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红珊
端午佳节。
汴梁城街头人头攒动,到处是卖菖蒲 、艾叶、薰苍术、白芷等草药的摊档,空气中弥漫着药香,浓浓的,几乎侵入每个人的肺里。人们买来这些草药,通常预留少许悬挂门口,寓意驱邪除鬼之意,其余的则小火熬煮成药汤沐浴,可防蚊虫叮咬以及热虐瘟疫。
这一天汴京城中金明池内龙舟竞渡,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会竞相观看,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在宫中的临水殿上遥望此等盛会,可谓上下同乐。
金明池中波光粼粼,各色彩船无不光鲜夺目,乐船、画舫、虎头船、小龙舟等多如过江之鲫,其间更有长之四十丈的大龙船,之上雕梁画栋的阁楼林立,不少乐师吹拉弹唱,自是喜庆非常,更有鼓声隆隆,声震九霄,两侧数排长逾十数丈的巨桨划将开来自是涛涌浪急,巨大的船身载着前后所雕栩栩如生的龙头龙尾,如同真龙一般好不威风。
汴京街头的货郎游走长街,拖长了声音吆喝叫卖,担子上悬着各式不一的香角子、长命缕,还有各色的“蚌粉玲”、香囊,草把上还插满了新上市的艾虎,却是以金银丝制为繁缨、钟、铃等形状,悬上骑着虎的小人儿,坠在钗头颤颤巍巍。
更有攒绣仙、佛、虫、鱼、百兽之形,或者八宝群花葫芦瓜果之类的样式,加以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配以多种细小精致的铃铛铆接成串,被称作豆娘的头饰,这般色彩艳丽,各有各的精巧,却是女子们最为钟爱的小玩意。
文人墨客呼朋引伴相聚,少不得要玩起斗草这一游戏来。
名为斗草,其实既不采草也不斗力,却是以花草名相对的文斗,遣词造句,各有章法,诗词相对,自是风雅。倘若一时才思不济,须得自罚三杯。而后另起一个名头再来,虽纷繁复杂更有一番讲究,却是怡然自得。
而街边的小孩的斗草之戏却全然不同。只是各自采来百草,以叶柄相勾,捏住相互拖拽,若是谁的先断了,那便是输了,耍赖一番之后自不服气,少不得要再换一叶相斗。虽是儿戏,却也有不少学问,而胜败却全在于人的拉力和所选的草茎的柔韧,不少精于此道的孩童也可造就以小博大的辉煌战绩。
也有些顽皮孩童厌倦斗草之戏,便取了火折子,点燃灌注雄黄的炮仗,扔在墙角或是家具下面,也不炸响,只是喷出一道黄烟,却是唤作放黄烟子,用以驱赶五毒。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孩童玩火不被大人责难,反而都笑盈盈地看着,待到家中个个死角都被黄烟子熏染了,方才乐滋滋地揭开锅盖,取出早已煮好的艾香粽子打赏给孩儿们。
鱼姬将油纸药包中的雄黄粉缓缓抖落酒坛,就着添酒的竹筒拌了拌,原本清亮的酒水混上黄色的雄黄末,色泽也变得十分亮丽。鱼姬舀了些许倒在浅浅的酒碟里尝了尝,觉得微微辛辣,又化了点冰糖掺了进去,以缓和酒味。
虽然雄黄酒不可多饮,但应节气总少不了这一味,尤其是这节气还有不少未成家的老主顾一时间没了去处,数天前就嚷闹要来叨扰,少不得要备下十二红款待。
所谓十二红,便是带有红黄之色的菜肴果实,比如玫瑰郎君、月季蜜果、石榴香之类的糖点果子,而红焖宝鸭、油爆大虾、香獐子和烩火腿之类的用于下酒的四热菜肴更是少不了,零零碎碎,就差点时鲜果子来应应景。
这城里樱桃、枇杷之类的鲜果早卖断了市,是以鱼姬早早打发了明颜赶去城外置办,算算脚程,也应该回来了。鱼姬挑起酒帘眺望,果然远远地看到明颜钗头上那支豆娘一路跳跃而来,只是街上人多,一时间还挤不过来。
“掌柜的,掌柜的,刚刚我在城门口看到怪事了!”明颜进得门口,还没放下手里一篮子鲜果,就开始嚷嚷。
冷不防旁边伸了只手来在篮子里捞了两个大枇杷,明颜转脸一看,却是名捕龙涯,正嬉皮笑脸地剥着果皮,“明颜妹子见着啥稀奇了?”
明颜忙将篮子推上柜台,防备龙涯再不问自取,口里不依不饶:“掌柜的,龙捕头抓了俩,得算三钱!”
龙涯早吃了一个枇杷,将核吐在掌心,“不是吧?我再添五钱都可以买你这一篮子了,掌柜的,遮莫你这鱼馆是开的黑店不成?”
