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部分历史学家倾向于将约阿希姆·德·维特的审判、定罪与处决归咎于恩希尔皇帝的暴戾、残忍与专横。这在某些著作里表现得尤其明显——那些作者对以复仇与清算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情有独钟。现在,是时候说出真相了——对真正的研究者来说显而易见的真相。德·维特公爵对维登特别行动部队的指挥,简直到了用“无能”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尽管他的任务是对抗兵力仅有其一半的敌军,他却脱离了北方战线,将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维登的游击队。维登特别行动部队对平民犯下了闻所未闻的暴行,其后果易于预见,更不可原谅:冬天时,叛军武装士兵仅有五百名,而到次年春天,几乎所有国民都加入了叛军。帝国的盟友埃维尔国王遭到谋杀,率领叛军的则是他的儿子克里斯丁王子——他也是北方诸国势力的支持者。侧面是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船,前方是希达里斯的北方军队,后方则是叛军,这种形势令德·维特陷入混战,败仗一场接一场。中央军团也因此延误了攻势。德·维特没能让维登与中央军团的西翼建立联系,确保门诺·库霍恩的军队迅速展开行动,反而拖慢了他们的作战进程,进攻计划也因此遭到拖延与中断。那些北方人立刻抓住机会,进一步展开反击,击败了正在围困玛伊纳和马里波的我方军队,更让迅速收复这些重要城镇的可能性化为乌有。

德·维特的无能和愚蠢同时还产生了心理方面的重大影响。尼弗迦德军队所向披靡的神话不复存在。北方人的军队开始接收成百上千的志愿军……

——《北方战争:传说、谎言与政治宣传》

里斯提夫·德·蒙托隆 著


怎么说呢?雅尔现在很失望。在神殿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外向性格都让他对人类的善良、友好与无私怀有信任。可如今,这份信任已所剩无几。

他在露天的干草堆上睡了两晚,现在看来,他恐怕会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第三晚。他每次去路过的村子借宿或讨要食物,都会被人拒之门外,得到的回应也只有沉默、侮辱和威胁。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旅行的理由和目的地,都只能白费唇舌。

他对人类非常、非常失望。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少年飞快地走在一条田间小径上,自暴自弃地寻找着干草堆,觉得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这个三月温暖得反常,但到夜晚却冷得要命。而且他很害怕。

雅尔看向天空。在他头顶,一颗金红相间的彗星正由西向东掠过天空,拖曳着火焰的尾迹。过去近一周时间里,他每晚都能看到同样的景象。他思索着出现这种预兆——这种在许多预言中都提到过的现象——的原因。

他重新迈开脚步。天越来越黑了。小径通向一条过道,而在昏暗的暮光中,两旁茂盛的灌木丛呈现出黑暗而骇人的轮廓。黑暗笼罩的灌木丛深处,传来腐烂杂草的冰冷恶臭。还有别的东西。某种非常糟糕的东西。

雅尔停下脚步。他试图说服自己,在他的背脊和双肩蠕动的并非恐惧,而是寒冷。但收效甚微。

前面有座低矮的桥梁,连接着运河两岸,河岸长满了芦苇、柳树与奇形怪状的白蜡木。桥身乌黑发亮,仿佛刚刚倾倒了柏油。桥面有几块木板已经朽坏,能看到硕大的窟窿,栏杆断裂破碎,其中一部分浸没在水中。在桥梁周围,柳树格外茂密。尽管离真正入夜还有不少时间,但在运河后方的草地上,已经能看到贴近地面的稀薄雾气,而在周围的柳林中,黑暗早已降临。透过这片黑暗,雅尔依稀看到某座建筑物的废墟,多半是间磨坊或者棚屋。

我必须过桥去,雅尔心想。我别无选择。我能感觉到另一边潜伏着什么东西,但我必须到运河对面去。我必须跨过运河,就像那位传奇领袖——或者是传奇英雄?我在梅里泰莉神殿的旧手抄本上读过他的事迹。跨过运河,然后……什么来着?就可以摊开手牌了?不,我会掷出骰子!我的身后是过去,我的未来在前方展开……

他走到桥边,立刻发现自己预感没错。在看到他们之前,雅尔就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嘿,”拦住他去路的两人之一恶狠狠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有点耐心,总会等到人的。”

“说得对,奥库尔提克,”另一个人答道,“你可以自称千里眼了。好吧,孤单的流浪者,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吧。你打算乖乖听话,还是要我们帮一把?”

“可我一无所有!”雅尔竭尽全力尖声答道,指望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过来帮他的忙,“我只是个贫穷的旅人!身上连一块铜板都没有!我能给你们什么?这根棍子?还是我的衣服?”

“不只是衣服。”另一个人口齿不清地答道。他的语气让雅尔不寒而栗。“你应该明白,贫穷的旅人,我们本以为会有更好的收获。至少能跟村子里的姑娘找些乐子。但天很快就黑了,没人会往这边来了。抓不着鱼,螃蟹也凑合了。抓住他,兄弟!”

“我警告你们!”雅尔喊道,“我有刀!”

他的确有。逃跑前,他在神殿的厨房里摸了把刀,藏在背包里。但他没有伸手去拿,他知道这么做会显得很可笑。而且那刀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有刀!”

“好吧好吧。”口齿不清的男人讥笑着走上前来,“他有刀。谁能想到呢!”

雅尔没法逃跑。恐惧让他的双腿变成了钉在地上的两根木桩。肾上腺素仿佛捆住他脖子的绞索。

“嘿!”第三个声音突然传来,听着很年轻,而且莫名耳熟,“我想我认识他!没错,没错,我认识他!雅尔?认出我没?我是梅尔菲。还记得我吗,雅尔?”

“我……记得……”雅尔用尽全力对抗着某种强大、令人厌恶、而且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感受。当他的身侧撞上桥面的木板,痛楚随之传来,他才意识到那种感受是什么。那是失去意识的感受。


“真是个惊喜!”梅尔菲重复一遍,“真是太巧了,居然遇见艾尔兰德来的老乡。还是朋友,对吧,雅尔?”

雅尔咽下嘴里的培根——是这群奇怪的人给他的,外加几块烤芜菁。他没答话,只是朝围坐在营火旁的六人点点头。

“雅尔,你要去哪儿?”

“去维吉玛。”

“哈!我们也要去维吉玛!真是巧啊!你怎么说,米尔顿?雅尔,还记得米尔顿吧?”

雅尔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他。此外,梅尔菲称他为“朋友”也有点夸大其词。梅尔菲是艾尔兰德一个修桶匠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神殿的修院学堂。梅尔菲经常殴打雅尔,说他是没爹没娘的野种。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年,之后修桶匠带走了梅尔菲,因为他认定儿子不是读书的料。这就是梅尔菲——他没去钻研阅读和写作的奥妙,而是在他父亲的工坊里流血流汗,打磨板条。雅尔完成学业后,凭借神殿的介绍信成了法官的助理抄写员,结束学徒期的梅尔菲则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并以他的朋友自居。

“我们要去维吉玛,”梅尔菲说,“去参军。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参加。这两位是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都是农奴的孩子,不过已经免除了义务,你知道的……”

“我知道。”雅尔看着两个金发的年轻村民,他们的长相很像兄弟,“每十块采邑里有一块要负责提供士兵。那你呢,梅尔菲?”

