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Ⅳ
“我们谈谈吧,爱若拉。
“我真的需要和你谈谈。他们说沉默是金。也许是吧,虽然我不太确定它真有这么珍贵。不过当然了,你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别否认。你自己选择了沉默:你把声音奉献给了你的女神。我不信梅里泰莉,也不相信其他神明的存在,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奉献,还有你的信仰。因为你的信仰和奉献,你所付出的代价,会让你成为更优秀也更伟大的存在。至少有这个可能吧。但我的无神论什么也办不到。它没有那样的能力。
“你一定想问我信仰什么。
“我信仰剑。
“你看到了,我带着两把剑。每个猎魔人都一样。有人带着恶意说,银剑是专门对付怪物,而铁剑是对付人类的。这话错了。有些怪物只能被银制刀剑杀死,另一些惧怕的却是铁。爱若拉啊,它可不是一般的铁,而是取自陨石。你问陨石是什么?就是坠落的星辰。你肯定见过它们——那些在夜空中一闪而逝的光带。你也许还对其中一颗许过愿呢,也许它是你信仰神明的另一个原因。但对我来说,陨石只不过是一块吸收了日月灵气的金属,能够用来铸造刀剑。
“噢,你可以看看我的剑,感受一下它有多轻巧吧——不!别碰剑刃,你会伤到自己的。它比剃刀还锋利。非这样不可。
“我一有空就会练习,不敢稍有松懈。我来这儿——神殿花园最偏僻的角落——是为了热身,为了让我的肌肉摆脱令人厌恶的麻木感,还有流过体内的那股寒意。然后你找到了我。真有趣,因为我找你好几天了。我想——
“我得和你谈谈,爱若拉。我们坐下来说吧。
“你根本不了解我,对吗?
“我叫杰洛特。来自——不,我就是杰洛特。我哪儿也不属于。我是个猎魔人。
“我的家乡是猎魔人的基地,凯尔·莫罕。它是……它曾经是一座要塞。现在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凯尔·莫罕……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的诞生之所。如今已经不会有新的猎魔人了,凯尔·莫罕也变得荒无人烟。那里只有维瑟米尔。谁是维瑟米尔?我父亲。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有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有父亲,我的父亲是维瑟米尔。就算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又怎样?我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不在乎。
“是的,在凯尔·莫罕,按照惯例,我在草药试炼中经受了突变,然后是荷尔蒙、药草和病毒感染。然后重头再来一次。接着是最后一次。我异常顺利地通过了这些改变,只有短时间的不适。他们认为我的忍耐力异乎寻常……于是决定让我接受更复杂的测试。更艰难的测试。艰难得多。但如你所见,我活下来了。我是所有接受进阶试炼的人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但我的头发从此以后就变白了。这是色素流失的后果。他们说这只是副作用,根本微不足道。
“然后他们教会我各式各样的事,直到我离开凯尔·莫罕。我赢得了狼兆门的徽章,我得到了两把剑:银剑和铁剑,并且我满怀坚定的动机及热忱的信仰,要在这满是怪物和野兽的世界里保护无辜者。我离开凯尔·莫罕时,梦想着立刻和第一头怪物碰面。我等不及和它面对面了,而那个时刻果然很快就到来了。
“爱若拉啊,那是一头秃顶并长着满口烂牙的‘怪物’,我是在大路上遇到他的。他带着些逃兵跟班,拦下了某位农夫的货车,拉出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小女孩。当他的同伙抓着她父亲的时候,那个秃顶男人就撕扯起她的衣裙来,叫嚣着她是时候见识真正的男人了。我拍马上前,说他自己可以先见识一下——我还以为很机智呢。结果那秃顶怪物放开女孩,抄起一把斧子就朝我扑过来。他动作很慢,但很经打。我砍中他两次——伤口不够平整,但够深——他才倒下。他的喽啰们看到猎魔人的剑对人类的效力,便四散奔逃……
“无聊吗,爱若拉?
“我有必要说。真的有必要。
“到哪儿了?我头一回的高尚行为。你瞧,他们在凯尔·莫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我,不要跟这种事有所牵连,不要扮演云游骑士或者去维护法律。不要卖弄技艺,只是为钱工作。可我还没离开五十里路,就像个傻子一样卷入了争斗。你知道原因吗?我想要那个女孩喜极而泣,亲吻她救星的双手,而她父亲感激地跪倒在地。可事实上,她的父亲跟着那些袭击者一起逃跑了,女孩身上沾满了秃头男人的血迹。她呕吐起来,歇斯底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更吓得昏了过去。从此以后,我就很少插手这种事了。
“我尽力工作。我很快就学会了方法。我骑马前去村子的围墙或者镇子的岗哨边,等待。如果他们朝我吐唾沫、咒骂我、朝我投掷石块,我就骑马离开。如果有人走出来委托我,我就接受。
“我走访城镇和要塞。我寻找十字路口的木桩上的布告。我寻找着‘亟需猎魔人’之类的字样。接受委托后,我前去某个宗教场所,地牢,陵墓或废墟,峡谷里的森林和隐匿在群山间的洞穴,充斥白骨与发臭残骸的地方,对付那些为了杀戮而生的生物。它们或者出于饥饿与取乐而行动,或者应某些人的病态欲望召唤而来:蝎尾狮、翼龙、蛙怪、蜻蜓怪、巨虾怪、奇美拉、林地矮妖、吸血鬼、尸鬼、食尸魔、狼人、巨蝎、吸血妖鸟、黑女魔、奇奇摩、沼蛇……我杀过许许多多怪物。黑暗中的舞步,挥下的长剑,还有我雇主眼中的恐惧和嫌恶。
“犯错?我当然犯过错。但我坚持原则。不,我说的不是守则,尽管有时我会把守则当做挡箭牌。人们喜欢这样,他们通常会敬佩那些遵循守则的人,并且给予很高的评价。其实从没有人编写过猎魔人的守则。我自己创造了一套,并且严格遵守。总是——
“不,并不总是。
“有些情况下是没有选择的。我本该对自己说‘我操心这些干吗?我是个猎魔人,这些与我无关’。我本该聆听理性之声,聆听我的本能,即使它来自于恐惧,即使它与我的经验不符。
“我真该聆听理性之声的……
“可我没有。
“我觉得我是在选择小恶。小恶!我是杰洛特!我是猎魔人……是布拉维坎的屠夫——
“别碰我!也许……你也许会看见……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知道。我明白,命运就像河堤里的河水那样在我身边旋转。它让我脚步沉重,可我从不回头。
“就像绳圈?对,南尼克感觉到的就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在辛特拉诱惑我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会蠢到冒那样的险?
“不,不,不。我从不回头。我不会回辛特拉去。我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它。我绝不会再回去了。
“哈,如果我的计算正确,那个孩子将会在五月出生,就在五月节前后。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个有趣的巧合了,因为叶妮芙也是在五月节出生的……
“说得够多了,我们该走了。已经黄昏了。
“谢谢你跟我谈天。谢谢你,爱若拉。
“不,没事的。我很好。
“很好。”
价码问题
一
猎魔人的喉咙上抵着把匕首。
他全身浸泡在一只满是泡沫的木浴盆里,脑袋靠着湿滑的盆边。肥皂的苦涩味在他口中徘徊不去,而那柄如门把般粗钝的匕首用力刮着他的喉结,移向他的下巴。
理发师的神情活像个正在创造杰作的艺术家,他最后修饰了一番,然后用一块浸过白芷酊剂的亚麻布擦干猎魔人的脸。
杰洛特站起身,让侍者把一桶水浇在他身上,然后甩去身上的水,爬出浴盆。他在砖石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您的浴巾,先生。”那侍者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徽章。
“多谢。”
“衣服,”哈克索道,“衬衫、内衣、长裤和束腰外衣。还有靴子。”
“你真是考虑周全。可我就不能穿自己的靴子吗?”
“不能。要啤酒吗?”
“非常感谢。”
他慢慢穿上衣服。令人不适的粗糙布料抵着他浮肿的皮肤,破坏了他原本惬意的心情。
“总管大人?”
“怎么,杰洛特?”
“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吗?他们为什么要我来这儿?
“这不关我的事,”哈克索说着,瞥了眼那些侍者们,“我的工作就是让你穿上——”
“你是说打扮一番吧。”
“——让你穿好衣服,然后带你赴宴,去觐见王后。穿上外衣,先生。把徽章藏在衣服下面。”
“我一向在那儿放匕首。”
“以后就不能了。它会和你的剑及其他随身物件一起被保管在安全地方。你去的地方没人可以携带武器。”
猎魔人耸耸肩,套上那件紧绷的紫色束腰外衣。
“这又是什么?”他指着衣服前面的刺绣问道。
“噢,”哈克索说,“我差点忘了。在宴会上,你将是来自四号角城的贵客拉维克斯。根据王后的要求,你将作为贵宾坐在她的右侧,外衣上绣的就是你的家族纹章:一头前进中的黑熊,背上驮着一名天蓝色衣饰的少女,她头发披散,双臂高举。你应该记住这些——说不定某个客人对纹章学有些了解。这种事是常有的。”
“我当然会记住,”杰洛特严肃地说,“那个四号角城又在哪儿?”
“在足够远的地方。准备好没?能走了吗?”
“能。但你得先告诉我,哈克索,这场宴会的目的是什么?”
“帕薇塔公主要满十五岁了,按照惯例,她的追求者的数量也会成打增加。卡兰瑟王后希望她嫁给某个来自史凯利格的求婚者,和群岛的联盟对我们意义重大。
“为什么?”
