,但还算平静。蒙浅雪这才松了口气,迎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问道:“父王把你单独留下来说什么了?”
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就问了问是怎么想到要查莱阳府的……”
蒙浅雪“哦”了一声,萧平旌却没这么好糊弄,立时追问道:“如果父王只想知道这个,那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
平旌的眉眼一向更随长林王妃,此时扬起双眉的模样宛然带有她生前的影子。萧平章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异常思念母亲,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再说,只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哥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吧。”
正月未尽,廊下积雪犹在,莹莹的反光斜斜照亮他半张侧颜,一眼望去肤色竟似白得透明。萧平旌心头疑云沉沉,想要追问,却又不能再问,只得呆呆地看着兄嫂二人转身离去,留给他一片寂静与茫然。
尽管素日里总是吵吵嚷嚷,抱怨说父王偏宠,但在萧平旌的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自己得到的关爱并不比任何人少,也完全相信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彼此间都是绝对的坦诚无欺。
他从未想过父王和兄长居然会另有秘密,更无法忍受此刻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就好像无缘无故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叔从书院内走了出来,向这边看了一眼,但不知为何,他竟没有过来说话,而是快步穿过侧门,朝外院走去。
萧平旌突然间觉得有些生气,跺脚转身,闷闷地回到了他的广泽轩。晚间东院侍女提来两个食盒,说是世子已早早睡下,请他今晚在自己院中用餐。
盒中菜肴被一一拿出,其中数碟细点仍是蒙浅雪亲制,萧平旌呆呆看了片刻,全然没有胃口,只携了一壶清酒,纵身跃上屋顶,头枕青瓦仰首喝了一大口。
入夜风起,空中月已残缺,斜挑在扶疏的枝影间,光晕浅淡。萧平旌边喝边放空思绪,不知不觉酒壶见底,人也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东方刚刚破曙,一缕微光带来稀薄的暖意。萧平旌揉着脸坐起身,觉得额角抽抽地跳疼,跃下屋檐,回房叫人打水洗脸。
他的酒量向来很好,一壶清酒算不得什么,只是一夜风露睡得不稳,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长林王素不喜繁礼,从不要儿子们晨昏定省地折腾。萧平旌无聊地呆坐了一阵,起来换了件轻便的短衫,提剑出门,到主院东北的演武场中练早课。
此刻方才黎明,整个府中只有早起洒扫的仆役们穿行。萧平旌练了一阵剑法,背心微微透汗,便走到场边木架上抽了布巾擦拭。
长林府演武场南接书院的后门,向北再过一条巷道便是外墙角门。萧平旌擦了汗,正想重新提起长剑,突然发现那道常年锁闭的北角门竟是敞开的,外头隐约停了一辆马车。
这时巷道另一端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低着头,双臂反缚,被数名长林亲卫押着走了过来。那人头上未戴巾帽,花白的发髻在晨风中有些凌乱,赫然是周管家。
萧平旌大吃一惊,几个纵步奔了过去,叫道:“站住!”
一行人脚步停下,为首者转过身,却是一脸严肃的元叔。他一面挥手示意亲卫们快把人带走,一面迎向萧平旌,语调平静地道:“这是老王爷的命令,押送周管家到寒州乡下庄子上幽禁,请二公子不要插手。”
萧平旌惊讶地问道:“周叔一把年纪了,昨儿还好好的,一夜之间能犯什么错,要送到边城幽禁?”
元叔抿着唇角避开了他的视线,道:“这不是我能跟二公子解释的事情,王命在身,请您见谅。”说罢行了一礼,紧赶几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萧平旌有些愣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眉间慢慢生出一抹怒意,转过身不去父王的正房,反而直接奔向了东院,一迈进外间的门槛,便大声叫了起来:“大哥!大哥!”
屏风后人影闪动,蒙浅雪迎了出来,居然整整齐齐已是一身出门的穿戴,皱着眉头道:“嚷什么呢,听见了!你大哥昨晚没睡好,刚刚才起身,今天这里没有早饭。”
萧平旌绕开她冲进内间,直愣愣地问道:“大哥,周管家被父王下令押去寒州幽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蒙浅雪在后头听见,顿时也吓了一跳,“周叔吗?不可能吧!出什么事了?”
萧平章此刻尚未梳洗,寝衣松松系着,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眉目低垂,淡淡道:“既说是父王下的令,自然会有父王的道理,咱们做晚辈的不要多管。”
蒙浅雪对夫君的意见少有不赞同的时候,听了这话却皱起双眉,摇头道:“周叔可是看着母亲长大的老人,能跟别人一样吗?他行事一向小心细致,我想不出能怎么触怒父王。就算是看在母亲的分上,你也应该过问一声。”
萧平章勉强笑了笑,安抚道:“好,等我见了父王就问。林姑娘还等着你呢,快走吧。”
蒙浅雪不疑有他,匆匆拿起披风系上,临走时还补了一句:“你一定要问清楚,晚上跟我说啊。”
萧平旌抱臂靠在墙角没有说话,等她走远后方来到兄长身边,盯住他的眼睛,“我觉得……大哥似乎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对吧?”
萧平章眼底掠过一抹黯然之色,并没有立即回答,转身默默看向窗外。
萧平旌急得不行,一下子又转到他前方,怒道:“昨夜我就觉得怪怪的,父王和你肯定藏了什么事情,你们俩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单单不跟我说!不行,都是一家人,我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今天你得告诉我,不说明白我就不走!”说着,他气呼呼地在窗下圈椅上一坐,两颊绷得铁紧。
因为身上有伤,萧平章的屋子里一向是三个火盆,暖气充盈,但他看上去似乎仍然有些畏寒,伸手取下衣架上的外袍裹在肩上,缓缓走到内寝门边,把半开的门扇重新关紧,回身将垂落的发丝以布带束起,靠在火盆旁坐下。萧平旌的视线愣愣地随着他移动,刚才那股气势不知怎么的渐次就低了下去,有些不太自在地抓着圈椅扶手,大哥坐定后抬头一看他,他立即就站了起来。
“那个粉盒里夹藏的东海朱胶,其实周管家在它刚刚进府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萧平章的眉宇间掠过一抹痛楚之色,但语调却很平静,“父王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加以惩处。”
“他、他什么?”萧平旌睁大了眼睛,舌底有些发僵,“我不明白,周叔既然那么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说?!即便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他也该问一声啊!”
“他不说,是因为这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对他而言,我若是一直没有子嗣,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信!”萧平旌快速摇头,提高了音调,“这根本讲不通嘛!周叔在咱们府里近四十年了,照看母亲,照看大哥和我……他做出这样的事总得有个缘故吧?”
萧平章的视线缓缓定在跳动的焰尖之上,喉间的声音有些艰难,“你知道,父王是由先帝收养的吧?”
话题的突然转换令萧平旌一时有些发怔,呆了片刻方道:“嗯?哦……当然知道,大家都知道啊。”
“我也是。”
“也是什么?”
萧平章转过头,直直看向二弟的眼底,“我也是父王收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