“至于我,”修桶匠之子叹了口气,“是这样——军队第一次来招募时,我爹用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第二次必须抽签……所以,你也知道……”

“我知道。”雅尔又点点头,“艾尔兰德城市议会于一月十六日颁布了抽签征兵法案。考虑到尼弗迦德人的威胁,这是无可避免的应对措施……”

“听听,派克,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一个嗓音沙哑、肩膀宽阔的年轻男人说道。之前在桥边,就是他头一个朝雅尔喊的话。“像个智者似的。”

“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个万事通。”另一个同伴附和道,他的圆脸上挂着愚蠢的笑。

“闭嘴,科拉普洛斯!”这群人中最为年长、留着八字胡的派克怒吼道,“既然他是个智者,你们就该好好听听他说的话。学点东西总没坏处。学习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好吧,几乎没坏处。几乎对任何人。”

“说得没错,”梅尔菲宣布,“雅尔的确不是蠢人。他是个学者,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学过读书写字,负责管理他们的图书馆。”

“我很好奇。”派克透过营火升起的烟雾看着雅尔,“这位学者为什么要去维吉玛?”

“同你们一样。”雅尔说,“我要去参军。”

“什么?”派克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渔船火把照耀下的梭子鱼,“万事通干吗要去参军?你根本没必要去,对吧?傻瓜都知道,神殿不需要提供新兵。而且连傻瓜都知道,抄写员比士兵值钱多了。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抄写员阁下?”

“我是志愿入伍。”雅尔说,“我打算自愿参军——不是因为强制兵役。其中有个人原因,但主要还是出于爱国主义的责任感。”

六人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

“听听,伙计们。”等喘过气之后,派克说,“你们也发现了,这里的某人有相互矛盾的双重性格。两种本性。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博览群书,阅历丰富,而且绝不是天生的傻瓜。你们也知道打仗会发生什么——无非是杀人或被杀。他跟你们不同,他出于自己的意愿、个人原因和爱国责任感参军,加入的却是要输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包括雅尔在内。

“爱国责任感,”派克说,“能暴露出哪些人脑子不好使。但你也提了个人原因。我很好奇,你的个人动机是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雅尔说,“我不打算拿出来谈论。我倒想听听你参军的原因。”

“仔细听好,”片刻的沉默过后,派克说,“你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乡巴佬。不过别担心,抄写员……我这次就原谅你。我甚至会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要去参军,而且也是去当志愿兵。”

“脑子多不好使的人才会加入输家那边?”雅尔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而且还在路上的桥边打劫旅人?”

“哈,”梅尔菲大笑起来,“他还是没法原谅我们在河边设陷阱。雅尔,那是闹着玩的!我们只是开玩笑,对吧,派克?”

“当然,”派克打个呵欠,“只是个无害的恶作剧。人生充满了悲伤,就像一头被牵去屠宰的牛。人们为了找乐子什么事都会做的,抄写员,你反对这观点吗?”

“我并不反对。在理论上。”

“那就好,”派克闪闪发亮的双眼紧盯着他,“不然你就得自己去维吉玛了。”

雅尔沉默不语。派克伸了个懒腰。

“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好了,伙计们,乐子结束了,该睡觉了。我们明天晚上之前要徒步赶到维吉玛,所以天一亮就得出发。”


那个夜晚很冷,尽管疲惫不堪,雅尔却无法入睡。他蜷缩在毛毯里,膝盖几乎碰到下巴。等到终于睡着,他也睡得很浅,还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第二天醒来,他只记得其中两个。

在头一个梦里,他看到了猎魔人——不时前来拜访南尼克嬷嬷的“利维亚的杰洛特”。猎魔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岩石垂下的冰柱下方,身体被雪花逐渐掩埋。而在第二个梦里,希瑞趴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朝一道低矮的赤杨之墙飞驰而去。

哦,是啊,黎明前不久,他还梦见了特莉丝·梅利葛德。自从女术士上次来神殿,雅尔就经常梦见她。那种梦会造成某些后果,让他醒来时无比羞愧。

但这次什么也没发生。天实在太冷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真的天刚亮就出发了。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两个农奴之子——唱起了军歌,为所有人加油鼓劲。


前进,英勇的士兵!

你们盔甲的响声好比雷霆。

别跑,姑娘,他想吻你。

尽管放心,不要迟疑,

归根结底,这位英俊的大兵是我们的救星!


派克、奥库尔提克、科拉普鲁斯和梅尔菲肩并着肩,像乞丐身上的跳蚤一样蹦蹦跳跳,说着愚蠢的笑话和奇闻异事。在他们看来,那些话题简直好笑得要命:

“……然后尼弗迦德人问:‘那是什么味道?’精灵说:‘屎!’哈哈哈!”

“哈哈哈哈!听过这个没?一个精灵、一个矮人和一个尼弗迦德人走在一起。他们看到一只耗子跑了过去……”

走了一段路,他们遇见了其他旅人。对方或是步行,或是赶着运货的马车,有商人,也有军人。有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派克跟在后面,鼻子几乎贴上地面,活像一条猎犬。他将掉落的所有东西收罗起来——这儿一根萝卜,那儿一颗土豆,有时甚至还有洋葱。他们当场吃掉了一些,其他的则当成存粮。

“尼弗迦德人‘噗’的一声!把屎喷到了耳朵旁边!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哦,诸神啊,我受不了了……他拉了……哈!哈!哈!”

雅尔时刻留意着能跟他们分道扬镳的机会和借口。他不喜欢派克,也不喜欢奥库尔提克。他不喜欢派克和奥库尔提克朝经过的商队投去的目光,也不喜欢他们打量货车上载着的女人和女孩时的眼神。他不喜欢派克每次说起志愿参军时的讽刺语气,以及认定他们会打输这场仗的态度。

空气中弥漫着刚耕过不久的泥土味道。以及烟味。在某座山谷内棋盘般整齐的田地间,他们看到了果树,透过果树还能看到茅草屋顶。他们听到了犬吠、鸡啼与牛鸣。

“真是个好村子,”派克说,“不算大,但整洁又富有。”

“这座山谷里住的是半身人。”奥库尔提克赶忙解释道,“他们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矮子都是勤奋的管家。”

“非人种族都该死。”科拉普洛斯恶狠狠地说,“这些操蛋的怪物。别人穷得叮当响,他们却在这儿过得有滋有味。就连战争都影响不到他们。”

“暂时而已,”派克的嘴唇弯曲成恶毒的弧度,“记住这个定居点,伙计们。好好记住。等我们再来,我可不想迷路。”

雅尔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他看着前方的道路。

他们继续旅行。奥格拉贝克和米尔顿唱起另一首歌。不是军歌,而是一首阴沉得多的歌。考虑到派克刚才说的话,这恐怕是个坏兆头。


请君聆听与铭记,死神的残酷,

无论年老或年轻,勇士或懦夫,

没人能逃离死神的镰刀,

他的收割罔顾任何求饶。


“他,”奥库尔提克轻声说,“肯定有几个钱。我敢打赌他身上有银币。”

让奥库尔提克赌咒发誓的,是一位正在路上步行的商人,他牵着一头驴子,驴子拉着一辆两轮货车。

“送上门的钱。”派克口齿不清地说,“那头小驴子肯定也值点儿钱。带路吧,伙计们。”

“梅尔菲,”雅尔拉住修桶匠之子的袖子,“睁大眼睛看看!你看不出他们打算干什么?”

