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牺牲 三

杰洛特又用袖子擦擦皮带扣和夹克上的银镶钉,梳了遍头发,用绳子扎紧。他把鞋子擦得锃亮,顺带擦了遍马靴。

“丹德里恩?”

“嗯?”

吟游诗人摸摸帽子上的白鹭羽毛,又抚平拉直夹克衫。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清洗衣物,总算能见人了。

“怎么了,杰洛特?”

“等会儿规矩点儿,别不等宴会结束就把人吓跑了。”

“真有意思。”丹德里恩愤愤不平地说,“我还想建议你注意举止呢。我们能进去了吗?”

“走吧。你听见没?有人在唱歌。是个女人。”

“你才发现?那是艾希·达文,外号‘小眼睛’。你从没见过女吟游诗人?哦没错!我都忘了,你总对艺术繁荣的地方敬而远之。小眼睛是个诗人,也是很有天赋的歌手,就是有些恶劣的毛病——如果我消息来源可靠,她的毛病还不少。她现在唱的正是我创作的歌谣。等着瞧吧,听我唱过之后,她的小眼睛又该嫉妒地眯起来了。”

“老天爷啊,丹德里恩。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你别管。这就是这一行的做法。进去吧。”

“丹德里恩。”

“嗯?”

“为什么叫她‘小眼睛’?”

“你会明白的。”

他们搬空一座存放鲱鱼和鱼油的大仓库,作为婚礼会场,残留的腥气大半都被高高挂起的成捆槲寄生和石楠花——还扎着缎带作为装饰——吸走了。根据传统,这里到处挂着大蒜编成的“花环”,用来吓阻吸血鬼。靠墙的桌椅盖着白布,仓库一角有堆硕大的篝火,上面架着烤肉叉。尽管这里人头攒动,但并不喧哗。超过五百名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行业的来宾,连同麻子脸的新郎,还有几乎被他的目光生吞活剥的新娘一起,静静聆听一位年轻女子的迷人演唱。那女子身穿端庄的蓝色衣裙,坐在舞台上,用膝头的鲁特琴为悦耳的歌声伴奏。她看起来不过十八岁,身材异常单薄,浓密的长发呈暗金色。二人走进会场时,她刚好唱完最后一句。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但她只略一点头,长发随之轻轻晃动。

“欢迎您,大师,欢迎。”杜路哈德身穿他最好的衣服,拉着他们来到仓库中央,“也欢迎您,杰拉德阁下……非常荣幸……是的……请允许我……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我们的贵客,他赏光来到这里……丹德里恩先生,著名的歌手和歌谣作者……以及诗人!他给了我们莫大的荣幸……让我们有幸……”

欢呼声和鼓掌声淹没了杜路哈德语无伦次的致辞,也让他免于将自己憋死。丹德里恩骄傲得像只孔雀,换上与这场合相应的礼节,深鞠一躬,向坐成一排的年轻女孩挥挥手。女孩们的坐姿就像架子上的小鸡,由后面那排老妇人严密监视。她们毫无反应,像被木工胶之类的东西粘在了长椅上,双手平放在膝头,无一例外地张着嘴巴。

“好了!”杜路哈德大喊,“喝啤酒吧,朋友们!再吃点东西!这边,这边!承蒙诸神的恩典……”

人群仿佛拍向礁石的波涛,朝堆满食物的桌子涌去。穿蓝衣的女孩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嗨,丹德里恩。”她说。

自从与丹德里恩结伴旅行,杰洛特就觉得吟游诗人恭维所有女孩“眸若星辰”的形容既老套又陈腐。但在艾希·达文面前,即便杰洛特对诗歌一窍不通,也必须承认这句描述非常贴切。在那可爱、友好,却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脸蛋上,有只闪闪发亮、美丽又迷人的深蓝色大眼睛。艾希·达文的另一只眼睛大半时间会被一缕金发盖住,而她会习惯性地摇摇头,或对那缕头发吹口气——这时就能看出,两只眼睛一般无二。

“嗨,小眼睛。”丹德里恩笑着回答,“刚才那首歌真动听。你的保留曲目真是改善了不少啊。我早就说过,如果没法自己写歌,就该从别人那里借一些。你经常这么干吗?”