明颜撇撇嘴,正要反唇相讥,就听得鱼姬出来打圆场,三人嬉笑拌嘴一番也就不了了之。而后听鱼姬也开口询问,明颜方把刚才在城门口看到的怪事说了出来。
原来刚才明颜买了时鲜果品,正准备回鱼馆,就见远远来了一队官府的人马,看似官员出行,前后虽然有不少差役侍卫开道相护,看起来好不威风,但只是两人抬的青布小轿,轿面应是用得久了,有些残旧。
这汴梁城中的官轿不少,八抬的四抬的都有,唯独这两抬的甚是少见。如此简陋的小轿,便是一般的商旅都很少用,更何况官场中人。
最最奇怪的是轿子后面还有四个力夫抬着一具薄皮棺材,那棺材盖板倒翻,很明显是口空棺。
路上有不少人围在路边看热闹,但轿旁的侍卫一个个甚是威严,一早就辟开道来,队伍穿街而过,和这城中的佳节气氛格格不入。
明颜本想看看热闹,想到鱼姬等这鲜果等得颇为着急,于是快步抢在前头,赶紧先把果子送将回来。
龙涯听得明颜言语,沉吟片刻开口言道:“我知那小轿中坐着何人了。” 明颜奇道:“龙捕头你又知道?”
龙涯点头道:“定是有‘铁面青天’之称的监察御史方铮方大人。” 鱼姬听得方铮之名,微微一笑,“原来是他,明颜,你去后面酒廊把架子后面的那坛九蒸九酿的山西‘竹叶青’取来,等会儿有贵客临门,莫要失了礼数。”
明颜正掀起后堂的帘子,又听鱼姬高声喊道:“还有,还有,我房里五斗柜第三格里放的那盒霜糖莲藕也一并拿出来……”
龙涯听鱼姬言语,转头见鱼姬满面欣喜之色,难免几分酸气,“掌柜的,你这就不对了,别说这方大人未必会来,就算来了,你也不必这般厚此薄彼,就连珍藏的酒水糖果都拿出来了。”
鱼姬见龙涯一脸的别扭神色,不由哑然失笑,“龙捕头想到哪里去了,既然有美酒,自然少不了你的一杯,至于那霜糖莲藕,你这样的须眉男儿也不会吃这女儿家的小点心嘛。”
言语之间,就听得锣响,街上的人群早分为两边,远远见监察御史方铮的小轿慢慢行来。
行到近处,忽然街上人群出现躁动,一个佝偻的老者抢到街心,口呼冤枉!
监察御史的队伍停了下来,跟在轿边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俯首在轿边片刻,就走到队伍前面让侍卫把那拦轿喊冤的老者扶到轿前。
轿中人正要掀开轿帘,原本佝偻病弱的老者突然目光森冷,手腕翻处,手已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飞身扑向小轿,身形快捷无比,哪里还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此变一生,众人都是一惊,侍卫赶上前去想要拦截,却哪里拦得住?皆道轿中人难逃毒手,突然轿帘翻飞,轿内闪出一条红色的小腿,腿脚过处,那来势汹汹的刺客已摔将出去,落在几丈之外,面露惊讶之色却身形未停,又一次向小轿掠去!
人在中途,忽然“吧嗒”“吧嗒”两声,那刺客双腿一软,跪滑于地,两边早有侍卫上前用刀架住刺客颈项,将其制住!
那刺客满面气恼之色,转头望向鱼馆,却见名捕龙涯正拍着两手唠叨连连:“这枇杷虽大,核也不小,吃一半丢一半,十分不划算啊。”原来适才正是龙涯顺手掷出手中的枇杷核,直取那刺客腿上的环跳穴。
那小轿门帘大开,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身着红色绸衫,眉心一点亮彩,生得粉妆玉琢,好生可爱。
那女孩儿见鱼姬立于鱼馆门口,小脸笑靥如花,早奔将过来,伸手撒娇。
鱼姬莞尔一笑,俯身将女童抱将起来旋了一转,柔声道:“才不过大半年,泉儿又长高了不少。”
言语之间,那小轿中出来一人,却是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青衣便服,面容清瘦,眉宇之间颇为坚毅,正是监察御史方铮。
方铮见那女孩儿搂着鱼姬撒娇,眉头微微一皱,“清泉不得无礼。” 一面转头吩咐手下将刺客先行收押,一面快步走向鱼馆。
那名叫清泉的女孩儿见父亲喝叱,也不敢顽皮,忙从鱼姬怀里挣落下地,奔将过去拽住父亲的衣袖,面上尽是活泼可爱的神情。
龙涯记得先前自轿中击退刺客的正是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心想寻常孩童哪有如此手段,见方铮过来,于是抱拳见礼。
方铮与龙涯有过数面之缘,彼此性情相投,乃是交浅言深之友,而今见面自然寒暄几句,鱼姬早已笑面相迎,将方铮和龙涯都迎到馆中坐定,一边明颜早捧出菜肴酒品,更特地取出一个描金漆盒,盒盖一开,一股甘香之气顿时弥漫厅堂,漆盒里面全是面裹糖霜的糖藕片,片片晶莹。
明颜将漆盒递到那名叫清泉的小女孩手上,女孩眉开眼笑,抱着盒子跑到一边吃去了。
龙涯心想原来这糖果点心是专门为招待那小女娃而设,看刚才鱼姬和女娃的亲昵情状,想来渊源颇深,见方铮端坐一边,于是把酒相敬,两人对饮一杯之后龙涯方才问道:“方大人此番巡视而回,不知道沿途清扫了多少贪官污吏?”