“只是玩笑而已,雅尔,”梅尔菲抽走了袖子,“他们只是在说笑……”

靠近之后,他们发现货车同时也是个货摊,不费什么工夫就能铺开货物进行贩售。货车上铺着一块防水油布,而它同时也是块招牌,用来宣传这家店的货品:护身符、好运符和无袖法衣,药草和药物,魔法药剂和各式各样的香料,灵药和魔法药膏,贵重金属探测器,以及对鱼、鸭子和少女百试百灵的诱饵。

商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瘦子,他四下张望,看到他们,骂了一声,催促驴子快走。但那驴子就跟别的驴一样,怎么催都不肯加快脚步。

“他这身打扮相当体面,”奥库尔提克轻声评价道,“我敢肯定,我们会在车里找到值钱的货色。”

“好了,伙计们,动手吧,”派克命令道,“趁路上人还不多。”

雅尔不敢相信自己的勇气:他飞快地迈出几步,转身挡在他们和商人之间。

“不!”他费力地吐出这句话,就像喉咙被人掐住了一样,“我不会允许你们……”

派克漫不经心地掀开长斗篷,指了指腰带上别的刀子,不用说,它就像剃刀一样锋利。

“闪边儿去,耍笔杆子的!”派克含混不清的声音里带着怨恨,“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我本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冒险,但我错了,看来神殿把你培养成了一个浑身熏香味的假正经。赶紧给我让开,否则……”

“这里出什么事了?嗯?”

路边的灌木丛后钻出两个打扮古怪的人。他们都留着上翘的八字胡,胡子上还打过蜡,看起来就像一块五颜六色的糕饼,他们身穿系有缎带的棉外套,头戴硕大的天鹅绒贝雷帽,帽子上装饰着一丛羽毛。除此之外,他们宽大的腰带上还挂着匕首,两人各自背着一把长约两码的双手剑,剑柄也很长。

两个钻出灌木丛的雇佣步兵显然刚刚解决了生理需要。虽然他们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没伸手去拔剑,派克和奥库尔提克却立刻后退几步,锐气全失,科拉普洛斯更是像个漏了气的尿泡。

“没……没有……”派克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都没……”

“只是在开玩笑。”梅尔菲小声说。

“反正没人受伤。”老商人出人意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雅尔连忙说,“正在去维吉玛的路上。我们要去应征入伍。士兵先生,莫非你们也凑巧要去那儿?”

“的确凑巧,”一个雇佣步兵吃吃笑道,立刻就理解了状况,“我们也要去维吉玛。有兴趣的人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结伴同行更安全些。”

“不管怎么说,”另一个雇佣步兵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派克和他的喽啰们,“我要补充一句,我们在不远处遇见了治安官的巡逻队。他的手下很恼火,因为他们不能坐在暖和的地方休息,却要在乡下奔波。他们会很乐意绞死在路上发现的任何强盗。”

“很好,”派克恢复了镇定,咧嘴露出假笑,“很好,法律惩罚恶党,维持秩序。我们一起去维吉玛参军吧,爱国责任心在号召我们呢。”

雇佣步兵盯着他看了很久,目光颇为轻蔑。然后他耸耸肩,正了正背着的剑,从旁走过。他的同伴、雅尔、商人赶着驴车跟上他,派克一伙人则走在后面不远处。

“谢谢你们,两位士兵先生。”牵驴的商人说,“也谢谢你,这位先生。”

“不客气,”一个雇佣步兵摆摆手,“偶尔是会有这种事。”

“军队招募的新兵各式各样。”另一个雇佣步兵回头看看,“他们跑到某个村子或镇子,要求每十个人里选一个出来当兵。那些村镇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趁机摆脱他们当中的恶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一来,路上会到处都是劫匪。哦,就像我们后面这些。不过等他们到了训练中心,会有人用棍棒教他们听话的。等挨过几次胖揍,无论什么货色都会听人说话了。”

“我,”雅尔连忙澄清,“是志愿参军,不是被迫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雇佣步兵看着他说,“你跟那些无赖不是同类。可你干吗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只是碰巧结伴罢了。”

“我见过很多以类似方式凑成的同伴,”经验丰富的雇佣步兵严肃地说,“他们也碰巧一起上了绞架。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小伙子。”

“我会的。”


被云层遮蔽的太阳升上最高点之前,他们赶到了大路。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大群先行赶到的旅人,雅尔一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道路已被行军的部队彻底堵住。

“他们要去南方,”一名雇佣步兵说,“去前线。去马里波和玛伊纳。”

“看看他们的旗帜。”另一位雇佣步兵点点头。

“瑞达尼亚,”雅尔说,“红色旗面上的银色老鹰。”

“真聪明,”雇佣步兵拍拍他的肩,“没错,那是海德薇格王后派去增援的瑞达尼亚士兵。北方诸国终于再次团结起来了——泰莫利亚、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现在我们是拥有共同目标的盟友了。”

“也是时候了。”他们身后的派克用明显的讽刺语气说道。雇佣步兵看了看他,但什么也没说。

“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梅尔菲说,“那支部队的尾巴离这儿挺远的,还得有一阵子,道路才会畅通。”

“我们可以坐在那座小山上,”商人指了指,“那边看得更清楚。”

瑞达尼亚轻骑兵队迅速从他们前方通过,扬起阵阵尘云。跟随在后的是十字弓手。再后面是一队重骑兵。

“那些人,”梅尔菲指了指一位身穿铠甲的骑士,“举的旗帜不一样。一面黑旗,上面点缀着白色斑点。”

“你是哪个山沟爬出来的?”雇佣步兵摇了摇头,“连自己国王的旗帜都不认识?那是银百合,你这蠢货……”

“开满银百合的黑色田野。”雅尔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从山沟里爬出来的,然后又匆忙解释道,“泰莫利亚王国从前的纹章是一头昂首阔步的狮子。只有王太子盾牌上是不同的图案,也就是三朵鸢尾花。百合花纹章代表其使用者是王太子,王冠与权杖的继承人……”

“该死的万事通。”科拉普洛斯嘀咕道。

“闭上你的臭嘴,猪脑袋。”雇佣步兵警告道,“至于你,小伙子,继续说。我很感兴趣。”

“当年老王加迪克之子格伊德玛王子前去对抗法尔嘉的邪恶叛军,他的军队便在百合纹章的旗帜下战斗,并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后来格伊德玛从父亲手中继承了王位,为了纪念那些胜利,还有他落入敌手的妻儿奇迹般的获救,他将黑色田野上盛开的三朵百合花定为王国的纹章。再后来,塞德里克王颁布了特别法案,将纹章更改为开满银百合的田野,也就是泰莫利亚王国如今的纹章。这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出来,毕竟在路上行军的正是泰莫利亚的长枪兵。”

“您说得太好了,年轻的先生。”商人称赞道。

“这些不是我说的,”雅尔说,“是纹章学学者阿特里的论述。”

“您显然同样精通这门学问。”

“真他妈棒啊。”派克低声说,“他就要在银百合的旗帜下,为泰莫利亚国王入伍了。”