“算不上。”艾希·达文针锋相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小巧的牙齿,然后说:“有过几次吧。我倒想多借几次,但能借用的歌实在不多:歌词太糟,旋律虽然悦耳,但又单调至极,甚至可谓粗陋,实在不符合听众的期望。丹德里恩,你最近写新歌了吗?我还没听过呢。”

“这也难怪。”吟游诗人叹口气回答,“我献唱的地方,只会邀请最有天赋也最知名的艺术家。在那些地方,我从没见过你。”

艾希涨红了脸,吹了吹头发。

“的确。”她说,“我没有光顾妓院的习惯。那儿的气氛太压抑。想到你只能在那种地方演奏,我真为你伤心。不过也没办法,没天赋的人没有选择听众的资本。”

满脸通红的人换成了丹德里恩。小眼睛快活地笑笑,靠在丹德里恩肩头,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猎魔人有点吃惊,但只有一点点。作为丹德里恩的同行,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在情理之中。

“丹德里恩,亲爱的老傻瓜!”艾希说着,拥抱了他,“看到你身体和精神都这么健康,我真是太高兴了。”

“嘿,洋娃娃。”丹德里恩抱起身材娇小的女孩,转了一整圈,衣裙褶边随风飘起,“诸神在上,你真是太棒了。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可爱又恶毒的话了,你吵起架来比唱歌还厉害。你还是这么漂亮!”

“丹德里恩,我告诉你多少次了?”艾希吹开那缕头发,又看向杰洛特,“别再叫我洋娃娃了。还有,你该介绍同伴了——看得出,他不是同行。”

“谢天谢地,他的确不是。”吟游诗人大笑,“洋娃娃,他既不会写歌,也不会演唱——他最多只会用‘梅毒’和‘后厨’押韵。这位是猎魔人的代表,利维亚的杰洛特。过来,杰洛特,亲亲小眼睛的手。”

猎魔人不知所措地走过去。吻手礼的对象至少得是公爵夫人,且多半要吻在戒指上——面对公爵夫人通常还得下跪。在南方这边,面对地位不那么高的女性,这种礼节等同于示爱,而且只有确立关系的爱侣才会这么做。

但小眼睛的动作打消了杰洛特的疑虑。她活力十足地伸出手,五指朝下。猎魔人笨拙地接过她的手,吻了下去。艾希盯着他的动作,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利维亚的杰洛特!”她说,“你这位同伴可不简单啊,丹德里恩。”

“我很荣幸。”猎魔人意识到自己跟杜路哈德一样语无伦次,“女士……”

“见鬼。”丹德里恩咆哮道,“别吞吞吐吐的,也别用那些鬼头衔让小眼睛难堪了。她叫艾希。艾希,他叫杰洛特。介绍完毕。该说正事了,洋娃娃。”

“再叫我洋娃娃,我就给你一耳光。你想说什么正事?”

“我们得决定演出顺序。我提议轮流献唱,这样效果最好。当然了,只能唱自己写的歌。”

“也许吧。”

“杜路哈德给你多少?”

“不关你的事。谁先开始?”

“我。”

“同意。嘿!看看谁大驾光临了!艾格罗瓦尔公爵。看啊,他刚进门。”

“哈!这下听众的质量也上了个台阶。”丹德里恩欢快地说,“但没什么好高兴的:艾格罗瓦尔是个吝啬鬼,杰洛特可以作证。公爵花钱总是很心疼。他会雇人,这倒没错,但等结账时……”

“我也听说了。”艾希拂开那缕头发,看着杰洛特,“这事已经在码头周边传开了。关于有名的希恩娜兹,对吧?”