“他们不会那么频繁地攻击盟友。”
“好理由。”
“不止这一个理由。在辛特拉,女人没有执政权。罗格纳王几年前死去,而王后不想要其他的伴侣:我们的卡兰瑟王后睿智又公正,但她不是国王。无论公主嫁给谁,那个人都会坐上王位,而我们想要一个坚强又正派的人。群岛上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那些岛民向来以顽强著称。走吧。”
在那条环绕狭小内庭的长廊中走到一半时,杰洛特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
“总管大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现在就我们俩了。快,告诉我王后为什么会请猎魔人来。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众所周知的原因,”哈克索咕哝道,“辛特拉和其他王国一样,如果你仔细找找,就能发现狼人、石化蜥蜴和蝎尾狮。猎魔人迟早能派上用场的。”
“别歪曲我的话,总管大人。我问的是王后为什么想要一个猎魔人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出席宴会。”
哈克索张望了一番,甚至还抓着栏杆向外看了看。
“城堡里头,杰洛特,”他喃喃道,“正在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令人心惊胆战的事。”
“什么?”
“人们常被什么东西吓着。是怪物。他们说它个头很小,弓着背,浑身是刺,就跟刺猬似的。到了晚上,它在城堡里四下出没,把铁链弄得叮当作响,还进房间悲叹或呻吟。”
“你见过它吗?”
“不,”哈克索吐了口唾沫,“我才不想见到它。”
“总管大人,”猎魔人皱起眉头,“你这说法根本不通啊。我们要去的是订婚宴会。我在那儿能做什么?等那个驼背怪物跳出来呻吟?而且手无寸铁,打扮得像个小丑?”
“随你怎么想,”总管抱怨道,“他们要我什么都别告诉你,可你既然问了我,我就说了。你却认为我胡说八道。真有趣。”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总管大人。我只是很惊讶……”
“别再惊讶了,”哈克索转过身去,“干你这行的不能惊讶。而且我强烈建议你,猎魔人,如果王后要你脱光衣服,把屁股染成蓝色,然后像只吊灯那样倒吊在门厅里,你也应该毫不惊讶、毫不犹豫地去做。否则你可能会碰到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明白了没?”
“明白了。走吧,哈克索。无论如何,洗这个澡让我有胃口了。”
二
在简短而礼节性地招呼了他这位“四号角城领主”之后,卡兰瑟王后没有再和猎魔人多说一个字。宴会即将开始,宾客们随着传令官的大声通报陆续到场。
餐桌很大,呈矩形,周围能坐下超过四十人。卡兰瑟坐在首席那张高大的靠背王位上,杰洛特坐在她右边,她左侧是个怀抱鲁特琴的灰发吟游诗人,名叫杜格加。在桌子这一端,王后的左方,还有两张椅子,但无人就座。
杰洛特右边坐着哈克索,还有一个他想不起名字的总督,再右边是来自阿特里公国的宾客——阴郁寡言的骑士林法恩和他的主人,十二岁大、胖乎乎的温德哈姆王子,也是公主的求婚者之一。之后是形形色色的辛特拉骑士以及地方诸侯。
“提格城的艾伦伯特男爵到!”传令官通报。
“咯咯哒到了!”总管低声对杜格加说,“这下有趣了。”
一个身材细瘦、满脸络腮胡,盛装打扮的骑士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可他生机勃勃的眼神和欢快的傻笑掩盖不了他卑微的身份。
“欢迎,咯咯哒,”王后郑重地说。显然这位男爵的昵称比他的家族名更加为人所知。“很高兴见到你。”
“能受到邀请,我也很高兴,”咯咯哒说着,叹了口气,“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的王后陛下,我想见见公主。单身实在太难熬了,陛下。”
“哎呀,咯咯哒,”卡兰瑟微微一笑,手指绕过一缕长发,“我们都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啊呀。”男爵有点恼怒,“您自己也知道的,陛下,我的妻子是那么体弱多病,而且我那儿最近正流行天花。我敢用腰带和佩剑赌您的一双旧拖鞋,不出今年,我就得为她哀悼了。”
“你真可怜,咯咯哒。但也很幸运。”卡兰瑟笑得更欢了,“幸好你妻子的身体没那么强壮。我听说去年秋收时,她发现你跟一个妓女躺在干草堆里,之后拿着干草叉追了你将近一里路,不过没追上。你应该给她吃些好东西,多给她几次拥抱,晚上小心别让她背上着凉。这样的话,不出今年,你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好多了。
咯咯哒摆出一副苦瓜脸。“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能等到宴会结束再走吗?”
“当然,男爵大人。”
“史凯利格使节团到!”传令官用几近沙哑的嗓音喊道。
这些岛民——其中四个穿着亮闪闪的海豹皮紧身衣,腰系格子花纹的羊毛腰带——踏着欢快的步子走进房间。为首是位面孔黝黑、长着鹰钩鼻的强壮战士,与他并肩前行的是个双肩宽阔、一头红色乱发的年轻人。他们在王后面前纷纷鞠躬行礼。
“真是荣幸,”卡兰瑟双颊飞红地说,“像史凯利格的伊斯特·图尔塞克这样杰出的骑士竟然再度驾临我的城堡。如果不是您曾公开对婚姻表示过蔑视,我恐怕会高兴地以为您是来向我的帕薇塔求婚的。您是忍受不了独居生活了吗,阁下?”
“我经常有这种感觉,美丽的卡兰瑟陛下,”那位面孔黝黑的岛民说着,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王后,“但我的生活太过危险,不容我考虑持久的结合。啊……帕薇塔虽然还是个年轻女孩,是朵尚未绽开的花蕾,但我明白……”
“明白什么?”
“苹果落地时不会离果树太远,”伊斯特·图尔塞克笑了笑,亮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只需看看您,我的王后陛下,就知道公主殿下长到能令斗士倾心的年纪时会有多么美丽。到那时,追求她的将是那些年轻人。比如我身边这位布兰王的外甥,克拉茨·安·克莱特,他正是为此而来的。”
克拉茨低下头,在王后面前单膝跪下。
“伊斯特,你还带来了什么人?”
一个膀阔腰圆、胡须浓密的男人和一个抱着风笛的壮汉在克拉茨·安·克莱特身边跪下。
“这位是勇敢的德鲁伊,莫斯萨克,他和我一样,乃是布兰王的好友和顾问。这位是德莱格·波德乌,著名的战地诗人。我们还有十三位史凯利格的水手等在庭院里,满心期待能一睹卡兰瑟王后的芳容。”
“请坐,各位尊贵的来宾。图尔塞克阁下,你请坐这儿。”
伊斯特在首席旁的空位上坐下,和王后只隔杜格加和一张空椅子。剩下的岛民一同坐在左首,位列维赛基德元帅和斯特瑞普领主的三个儿子——廷格朗特、弗德凯特和维尔德希——之间。
“差不多到齐了,”王后靠向元帅,“开始吧,维赛基德。”元帅拍拍手,端着盘子和酒壶的仆人便排成长队走向餐桌,引来宾客们欢快的絮语。
卡兰瑟几乎没吃什么,只用银叉子随意挑拣着面前的食物。杜格加早将自己那份食物一扫而光,此时拨弄起了鲁特琴。另一边的宾客对着烤乳猪、鸟肉、鱼和扇贝开怀大嚼——带头的就是红发的克拉茨·安·克莱特。阿特里的林法恩狠狠地教训了温德哈姆王子,甚至还在后者想拿苹果酒时拍开了他的手。咯咯哒放下食物,模仿起淡水龟的唿哨声来,让身边的来宾开怀大笑。宴会的气氛每一分钟都更加欢乐。首轮祝酒已经开始,大家正变得越语无伦次。卡兰瑟正了正她浅灰长发上那顶小巧的金头环,转身看向杰洛特——后者正忙着对付一只大龙虾的硬壳。
“现在的吵闹程度足够我们小声说几句了。我们先从问好开始吧: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同样高兴,陛下。”
“问好之后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工作要给你。”
“我猜到了。很少有人会因为喜欢我的陪伴而邀请我赴宴。”
“看来你恐怕不太风趣。你还猜到些什么?”
“等您向我概述任务内容之后,我就告诉您,陛下。”
“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手指轻叩一条翡翠项链。项链上最小的那块翡翠也有黄蜂大小。“作为猎魔人,你期待怎样的任务?挖井?修理屋顶的漏洞?编织一块描绘维瑞丹克王和美丽的瑟萝在新婚之夜试过的所有体位的挂毯?你肯定知道自己这门行当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我会告诉您我猜到了什么的,陛下。”
“我很好奇。”
“这我也猜到了。而且像很多人那样,您也把我这行跟一个完全不同的职业弄混了。”
“噢?”卡兰瑟漫不经心地靠向正拨弄着鲁特琴的杜格加,摆出一副忧郁茫然的神情。“杰洛特,能和我相提并论的这群无知者都有谁?这群蠢货又把你的行当弄混成什么?”