他们突然听到了歌声。歌声低沉而骇人,仿佛一场正在逼近的雷雨。踏上泰莫利亚人留下的脚印的,是一支以密集队形前进的部队——一支服色灰白、近乎无色的骑兵队,没有任何旗帜或标识。走在最前方的骑手平举一根长棍,上面用马尾巴毛挂着三颗人类的颅骨。

“自由兵团。”雇佣步兵指了指那些骑手,“他们是雇佣兵。佣兵部队。”

“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们久经沙场。”梅尔菲赞叹道,“我很乐意当他们的战友。他们的阵形多么整齐,就像在阅兵……”

“自由兵团。”雇佣步兵重复一遍,“看好了,没长胡子的乡巴佬,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军人。这些佣兵参加过玛伊纳之战——亚当·潘葛拉特、劳伦佐·摩拉、弗龙蒂诺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就是在那里发起进攻,击败了围城部队,将玛伊纳从尼弗迦德人手里解救出来的。”

“战斗时,他们像磐石一样毫不动摇。”另一位雇佣步兵补充道,“作战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门手艺,而他们会为钱财提供服务,从他们的军歌就能听出来。”

雇佣兵团从容地迈着步子,嘹亮的歌声在他们头顶回荡,其中却带着古怪的不和谐音。


我们的主人不是王座,也并非权杖,

我们的盟友亦非国王,

金色日轮般的钱币才能让我们效命,

它一声令下,我们即刻执行!

我们不会向你们宣誓效忠,

我们不会吻谁的手,也不向旗帜鞠躬,

太阳般闪耀的钱币才能让我们效命,

天长地久,不变此心。


“我很乐意当他们的战友,”梅尔菲再次赞叹道,“跟他们并肩作战。收获财富与名声。”

“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吗?”奥库尔提克皱起眉头,“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人是谁?是个女人?这些佣兵是在女人的指挥下作战?”

“她可不是普通女人,”雇佣步兵没好气地说,“那是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人称‘小美猫’。敌人面对她都会浑身发抖。他们人马还不到一千,但在玛伊纳的城门前,消灭了三千名黑甲军和精灵。”

“我倒是听说,”派克用谦卑却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那场著名的胜利毫无意义,用来支付他们酬劳的金币也打了水漂。尼弗迦德人重整旗鼓,给我们的人重新上了一课。他们再次围困了玛伊纳。也许已经占领了那里。也许他们的部队已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也许尼弗迦德人收买了这些享受优渥待遇的佣兵。也许……”

“也许,”雇佣步兵冷冷地打断道,“你想让我打烂你那张只会撒谎的臭嘴,杂种!幸好你还没入伍,因为挑衅友军的处罚是绞刑。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闭上你的嘴巴!”

“哦哦哦!”身材壮实的科拉普洛斯张大了嘴巴,“哦,瞧瞧!瞧瞧那些滑稽的矮人!”

在路上,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风笛的刺耳乐声与横笛的尖厉鸣响中,一队配备了长戟、战斧和尖刺连枷的步兵正在行军。全身包裹在尖顶头盔、革甲与链甲衫里的,是一群个子远比常人矮小的士兵。

“他们是来自群山的矮人,”雇佣步兵说,“玛哈坎志愿军的兵团之一。”

“我还以为,”奥库尔提克说,“矮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以为这些肮脏的矮子投靠了黑甲军……”

“你以为?”雇佣步兵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用什么以为的?蠢货,如果你喝汤时吞了只蟑螂,那你胃里的智慧就比你脑袋里还多了。在我们面前行军的是矮人的步兵团之一,是玛哈坎的统治者布罗瓦尔·霍格派来援助我们的。他们已经上过战场了——在玛伊纳之战中,他们为击退黑甲军而死伤惨重。”

“矮人是勇敢的民族,”梅尔菲赞同道,“万圣节庆典时,我在艾尔兰德的酒馆见过一个。他给了我一耳光,让我直到幽乐节宴会都在耳鸣。”

“矮人的步兵团是最后一批士兵了,”雇佣步兵手搭凉棚,张望着说,“阅兵结束了。道路很快就会空出来。我们走吧,都快到中午了。”


“这么多人要赶去南方,”商人点着头说,“那儿会有一场大战,一场巨大的灾难。烈火与刀剑将夺走成千上万条生命。各位先生,你们看到那颗每晚现身于天际、拖曳着红色尾巴的彗星了吗?白色的彗星尾巴预示着疾病与传染病:瘟疫、霍乱与麻风。淡蓝色尾巴是天灾的征兆:洪水、暴雨或长时间的降雨。红色尾巴代表火之彗星,而鲜血和钢铁就诞生于火焰。可怕的灾难将会降临,包括死亡和流血。就像古老的预言里提到的——尸体将覆盖大地,狼群的嚎叫声随处可闻,而那些奇迹般幸存的人,会在找到其他活人的踪迹时欣喜若狂……这将是我们的灾难!”

“为什么是我们的?”一名雇佣步兵冷冷地打断道,“那颗彗星飞得很高,尼弗迦德人肯定也能看到。门诺·库霍恩在艾娜山谷的营地也一样。既然黑甲军也能看到,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彗星预示的是他们的灾难,而不是我们的。”

“没错!”另一个雇佣步兵赞同道,“是黑甲军的灾难!”

“先生们,你们真是太聪明了。”

“那当然。”


他们离开森林,踏入维吉玛周边的草地与牧场。几群骑乘用马和拖车马正在附近吃草。时值三月,牧场上的草稀稀落落,但那里还停了好几辆装满干草的货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奥库尔提克舔舔嘴唇,“成群的马,没人看管!只要随便挑一匹,然后……”

“闭嘴!”派克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朝两位雇佣步兵笑了笑,“先生们,他非常渴望能加入骑兵队。他喜欢看马。”

“加入骑兵队?”雇佣步兵差点笑出声来,“别幻想能骑在马背上了。你们这样的新兵根本派不上用场——除了打扫马厩,或用桶子和独轮车搬运马粪!”

“那当然,先生。”

他们继续前进,很快来到河边的码头。赤杨林上方突然出现了维吉玛城堡铺砌着红色瓦片的塔顶。

“我们就快到了。”商人说,“你们闻到了吗?”

“啊呸!”梅尔菲喊道,“好臭!那是什么味道?”

“或许是等待国王发饷时死掉的士兵。”派克在他们身后说道,但他压低了声音,免得让雇佣步兵听见。

“你的猪鼻子居然还能用,真是个奇迹,对吧?”一个佣兵大笑着说,“我们正在接近营地。冬天时,那里驻扎着几千人的部队,而部队总得吃喝拉撒,这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那么多屎总得有地方放。就像那边那些坑,他们会在离开前用土埋上。在冬天,泥土都是冻上的,所以还没那么不能忍,可到了春天……呸!”

“你听到嗡嗡声了吗?”另一个佣兵吸了吸鼻子,“那是成群的苍蝇,等到春天,那副光景会让你们大开眼界的。尽可能遮住你们的脸,因为苍蝇会拼命往嘴巴和眼睛里钻。加快脚步吧,越快越好。”


他们将战壕甩在身后,却甩不掉那股味道。恰恰相反,雅尔敢用脑袋打赌,越靠近城市,气味就越难闻。而且气味的种类也更丰富了。城市周围散发着军队营地与帐篷的臭味,以及医院的味道。繁忙的广场和街道上充斥着人群的体味,城市高处的城墙也散发着恶臭。幸运的是,他的鼻孔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开始无法分辨粪便、腐肉、猫尿与酒馆的味道了。

苍蝇无处不在,像老兵的唠叨一样嗡鸣不止,还一个劲儿地往嘴巴、鼻孔、眼睛和耳孔里钻。这些害虫赶都赶不走,把它们碾碎在脸上反而轻松些。

他们走出城门下的阴影,雅尔的目光落在一张巨大的招贴画上:画上是位用手指着他的骑士。骑士下方有行粗体字:那你呢?你入伍了吗?