门口的仪仗队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但艾格罗瓦尔只是短促地点点头,径直走向杜路哈德,把他拉进角落,避免引起房中宾客的注意。杰洛特用眼角余光扫向他们。他们压低了声音,但两人看起来都很激动。杜路哈德忍不住用袖子擦拭额头,摇头晃脑,又挠起脖子。看到对方的反应,公爵的表情僵硬而不快,只用耸肩回应。

“那个公爵,”艾希贴着杰洛特,低声说,“看起来心事重重。会不会是为爱情烦恼?因为早上跟美人鱼的误会?猎魔人,你怎么看?”

“也许吧。”杰洛特瞥了她一眼,莫名地既吃惊又恼火,“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能被人拿到集市上传唱。”

小眼睛的脸微微发白。她朝那缕头发吹了口气,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么说是想伤害我,还是单纯地想让我不痛快?”

“都不是。我只是不想再提起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那些问题,我觉得我无法回答。”

“懂了。”艾希·达文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境地了,也不会再多问,坦白讲,我原本是邀请你来一场友好的对话。但还是算了吧。别担心,这事不会成为集市上的歌谣,我会把乐趣全都留给自己。”

她飞快地转过身,朝餐桌走去。丹德里恩不安地挪挪身子,低声道:“你对她可不怎么友好啊,杰洛特。”

“我承认,我太蠢了。”猎魔人回答,“平白无故伤害了她。也许我该向她道个歉……”

“算了吧。”吟游诗人说完,又严肃地补充道,“要改变第一印象是很难的。好了,还是去喝啤酒吧。”

他们没能喝上酒,因为杜路哈德中断了与几位宾客的交谈,上前跟他们搭话:“杰拉德大人,”他说,“请原谅。公爵大人想跟您谈谈。”

“我这就去。”

丹德里恩拉住猎魔人的袖子。“杰洛特,别忘了。”

“什么?”

“你答应过会毫无怨言地接下任何委托。我还记得你的话。怎么说的来着?一点点牺牲?”

“我知道,丹德里恩。但你怎么知道艾格罗瓦尔……”

“我这方面直觉很准。别忘了,杰洛特。”

“当然,丹德里恩。”

他跟着杜路哈德来到房间一角,远离宾客。艾格罗瓦尔坐在矮凳上,身边有个衣服五颜六色、留黑色短须的男人。杰洛特早先没注意到他。

“又见面了,猎魔人。”公爵开口,“虽然我今早才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你,但身边没其他猎魔人可用,只能靠你了。这位是泽李斯特,负责管理我名下的采珠业。”

“今天早上,”肤色黝黑的男人慢吞吞地说,“我打算扩展一下采珠区域。我派了一条船去西方远处,也就是海角后方,靠近龙齿礁那边。”

“龙齿礁,”艾格罗瓦尔插话道,“是两座火山形成的巨大礁石,位于海角尽头附近。在岸上就能看到。”

“没错。”泽李斯特确认,“通常我们不会把船开到那儿。旋涡和暗礁太多,潜水太危险。但岸边的珍珠越来越少了,只好去碰碰运气。船上有两个水手、五个采珠人,可他们直到晚上都没回来。虽然海上风平浪静,但我们很担心。我派了两条小艇过去,他们发现船漂在海上,船上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不清楚究竟怎么了,但肯定发生过搏斗。一场屠杀。痕迹……”

猎魔人眨眨眼。“什么痕迹?”

“甲板上全是血。”

杜路哈德吹了声口哨,紧张地四下张望。

泽李斯特压低声音。“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咬紧牙关,重复一遍,“船上全是血。屠杀。有什么东西杀死了他们,说不定是海怪干的。哦,肯定是海怪。”

“这儿就没有海盗?”杰洛特轻声发问,“没有跟你们竞争的采珠人?你们排除了有人登船、用普通刀剑杀死他们的可能性?”

“基本排除了。”公爵答道,“这片海域既没有海盗,也没有竞争者。就算海盗杀光所有船员,也不可能不留下尸体。不,杰洛特,泽李斯特说得对:这是海怪的杰作,没有其他可能。听着,现在没人敢出海了,就算早已熟悉的海域也一样。人们陷入恐慌,港口停止运作,就连大船也不敢离开港口。你明白了吧,猎魔人?”