“陛下,”杰洛特冷静地说,“我骑马来辛特拉时,见过村民、商人、小贩、矮人、修补匠和伐木工。他们告诉我,森林里有黑女魔的藏身之处,一栋由三只鸡爪撑起的小屋。他们还说山里住着奇奇摩,还有蜻蜓怪和巨蜈蚣。如果您仔细找呢,还能发现蝎尾狮。一个猎魔人用不着披上别人的皮和纹章,也能接手这些活儿。”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我毫不怀疑和史凯利格通婚对辛特拉来说是必要的,也许同时还得给那些想要从中作梗的阴谋家们上一课——当然必须避免牵涉到您。如果下手的是个来自四号角城的无名领主,并且他很快就会抽身离开,事情就好办了。您把干我这一行的人当成了拿钱办事的杀手。我所说的‘很多人’——许许多多的人——跟您一样也都是统治者。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召唤到宫廷里,去解决那些需要用剑去了结的事了。但无论用意是好还是坏,我从不为钱杀人。以后也不会。”
餐桌上的气氛随着啤酒的减少而愈加活跃。红发的克拉茨·安·克莱特找到了几个好听众,正对他们讲述自己在塞维斯之战中的表现。他用蘸了调味汁的肉骨头在桌面上草草勾勒出地图,大声讲解战术。咯咯哒证明了他的昵称有多么贴切——他突然就像只抱蛋的母鸡似的咯咯叫起来,引得宾客们一阵又一阵哄笑,还吓着了仆人们——他们满以为出现了一只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而溜进去的鸟儿,纷纷从庭院赶到了大厅里。
“命运派这么一位狡猾的猎魔人来惩罚我,”卡兰瑟笑了笑,双眼却眯缝起来,透出怒意,“一个对我毫无敬意、甚至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的猎魔人,揭穿了我的阴谋和不光彩的计划。莫非是我的美貌和迷人的性格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没有下次了,杰洛特。别再跟当权者说这种话。他们大都不会忘记你,而且你知道的,国王嘛——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任由他们支配:匕首、毒药、地牢、烤红的火钳。国王们有几百、几千种方法能为他们受损的尊严复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让某些当权者感到尊严受损有多么容易。他们很少会冷静地接受类似‘不’、‘我不会’、‘绝不’这种话,只要打断他们的发言,或者出言不逊,你的性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车轮下了。”
王后那双洁白纤细的手交扣在一起,轻轻撑住了下巴。杰洛特没有插嘴,也毫无反驳之意。
“国王们,”卡兰瑟续道,“把臣民分为两种——能够指使的和能够收买的。他们坚信那条古老而陈旧的真理:所有人都能被收买。所有人。只有价码的不同。你不信吗?啊,我没必要问的,毕竟你是个猎魔人,你干活就是为了赚钱。但等你认真考虑‘被收买’这个概念的时候,它会退去讽刺的意味。你的价码显然和使命的难度以及你的完成情况有关。还有你的名声,杰洛特。在大大小小的集市上,老人们传唱着利维亚白狼的功绩。就算其中只有半数是真实的,我也敢打赌你的要价不菲。所以雇佣你来做这种简单又平凡的事务——比如宫廷阴谋或谋杀之类——根本是浪费金钱。这些活儿完全可以交给那些开价较低的人来做。”
“呱!咕呱呱!”咯咯哒忽然吼道,换来了响亮的喝彩声。杰洛特不知他在模仿哪种动物,也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转过头,正对上王后恶狠狠的绿色眸子。杜格加低着头,灰色刘海遮蔽了面孔,他正安静地抚弄琴弦。
“啊,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挥手制止前来斟酒的仆人,“我们在宴席上,都想过得高兴些。取悦我吧。我开始怀念你那些中肯的评价和敏锐的意见了。我也很乐意听到一两句恭维、致敬或者表示效忠的话语。顺序由你选择。”
“噢,好吧,陛下,”猎魔人说,“我算不上什么有趣的餐桌伴侣。您唯独给了我这份荣幸,这让我很惊讶。应该由一个比我合适的人来坐这个位置,人选取决于您。这样一来,无论您想要指使他还是收买他都行。只不过是价码问题罢了。”
“继续,继续。”卡兰瑟把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笑容。
“我荣幸而自豪地坐在辛特拉的卡兰瑟王后身边,她的美丽仅次于她的智慧。令我感到格外荣幸的是,王后陛下听说过我,而且根据传闻,她不打算让我去做那些琐碎小事。去年冬天的赫罗巴里克王子就没这么亲切了,他想雇我去寻找一个因为他的粗俗举止而逃出舞厅、落下一只拖鞋的美人儿。我费了番工夫才说服他,他需要的是猎人,不是猎魔人。”
王后聆听着,脸上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其他当权者也无法与您的智慧匹敌,他们总是忍不住提出琐碎的任务。通常都是谋杀某个继子、继父、继母、叔叔、婶婶之类的——说起来可就多了。他们都抱着同一个观点:只不过是价码问题。”
王后的微笑仿佛有万千种含意。
“所以我重复一遍,”杰洛特稍稍低下头,“能够坐在您身边,我感到无上光荣,女王。但荣誉对我们猎魔人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大到您不敢相信的地步。有个领主曾经提出一项既不光荣又有违猎魔人守则的工作来侮辱某位猎魔人,甚至不肯接受礼貌的拒绝,还想阻止那位猎魔人离开他的城堡。之后人人都同意,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
“杰洛特,”卡兰瑟在片刻沉默后说,“你错了。你是个非常有趣的餐桌伴侣。”
咯咯哒拭去胡须和外套前面的泡沫,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发情期母狼的尖锐号叫。庭院里和附近的狗儿纷纷应和起来。
斯特瑞普领主的某位儿子把手指在啤酒里蘸了蘸,沿着克拉茨·安·克莱特描绘的阵列画了条粗线。
“差远了!”他喊道,“不该这样!瞧,侧翼那儿,他们应该领着骑兵队攻击侧面!”
“哈!”克拉茨·安·克莱特吼道,用手里的骨头重重地敲了下桌子,调味汁溅了周围的食客一脸一身,“然后导致中路空虚?削弱如此关键的位置?荒唐!”
“瞎子和白痴才会错过调遣部队的大好时机!”
“说得好!太对了!”阿特里的温德哈姆叫道。
“谁问你话了,你这流鼻涕的小鬼?”
“你才流鼻涕!”
“闭上鸟嘴,要不我就狠狠——”
“给我坐下,保持安静,克拉茨,”伊斯特·图尔塞克中断了和维赛基德的谈话,“别吵了。杜格加阁下!别浪费你的才能!我们应该更加专心和庄重地聆听你那美妙静谧的音乐的。德莱格·波德乌,别再狼吞虎咽了!你不该用那种方式来让在座诸位吃惊。吹起你的风笛,用大方的军乐给我们的耳朵以享受吧。望您准许,尊贵的卡兰瑟陛下!”
“噢。”王后对杰洛特低语着,听天由命地抬起头,盯着拱顶默然看了片刻。然后她亲切地笑了笑,点头应允。
“德莱格·波德乌,”伊斯特道,“给我们演奏豪切布兹之战的曲子。我们不会对指挥官的战术调配产生怀疑——更不会质疑赢得了无上荣耀的那个人!为英勇的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健康干杯!”
“为了健康和荣耀干杯!”宾客们大吼着,喝干了高脚杯和陶土杯里的酒。
德莱格·波德乌的风笛发出不祥的嗡鸣,然后爆发出一阵出奇冗长、抑扬顿挫的可怕尖啸。宾客们纷纷和起了歌词,更抄起手边的东西在餐桌上和起了拍子。咯咯哒贪婪地看着那只山羊皮制成的风笛袋,满心渴望将这种骇人的音色纳为己有。
“豪切布兹,”卡兰瑟看着杰洛特说,“是我的第一场仗。我担心这番话会激起一位自豪的猎魔人的愤慨和轻视,但我还是坦白,我们这一仗为的是钱。敌人焚烧向我们缴纳税款的村庄,而贪慕贡金的我们挑起了战争。微不足道的理由,微不足道的战争,微不足道的三千具尸体成了乌鸦的大餐。瞧啊——我不但不感到羞辱,反而为这些歌颂我的歌曲而欣喜。即使弹得这么难听。”她再度讽刺地摆出满怀幸福和善意的笑容,抬起自己空空的酒杯来作为对祝酒的回应。杰洛特依旧沉默不语。
“我们继续说吧,”卡兰瑟接过杜格加递来的一条野鸡腿,优雅地小口吃着,“如我所说,你唤起了我的兴趣。我曾听说猎魔人是有趣的,但并不真正相信。现在我信了。你跟那些用鸟粪堆出来的男人不同,你就像是钢铁打造的。但这还是没法改变你来此的目的:运用你的聪明才智,达成我的任务。”
杰洛特没有无礼地大笑或是坏笑出声,虽然他很想。他保持沉默。
“我还以为,”王后装作心思全放在那条野鸡腿上的样子,喃喃道,“你会说点什么。或者笑一笑。我能就此认为我们的协议达成了吗?”
“不清不楚的任务,”猎魔人干巴巴地说,“没法清清楚楚地解决。”
“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都猜出了这么多了。我的确是想以通婚来和史凯利格结盟,可现在计划受到了威胁,我需要你来消除这份威胁。不过呢,你的精明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假设我把你当成拿钱办事的杀手,这让我非常愤怒。承认吧,杰洛特,我属于少有的那些了解猎魔人、知道该雇他们干什么的当权者。另一方面,你下手利落,声名远扬了,杰洛特,比德莱格·波德乌那该死的风笛还要出名,就连令人不快的程度也一般无二。”
风笛手听不见王后的话,但他完成了演奏。宾客们向他致以热烈喝彩,他随后便带着新生的狂热投入到残余的宴席中去。人们回忆战绩,说着关于女人的粗鲁笑话。咯咯哒发出一连串怪声,没人知道这是模仿又一种动物的叫声,还是为了舒缓他塞得满满的胃袋。
伊斯特·图尔塞克在桌子那头鞠了一躬,“陛下,”他说,“我相信您有充足的理由欢迎这位四号角城来的领主大人,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见见帕薇塔公主了。我们还在等什么?肯定不是等克拉茨·安·克莱特喝醉吧?就算要等,那个也快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确,伊斯特,”卡兰瑟温和地笑了。杰洛特不禁为她笑容的多变而惊讶。“的确,我有重要的事务要和可敬的拉维克斯讨论,但我会把一部分时间分给你们的。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原则:职责在先,享乐在后。哈克索!”她抬起手,招呼总管。哈克索一言不发地起身,鞠躬行礼,然后飞快地跑上楼去,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王后转身面对猎魔人:“你听到了?我们讨论得太久了。即使帕薇塔还在梳妆镜前打扮,过不久也会下来了。所以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想要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和你的猜测相同,这件事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可以遵从我的命令——我不想详述抗命的后果,但服从命令会有丰厚的奖赏——你也可以向我开出价码,然后为我服务。注意了,我没说‘我可以收买你’,因为我不打算冒犯你们猎魔人的自尊。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不是吗?”