“入了,入了。”雇佣步兵嘀咕道,“太不幸了。”

类似的招贴画还有很多,几乎贴在每一面墙壁上。其中大都是那位抬起手指的骑士,但也有许多画上是位灰发随风飘动、神情悲哀的母亲,她身后是燃烧的村庄,以及被尼弗迦德人的尖桩刺穿的婴儿。另一个流行主题则是手持染血匕首、牙齿滴落鲜血的精灵。

雅尔转过身去,突然发现周围只剩他们——两位雇佣步兵、商人和他自己。派克、奥库尔提克、科拉普洛斯、梅尔菲和那些乡下出身的新兵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哎呀。”雇佣步兵好奇地张望一番,确认了他的猜想,“如我所料,你的同伴一找到机会就溜走了,那些无赖。但小伙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该庆幸你们分道扬镳了。最好祈祷你们永远不用再见面。”

“我真为梅尔菲遗憾。”雅尔喃喃道,“他不是坏人。”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跟我们走吧。我们会带你去征兵处。”

他们走进一片中央有石制平台的广场,平台上竖着一具颈手枷,周围聚集着市民和士兵。一名罪犯脸上沾着烂泥,口中流涎,满脸是泪。人群在大笑,在叫骂。

“哇哦!”雇佣步兵惊呼道,“看看被锁在上面的是谁?那是福森!我很好奇,他怎么在那儿?”

“因为播种。”一个身穿狼皮外衣、头戴毡帽的胖市民解释道。

“因为什么?”

“播种。”胖子重复一遍,还加强了语气,“还到处散播。”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口齿不清呢。”雇佣步兵大笑起来,“但这没道理啊,我认识福森很多年了。他是个鞋匠。他家祖祖辈辈都是鞋匠。他这辈子从没干过耕地、播种或收割之类的事。你这狗屁不通的说法是从哪儿听来的?”

“法官读过判决书了。”那人气愤地说,“法官说,这个罪犯会在颈手枷上示众到明天早上,因为他听从尼弗迦德人的命令,种植了某种异国的奇怪药草。恐怕还是有毒的……等等,我记得是……哦!失败主义毒草!”

“没错,没错!”商人叫了起来,“我听说过。尼弗迦德密探和精灵确实在散播流行病,还把各种有毒物质——比如毒芹、伤寒病菌和失败主义毒草——投进井水、泉水和溪水里。”

“没错,”戴毡帽的胖男人说,“昨天在广场上,他们吊死了两个精灵。肯定也是因为他们下毒。”


“这条街的拐角,”雇佣步兵指了指,“有家酒馆,征兵处就在那里。那儿有张很大的招贴画,上面画着泰莫利亚的百合花。当然,你一看就晓得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祝你好运,孩子,或许诸神会让我们在更好的时代再次碰面。还有你,商人先生,再会了。”

商人清了清嗓子。

“好心的先生们,”商人在他货车上的大小箱子里翻找起来,“感谢你们的帮助……为了表示感激……”

“不用麻烦了,好乡亲,”雇佣步兵笑了笑,“这事就别提了。”

“能躲避箭矢的魔法油膏怎么样?”老商人在一口箱子里翻腾着,“或者能治疗哮喘、痛风、瘫痪,外加去除头屑的多功能用具?能治疗蜜蜂蜇伤,外加疯狗、毒蛇和吸血鬼咬伤的香膏?或者能对抗邪眼的护身符?”

“如果吃坏了肚子,”另一个佣兵用认真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有!”商人高声道,“在这里,用魔法树根、香料和药草制成的最有效的解毒剂。每次用餐后服用三滴即可。请收下吧,可敬的大人们。”

“谢谢你。再会了,先生。还有你,小伙子。”

“诚实又正派的先生,”等两位佣兵消失在人群里,商人说,“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你也一样,年轻的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呢?防护闪电的护符?牛黄?能有效对抗魅惑咒语的龟形卵石?啊哈!我甚至还有颗吊死者的牙齿,以及一块魔鬼屎……”

雅尔努力将目光从一群人身上移开——他们正气势汹汹地用油漆在一栋屋子的墙上写字:跟战争一起见鬼去吧!

“没这个必要,”他说,“我该去……”

“哈!”商人大喊一声,抽出一块心形的黄铜徽章,“这东西最适合年轻男人了。它很稀罕,我也只有这么一条。这是魔法护身符,能让佩戴者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爱人,无论他们相隔的时间与距离有多远。你看,里面有张纸莎草纸,只要用我这里的魔法红墨水写上你所爱之人的名字,她就永远不会忘记你,也不会背叛你。你觉得如何?”

“唔……”雅尔涨红了脸,“我不知道……”

“你要写的名字是?”商人用羽毛笔蘸了蘸他的魔法墨水。

“希瑞。我是说,希瑞菈。”

“写好了。给你。”

“雅尔!活见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雅尔猛转过身。我本以为能抛下过去,迎接崭新的一切,他心想,可我总能撞见以前的熟人。

“丹尼斯·克莱默!”

一个矮人,身穿厚重的皮外套和钢制铠甲,戴着护手和狐皮帽,帽子后边还有条小尾巴。他看看雅尔,看看商人,又看看雅尔。

“雅尔,你在这儿做什么?”他语气严厉地问,眉毛、胡须和小胡子根根竖立。

有那么一瞬间,雅尔本想撒个谎,再让好心的商人帮忙证明。但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丹尼斯·克莱默曾是艾尔兰德公国的卫兵,向来以“难以欺骗”著称。而且他很清楚,做这种尝试的后果很严重。

“我是来应征入伍的。”

他知道矮人下一句会问什么。

“你得到南尼克的许可了?”

他没答话。

“你逃跑了,”丹尼斯·克莱默摸了摸胡须,“你擅自离开神殿。南尼克和其他女祭司恐怕正大发雷霆呢……”

“我留下了一封信。”雅尔嘀咕道,“克莱默先生,我不能……我必须……敌人踏进国土……祖国受威胁的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而且……希瑞……南尼克嬷嬷禁止我来。她把神殿里四分之三的见习女祭司都送去了军队,却不让我离开。但我必须……”

“也就是说,你逃跑了。”矮人皱起眉头,“以圣典里的一千头恶魔发誓!俺真该把你绑在木桩上,押送你回艾尔兰德。或者俺该找人把你关进山洞,等女祭司过来接你!俺应该……”

他愤怒地哼了一声。

“雅尔,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你上次吃到热饭热菜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热饭热菜?三……不,四天前吧。”

“跟俺来。”


“吃慢点儿,孩子。”丹尼斯·克莱默的同伴之一,卓尔坦·奇瓦用责怪的语气说道,“别这么急,狼吞虎咽不利于健康。你这是赶着去哪儿?相信俺,没人会端走这口锅的。”

雅尔可不敢确定。毛熊酒馆的大厅里,有人正在斗殴。两个宽比火炉的壮实矮人挥拳相向,响声甚至盖过了步兵团成员的吵闹和欢呼声。木头地板嘎吱作响,碗碟从架子上坠落,鼻血如雨点般洒落在周围。雅尔觉得那两个矮人之一迟早会滚过这张桌子,将盛有猪肉和煮豌豆的木盘、陶锅撞到地上。他嚼也不嚼地吞下一块肉,因为过去几天的经验让他明白,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俺不明白,丹尼斯,”桌边另一个矮人说道。他叫谢尔顿·斯卡格斯,一名斗殴者一记右勾拳差点打中他,他都没回头看一眼。“既然这孩子是个祭司,他干吗要参军?祭司的命贵重着呢。”

“他只在神殿上过学,不是祭司。”

“见鬼,俺从来搞不懂人类的迷信。但嘲笑别人的信仰也不太好……既然这年轻人在神殿长大,那他见点血也没啥。尤其是尼弗迦德人的血。孩子,你怎么说?”