“我明白了。”杰洛特点点头,“谁能带我过去?”

“哈!”艾格罗瓦尔把手放到旁边的桌上,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这话我爱听。我们的猎魔人终于有点像样的反应了,不再计较细枝末节了。你瞧,杜路哈德:饿肚子的猎魔人才是好猎魔人。是这样吧,杰洛特?要是没有你的歌手朋友,你今晚就得饿着肚子入睡!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杜路哈德垂下头。泽李斯特空洞地看着他。

“谁能带我过去?”杰洛特冷冷地盯着艾格罗瓦尔,重复一遍。

“泽李斯特,”公爵说着,笑容退去,“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明天早上。”

“我在码头等你,泽李斯特阁下。”

“好的,猎魔人大师。”

“很好。”公爵搓着双手,露出讽刺的笑,“杰洛特,希望这次的结果比希恩娜兹那次要好。我全指望你了。哦,还有一件事。不准告诉别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增加民众的恐慌。杜路哈德,听懂了吗?如果我发现你走漏风声,我就拔掉你的舌头。”

“听懂了,公爵大人。”

“很好。”艾格罗瓦尔站起身,“我该走了,免得破坏气氛,引来闲言碎语。再会了,杜路哈德,代我向新娘致以最诚挚的祝愿。”

“谢谢,公爵大人。”

艾希·达文坐在凳子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听众。她正在唱一首旋律优美、勾人思乡的歌谣,讲述一个受到背叛的女人遭遇的种种不幸。丹德里恩靠着柱子,低声嘟囔着什么,同时用手指计算时间和音节。

“这么说,”他问,“你终于接到活儿了?”

“对。”

猎魔人没有继续说明,但吟游诗人并不介意。

“我告诉过你。这种事我眼光很准。很好,非常好。我赚了点钱,你也一样。我们应该犒劳一下自己,然后去希达里斯参加收获节。但先等一下,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杰洛特循诗人的目光看去,但除了十来个合不拢嘴的女孩,他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丹德里恩抚平夹克衫,把帽子歪了歪,自信地朝长椅走去。他从侧面绕过负责监护的老妇人,露出迷人的微笑,老练地和那些女孩搭讪。

艾希·达文的歌谣结束了。听众报以掌声、一个小钱袋,还有一大束有些褪色的山菊花。

猎魔人大步走进人群,寻找挤近餐桌的机会。他沮丧地看着腌鲱鱼、白菜卷、煮鳕鱼头、羊排、香肠片、熏鲑鱼和熏火腿片飞快地消失不见。问题在于,餐桌边根本没有空位。

女孩和老妇人颇为兴奋地围住丹德里恩,请他唱首歌。他回以不太真诚的笑,又带着虚伪的谦逊拒绝了她们的要求。

抛开礼节之后,杰洛特终于挤到餐桌边。有个浑身醋味的年长男人热心地为他挤出个空位,差点让邻座的人全都摔下椅子。杰洛特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吃起来。眨眼工夫,他就吃完了自己能够到的那盘菜。散发醋味的男人又递给他一盘。为了表示感谢,杰洛特被迫耐心聆听他关于年轻人和当今时势的长篇大论。那人还把社会自由和胃气胀画上等号,杰洛特费力地忍着笑。

艾希独自站在墙边,调着她的鲁特琴,两边分别有束槲寄生。猎魔人看到一个身穿锦缎紧身上衣的年轻男人凑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艾希看着他,抿紧漂亮的嘴唇,飞快地答了几个字。年轻人站直身子,猛地转过身。他耳朵通红,在昏暗的房间里很是惹眼。

“……厌恶、屈辱和羞愧,”浑身醋味的男人续道,“就像严重的胃气胀,先生。”

“您说得对。”杰洛特用一块面包擦着餐盘,随口附和道。

“尊贵的大人们,我谦卑地请求各位安静。”杜路哈德在房间中央大喊道,“著名的丹德里恩大师,尽管身体疲惫不适,仍将为我们演唱他的知名歌谣《玛丽恩女王和乌鸦》!因为丹德里恩大师表示,他无法拒绝我们敬爱的磨坊主的女儿、维芙卡小姐的私人请求!”