“我看不出这种区别。”
“那就仔细听着,我亲爱的猎魔人,区别在于被收买的人收了钱就得服从买主的任何意愿,反之,提供有偿服务的人只按照价码提供服务。清楚了吗?”
“差不多吧。既然要我选择为你服务,我当然应该知道必要的细节吧?”
“不。命令才必须是明确而详尽的,有偿服务可不一样。我关心的是结果,仅此而已。如何办到是你的事。”
杰洛特抬起头,对上莫斯萨克富有穿透力的黑色双眸。这位史凯利格的德鲁伊视线不离猎魔人,手里把面包捏碎成小块,仿佛陷入沉思般丢下。杰洛特低下头。在这张橡木桌上,面包屑、荞麦粒和龙虾的碎壳像蚂蚁般动了起来,组成符文图案,片刻之后拼成了一个词语。也是一个问题。
莫斯萨克目光不离地等待着,杰洛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于是德鲁伊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拂去桌上的碎屑。
“尊敬的先生们!”传令官大喊,“辛特拉的帕薇塔到!”
宾客们安静下来,转脸望向楼梯。
总管和一名身穿绯红紧身上衣的金发男仆在前方开路,公主低着头,缓缓走下楼来。她的发色是和母亲相同的淡灰色,只不过梳成了两条及腰长的辫子。帕薇塔身上的装饰品只有镶嵌精致珠宝的饰环,以及束住那条银蓝色长裙的金链腰带。
在男仆、传令官、总管和维赛基德的簇拥下,公主坐进了杜格加与伊斯特·图尔塞克之间的那张空位。富于骑士精神的岛民立即为她斟满了酒,与她谈笑起来。杰洛特发现她的回答从不超过一个词,目光永远低垂,即便在整桌人都吵吵闹闹地向她祝酒的此时,她的双眸也依然隐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不用说,她的美丽令来宾们为之倾倒——连克拉茨·安·克莱特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沉默地凝视着帕薇塔,甚至忘记了手里的酒杯。
阿特里的温德哈姆也贪婪地注视着公主,双颊泛起红晕,仿佛阻隔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间的只有沙漏里的几粒沙子。咯咯哒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也用专注到可疑的目光打量着女孩娇小的面容。
“啊哈,”卡兰瑟颇为得意地悄声道,“你怎么说,杰洛特?这女孩很像她母亲。把她送给那个红发白痴克拉茨也太浪费了。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小崽子将来能拥有伊斯特·图尔塞克的地位,毕竟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杰洛特,你在听吗?为了国家福祉考虑,辛特拉必须和史凯利格结盟。我的女儿必须嫁给合适的人。而你必须确保这一切。”
“确保这些?您本人的意愿还不足以确保吗?”
“事态可能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光有我的意愿就不够了。”
“什么东西能强过您的意愿?”
“命运。”
“啊哈。所以我,一个卑微的猎魔人,即将面对比王族意愿更加强大的命运。和命运抗争的猎魔人!多讽刺啊!”
“哦?怎么讽刺了?”
“没什么。陛下,看起来您向我要求的这项服务已经界于不可能的范畴了。”
“如果它在可能的范畴里,”卡兰瑟懒洋洋地说,“我早就自己解决了,也用不着赫赫有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了。所以,别自作聪明,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只不过是价码问题。见鬼,在你们猎魔人的价目表上肯定有一条是关于不可能范畴的任务的。我能猜到价码,那肯定很不低。但只要你达成我要求的结果,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
“您刚才说什么?”
“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而且我不喜欢被别人要求复述。我很好奇,猎魔人,你是不是从来都像这样,努力让你的雇主打消雇你的念头?时间在流失。回答吧,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
“很好。好多了。杰洛特,你的回答接近我理想中的答复了。当我问问题时,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好吧,小心地伸出左手,摸一下我的王位后面。”
杰洛特把手伸进那块黄蓝相间的布套里。他几乎立刻感觉到那装有皮垫的靠背上藏着一把剑。一把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剑。
“陛下,”他平静地说,“我就不重复我刚才说过的关于杀人的话了。您也应该明白只凭一把剑是没法击败命运的吧?”
“我明白,”卡兰瑟转过头去,“我还需要一个猎魔人。如你所见,这点我考虑到了。”
“陛——”
“别说了,杰洛特。我们密谋得够久了,他们都在看我们,伊斯特都快发怒了。和总管说说话。吃点东西。喝点酒,但别太多。我希望你保持身手利索。”
猎魔人服从了。王后、伊斯特、维赛基德和莫斯萨克交谈起来,帕薇塔在旁安静地做听众。杜格加把鲁特琴放到一旁,弥补损失的进餐时间。哈克索并不健谈,而那位有个难记名字的总督肯定是听过一些四号角城的情况,他礼貌地问起母马们产崽是否顺利。杰洛特回答说是,比公马们的表现要好多了。他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懂这个笑话,但那位总督之后再也没问过问题。莫斯萨克自始至终盯着猎魔人的眼睛,但桌上的碎屑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克拉茨·安·克莱特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中的两个越谈越投机。而那第三个——也是最小的那个——因为尝试赶上德莱格·波德乌的喝酒速度,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吟游诗人却像没事人似的。
那些聚集在餐桌末席周围,较为年轻也较为次要的领主们此时纷纷带着酒意唱起了一首不合时宜的著名歌谣,内容是一头长角的小山羊和一个渴望复仇又没有幽默感的老女人的故事。
一名卷发仆人和一位金蓝服色的守卫队长跑到维赛基德身边。元帅皱眉听完了他们的报告,随后站起身,来到王位后面,向王后小声说了些什么。卡兰瑟瞥了眼杰洛特,简短地做了回答。维赛基德凑得更近,又说了什么;王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接着一言不发地拍了下椅子扶手。元帅鞠了一躬,把命令传达给守卫队长。杰洛特没有听到内容,但他注意到莫斯萨克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扫了眼帕薇塔——公主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垂着头。
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敲击地面的响动——盖过了席间的喧闹。所有人都抬起头,转脸望去。
逐渐接近的那个身影包裹着铁板和皮革制成的锃亮铠甲。他的胸甲蓝黑相间,有棱有角,下面有条状铁裙和短小的腿甲。厚重的臂甲上满是锐利的铁钉,头盔上那块打磨光滑的面甲做成狗嘴形状,盖满了仿佛七叶栗壳般的尖刺。
这位古怪的客人叮叮当当地走到餐桌旁,在王位面前停下。
“尊贵的王后,尊敬的先生们,”这位新客人僵硬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打扰你们隆重的宴席。我是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欢迎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卡兰瑟缓缓地说,“请你入席吧。辛特拉欢迎每一位客人。”
“感谢您,陛下,”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又鞠了一躬,戴着铁手套的手攥成拳头,敲了敲胸口,“但我来辛特拉不是为做客,而是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务。如果陛下您准许,我就不浪费诸位的时间,现在就说明情况了。”
“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王后严厉地说,“你对我们时间的重视值得嘉许,但这不能成为你不敬的理由。你藏在铁盔后面对我们说话更是不敬。除下头盔,我们会忍受你浪费的这段时间的。”
“我的长相,陛下,暂时不能宣之于众。望您准许。”
愤怒的喊声伴随着零星的咒骂,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莫斯萨克低下头,无声地蠕动着双唇。猎魔人感到那咒语一时间充斥在空气里,连他的徽章也为之震动。卡兰瑟看着乌奇翁,眯缝眼睛,手指敲打着扶手。
“准了,”最后,王后说,“我选择相信你的行为——你是为何而来,不肯露脸的乌奇翁?”
“感谢您,”乌奇翁道,“但我无法忍受不实的指控,所以必须解释:我不露面是因为骑士的誓言。我在午夜到来前都不能露出面孔。”
卡兰瑟敷衍地抬起手,以示接受解释。乌奇翁踏前一步,满是尖刺的铠甲哐当作响。
“十五年前,”他大声说道,“您的丈夫罗格纳王在伊伦瓦尔德狩猎时迷了路。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徘徊时,从马背上掉进峡谷,扭伤了腿。他躺在谷底,呼喊救援,可他得到的惟有毒蛇的嘶嘶声和附近狼人的嚎叫。如果不是他人的救助,他早已死去。”
“我知道后来的情况,”王后确认道,“如果你也知道的话,我猜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人。”
“是的。因为有我,他才能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回到您身边。”
“我感谢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尽管罗格纳,我心目中和床榻上的那位绅士早已辞世,但这份感激并未有所减少。告诉我,如果暗示你的援助并非无偿不会触犯你的骑士誓言,我该如何表达感激?”