“让他好好吃饭,谢尔顿。”

“我很乐意回答……”雅尔咬了口猪肉,就着一勺豌豆咽下去,“我觉得在正义的战争中挥洒热血是正当且合理的。所以我才想参军……祖国在召唤我……”

“你自己也看到了,”谢尔顿·斯卡格斯看看他的同伴,“关于人类和咱们的种族是近亲关系,而他们和咱们出自同一个祖先的说法的真实性有多高。最好的证据就坐在咱们面前,吃着豆子。换句话说,你们也曾在年轻矮人身上看到过同样愚蠢的热情。”

“尤其是在玛伊纳之战以后。”卓尔坦·奇瓦冷静地说,“每打赢一仗,志愿参军者的数量便会增加。等门诺·库霍恩从水陆两路朝艾娜河上游进军的消息传来,这股冲动劲儿就会迅速冷却了。”

“俺只希望他们的冲动能用到别处,”克莱默喃喃道,“我可不相信志愿兵。说来有趣:每两个逃兵中就有一个是志愿兵。”

“你怎么能……”雅尔差点噎住,“你怎么能这么暗示,先生……我志愿参军,动机是爱国……是为了祖国……”

正在斗殴的两名矮人之一倒在地上,雅尔觉得,他让这栋建筑物的地基都摇晃了起来。灰尘从地板的缝隙间猛地扬起,甚至与抬起的胳膊一样高。这一次,倒地的矮人没有一跃而起,再次扑向他的对手,而是躺在地板上,无力地挪动着四肢,看起来就像一只四脚朝天的巨型甲虫。

丹尼斯·克莱默站起身。

“问题解决了。”他朝酒馆四下张望,用雷鸣般的嗓音宣布:“由于埃尔卡纳·福斯特在玛伊纳之战中英勇牺牲,步兵团指挥官的职位空缺至今。现在……孩子,你叫什么来着?俺一下子忘了。”

“布拉斯科·格兰特!”斗殴的胜利者将一颗牙齿吐到地上。

“布拉斯科·格兰特就是新的指挥官。有人反对他的晋升吗?没有?很好。老板!拿酒来!”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正义的战争。”卓尔坦·奇瓦数起手指,“志愿兵。逃兵……”

“哦,那个!”丹尼斯打断他的话,“俺就知道,俺想说的就是跟志愿兵、逃兵和叛徒有关的事。俺还记得辛特拉元帅维赛基德的志愿兵部队。原来那些混球已经叛变了。俺是从‘小美猫’茱莉娅的自由佣兵团那儿听说的。他们在玛伊纳遭遇了辛特拉人。那些狗娘养的在金狮子旗下跟尼弗迦德人并肩作战……”

“他们响应了祖国的召唤。”斯卡格斯阴郁地说,“还有未来的皇后希瑞菈的召唤。”

“嘘。”丹尼斯说。

“没错,”第四个矮人,一直沉默不语的亚尔潘·齐格林说道,“嘘!别出声更好。不是怕这儿有探子,而是因为你不该谈论自己屁都不懂的事。”

“那你,齐格林,”斯卡格斯吹了吹胡须,“你就懂呗?”

“没错,俺懂。我告诉你一件事——没有人,就算是恩希尔·瓦·恩瑞斯,就算是仙尼德岛上那些背信弃义的巫师,就算是魔鬼本人,也没法强迫那丫头做任何事。他们没能让她屈服。俺很清楚。因为俺了解她。嫁给恩希尔这事就是个骗局,是迷惑傻瓜的花招……俺还得告诉你们,那丫头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听你的口气,”斯卡格斯嘀咕道,“好像你很了解她一样,齐格林。”

“闭上你的破嘴!”卓尔坦突然骂道,“她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俺也这么觉得。俺有俺自己的理由。”

“呸!”谢尔顿·斯卡格斯摆摆手,“别浪费口水了。希瑞菈、恩希尔、命运……这些都是远在天边的事。咱们最该担心的是中央军团的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

“好吧。”卓尔坦·奇瓦叹道,“依俺看,咱们跟他们是免不了一战了。恐怕还会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战。”

“这场战斗会决定很多事。”丹尼斯·克莱默嘀咕道,“终结很多事。”

“一切……”雅尔干呕一声,然后羞愧地双手捂嘴,“一切都会终结。”

矮人们在沉默中看了他一会儿。

“俺不明白你的意思。”最后,卓尔坦说,“能给俺解释一下吗?”

“我听说,在艾尔兰德的宫廷议会上……”雅尔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说要在这场战争中赢得一场大胜,一场关键性胜利……让这场战争终结一切战争。”

谢尔顿·斯卡格斯哼了一声,朝酒杯里吐了口唾沫。卓尔坦·奇瓦大笑起来。

“先生们,你们怎么想?”

现在轮到丹尼斯·克莱默放声大笑了。亚尔潘·齐格林依然一脸严肃。他仔细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神情似乎带着担忧。

“孩子,”他格外严肃地说,“你瞧。坐在柜台那边的是伊文杰丽娜·帕尔。她是个公认的尤物,甚至配得上‘伟大’二字。但不论她做什么,一个妓女都没法终结一切妓女。”


离开酒馆时,丹尼斯·克莱默把雅尔拉到一旁。

“俺得表扬你,雅尔。”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别装了。在俺面前就免了。你值得表扬,因为他们提到希瑞时,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别装作听不懂俺的话。俺对南尼克神殿里发生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俺也听到了你在心形徽章上写的名字。”

矮人假装没注意男孩涨红的脸。

“保持下去吧,雅尔。不光是跟希瑞有关的事……你在看什么?”

在一条小巷入口旁的谷仓外墙上,有人用石灰写下了一行模糊的字——要做爱,不要战争。而在下方,有人用小得多的字体潦草地写下了另一行字——要拉屎,每天早上都要。

“别看那边,蠢货,”丹尼斯·克莱默厉声道,“光是看那些字就能让你惹上麻烦。也别说不合时宜的话,不然他们会把你绑在木桩上,用鞭子抽得你鲜血淋漓。在这里,审讯是很快的!快得离谱!”