方铮微微一笑,“此番西行蜀地,代天巡狩,的确是惩办了十余起徇私舞弊案,总算不负圣上所托,只是沿路见民生疾苦,总觉得未能真正扫尽奸佞。”言至于此,不由眉头微皱,“适才在城外见汴河之畔数百民夫拉纤,运送江南送至的奇异花石,只觉劳民伤财……”
龙涯微微颔首,“的确,圣上听信蔡京之言,大兴土木,在宫城东北隅兴建寿山艮岳,设应奉局,是为花石纲。所用的奇花异石俱是自南方搜罗而来,朝野市井怨声载道,但却难改圣意。”
方铮谈及国事,忧心如焚,眉宇之间的“川”字纹更是明显,却听龙涯言道:“适才那刺客不知是何来历,敢在汴京街头行刺的,自是有恃无恐,方大人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方铮闻言哈哈大笑,“这数年间也不知道惩办了多少贪官污吏,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一路受命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也不只这一回了,我之所以抬棺而行,就是告知他人早将生死置于度外,以示决心而已。”
方铮言罢微微思索,继续问道:“我听闻中书待郎刘逵刘大人遭蔡党弹劾已遭罢免,是否真有其事?”
龙涯叹了口气说道:“此事不假,刘大人已被贬为亳州知州,估计回京无望了。” 方铮闻言,心中更觉忧虑。
一边鱼姬压酒相劝道:“朝堂之事不在朝夕,纵然有意扫荡乾坤,也得机缘巧合才成,在我这倾城鱼馆,不谈国事,只谈风月,岂不更为快意?” 方铮、龙涯俱是一笑,对饮数杯。
旁边明颜逗弄清泉,更取来后院百草与清泉斗草为戏。
明颜本是猫妖之身,自有法力,清泉虽然年幼,但结草拉拽之间,居然可与明颜旗鼓相当,往复数次都是两草齐断,不落下风。
先前清泉击退刺客已让龙涯颇为吃惊,而今见明颜、清泉两人斗草不分胜负,更觉得奇怪,心想小小孩儿,哪来如此天生神力,若是长大了,估计更是厉害。只可惜是个女娃,若是男孩,日后沙场之上建功立业也不一定。
方铮见清泉玩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唇边浮起一丝宠溺的微笑,眉宇之间的愁绪冲淡不少。见鱼姬观看斗草之戏,也是面带微笑,心中一个按捺许久的牵挂浮上心头,沉吟片刻,开口对鱼姬问道:“不知……红珊可好?” 鱼姬闻言,放下酒壶,微微叹了口气。
龙涯见气氛微妙,一时忍耐不住,开口问道:“谁是红珊?” 方铮低声言道:“红珊是清泉的母亲,我的妻子……”
事情应从七年前说起。
当时方铮新科进士出身,本是莆田人士,所以放任崖州知县。
崖州地偏海南,地势临海,气候湿热,尤其是海滨的不毛乡一带,人口不过数百,而土地多为盐碱,不宜耕种,当地人多是聚集在海滨的几个村落打鱼为生,天生天养,民生颇为艰难。
方铮到任之时见众乡民大多衣不蔽体,目不识丁,不时为热虐之疾所困,心中恻然。身为地方父母官,自然是把当地民生记挂心头,一面上表朝廷请求减轻当地赋税,一面派人返乡延请各类工匠、医生和先生,前来崖州教化民众,希望开启民智,逐渐改变而今贫病交加的现状。
方铮倾尽心力,但当地条件太过恶劣,不少人到了这里都受不了湿热瘴气,不是病倒就是一走了之,只有少数身强力健的工匠勉强留了下来,而教当地孩童读书习文的工作最后还是落在了方铮这个知县老爷的身上。
是以方铮少有在衙门坐堂,时常去乡间游走,一面视察当地民情,一面教授乡间孩童读书写字。
说来也颇为辛酸,授课之时无有学堂,就在海滩席地而坐;无有书本,就由方铮口授;无有纸笔墨砚,折下树枝在沙地上画写也是一样。
不时协助医生煎熬汤药救治病患,众乡民皆知遇到了爱民如子的好官,更为爱戴。
方铮一心致力于当地民生,究竟势单力薄,朝廷应允减少赋税的批示迟迟未见下来,而当地疾病横行、缺医少药的现状也难以纾解。
时至五月,热毒更盛,不少人患上无名肿毒,脖子肿胀如巨卵,身体瘦削,严重的更有呕吐昏迷症状。
方铮勒令群医诊治,但无人知晓如何医治,束手无策。
方铮忧心如焚,一面派人赴外地遍寻名医,一面继续上表朝廷,希望求得援助,可是一张张奏折石沉大海,这片边远之地已被朝廷遗忘了一般…… 这晚方铮忧虑重重难以成眠,索性走去海边吹吹海风。
月明如鉴,夜色中的潮水也分外平静,一波又一波轻抚海滩,不时带起些许海中的贝壳海藻。
对方铮而言,内心始终不安,看着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海面,却一直在回想日间巡视时众多病患的呻吟之声。
突然之间,只见远远的海面上亮起一盏明灯,缓缓向这海岸而来。
方铮寻思这等深夜难道还有渔民出海不成,驻足观望之际,那明灯已到了近处,却是一个方灯悬在一只竹筏的桅杆上,那竹筏上堆了一堆黑黝黝的事物,一个身穿红色纱衫的少女正撑着一根长竹竿姗姗而来。
那少女眉目清秀,头顶双髻,耳际各坠一颗绯色垂珠,在夜色中光彩夺目!