“您很清楚,我的援助并非是无偿的。您也清楚,我就是来收取国王答应给我的奖赏的。”
“哦?”卡兰瑟微笑着,双眸中却燃起绿色火花,“这么说,你在峡谷底下找到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性命受到毒蛇和怪物威胁的伤者。他只有答应给你奖赏,你才肯帮他?如果他不愿意或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会把他留在那儿,而我直到今天也不知他葬身何处?真够高贵的。毫无疑问,你的行为肯定是符合当时的某条骑士誓言的吧。”
大厅里的絮语声更响亮了。
“而你今天想要奖赏,乌奇翁?”王后续道。她的笑容更让人发毛了。“十五年后的今天?毫无疑问,你还指望着这段时间的利息吧?但我这儿不是矮人的金库,乌奇翁。你说罗格纳答应给你奖赏?好吧,现在要让他付钱可就难了。送你去另一个世界见他,去跟他商量价码问题反倒比较容易。我深爱着我丈夫,乌奇翁,我知道在十五年前,如果他不和你达成交易,我就将失去他。想到这点,我就对你满心厌恶。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啊,你是否知道,在辛特拉,在我的城堡和王国里,你和当时在谷底的罗格纳同样无助和接近死亡?如果我允许你活着离开,你又会答应给我怎样的回报呢?”
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起来。猎魔人捕捉到了莫斯萨克明显不自在的目光。他略微摇摇头,质问地挑起眉毛。德鲁伊也摇摇头,以几近无法察觉的幅度将他卷曲的胡须朝乌奇翁扬了扬。杰洛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您这番话,陛下,”乌奇翁大声说,“大概是想威吓我,想要燃起聚集在此的可敬先生们的怒火,还有您的美丽女儿帕薇塔对我的蔑视吧。但首先,您说的不是实话。而且您自己很清楚!”
“你指控我撒谎?”卡兰瑟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
“陛下,您很清楚,”乌奇翁斩钉截铁地续道,“之后在伊伦瓦尔德发生了什么事。罗格纳获救后自行发誓,要赠予我所要求的任何东西。我恳求诸位为我的话做见证!当国王摆脱危难,来到扈从们身边时,他问我想要什么,而我回答了他。我要他答应,把他在并不知晓的情况下留在家中的那件东西奖赏给我。国王发誓守诺,当他回到城堡时,发现你——卡兰瑟——分娩了。是的,陛下,我等待了十五年,而我这份奖赏的利息也在每日增长。今天我看着美丽的帕薇塔,明白我的等待是值得的!先生们,骑士们!你们之中有些人前来辛特拉是为了求得公主的青睐,但你们这是白费力气。从她出生那天起,王室的誓言作证,美丽的帕薇塔就是属于我的!”
一阵喧闹在来宾中爆发。有些人在大喊,有些人在咒骂,还有些人重重捶打桌子,打翻了餐盘。斯特瑞普的维尔德希从烤羊羔上拔出一把匕首,挥舞起来。克拉茨·安·克莱特弯下腰,显然是想从餐桌支架上拆下一块木板来。
“闻所未闻!”维赛基德吼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据?”
“王后的脸色,”乌奇翁大声说,摊开双手,“就是最好的证据!”
帕薇塔一动不动地坐着,头也不抬。空气中充斥着某种古怪的氛围。猎魔人的徽章在外衣下撕扯着链子。他看到王后唤来一名男仆,低声下达了一条简短的命令。杰洛特没有听清,但那男孩脸上的惊讶以及这段命令又重复了一遍的事实令他颇感困惑。男仆朝出口奔去。
餐桌上的喧嚣依旧不减,伊斯特·图尔塞克转身看着王后。
“卡兰瑟,”他冷静地说,“他所说的是真话吗?”
“如果是真话,”王后吐出这几个字来,她咬着嘴唇,拉着肩上那条绿饰带,“那又如何?”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伊斯特皱起眉头,“诺言就必须被遵守。”
“是这样吗?”
“否则我恐怕会认为,”岛民阴沉地说,“您把诺言看得如此之轻,甚至包括深深篆刻在你记忆里的那些。”
杰洛特很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卡兰瑟面孔涨红,双眼含泪,嘴唇也在颤抖。
“伊斯特,”王后低声道,“这不一样——”
“不一样?”
“噢,狗娘养的!”克拉茨·安·克莱特出人意料地大吼一声,一跃而起。“上次说我白费力气的蠢货早就被阿兰柯海湾底下的螃蟹撕碎了!我坐船千里迢迢从史凯利格赶到这儿来,不是为了两手空空地回去!看起来这个婊子养的也是来求婚的!谁给我拿把剑,我来让这蠢货吃点教训!很快我们就能知道——”
“你还是闭嘴吧,克拉茨?”伊斯特厉声喝道,他的两只拳头砸在桌子上。“德莱格·波德乌!你来监督他的举止!”
“你打算让我也闭嘴吗,图尔塞克?”阿特里的林法恩叫嚣着站起来,“谁打算阻止我用鲜血洗清对王子殿下的这番羞辱?他羞辱的是温德哈姆,唯一能够配得上帕薇塔的玉手和枕席的男人!拿剑来!我要让这个乌奇翁什么的瞧瞧,我们阿特里人是如何应对这种侮辱的!我倒想看看有什么能阻止我!”
“礼节。”伊斯特·图尔塞克冷静地说,“不经女主人允许就在这儿开打或者挑战别人都是不合适的。这算什么?难道辛特拉的王座厅是跟别人一语不合就动手动刀子的小酒馆吗?”
众人再度叫嚣起来,他们咒骂,发誓,挥舞着手臂。但这阵喧嚣却戛然而止,仿佛一头被刀割断了脖子的愤怒野牛。
“啊啊,”咯咯哒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伊斯特说得没错。这儿已经不像是小酒馆儿了,这儿更像一座动物园。尊贵的卡兰瑟王后,请允许我说出自己的观点。”
“我明白,有很多人,”卡兰瑟慢声慢气地说,“对这事有自己的观点,而且就算没有我的许可也想说出来。真奇怪,你们为什么不想知道我的观点?以我的观点,要我把我的帕薇塔送给这个怪人,除非这座该死的城堡塌下来。我一点儿也不想——”
“罗格纳的誓言——”乌奇翁开了口,可王后把黄金高脚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打断了他。
“罗格纳的誓言对我来说就跟去年的大雪一样!至于你,乌奇翁,我还没决定让克拉茨还是林法恩跟你出去决斗,或者干脆吊死你。你的插嘴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
杰洛特仍被徽章颤抖的方式弄得心神不宁。他扫视着大厅。
突然间,他看到了帕薇塔的双眼,那和她母亲一样的翡翠色眸子。公主不再用长长的睫毛掩盖它们了——她的目光正在莫斯萨克和猎魔人之间游移,根本没去看其他人。莫斯萨克弯下腰,正扭动身子,嘀咕着什么。
兀自伫立的咯咯哒清了清嗓子。
“说吧,”王后点点头,“但要长话短说。”
“遵命,尊贵的卡兰瑟陛下,还有诸位骑士!的确,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向罗格纳王提出了一项古怪的要求,要求的是一份古怪的奖赏。但在和人类种族同样古老的意外律面前,我们还是别假装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吧。根据这条律法,一个拯救了他人的人可以要求对方答应一项看起来不合情理的愿望。如‘你要把迎接你的第一样东西送给我’。那东西可能是条狗,也可能是大门口的一名长戟兵,甚至是等不及要在女婿回家时发牢骚的岳母。又如:‘把你没想到会在家里发现的那件东西送给我。’尊敬的先生们,我们知道,在漫长的旅途过后,意外回家所找到的可能是妻子床榻上的情人,有时又会是个孩子。一个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
“长话短说,咯咯哒。”卡兰瑟皱了皱眉。
“遵命。先生们!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吗?传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鲁塔不正是因为他是父亲回家遇见的头一个人,才被送给矮人抚养长大的吗?疯戴伊不也曾要求某个旅人,把他在不知情下留在家里的那样东西送给他吗?那就是著名的苏普瑞,将疯戴伊从诅咒中解救出来的那个孩子。还记得泽维莱娜吗?她在侏儒伦普雷斯提尔特的帮助下成为了麦提那的王后,答应用她的第一个孩子作为回报。伦普雷斯提尔特前来收取酬劳时,她没有守诺,而是用魔法赶走了他。不久后,她和那个孩子都在瘟疫中死去。别以为捉弄了命运还能安然无恙!”
“别威胁我,咯咯哒,”卡兰瑟露出厌恶的表情,“午夜近了,鬼魂的时刻就要来了。你还记得在你穷困的童年时代听过的传说故事吗?请坐下吧。”
“我请求您,”男爵卷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准许我继续站着。我正想提醒所有人,有一个传说故事,一个古老而鲜少有人记得的故事——但我们在困苦的童年时恐怕都听过。在这个故事里,国王会遵守他们的诺言,而我们这些卑微的封臣之所以效忠于君王,是因为那几个高贵的词语:协议,联盟。我们的特权与封地依靠它们才能存在。可现在呢?我们是要质疑这一切吗?质疑君王的言出必行吗?是要等到它跟去年的大雪同样不值钱吗?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在困苦的童年之后,恐怕得过上一段困苦的老年了。”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咯咯哒?”阿特里的林法恩斥道。
“安静!让他说!”
“这个夸夸其谈的草包正在侮辱王后陛下!”
“提格城的男爵说得没错!”