“我看到一个鞋匠被铐在颈手枷上。据说他散播了失败主义论调。”

“所谓的散播,”矮人严肃地说着,拽了拽男孩的袖子,“或许只是因为他反对自己叫嚷着爱国主义的儿子参军而已。对于情况严重的那些,惩罚也不太一样。来吧,俺带你去看看。”

他们走进一座小广场。雅尔被迫抽身后退,用袖子遮住鼻子和嘴巴。一座巨大的绞刑架上悬着好几具尸体。从外观和气味判断,其中一些已经有些日子了。

“那个人,”丹尼斯摆手赶走几只苍蝇,“在墙上写了几句蠢诗。他说战争是领主老爷们的事,农夫只能当新兵送死,而尼弗迦德人不是他们的敌人。那个家伙喝醉了酒,说出了下面这句话:‘长矛是什么?是贵族用的武器,两头都能用来捅穷人。’还有那边,看到最远处那个老女人没?她是一家军用妓院的老鸨,在门口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赶紧操吧,大兵!也许明天你就没得操了。”

“就因为这个……”

“后来他们发现,有个姑娘得了淋病。‘阴谋破坏部队作战能力’的罪名就是这么来的。”

“我明白,克莱默先生。”雅尔摆出他觉得是军礼的姿势,“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可不是失败主义者……”

“你屁都不明白。还有,别打断俺,俺还没说完。最后那个吊死的,已经发臭的那个,他唯一的罪行是在跟某个便衣密探聊天时回了一句:‘你说得没错,我的朋友,确实没错,就像二加二等于四。’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男孩谨慎地四下张望,“我会当心的。可是……克莱默先生……真正的情况是怎样的?”

矮人也谨慎地扫视周围。

“事实是,”他小声回答,“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的中央军团总兵力有十万人。要不是维登发生叛乱,他早就打到这儿了。事实是,咱们的联合军不足以阻挡库霍恩,至少在庞塔尔河战线那边办不到。”

“可那条河在我们北面。”雅尔低声说。

“是你自己想听事实的。不过记住,要守口如瓶。”

“我会小心的。等我参军之后呢?面对其他士兵时,我是不是也得小心?免得他们中间有密探?”

“在军营里?在靠近前线的地方?哦,用不着!密探远离前线还来不及呢,他们害怕自己死在那儿。另外,如果每个抗议、抱怨或咒骂的士兵都得上绞架,这仗就没人打了。不过雅尔,在跟希瑞有关的事上,你要记得闭紧嘴巴。现在跟俺来吧,俺送你去征兵办公室。”

“克莱默先生,”雅尔满怀希望地看着矮人,“你会替我美言几句吗?”

“你这愚蠢的公子哥儿!这儿可是军队!如果俺推荐你、保护你,那就像用金线在你背后缝上‘没出息’几个字。你部队每个人都会来找你麻烦的,小伙子。”

“那如果我……”雅尔问,“加入你的部队……”

“想都别想。”

“因为那地方只适合矮人,对吗?”男孩语气苦涩,“不适合我?”

“没错。”

当然不适合你,丹尼斯·克莱默心想。不适合你,雅尔。南尼克嬷嬷对俺有恩,所以俺不希望你参战。玛哈坎志愿军由矮人组成,是来自异国和异族的志愿部队,每次都会被派往战场上最惨烈也最危险的位置。一去不回。派去人类部队不会被派去的地方。

“所以我要怎么做,”雅尔皱起眉头,“才能加入优秀的部队?”

“对你来说,哪支部队才是特别的、值得你加入的?”

雅尔转过身去,他听到了歌声,如海浪般涌来的歌声。它越来越嘹亮,仿佛一场飞速逼近的暴风雨。那歌声响亮有力,又如钢铁般坚定。他以前听过类似的歌声。

在与城堡相连的街道上,佣兵部队骑着马,排成三列,正朝这边行进。最前面的男人骑着一匹灰色种马,手举用马毛拴着人头骨的木棍。他长着鹰钩鼻,头发编成的辫子披在铠甲上。

“‘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丹尼斯·克莱默喃喃道。

佣兵的歌声在街上回荡,应和着马蹄铁踩在路面上的叮当声。它充斥了街道,越过屋顶,最后飞向城市上方的蓝色天空。


倒地流血的时候,

我们不会想起妻子与爱人,

因为太阳般闪耀的钱币,

才是我们奋战的动力……


“哪支部队?”雅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队骑兵,“最好是那样的部队!值得你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矮人打破了沉默,“但每个士兵都会挥洒鲜血。无论有没有人会为他哭泣。在战场上,孩子,无论是唱歌的人,还是行军的那些家伙,都是平等的,各个编队也是平等的。因此在战斗中,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无论是与自由兵团的‘永别了’潘葛拉特并肩战斗,还是在步兵团或军营里……无论穿着羽毛装饰的闪亮盔甲,还是穿着爬满虱子的皮外套。无论是骑着光鲜的骏马,还是举着破烂的盾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好吧,咱们到征兵办公室了,你看到门口挂的招牌了吧?如果你还打算参军,就自己过去吧。祝你好运,雅尔。等结束之后,俺再去找你。”

矮人目送男孩,直到他消失在被征兵处征用的酒馆里。

“也许俺不会再见到你了。”他轻声补充道,“天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


“你会骑马吗?会用长弓或者十字弓吗?”

“不会,专员先生。但我识字,会书法。我了解古代符文……懂得上古语……”

“你熟悉刀剑的用法吗?长矛呢?”

“我读过战争相关的历史书。佩里格兰元帅写的那些。还有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

“你至少会做饭吧?”

“不怎么擅长……但我会算数……”

征兵负责人翻了个白眼,摆摆手。

“又是个知识分子。这种人还要来多少?给他写一份分配到PFI的文件。你服役的部队是PFI,年轻人。拿上这份文件,到城南湖边的马里波之门。”

“可是……”

“不许有疑问。下一个!”


“嘿,雅尔!等等!”

“梅尔菲?”

“当然是我,”修桶匠之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背靠墙壁,“呕……我想吐……”

“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哈哈!没什么!我们稍微庆祝了一下。我们为尼弗迦德人的惨败喝了几杯。哦,雅尔,见到你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我们把你弄丢了……我的朋友……”

雅尔后退几步,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修桶匠之子不但散发出啤酒和白兰地的味道,还有洋葱、大蒜和鬼知道什么东西的气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你那些了不起的同伴,”他讽刺地问,“去哪儿了?”

“愿魔鬼带走他们吧。”梅尔菲咧嘴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雅尔?因为派克不是什么好人。”

“精辟。恭喜你。”

“所以你也明白,”梅尔菲对雅尔的讽刺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我可没那么好骗。你知道他为什么来维吉玛吗?你以为他是想参军?那你可就错了!你不会相信他来这儿的理由。”

“我会相信的。”

“他需要马和制服。”梅尔菲得意洋洋地总结道,“他想来这儿偷,因为他打算扮成士兵去抢东西。”

“他会上绞架的。”

“我也想这么说呢。”修桶匠之子靠着墙壁,解开了裤子纽扣,“我真同情奥格拉贝克和米尔顿,那两个蠢货上了派克的当,他们会跟他一起上绞架的。唉,不管他们了,一群傻帽乡巴佬。你那头怎么样了,雅尔?”

“什么?”

“你被分配到哪儿了?”梅尔菲开始朝粉刷过的墙壁撒尿,“他们让我去马里波之门。就在镇子南边。你要去哪儿?”