方铮见那少女一身衣着打扮甚是考究,不似当地的渔家女儿,虽然惊艳于少女的绝世姿容,却忽然想起这等深夜相见,终究有违礼法,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少女轻声喊道:“方大人,哪里去?”
方铮听得少女呼唤,心想这姑娘怎知我姓氏?于是转身一揖,“不知姑娘何事?” 那少女停下手中竹竿,竹筏已随海浪移至岸边。
那少女走下筏子,来到方铮面前侧身道了声万福,回道:“小女子家住对面岛上,听得往来的渔人传说此地肿毒肆虐,众乡民饱受其苦,小女子家中有一单方,取得这深海中的翠色昆布作为食材,病人时常服食,肿毒自可消除。”
方铮闻听少女之言,心头大喜,顾不得男女大防,上前问道:“姑娘之言当真?倘若如此,姑娘便是我这崖州的救星。”
那少女指着竹筏上那堆黑黝黝的物事言道:“今晚我采了约莫五十斤翠色昆布带来,方大人可着人取回分给病患,配合肉姜煎汤煲煮一个时辰便可食用,不出三天,肿毒必消。”
方铮闻言,心中原本压着的大石顿时消去无踪,“多谢姑娘指教。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那少女微微一笑,“小女子名叫红珊,红色的红,珊瑚的珊。”
方铮见她笑面生辉,心想果真人如其名,艳如珊瑚,又见她为众乡民奔波而来,古道热肠,更为心动,“不知红珊姑娘何以认得本官?” 红珊轻声言道:“这些时日见得大人在沙滩上教授孩童习文,便时常一边听课,只是大人心无旁骛,没有注意到而已。”
方铮闻言心中思量,若是见得这神仙般的人物,不可能没半点印象。却见红珊俯身在地上捡了一只贝壳,在沙地上画了一个“清”字, “前日大人教的这个‘清’字我可还记得,大人说过此字意为纯净无瑕,与‘浊’字正好相反,为官者皆当严守清廉之志,方不愧对所读之圣贤书……”
方铮听红珊细数当日授课之事,心中疑虑尽消,本想再与红珊多对片刻,却忧心病患病情,寻思还是先将这翠色昆布送回县衙较好,于是开口向红珊告辞,而后言道:“不知姑娘住在哪座岛上,改日我自当登门拜会。” 红珊莞尔一笑,轻声答道:“红珊家住‘虚无岛’,那里潜流暗涌,若非自小在那里长大,熟悉水流,就算是再出色的渔人只怕也容易迷失。此地病患颇多,这点翠色昆布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明晚我再运一些来,大人只需着人来此接收便可。”
方铮听红珊言下之意是还会再来,心中万分欣喜,和红珊一起将那堆翠色昆布卸在海滩上,触手之处只觉湿辘滑腻,带着海水的腥咸之味。而后,方铮送红珊回归竹筏,帮忙把竹筏推入水中,红珊手中竹竿轻撑,竹筏已离开海岸。
方 铮 见 竹 筏 漂 移 , 一 时 不 舍 , 无 意 识 地 跟 出 几 步 , 只 听 得 “啪”“啪”两声,两只官靴全然泡在海水中,就连官服下摆都已湿透,贴在腿上直淌水。
红珊看他这般失魂落魄模样,掩口一笑,竹筏乘浪而去,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方铮呆看着海中一盏孤灯飘然远去,许久方才迈步跑回县衙,打发手下衙差用筐子把那堆翠色昆布抬回县衙清洗干净。
厨子把翠色昆布切成小块,架起炉灶,与肉姜一道放在大锅里熬煮,不多时锅中热汤沸腾,飘出一股股香气。
四周衙役围着锅子,食指大动,垂涎欲滴,但任谁都没见过这等物事,一时间无人敢上前尝试。
待到炖煮一个时辰,那昆布块已然耙软,轻轻用筷子一插就破,香气更重。
方铮走到锅前用勺子舀起一碗昆布汤,众人皆在劝阻,生怕食之不妥。
方铮哈哈大笑,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只觉得鲜香四溢,美味可口,遂风卷残云,将那碗汤喝了个精光,静坐两三个时辰,并无异状,于是吩咐衙役将此汤分给那些重症患者食用,由于人数众多,不多时,偌大一锅汤已见底。
说也神奇,原本重病缠身的人饮了那鲜汤,顿时胸中不再气闷,以往一到晚上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居然很快得以安眠,次日起身,脖颈的肿块已消了不少,众人惊喜交加,跑来县衙寻得知县方铮,喧喧嚷嚷,歌功颂德。
方铮见昆布汤建下奇功,心中更是感激红珊,只希望日头快些偏西,可以再见红珊。越是急切,这时间就过得越慢,好不容易等到月上中天,红珊的竹筏果然如期而至!