“安静!”卡兰瑟突然抬高声音,“让他说完。”
“感谢您的宽容,”咯咯哒鞠了一躬,“但我已经说完了。”
在他的话引发的骚乱过后,一阵古怪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卡兰瑟仍旧站着。杰洛特不觉得别人能注意到她擦拭额头的那只手抖得多么厉害。
“各位大人们,”最后,她说,“你们理当得到一个解释。这位……乌奇翁……说的是实话。罗格纳确实发誓要把出乎自己预料的那样东西送给他。看起来我们尊敬的先王只要牵扯到女人的事就成了个蠢人,他在临终前吐露了真相,因为他清楚如果自己早点承认的话,我会怎么对付他。他知道一个被如此粗鲁地夺走子女的母亲能做出什么事来。”
骑士和权贵们保持着沉默。乌奇翁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浑身是刺的钢铁雕像。
“不过,咯咯哒,”卡兰瑟续道,“噢,咯咯哒提醒了我,我不是母亲,而是王后。好吧,作为王后,我会在明天召开议会。辛特拉没有暴君。议会将裁定一位过世国王的誓言是否能决定王位继承人的命运。议会也将决定是要将帕薇塔和辛特拉的王位交给一个陌生人,还是根据王国的利益行事。”卡兰瑟沉默了片刻,不悦地看着杰洛特。“至于列位前来辛特拉、希望能赢取公主芳心的尊贵骑士们……对你们在这里经历的诸般无礼和不敬,对你们遭受的嘲弄,我只能表示深深的歉意。这不是我的本意。”
在宾客间响起的骚动中,猎魔人勉强辨认出了伊斯特·图尔塞克的低语声。
“以所有大海的神灵之名,”岛民叹道,“这太不合适了。这等于是公开鼓励流血冲突。卡兰瑟,你简直是在安排他们彼此对抗——”
“安静,伊斯特,”王后愤怒地嘶声道,“因为我快要发火了。”
莫斯萨克的黑眼睛瞥了眼阿特里的林法恩,后者面色阴冷,神情不善,正作势想要起身。杰洛特立刻做出了反应,他抢先站起,重重地砸了下椅子。
“也许根本没必要召开议会。”他嗓音嘹亮地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惊愕地看着他。杰洛特感到帕薇塔翡翠色双眸的注视,又感到乌奇翁的双眼也在那副黑色面甲的栅格后面看着他。他感到魔力仿佛洪流般奔涌而来,在空气中化为实体。他看到,在魔力的影响下,火把与油灯的烟雾呈现出奇妙的形态。他知道莫斯萨克也看到了。他也知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我说,”他平静地复述道,“也许根本没必要召开议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吧,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浑身尖钉的骑士哐哐当当地踏前两步。
“我知道,”他的声音在头盔里空洞地回响,“不明白的是傻子。我刚才听到了仁慈又高贵的卡兰瑟女士的话,她找到了摆脱我的绝佳方式。现在,我接受你的挑战,不知名的骑士!”
“我没打算挑战你,”杰洛特说,“也不想跟你决斗,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杰洛特!”卡兰瑟喊道。她紧抿双唇,早忘了该叫他拉维克斯,“别做得过火了!别再考验我的耐心了!”
“还有我的耐心。”林法恩恶狠狠地说。克拉茨·安·克莱特咆哮了一声,伊斯特·图尔塞克意味深长地给他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克拉茨的咆哮声更响亮了。
“大家都听到了,”杰洛特道,“提格城的男爵为我们讲述了那些传奇英雄的故事,他们从小就因为同样的誓言而被从父母身边夺走。但为什么会有人希望这种誓言出现?你知道答案,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因为它要求做出誓言的人和誓言的对象——也就是那个出乎意料的孩子——两者之间建立起一条牢不可破的命运纽带。这样一个在不知情下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将注定会拥有非凡的经历。而对于息息相关的另一个人来说,他的人生也会受到无比重大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你,乌奇翁,会在今天前来要求这份奖赏。你想要的不是辛特拉的王位。你要的是公主。”
“你说的完全正确,不知名的骑士,”乌奇翁大笑,“这正是我的要求!把我命运中的那个人给我吧!”
“那么,”杰洛特道,“你必须做出证明。”
“你胆敢质疑这一切?还是在王后证实我的话之后?在你说过这些之后?”
“对。因为你没把一切都说出来。罗格纳知道意外律的力量,也知道他所发的誓言有多么沉重。他之所以接受这个条件,是因为他知道律法和传统拥有保护这种誓言的力量,而唯有在命运之力确证之后,誓言才能实现。我宣布,乌奇翁,你目前还没有权力带走公主。要想赢得她,你只有等到——”
“等到什么?”
“等到公主本人答应跟你走。意外律是这么规定的。只有孩子——而非父母——的许可才能印证誓言是否有效,这也同时证明这个孩子是在命运的阴影下诞生的。你在十五年之后归来,乌奇翁,这是罗格纳王在他的誓言中附加的条件。”
“你是谁?”
“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算什么东西,敢在律法和传统方面夸夸其谈?”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条律法,”莫斯萨克用沙哑的嗓音道,“因为它曾在他身上实现过。他被人从家中带走,因为他父亲没料到自己归来时会撞上他的诞生。他今生注定与常人不同,在命运的驱使下,他成为了现在的他。”
“他是做什么的?”
“猎魔人。”
沉默蔓延,警卫室的钟声敲响,沉闷的鸣声宣示着午夜来临。
所有人都颤抖着抬起了头。但最畏缩、也最不安的却是乌奇翁。他裹在铁手套里的那双手仿佛失去了生命般垂在身侧,那只满是尖钉的头盔也不规则地摇晃起来。
那股陌生而未知的魔力突然间变得更加浓稠,仿佛灰色的雾气般填满了大厅。
“是真的,”卡兰瑟说,“在场的这位杰洛特是个猎魔人。他的行当值得景仰。他牺牲自己,保护我们不受那些滋生于夜晚、受邪恶势力指使去危害人类的怪物和梦魇的伤害。他会杀死在森林和峡谷里等待着我们的可怕怪物。还有胆敢闯进人类聚居地的东西。”
乌奇翁沉默不语。“所以,”王后抬起手,“履行律法吧。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坚持应当兑现的诺言,就这样兑现吧。午夜来临了。你的骑士誓约不再束缚你了。抬起面甲吧。在我的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之前,在她决定自己的命运之前,让她看看你的脸。我们都想目睹你的长相。”
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缓缓抬起包裹铁甲的手,拉开扣环,握着盔上的铁角,咣当一声把头盔丢在地板上。有人大叫,有人咒骂,还有人倒吸冷气。王后的脸上露出恶毒的——非常恶毒的——笑容。一副胜利者的残忍笑容。
在宽大的半圆形胸甲上方的,是两只纽扣大小的黑色眼球。那双眼球位于长长的口鼻两旁,那长鼻覆着淡红色鬃毛,下面是满口白亮的尖牙。乌奇翁的脑袋和脖子上长着又粗又短,抽搐不止的灰色尖刺。
“这就是我的长相。”那生物道,“你很清楚,卡兰瑟。罗格纳在告诉你誓言内容的时候,肯定不会忘了描述我。但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无论我的长相如何——便是罗格纳发下誓言的对象。你为我的到来准备得很充分啊,王后陛下。然而你自己的封臣指出了你的傲慢和拒绝为罗格纳守诺的无礼。等你想要安排其他求婚者来对付我的打算也落空时,你还有个猎魔人作为杀手锏。加上这条粗鄙而低级的诡计。你想羞辱我,卡兰瑟。要知道,你羞辱的是你自己。”
“够了,”卡兰瑟站起身,紧攥的拳头放在身侧,“做个了断吧。帕薇塔!你知道这个站在你面前,要求把你带走的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东西了吧。根据意外律和永恒不变的传统,决定权在于你。回答吧。一个词就足够了。如果你回答‘是’,你将成为这个怪物的财产和战利品。回答‘不’,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大厅中脉动的魔力仿佛铁钳般挤压着杰洛特的太阳穴,在他耳中嗡鸣,令他脖颈的毛发根根竖立。猎魔人看着莫斯萨克紧抓桌边的那双手上发白的指节。看着如涓涓细流般在王后脸颊上流淌的汗水。看着桌子上的面包屑如同昆虫般挪动着,组成符文字母,最后拼成了两个字:小心!
“帕薇塔!”卡兰瑟重复道。“回答我。你是否愿意跟这个生物离开?”
帕薇塔抬起头。“我愿意。”
充斥着大厅的魔力在她身边回荡,在房间拱顶上发出空洞的闷响。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
卡兰瑟缓缓地、缓缓地瘫倒在王位上。她脸上全无表情。
“各位都听到了,”乌奇翁冷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卡兰瑟,你也一样。还有你,猎魔人,你个狡猾的帮凶。我的权利已经得到确证。真相和命运击败了谎言与歪曲。你还藏着什么,高贵的王后陛下?乔装的猎魔人?冰冷的刀刃?”没人答话。“我希望现在就带帕薇塔离开,”乌奇翁续道,他的鬃毛随着下颌的开合抖动着,“但我不介意来点小小的娱乐。就是你,卡兰瑟,你得领着你的女儿到我面前,把她洁白的手交给我。”
卡兰瑟缓缓转过头,望向猎魔人。她的目光在发号施令。但杰洛特没有动,他只觉空气中凝结的魔力聚集在他身上。仅仅在他身上。现在他明白了。王后眯起双眼,双唇颤抖……
“什么?这算什么?”克拉茨·安·克莱特跳起来大吼道,“她洁白的手?交到他手里?让公主跟这个长刺的讨厌鬼走?这个长着……猪鼻子的家伙?”
“我还曾想像个骑士那样跟他打一场!”林法恩插嘴道,“跟这头可怕的野兽!放狗吧!放狗咬死他!”