“我也去那儿。”

“哈!”修桶匠抖了几下,重新扣好纽扣,“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了?”

“恐怕不行,”雅尔的语气带着一丝优越感,“根据我的能力,他们给我分配了部队。叫PFI。”

“当然,”梅尔菲打了个嗝儿,再次吐出令人作呕的酒气,“你是个学者!你当然会分配到重要职位。不然你能怎么办呢?不过我们可以一起走一段。毕竟我们都要去城南。”

“似乎是这样。”

“那就走吧?”

“走吧。”


“我觉得不是这儿。”雅尔看着庭院周围的帐篷。庭院里,一队正在用长木棍操练的士兵扬起阵阵尘云。雅尔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右腿上都绑着一捆干草,左腿上则是稻草。

“我想我们走错路了,梅尔菲。”

“稻草!干草!”他们听到,庭院里一位士官正朝那些动作乱七八糟的士兵大吼,“稻草!干草!加快速度,不然我操你们亲娘!”

“那顶帐篷上有面旗。”梅尔菲说,“你自己看吧,雅尔。上面有你在路上跟我们说过的百合花。那是旗帜吧?没错。那是营地吧?也没错。这说明我们没找错地方。”

“也许对你来说没错。但肯定不是我的部队。”

“你瞧,栅栏那边有个人。我们过去问问他吧。”

之后的一切发生得飞快。

“新兵?”士官大喊,“把你们的文件拿来!见鬼,你们干吗并肩站在那儿?前进!我说的是向左,不是向右!小跑,小跑前进!站住,该死的,向后转!听好了,记住了!去找军需官!去拿你们的武器!链甲衫、战袍、长矛、头盔和匕首!然后回这儿来训练!日落前给我准备好!解散!去吧!”

“等等,”雅尔犹豫不决地问,“我觉得,我被分到的是别的部队……”

“啥?”

“抱歉,长官,”雅尔涨红了脸,“我只想避免犯错……征兵专员清楚地……明确地提到,要把我分配到PFI,所以我……”

“你没走错,小子。”士官哼了一声,被人称为“长官”让他稍稍放下了架子,“这里就是你被分来的部队。欢迎来到PFI——烂渣步兵师。”


“士兵先生们,”罗科·希尔德布兰特惊讶地说,“我们为什么还得付你们钱啊?我们按时缴纳了所有税款。”

“你们听到这只小虾米说什么了?”派克冲他的同伙们咧嘴一笑——他们都骑着偷来的马匹。“他说他付过钱了。他以为那就是所有的税款。这就像火鸡在期待星期天,虽然它星期六就要掉脑袋了!”

奥库尔提克、科拉普洛斯、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放声大笑。笑话只是前菜,乐子就要开始了。

罗科看看这些劫掠者黏嗒嗒的恶心眼睛,四下张望一番。小屋门口站着他妻子荫卡维丽娅·希尔德布兰特,还有他的两个女儿,爱洛和亚思敏。

派克那伙人看着几个女性半身人,脸上露出色迷迷的微笑。是啊,毫无疑问,乐子肯定很有趣。

茵碧坦媞娅·范德贝克,昵称“茵碧”,希尔德布兰特的外甥女,从道路另一边的山脊那头走了过来。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强盗们一见她,笑容更令人作呕了。

“过来,小矮子,”派克催促半身人,“给我们拿吃的来,再把这些马带去谷仓。我们可不想在这儿过夜。今天我们还要去别的村子呢。”

“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们钱,还给你们东西吃?”罗科·希尔德布兰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依然不肯退让,“你说是为了军队,为了保护我们。可面对饥饿威胁时,谁会来保护我们?我们已经付了过冬费,给军队捐了款,为每个人和每块土地交了税,为货车、路牌和鬼知道什么东西交了税!好像这些还不够似的,我们村里四个人,其中包括我儿子,还参了军。我亲戚米洛·范德贝克,大伙都叫他‘铁锈’,是军队里的军医,还是个重要人物。我们已经履行了义务。我们还要付什么钱?为什么?”

派克还在看着半身人的老婆,来自比伯威特家族的荫卡维丽娅·希尔德布兰特。还有他两个体态丰满的女儿,爱洛和亚思敏。以及可爱的茵碧·范德贝克,她穿着绿裙子,活像个洋娃娃。他看着山姆·霍夫梅耶,以及山姆的祖父,老霍洛夫尼。看着正用锄头给花坛翻土的佩崔妮亚奶奶。看着村子里的其他半身人,尤其是从屋子里和栅栏后紧张地看向这边的女人和年轻人。

“你问为什么?”派克嘶声说道。他坐在马鞍上,身体前倾,看着胆怯的一众半身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肮脏的半身人,是家畜,是异类。你们是非人种族,就连众神也觉得你们活该被打被杀。因为我等不及想看你们的耗子洞烧起来,想看你和那些婊子仓皇逃窜。因为我们是五个人类,而你们只是一群懦夫。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现在我知道了。”罗科·希尔德布兰特缓缓地说,“离开这儿吧,大个子们。走得越远越好。我们什么都不会给你们。”

派克坐直身子,伸手去拿挂在马鞍上的剑。

“攻击!”他大喊道,“杀了他们!”

罗科·希尔德布兰特用肉眼难辨的速度钻到自己的独轮车下面,拿出藏在垫子下的十字弓,一箭射进袭击者张大的嘴巴。荫卡维丽娅·希尔德布兰特,出身于比伯威特家族的女半身人将双手甩过空中,掷出了一把镰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米尔顿的喉咙。这个乡下出身的雇工之子开始吐血,随后躺倒在马背上,双腿无力地晃荡着。奥格拉贝克尖叫一声,脸朝下倒在自己坐骑的马蹄边,霍洛夫尼爷爷的刀子刺进了他的肚腹,只剩木头刀柄露在外面。魁梧的科拉普洛斯刚想用棍子抽打老人,却发出骇人的尖叫,滚落马鞍,茵碧坦媞娅·范德贝克掷出的串肉扦正中他的眼睛。奥库尔提克掉转马头,想要逃跑,佩崔妮亚奶奶一跃而起,一锄头砸在他大腿上。奥库尔提克怒吼一声,落下马来,但双脚仍卡在马镫里,受惊的坐骑拖着他越过树篱和尖桩。强盗在拖曳下发出哀号和尖叫,拎着锄头的佩崔妮亚奶奶和拿着嫁接弯刀的茵碧紧追不舍。霍洛夫尼爷爷用手响亮地擤了下鼻涕。

这整个插曲——从派克尖叫到霍洛夫尼爷爷擤鼻涕——耗时短得惊人,其过程完全可以用“半身人的动作异常迅速而灵巧,并用无可挑剔的手法掷出了各种东西”来概括。

罗科在小屋前的台阶上坐下,身边是他妻子荫卡维丽娅。他们的两个女儿去帮山姆·霍夫梅耶搜刮死者和伤者身上的东西了。

茵碧回来时,绿裙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佩崔妮亚奶奶也回来了,她走得很慢,气喘吁吁,拄着锄头连声呻吟。

哦,老祖母真是上年纪了,罗科·希尔德布兰特心想。

“罗科先生,我们把这些强盗埋在哪儿?”山姆·霍夫梅耶问道。

罗科·希尔德布兰特把妻子抱进怀里,看着天空。

“埋进桦树林。”他说,“跟之前那些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