维芙卡小姐是长椅上不那么漂亮的女孩之一,此时却仿佛在闪闪发光。杂乱的掌声盖过了年长男人的胃气胀理论。丹德里恩一直等到人群彻底安静,才做了一番夸张的自我介绍,随后唱起歌来,目光始终不离维芙卡小姐。他每唱一句,那位年轻女孩就显得更加迷人。只需一点点挑逗,就能胜过叶妮芙在温格堡的店铺贩售的乳霜和魔法精油,杰洛特心想。

但他注意到,艾希偷偷绕到在丹德里恩面前围成半圆的听众身后,又小心翼翼地上了阳台。在某种奇怪冲动的驱使下,他礼貌地离开餐桌,跟了上去。

艾希的手肘拄着阳台栏杆,纤细的胳膊撑着下巴。她用迷离的目光打量着月亮和码头路灯照亮的海浪。杰洛特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艾希站直身子。

“请原谅,我没想打扰你。”他语气生硬地说,发现她的嘴唇紧紧抿起,就像跟穿锦缎衣服的年轻人说话时那样。

“你没打扰我。”她微笑着回答,又拂开那缕头发,“我想要的不是独处,而是新鲜空气。烟雾和浑浊的空气也让你难受了?”

“有点儿吧。但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伤害了你。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艾希。你说过想来场友好的对话,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她又把双手按到栏杆上,“是我反应过度了。这种事常有:我总控制不住自己。请原谅,并允许我再跟你说说话。”

他走上前,站到她身边。他感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暖意,还有微弱的马鞭草香味。杰洛特喜欢这种香味,尽管它无法跟丁香和醋栗相比。

“杰洛特,大海会让你想到什么?”她突然发问。

“担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意思。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啊。”

“我不是说自己。你问的是我会把什么跟大海联系起来。”

“本能的联系就是灵魂的投影。我很清楚,因为我是个诗人。”

“那大海对你来说是什么?”杰洛特飞快地发问,免得对方问及自己在担忧什么。

“是永无休止的涌动。”思索之后,她答道,“是改变。也是个不解之谜,让我无法理解。我能用一千种方式写下一千首关于大海的诗歌,却始终触及不到它的本质与核心。是啊,也许对我来说,大海就是这样。”

“你同样感到担忧。”杰洛特说,马鞭草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郁,“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

她转过身,那缕头发飘向一旁。她用漂亮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既不冷静也不镇定。”

事情突然发生,毫无预警。杰洛特本想轻触她的双肩,却不知怎么猛地搂住了她的腰。他的身体迅速却温柔地靠近,一与女孩相触,杰洛特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艾希突然愣住了,僵硬地弓起背脊,抓住猎魔人的双手,想要把他推开。

“嘿……你要干什么?”

小眼睛瞪大双眼,看着杰洛特。

猎魔人凑近她的脸,吻上她的双唇。艾希依然抓着杰洛特的双手,依然弓着背脊,避免和他发生身体接触。他们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停打转,像跳舞似的。艾希热情又老练地回吻了杰洛特。他们的嘴唇很久才分开。

接着,女孩轻而易举地挣脱猎魔人的手,重新用手肘拄着栏杆,双手托腮。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他压下了再次接近、亲吻她耸起的双肩的冲动。

“为什么?”她没回头,就这么冷冷地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猎魔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刻已如履薄冰。任何伪装、谎言、欺瞒和虚张声势,都将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

“为什么?”她重复一遍。

杰洛特没回答。

“你想找女人陪你过夜?”

他还是没回答。艾希转过身,碰碰他的肩膀。

“进去吧。”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这骗不了猎魔人,他听出了其中的紧张,“别摆出那副表情,什么也没发生。我可没在找过夜的男人。不要觉得内疚,好吗?”

“艾希……”

“走吧,杰洛特。他们正在要求丹德里恩唱第四首歌,该轮到我了。我会……”

艾希冲那缕头发吹了口气,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为你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