“卫兵!”卡兰瑟喊道。
一切都在同时发生。克拉茨·安·克莱特抄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匆忙中撞倒了椅子。对伊斯特惟命是从的德莱格·波德乌不假思索地举起风笛,用尽全力地砸向克拉茨的后脑勺。克拉茨倒在桌上的酱汁鲟鱼和仅剩的几根烤野猪肋骨之间。林法恩扑向乌奇翁,挥舞着从袖子里抽出的一把匕首。咯咯哒一跃而起,踢开脚下的一只凳子,林法恩敏捷地跳过,但这一瞬间的拖延就足够了——乌奇翁虚晃一招,随后用裹着铁甲的拳头狠狠地把他揍趴在地。咯咯哒正想从林法恩手里夺走匕首的时候,温德哈姆王子却像头猎犬那样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阻止了他。
手拿长钩刀和长枪的守卫们跑进门来。卡兰瑟身子站得笔直,用不容置疑的手势向守卫指示出乌奇翁的所在。帕薇塔开始尖叫,伊斯特·图尔塞克咒骂起来。所有人都跳起身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杀了他!”王后叫道。
乌奇翁勃然大怒,亮出满口尖牙,转脸看着攻来的守卫们。他没有武器,但全身包裹着钉甲。只听“叮当”一声,长钩刀的刀尖被弹向一旁,但这一击也将他击退,径直撞向林法恩。后者恰好爬起身来,抱住他的双腿,令他无法动弹。乌奇翁咆哮一声,以铁护肘挡下了砍向他头部的刀刃。林法恩的匕首狠狠刺下,刀刃却被对方的胸甲挡开。守卫们矛杆交错,将乌奇翁推向那座浮雕壁炉。林法恩紧紧抓住他腰带,找到了铠甲上的一条缝隙,将匕首刺了进去。乌奇翁痛得弯下了腰。
“多尼——!”帕薇塔跳上椅子,尖声高叫。
猎魔人握剑在手,纵身跃上桌子,奔向搏斗的众人,一路踢得碗碟杯盘七零八落。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帕薇塔的叫声越来越不似常人。林法恩抬起匕首,又刺了一下。杰洛特跳下桌子,俯身挥出一剑。林法恩哀号一声,蹒跚着走向墙壁。猎魔人飞转身子,剑刃直直斩向那个正企图将锐利的枪尖刺进乌奇翁的甲裙和胸甲之间的卫兵。那卫兵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头盔也掉了下来。又有许多卫兵跑进门来。
“简直不成体统!”伊斯特·图尔塞克抄起一把椅子,大吼道。他把这件不称手的家具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拿着残余的部分,朝那些逼近乌奇翁的人冲了过去。
乌奇翁被两把长钩刀同时钩住,砰然倒地。他大叫着,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被拖走。第三个守卫举起长枪,想要刺下,却被杰洛特的剑尖刺中了太阳穴。那些拖拽乌奇翁的卫兵飞快地后退几步,丢下长钩刀,而从大门处跑来的那些卫兵也纷纷避开了伊斯特手里的那把椅子腿,仿佛它是传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鲁塔的神剑巴尔莫。
帕薇塔的叫声臻至顶峰,随后戛然而止。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杰洛特趴在地上,等待着那道绿色的闪光。他感到耳中一阵剧痛,听到了可怕的撞击声,还有从许多张嘴里传出的惊呼声。然后就只剩下公主那平静、单调、萦绕不去的哭声。
餐桌将菜肴和食物甩向周围,升向空中,旋转起来;沉重的椅子或是在大厅里盘旋,或是在墙壁上撞得粉碎;挂毯和窗帘拍打着,扬起满屋尘云。尖叫声与长钩刀柄仿佛木棍般断裂的闷响从大门处传来。
王座带着端坐在上的卡兰瑟腾空而起,仿佛利箭般飞过大厅,重重地撞上墙壁,发出巨响,然后散了架。王后像个坏掉的玩偶似的滑落在地。勉强稳住身子的伊斯特·图尔塞克飞奔过去,抱起她,用身体为她阻挡那些从天而降的碎块。
杰洛特把徽章紧握在手,连滚带爬地朝莫斯萨克接近,后者奇迹般地仍旧稳稳地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根山楂木短杖——杖头装着一具老鼠的颅骨。在德鲁伊身后的墙壁上,一块描绘火海中失陷的奥塔加要塞的挂毯被真正的火焰吞没了。
帕薇塔哀号起来。她的哭喊声仿佛鞭子,抽打着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任何企图起身的人都跌倒在地,或是紧贴在墙上。一只硕大的银制酱汁碟——形状是配有许多船桨、船头高高翘起的小船——从杰洛特眼前掠过,那个名字很难记的总督想要躲开,却被砸倒在地。灰泥如雨点般无声地落在那只在天花板下旋转的餐桌上,而克拉茨·安·克莱特仍旧趴在桌上,骂声不停。
杰洛特爬到莫斯萨克身边,躲在一桶啤酒、杜格加、一张椅子和杜格加的竖琴后面。
“这是纯粹的原初魔力!”德鲁伊努力让嗓音盖过喧闹,“她根本控制不了它!”
“我知道!”杰洛特吼回去。一只屁股上还留着几根斑纹羽毛的烤野鸡不知从何处掉落下来,重重砸在他背上。
“必须有人制止她!墙快塌了!”
“我看得到!”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一!二!就是现在!”
他们同时攻向了她。杰洛特画出阿尔德法印,莫斯萨克则念出了一条骇人的三段式咒语,其威力足以融化地板。公主脚下的那把椅子顿时崩解成碎片,但帕薇塔几乎没察觉——她悬浮在空中一只绿色的透明球体里。她的哀号声丝毫不减,她朝两人转过头,那张娇小的面容浮现出凶恶的笑容。
“看在所有恶魔的分上——”莫斯萨克吼道。
“小心!”猎魔人俯下身,大喊道,“挡住她,莫斯萨克!挡住她,要不我们俩都得完蛋!”
桌子砰然落下,将桌腿和支架,以及下方的所有东西砸得粉碎。躺在桌面上的克拉茨·安·克莱特被甩向空中。碗碟和残余食物如瓢泼大雨降下,水晶制的玻璃瓶砸到地上,爆裂开来。房檐如雷鸣般垮塌,连城堡地面也震颤起来。
“一切都不受控制了!”莫斯萨克叫道,将短杖指向公主,“全部魔力都要落在我们身上了!”
杰洛特利剑一挥,挡开了径直飞向德鲁伊的那只大号双齿叉。
“挡住它,莫斯萨克!”
那双翡翠般的眸子朝他俩射出两道绿色的电芒。魔力降临在他们身上,于是他们被卷进中央那刺眼的漩涡之中——魔力仿佛一只攻城槌,撞破了头骨,遮蔽了双眼,麻痹了呼吸。玻璃、珐琅、浅盘、烛台、肉骨、面包碎块、厚木板、横木和炉膛里闷燃的柴火连同魔力一起倾泻在他们身上。哈克索总管仿佛一头巨大的鹧鸪般狂叫着,掠过他们的头顶。一只白煮鲤鱼的硕大鱼头砸在杰洛特的胸口上,正中四号角城的黑熊与少女纹章。
透过莫斯萨克那能令墙壁崩塌的咒骂,透过自己的大叫和伤者的哭号,透过碰撞声、嘈杂声和喧闹声,透过帕薇塔的哀号,猎魔人突然听到了最为可怕的声响。
咯咯哒跪倒在地,将德莱格·波德乌的风笛握在手中。与此同时,他仰起头,发出比风笛奏响的骇人音色更加尖利的喊声,他哀号、咆哮、絮语、嘶吼,痛哭与尖叫,模仿着所有已知、未知、家养、野生与传说中的动物。
帕薇塔惊恐地止住了哭声,瞠目结舌地看着男爵。魔力突然间消退了。
“快!”莫斯萨克挥舞着短杖,大喊道,“快,猎魔人!”
他们打中了她。公主身周的那只绿色球体在他们的重击下仿佛肥皂泡爆裂开来,突然出现的真空立刻将房间里肆虐的魔力吸了进去。帕薇塔重重落在地上,开始抽泣。
在这片混乱过后,寂静终于降临到了众人的耳边。随后,透过瓦砾和残骸,透过破碎的家具和无法动弹的身体,他们艰难地开口说话了。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克拉茨·安·克莱特说着,吐出嘴里带血的唾沫。
“管好你的嘴巴,克拉茨。”莫斯萨克费劲地说着,一面拍打着衣服上的荞麦粉,“有女人在场。”
“卡兰瑟。我亲爱的。我的卡兰瑟!”伊斯特·图尔塞克在亲吻的间隙说道。
王后睁开双眼,但没去尝试挣脱他的环抱。
“伊斯特。大家都看着呢。”她说。
“让他们看去吧。”
“有人能解释一下吗?”维赛基德元帅从掉落的挂毯下爬出来,问道。
“没有。”猎魔人说。
“医生!”阿特里的温德哈姆说。他蹲在林法恩身边,嘶喊着。
“水!”斯特瑞普三兄弟之一的维尔德希大喊大叫,用上衣拍打着那块闷燃的挂毯。“快拿水来!”
“还有酒!”咯咯哒嘶吼道。
仍能站立的几名骑士想要扶起帕薇塔,她却推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壁炉走去。在那边,乌奇翁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正笨拙地试图脱下他浸满鲜血的铠甲。
“现在的年轻人,”莫斯萨克看着那边,轻蔑地哼了一声,“都太急躁了!他们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猎魔人?那些处女、纯洁无瑕的处女是无法运用魔力的。”
“让她的贞洁见鬼去,”杰洛特咕哝道,“她究竟是怎么得到这种能力的?卡兰瑟和罗格纳都——”
“她是隔代继承,不会错的,”德鲁伊道,“她的祖母艾达莉亚只要动动眉毛就能抬起吊桥。嘿,杰洛特,瞧啊!她还没吃够苦头呢!”