方铮见得红珊,心中欢喜,虽然身边有不少随从,满心的欢喜却是掩藏不住,快步上前迎接,却见竹筏上没有再像昨夜一般堆放着翠色昆布。
红珊见方铮露出几分迷惑之意,微微一笑,弯腰自竹筏尽头解下一长条黑黝黝的物事。方铮定睛一看,却是一长条翠色昆布,一端在红珊手中,一端漂在海面。
红珊手中发力,不断将那翠色昆布拉上岸来,只见绵绵不觉,不知道有多长,眼见地上已然堆了一堆。
方铮招呼众人上前帮忙,不多时,这片沙地上已布满了翠色昆布。
红珊看了看,说道:“差不多也够了。”
旁边早有衙役拔出刀来割断那翠色昆布,说也奇怪,那昆布一断,落入水中,顿时被海浪冲走无踪,如有生命一般。
地上摊着的翠色昆布仍是完整的一条,众人又用刀一一切割,装在竹筐里运走。
红珊目送众衙役离去,转头对方铮说道:“这翠色昆布若是一时用不完,可在烈日下暴晒,晒干之后加盐腌制,可以保存很久,用时只需水发即可。”
方铮点头称是,夜来风好,两人也不忙于离去,在这海边徐行谈天,似有无数言语。
自此以后,红珊没有再回“虚无岛”,而是留在这里帮忙料理那许多病患。
这里的乡民得红珊的翠色昆布相助,不出半月已悉数痊愈,这片海滩生机一片。
众人敬重红珊、方铮二人,更是礼遇,不时将打得的鱼虾送到县衙,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事,但众乡民拳拳之心可见一斑。
疫情已解,但民生依旧困苦,当地土地大多泥泛白霜,根本无法耕种,所以村民所吃的粮食十之七八是拿鱼虾到邻县兑换。
而潮信有期,并非全年都有丰足的收获,尤其到了寒冬腊月,更是难熬,唯有趁天气好的时候多多撒网,贩卖粮食留作过冬之用。
可是拿钱去买粮食,也抵不住商家哄抬米价,若是遇上大荒年,三吊钱都不见得换回一袋米粮。
方铮到任不久,翻阅县衙中历代县志,隐隐也为即将到来的下半年生计忧心忡忡。
红珊见方铮愁眉不展,也时常劝慰,偶尔陪同方铮去渔村查看,两人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一日红珊外出半日,突然快步奔回县衙,满面欣喜,拉了方铮一同去往海边。
方铮到得海边,远远看到岸边一大块平面礁石在烈日下泛着白光,走近一看,却是礁石表面细密地覆盖了一层白花花的细粒!
“这是……”方铮迟疑地伸出手指蘸了些许,只觉得颗粒细致均匀,放在口中一尝,入口咸鲜,竟然是上好的盐粒,却是潮水退却,遗留在礁石上的海水蒸发结晶所得!
正在惊诧,又见红珊招手示意,只见礁石后几个顽童正架起一口铁锅煮水,锅边早凝结了一层白霜。红珊取过锅铲就着锅边一刮,铲里已多了一撮黄白之物,赫然是熬煮而成的盐晶!
红珊笑道:“都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里海岸辽阔,日照充沛,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是天然的一片上佳盐田。若是善加利用,纵然不比四川井盐、山西池盐名声赫赫,假以时日,也可为天下珍馐一味。” 其实当地乡民也曾用过小锅煮熬海盐用在日常饮食,但如此颇费柴火精力,需得多次熬煮,去除杂质,所得不多,也就没有人想过利用当地环境大量晒制海盐,而今听得红珊言语,方铮心头豁然开朗!
想这片海岸辽阔,若是在沙地设石槽滞留海水,即可坐等海水蒸发结晶,省去了之前的一番劳碌,只需筛选过滤,最后熬煮所得便是上好的精盐!有大量精盐出产,则可改善当地民生!
方铮拍手叹道:“好个靠海吃海,若是取得官盐置办,乡民不必饱受风浪之苦出海渔鱼,更不必畏惧寒冬缺衣少食!”言罢欣然握住红珊手掌,“红珊,若是没有你,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解我之惑……” 红珊任他握住手掌,心头甜蜜,莞尔一笑,“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方铮哈哈大笑,“不错不错,立刻回县衙写折子去!”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俱是温馨一片,一路携手而行,周围乡民见到,都微笑目送,皆叹好一对璧人。
方铮依红珊之法,亲手晒制海盐,精心筛选煎煮所得,约半斤之多,盐色雪白,颗粒细致均匀,成色上佳。将这半斤精盐置于锦囊之中,外面重重包裹油布防潮,交由专人,连带奏折一起快马上京,直接交付盐铁司。
此番奏折未经层层上报,直接由盐铁司转陈徽宗皇帝。奏折中字肯意切,字字珠玑,徽宗本是爱才之人,大加赞赏,更见随折附上的精盐品质上佳,岂有不准之理?
很快,批示的文书就下达到方铮手上,对方铮而言这是天大的惠赐,从此便可着手建设盐田。
有知县大人号召,当地乡民自然响应,奔走相告,出人出力。
人多好办事,不出一个月,海滩的盐田初具规模,上千个石凿盐槽,大的宽如澡盆,小的也有脸盆大小。当地乡民数百,除老弱病残,都致力其中,虽烈日曝晒,依旧兢兢业业。
方铮身为父母官,不落人后,这番辛劳下来,愣是把个白面书生晒成了紫面汉子。工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下来,产量居然有十万斤之多!
