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这是我要的感觉 第3节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的钱啊?

小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小妹开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小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说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说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小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顿时不成型态。

对小芬来说,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顶多是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说:“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们流氓,所以有点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说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小芬不以为然地说:“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说道:“去巷口随便晃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小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点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小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小芬洗头的技术没话说,仔细,又温柔。

舒服的令这位黑道大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吗?”

“……”

“那我要冲水了。”

“好。”

洗完了头,小芬简单吹了一下头发到半干半湿,娟姐便自动就位。

甫睁开眼的黑道男子耸了耸肩,看着镜子里拿着剪刀的娟姐。

娟姐强颜欢笑:“请问要剪什么发型?”

黑道男子转头看着小芬,小芬正在电视机前看得发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还没出师,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语气平淡的、字字重复的第二句话里,有种自然成形的威严。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电视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难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师了?”

“从现在开始,你出师了。”咬牙切齿的娟姐将剪刀倒转、递交在小芬的掌心:“暂时先用我的剪刀,应该不会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这样,完全没做好准备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后,拿着锋口发出寒芒的剪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也看着镜子中有点陌生的自己。

托这个黑道男子的福,梦想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但是……

“先说好了,我只剪过塑胶人头的头发。”

“嗯。”

“一共六十六颗。”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头?”黑道男子有点轻蔑的说。

“敢敢敢,不过我怕你不敢给我剪。”小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的灿烂笑脸,说:“先说好了,我第一颗剪出的头,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就这样,不给黑道男子反悔的机会,小芬一刀喀嚓。

颇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束断发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问我想剪哪一种头。"黑道男子半开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给我出题目啦拜托。”小芬咬着下嘴唇,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想剪我会的,嗯嗯就帮你剪我这几天晚上练习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来的冲动。

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断的两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后是快乐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见,每一刀都浅浅的,堪称精雕细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站远一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一刀“不可逆的后果”,再构思下一刀该怎么接着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开了。

原来娟姐用的专业剪刀这么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样,剪真发跟剪假发的触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发丝断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啧啧称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兴奋,从远观察的娟姐脸色却越来越沉。

由黑道男子顶上头毛的变化可以推想,十分钟后这间店将出现一樁血案。

“怎办?”娟姐用气音向老板娘问。

“等一下你帮她补救。”老板娘虚弱的快抓不住桌脚。

“不要。救不回来。”娟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意思是要逃跑了吗?

喷了点水,将发尾抓了点角度,修了修鬓角,终于小芬吹掉剪刀上的残发,得意地用刷子拨掉黑道男子脸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镜子放在他后脑勺旁,嚷着:“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这才睁开眼。

镜子里的自己,跟刚刚踏进这里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前,自己还是气势惊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压得对方心脏病发。嘴角微扬,仿佛城府极深的刺探对方斤两。若开口,就是搬动十个堂口的街头战争。

现在……

经过一百刀的密集摧残,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在西门町把妹的中缀生。

“怎么样?”小芬笑道:“一口气年轻三十岁吧!”

老板娘与娟姐登时腿软。惨了惨了,这下连爬出这间店的力气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着镜中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我要的感觉。”

他笃定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笑,当真吓得老板娘昏死过去,幸好娟姐及时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帮你冲一冲咯。”

得到赞美的小芬,乐不可支地开始帮黑道男子冲水。

温水倾注在她的手上,再顺下男子的发,将难以计数的发屑冲进槽底。

简单抹了点洗发剂,再洗第二次的头比较干净。

“干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开始哈拉。

“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和气生财吧。”黑道男子竟也顺口回答。

“是喔,电影都是不是这样演的,都演你们流氓打打杀杀。”

“别说杀人了,连打架都很麻烦的。把事情闹大当差的就会进来管,到时候不是抽签凑个人交出去,就是凑一笔钱请管区把事情压下来。”

“哇,这个我知道,就是小弟帮大哥背黑锅对不对!”

“……对。”黑道男子的表情有点古怪。

“你们当大哥的真的很差劲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干嘛要小弟帮你们坐牢啊?当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来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直捣蜂窝。

“……也不是这样说。”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当大哥真好,怎么会有人想当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叹气:“每一个大哥,都是从小弟当起啊。。”

“是喔?”

“每一个小弟都帮大哥背过黑锅。没背过黑锅的,要上位还真难呢。”

“上位?”

“就是当大哥啊。”

就这样,小芬与黑道男子藉着一堆黏腻的泡沫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还是根本不觉得这男子很可怕,这差距二十五岁的两人聊得还挺起劲,好像是小记者访问黑道明星的快问快答。

“对了,那天晚上你最后自己去医院了啊?”

“没,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堵我,我干脆直接打电话找认识的医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这么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轻描淡写地说:“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点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个女人就好了!隔天醒来……”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发现失言,幸好小芬看起来不以为意,或是根本漏听。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还是被别的帮派砍啊?”

“是别的帮派,但也算熟识一场。就因为熟所以砍起来特别狠。”

“你有报仇吗?”

“报仇?等我报仇未免也太不会做人啦,隔天他们就交出十根小指,叫砍我的那个小弟专程送过来,跪在地上说是误会一场。”

“好恐怖喔!这个我在电影里看过!”小芬啧啧称奇:“那你怎么办?”

“都做到这样了,不当成误会不就不给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顿了顿,黑道男子颇有难色:“我想一想。”

“还是流氓都是坏人,只是有的人比较坏,有的人比较不坏一点?”

“可以这么说。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一点坏事嘛。”

大部分的时间小芬都在问一些不是很有礼貌的怪问题,机关枪似的。说那些问题很怪,其实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点又好气又好笑,并没有真正恼怒。

原本是简单洗第二次头,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钟。

从那个有点诡异的黄昏开始,小芬出师了。

第二天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把理发设计师专用的剪刀,入门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