卡兰瑟在伊斯特·图尔塞克的支撑下站起身,向守卫们指了指负伤的乌奇翁。杰洛特和莫斯萨克飞快地跟上前去,却是虚惊一场。只见守卫们从那具半躺着的身躯旁散开,他们嘀咕着,耳语着,退向一旁。
乌奇翁那怪物般的口鼻软化和模糊起来,开始失去原有的轮廓。尖刺和鬃毛泛起涟漪,化作黑亮的卷发和胡须,接着出现了一张有棱有角、充满阳刚气的苍白面孔,此人有一只显眼的高鼻子。
“这是……”伊斯特·图尔塞克结结巴巴地说,“他是谁?乌奇翁吗?”
“是多尼。”帕薇塔柔声道。
卡兰瑟紧抿嘴唇,转过脸去。
“受了诅咒?”伊斯特喃喃道,“可这是怎么——”
“午夜刚到,”猎魔人道,“而我们先前听到的钟声响早了。这不是敲钟人的错,我说得对吗,卡兰瑟?”
“是啊,是啊,”那个名叫多尼的男子呻吟着代替王后做了回答,后者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但诸位与其站在那儿闲谈,倒不如帮我脱掉这身铠甲,再叫个医生来。那个疯子林法恩刺伤了我的肋部。”
“我们要医生干吗?”莫斯萨克抽出短杖说。
“够了,”卡兰瑟站直身子,高傲地仰起头,“够了。等这些结束以后,我希望在我的房间里见到你们。现在站着的所有人。伊斯特,帕薇塔,莫斯萨克,杰洛特,还有你……多尼。莫斯萨克?”
“在,陛下。”
“你的短杖……我挫伤了脊骨。还有些擦伤。”
“遵命,陛下。”
三
“……是诅咒,”多尼揉搓着太阳穴,续道,“从我生下来就有了。我找不到被诅咒的原因,也不知是谁下的诅咒。从午夜到黎明,我是个普通人,但黎明之后……你们都看到了。我父亲埃克斯帕克想掩盖这件事,因为梅契特的国民都很迷信:他们认为王族中出现魔法和诅咒就意味着王朝的末日。于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骑士把我带出宫廷,将我抚养长大。我们两人周游四方——我们是游历骑士和他的扈从。在他死后,我独自旅行。有人告诉我——我记不得是谁了——意外诞生的孩子能让我摆脱诅咒。不久以后我就遇到了罗格纳。剩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剩下的我们也猜得出,”卡兰瑟点点头,“尤其是你没有等到和罗格纳谈定的十五年,而是在这之前就夺走了我女儿的心。帕薇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垂下头,抬起一根手指。
“好哇,你这小女巫,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我得弄清楚究竟是谁让他每晚进城堡来的!我得弄清楚跟着你去采樱草花的女官究竟是哪几个。见鬼,樱草花!噢,我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卡兰瑟——”伊斯特开口道。
“等等,图尔塞克。我还没说完。多尼,事情变复杂了。你已经和帕薇塔相处了一年,然后呢?什么都没发生。也就是说,你根本弄错了解咒的法子。命运愚弄了你,就像在场的利维亚的杰洛特常说的那样:‘多么讽刺啊’。”
“让命运、解咒和讽刺都见鬼去,”多尼做了个鬼脸,“我爱帕薇塔,她也爱我,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不能阻挠我们的幸福。”
“我能,多尼,我能。不过,”卡兰瑟一如既往地露出微笑,“你很幸运,我不想这么做。我确实有愧于你,多尼。我曾拿定主意……我该请求你原谅的,可我说不出口。所以我会把帕薇塔交给你,我们从此互不相欠。帕薇塔?你没改变主意,对吗?”
公主热切地摇摇头。
“感谢您,陛下。感谢您,”多尼笑了。“您真是睿智又大方。”
“当然。而且美丽。”
“而且美丽。”
“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辛特拉。这儿的人没有梅契特人那么迷信,适应新事物也更快。另外,你就算那副模样也挺讨人喜欢的。不过你别指望马上就坐上王位。我还打算在辛特拉的新国王身边多辅佐一段时间。尊贵的伊斯特·图尔塞克刚才向我诚恳地提出了求婚。”
“卡兰瑟——”
“嗯,伊斯特,我接受。我从没试过躺在地板上,倚着自己王位的碎片,一面听着他人向我袒露爱意,可……你觉得怎样,多尼?我要求的就这么多,而且我不希望有人来阻挠我自己的幸福。还有你,你在看什么呢?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老。”
“眼下的年轻人啊,”莫斯萨克喃喃道,“苹果落地的时候——”
“你嘀咕什么,老巫师?”
“没什么,陛下。”
“很好。趁着大家都在,我有个建议,莫斯萨克。帕薇塔需要一位老师。她应该学习如何运用她的能力。我喜欢这座城堡,所以希望它能屹立不倒,但我的天才女儿下次歇斯底里的时候也许就会把它弄塌。你怎么说,德鲁伊?”
“荣幸之至。”
“我想,”王后转头看着窗户,“到黎明了。是时候——”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手牵着手,咬着耳朵,额头几乎贴在一起的帕薇塔和多尼。
“多尼!”
“什么事,陛下?”
“你没听到吗?到黎明了!天都亮了。可你……”
杰洛特看着莫斯萨克,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这么开心干吗?你们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杰洛特保证道。
“我们在等您自己亲眼看到,”莫斯萨克哼了哼鼻子,“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是您解除了诅咒。解咒的人正是您,”猎魔人道,“当您说出‘我把帕薇塔交给你’的时候,命运就化作了现实。”
“完全正确。”德鲁伊确证道。
“噢,天哪,”多尼缓缓地说,“终于。见鬼,我还以为自己会比现在高兴些,会有喇叭吹响之类的……照惯例是这样。陛下!感谢您。帕薇塔,你听到了吗?”
“嗯。”公主头也不抬地说。
“所以,”卡兰瑟疲惫地看着杰洛特,叹了口气,“最后是个大团圆结局。不是吗,猎魔人?诅咒被解除了,两场婚礼即将举行,王座室的修理需要花费一个月,有四个死者,无数伤者,还有阿特里的林法恩被伤得很重。我们来庆祝吧。你知道吗,猎魔人?有一瞬间,我曾经想把你——”
“我知道。”
“但我现在必须给你公正的待遇。我向你要求一个结果,而我也得到了。辛特拉和史凯利格建立了同盟。我的女儿嫁给了合适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曾觉得就算没有带你来赴宴,没有让你坐在我身边,一切也会按照命运去实现。但我错了。林法恩的匕首是能够改变命运的。而林法恩被猎魔人手中的那把剑阻止了。你做得很好,杰洛特。现在就是价码问题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等等,”多尼抚摸着自己被绷带捆扎的腰间,“您说到了价码。欠他人情的人是我,应该由我来——”
“别插嘴,”卡兰瑟眯缝起眼睛,“你的岳母最讨厌别人插嘴,记住了。你也该知道,你没欠什么人情,这一切只因为你是我和杰洛特所达成协议中的对象。我说过,我们两清了,而且我不觉得让你永远抱有歉意对我有什么好处。只是协议的事得算清楚。好了,杰洛特。开个价吧。”
“很好,”猎魔人道,“我想要您的这条项链,卡兰瑟。它会让我想起我所认识的最美丽的王后,想起她双眸的色彩。”
卡兰瑟大笑着,解下了她的翡翠项链。
“这条小东西,”她说,“上面宝石的颜色确实和你说的一样。留下它吧,还有这段回忆。”
“我能说句话吗?”多尼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亲爱的女婿,请吧,请吧。”
“我还是要说,我欠你的,猎魔人。我的性命曾经受到林法恩那把匕首的威胁。而且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经被那些守卫打死了。如果要谈报酬,那么酬谢你的人应该是我。只要是我负担得起的,尽管开口。你想要什么,杰洛特?”
“多尼,”杰洛特缓缓地说,“一个被问到这种问题的猎魔人必须请求对方重复一遍。”
“那我就重复一遍吧。因为,你瞧,我欠你情还有另一个理由。在大厅里,当我发现你身份的时候,我痛恨你,还认为你肯定会对我不利。我把你看成了一件盲目的嗜血杀戮工具,把你当做了那些毫不犹豫地下杀手,擦干剑上的血,然后收钱离开的人。但我现在相信,猎魔人的工作是值得尊敬的。你帮助我们抵挡的不但是潜藏在黑暗中的邪物,更是深埋在我们内心的邪恶。你们的人数这么少,这真是太可惜了。”
卡兰瑟笑了。
杰洛特终于有些相信他这话是出自真心了。
“我的女婿说得很好。我还想加上两个字。不多不少两个字。抱歉。”
“而我,”多尼说,“要再问一次。你想要什么?”
“多尼,”杰洛特严肃地说,“卡兰瑟,帕薇塔。还有你,正直的图尔塞克骑士,未来的辛特拉国王。想要成为猎魔人,就必须在命运的阴影下诞生,但这样的孩子很少,所以我们的人数才这么少。我们会衰老和死去,没有人能继承我们的知识和能力。我们缺少后继,可这个世界又充斥着邪恶,它们等待着我们全部消失的那一天。”
“杰洛特。”卡兰瑟低声道。
“对,你想得没错,王后陛下。多尼!你要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那样东西送给我。我会在六年后返回辛特拉,看看命运是否会仁慈地对待我。”
“帕薇塔,”多尼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
“帕薇塔!”卡兰瑟惊叫道,“你难道……难道——”
公主垂下目光,涨红了脸。然后她给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