精盐由就近盐茶司派专人押送,而朝廷支付给盐工的工钱口粮也颇为丰厚,比之从前,实有天渊之别,自此方可养妻活儿,解决一家老小的生计。
这般巨变,使得当地名声在外,邻县的姑娘也纷纷嫁入此地,一时间喜事频传,人丁更是旺盛。
方铮见这等改观,心中欣喜,上表户部,请求将那不毛乡的名号改为盐田乡。这等政绩通达,自然得以应允。
半年后,一块新界碑立于海滩盐田之侧,上书“盐田乡”三字,飞扬挺拔,却是方铮亲手所书。
这般忙碌之后,盐田事务步入正轨,以盐产抵偿赋税,换取工钱,盐田乡已富裕不少。
而红珊与方铮朝夕相对,情谊更深,方铮也觉应当再进一步,成就两人的终身姻缘,于是托村中的媒婆王三姑向红珊提亲,想要上门拜望红珊父母。
红珊只说父母早亡,终身之事可由自己做主,欣然应允了婚事,言道大婚之日,唯有几个幼时手帕交会来观礼。
这县中之民本就对方铮和红珊颇为爱戴,见县大老爷要办喜事,奔走相告,帮助张罗,由渔村到府衙,一路张灯结彩,便是过年也不见得这般热闹。
方铮觅得良辰吉日,一路吹吹打打,将红珊迎进县衙,全县道贺。正如红珊所言,女方宾客只有两名女宾,一个年方十四,另一个则比红珊还大上几岁。
新郎方铮便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得鱼姬、明颜两人,只觉得都如红珊般俊秀,不似常人。听闻鱼姬在东京汴梁经营酒馆,心想这天长水远的还赶来道贺,足见与红珊感情深厚,自然以上宾之礼相待。
众人在衙门外的空地上宴开百席,饮酒相庆,而新娘红珊被送入洞房,身边唯有鱼姬、明颜相伴,说说姐妹间的体己话。
鱼姬打发明颜去房外搬张凳子坐定,打发想要进来闹房的宾客,明颜自然是刁钻古怪,滴水不漏,将想要进房嬉闹一番的喜客们刁难一番。而鱼姬与红珊在房中促膝长谈,说的却是另一件要紧的事儿。
几番言语下来,鱼姬知红珊心意已决,于是自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玉壶交与红珊,“既然你心意已定,要留在尘世与方铮白头偕老,当姐姐的唯有祝福而已,这里有瓶新炼制的‘障灵酒’,你若服食,可屏蔽身上的灵气,避人耳目,免得日后有人追究你混乱三界的无稽之罪。” 红珊心中感激,将那玉壶收下,口中称谢。
鱼姬继而言道:“只是喝了这酒,你就不可以再使用法力,也会如同凡间女子一般逐渐衰老。倘若有一天你有反悔之意,便摔碎这个玉壶,我会自汴京来此,再设法化解。”说罢叹了口气,“前途茫茫,总之还需小心。”
言至于此,鱼姬起身告辞,出得门外,见明颜还拦着新郎官和一大群好事的喜客们百般刁难,于是掩口一笑,上前打得圆场,众喜客拥着方铮挤进新房,房里顿时呼喝嬉笑,闹个不停。
新郎新娘也只得任由喜客们耍弄,虽各自羞涩,心中均是甜蜜。
鱼姬、明颜飘然出了府衙,不多时已消逝在衙门外,众宾客都未察觉,宴饮正欢……
红珊与方铮成婚后夫唱妇随,柔情蜜意,两情缱绻,一年之后喜得一女,取名清泉,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人人称羡。
清泉生得粉妆玉琢,甚是可爱,眉间一点亮彩熠熠生辉,且天生神力,在县衙蹒跚学步时就曾独力推倒门口的鼓架,到得周岁之后已可跑可跳,远比寻常五六岁的孩童还要稳健。
县里的老少们见到,都称之为神童。
方铮自然心中欢喜,虽然觉得这个孩儿与一般孩童全然不同,也不作他想,越发疼爱这个女儿,就连去乡间视察盐田,也会偕同红珊抱了清泉同往。
清泉到了海边,越发活泼好动,非但不畏惧海浪,方铮忙于公事少看一眼,就奔去水中踏浪而行!虽在浪尖沉浮,却不随波逐流,身上衣衫也只会湿了下摆,仿佛那海浪于她就如平地一般!
红珊见了也不阻拦,知是孩儿天性,不会有何风险。只怕自家相公看到吓着,于是限定清泉活动范围,只许在没膝的浅滩上游玩。
初时方铮还在反对,但见红珊一直在一边看管,也放开心来,任清泉在水中耍乐嬉戏。
本以为这般美满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不料在清泉三岁那年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一年,外地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带着罗盘在盐田附近四处游走,却道那片盐田所在乃是气吞汪洋的龙口所在,若是觅得龙珠之位下葬先人,则可荫庇后人,三代之内必出王拜相,子孙福泽延绵。
盐工们自不理会这等疯言疯语,觉着那道士在盐田搅局耽误活计,于是一起将那道人赶出盐田。
那道人当然没什么好脸色,指着众人呼喝咒骂一场就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时隔数月,道士去而复返,却带来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身边还跟了数十个近身保镖,一个个凶神恶煞。
众盐工也不敢上前干涉,只有任由他们在盐田四处转悠。
半日之后,来人离开盐田,直奔县衙,亮出腰牌凭证,却是京城派来的官员,为右丞蔡京所属。蔡京权倾朝野,手下官员门生众多,方铮知晓其中利害,也不敢怠慢。来人甚是倨傲,一来就要求方铮将盐田迁移数十里,原地方圆数十里不得有人烟!
盐田本是辛苦建成,维系全县生计,那片地势尤为重要,虽然县中另有边缘地带临海,但受方向所限,根本就不适合晒盐!何况村民祖祖辈辈栖身在此,若是迁移,便是一无所有,居无定所!
这等无礼要求,方铮自然不会应允,唯有请出朝廷发放的官盐置办文书,以王命回绝。
那群人讨了个没趣,悻悻而去…… 方铮也知蔡党跋扈作风,担心还有后招,然而公务繁忙,却也无暇他顾,唯有暂时打消疑虑,忙于盐田之事。
是夜,红珊哄得女儿清泉入睡,却见夫郎书房灯火通明,心知他必定还在为蔡党索地之事烦恼,正要加以宽慰却见得衙门师爷来报,说是乡中有几家的孩童平白无故不见了踪迹,走遍全县,都遍寻不着。
方铮听得这个消息,自然无法坐视不理,一面勒令县衙中的差役四处查看,一面让人招来地保,组织人手帮忙搜寻。
红珊在一旁见得这等景象,心头涌起几分莫名的不安。想来这片土地向来太平,自方铮来治理之后,更是百姓安居乐业,别说走失人口,便是禽畜之类也是少有丢失。何况经衙门差役查问后陆续得知,失踪孩童人数已然多达九人之多,却是五男四女,俱是三岁左右。可怜孩童父母无不焦急万分,个个在县衙大堂号啕大哭,全然手足无措。
红珊也是个三岁孩童的母亲,自然明白个中滋味感同身受,见自家夫郎在堂上安抚一干苦主,也不便上前,忽然想起女儿清泉还一个人在房里睡着,免不了有些不放心,于是转身回屋看看,不料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原本安卧在小床上的女儿已然不知去向!
有失踪孩童的事情在先,一下子不见了女儿,红珊自会朝那事上面想,看着小床上被褥凌乱,一时间遍体冷汗,心中更是惶恐不安,惊声呼唤清泉,却听得女儿的哭声自外间的窗外传来!
听得女儿的声音,红珊悬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出房去,只见后院花坛边的蓄水缸倒扣在地,满地都是水,而哭声却是从那水缸下面传来的!
那水缸本是原石雕琢而成,少说也有两百斤重,红珊而今法力不再,便和寻常女子无异,便是使出浑身力气,那大石缸也是浑然不动!
红珊无奈高声呼叫,惊动堂前众人,总算来了四个差役,好不容易才将倒扣的大石缸翻了过来,只见清泉浑身湿透,赤着一双小脚丫,趴在地上哭得好不伤心,小脸上满是惊惧之意,想是吃了不小的惊吓!
红珊慌忙搂住女儿,柔声宽慰一番,许久清泉方才停止哭泣,再加询问,无奈孩子太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言道有大马猴抓她,之后就将脸埋在红珊怀中,尤自惊魂未定!
红珊眉头微皱,只得将女儿抱起来,一低头见女儿手里攥着什么不放,定眼一看,却是一把褐色毛发连着一小片血淋淋的皮!
方铮小心扳开女儿紧握的手掌,将那带血的皮毛取来仔细端详,那皮毛硬如猪鬃,却远比猪鬃更长,拿在手里只觉恶臭难当,却不知是何等牲畜的毛皮。说不得便是清泉所言的大马猴所有。
这里地处沿海,虽林中也有些猴子猢狲,但从不敢进城里闹事,更不可能跑到这人气旺盛的县衙来胡闹。然而看这形势,似乎是清泉在熟睡之时遇袭,被抱出房后惊醒,便使劲挣扎,想这片皮毛便是在那时候被清泉扯下,而后清泉掉进缸中,恰好推翻大石缸将自己扣住,方才逃过一劫!红珊和方铮对望一眼,俱是满面忧色,心想那已经失踪的九个孩童说不得也和这事有莫大的联系,若非女儿天生神力,只怕也和那九个孩童一般不知去向!
就在此时,县衙外又有妇人哭号而来,却是卖糕饼的寡母牛嫂,只见蓬头垢面,口口声声地叫着妞妞的名字,说是刚才有个浑身是毛的怪物自窗子进来,将妞妞抱了去,她一路追赶,转过街角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皆知牛嫂丈夫因病去世,只有三岁大的女儿妞妞相依为命,这等情状,只怕妞妞已然成为第十个失踪的孩子!
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清泉和牛嫂看到的那玩意是什么,很明显的是有人带着某种目的,在寻这里的年约三岁的孩子下手!
方铮暗自心惊,只是传令下属通知全县居民,尤其是家中有三岁幼儿的,更要多加留心,一面广派人手四处搜寻,便是荒郊野地里也不曾放过,几天下来,却依旧是徒劳无功……
红珊见方铮心忧此事,夜不能寐,虽是担忧,却也无法宽慰,再细细思量,这几天来县内倒是不曾再丢失孩童,然而已经消失的那十个孩子却依然杳无音信,任凭衙门派出多少人手,也是全无下文,是生是死也不知。
想到那曾对清泉下手的怪物,红珊隐隐有些疑虑,见那晚被清泉扯下的皮毛还在方铮案头,于是转身自厨房里取了些白米盛在碗中,又取了一簇毛发埋进碗中。不多时,只见碗里白烟阵阵,奇臭难当,一碗白净米粒统统变了颜色,全都黑败不堪,犹如积压多年,发霉生虫的陈米一般!
由此可见,那偷盗小孩的绝对不是被驯养的普通猿猴之类,而是玄门邪道之物!
一想到这个,红珊心头一凛,暗想此事恐怕和先前引来蔡党的那个无德道士脱不了干系。只是无证无据,那道士也早随那几个官员离了此地,就算是要追究也是无从着手。倘若真是那道士驱使妖物做下这等勾当,又不知是何用意……
这些天来见方铮为失踪案和盐田的事情煞费苦心,红珊深知这般苦无头绪,也不好去惊动于他,唯有拜托县衙捕头暗中查访那道士下落。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月末,那些孩子已然失踪了这么多时日,家中父母亲属也隐隐觉得寻回无望,纵使哀声恸哭,也不得不一一接受现实,毕竟无论如何,日子还要过下去……
这日方铮又和平日一样去了盐田,红珊在家中陪伴清泉,见得捕头神色匆匆而来,却是言道这两天邻县有人见得有人购置了大批香烛纸钱和三牲,还在邻县的码头雇了一艘船准备明晚出海。而主事之人的形貌却与当日来盐田捣乱的道士一般无二。
红珊听得捕头言语,心头也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寻思那邻县码头附近的海流恒定,那道士的船若是顺流而行,不到三五个时辰便会进到此地的海域。既然准备了香烛纸钱和三牲,想是要做什么法事,只是不知是否是冲着盐田而来,然而一切皆无头绪,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却不方便在方铮面前言明,于是红珊决定当晚先去海滩一探究竟,而后再做筹谋。
是夜,红珊独自一人离了县衙,去到盐田之侧的山崖之上,那里视野辽阔,方圆三四里的海域都可看得一清二楚,且怪石嶙峋,自有藏身之处,也不畏惧被人发现。
随着夜色逐渐深沉,盐田的工人早已各自回家歇息,偌大的海滩空无一人,而那片海水也是色沉如墨,唯有黑暗天幕上一弯新月如钩,冷冷清清。
红珊伏在山崖之上耐心等待,看看天上的弯月,方才觉察刚才月末已过,此刻已是这个月的初一了,正在寻思那道士为何选择这一月份更替之时出海祭祀,究竟有何用意,就见远远的海上显出些许灯光,到了近处,却是一艘大船!
大船上灯火通明,本有不少仆役在划桨,那船头上摆放了香案贡品,那道士立于船头,神情肃穆。
船开到离岸数十丈远之处便已停止不动,有几人合力将锚抛入海中,稳住船身。既然船已静止,负责划船掌舵的人都闲了下来,纷纷聚在船头,观看那道士开坛作法。
红珊远在山崖之上,固然听不清那道士言语,只见嘴角翕张,念念有词,几次法铃疾摇之后,便开始焚香祷告,一旁早有仆役将供奉的三牲一一投入海中。
说也奇怪,那三牲体积不小,自船上抛进海中本应动静不小,谁料却是触水便沉,就连半点水花也不曾溅起!想来那船上围观的一干闲人见得这等情状也甚是惊讶,纷纷咂舌不已。
就在此时,那道士放下法铃,左手自香案上掂起一只令牌,与右手紧握的桃木剑相互敲击,三声之后,那船上围观的众人便如一排木筷一般,一瞬间全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再动弹,一时间也不知是死是活!
红珊见得这等景象自是明白那道人是故意放倒众人,想来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于是一旁冷眼旁观。
那道士确定船上之人都已不省人事,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而后自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拔掉瓶塞放在香案之上,顺手把早供奉香案之上的一个五寸见方的小锦盒打开放在大船的甲板之上。
只见那道士再度打响令牌,叩叩九声之后,一股黑烟自那小瓶的瓶口喷涌而出,夹杂着阵阵咆哮之声,片刻之间黑烟凝结成一个人形,高约六尺,浑身毛发覆盖,两眼红光四射,一张血盆大口,獠牙参差,额中镶嵌一枚鸽蛋大小的绿色珠子,似人似猴,样子甚是吓人。
红珊见得此物全貌,不由得暗自心惊,虽说之前从未见过此异物,但昔日也曾听得鱼姬说过哀牢山中有种名为千日猿的怪物,形容与眼前之物甚是一致。
那千日猿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但是性情凶残,最为喜好吞噬年方三岁的幼儿,将所吃的幼儿元神聚于额间的元婴珠中,久而久之,元婴珠由白变绿再变赤之后,便是可增加道行的玄门灵物,得之胜过千年清修。
是以偶尔也有玄门邪道豢养此物为修炼元婴珠的炉鼎,以无辜幼儿饲养此物,犯下伤天害理的滔天罪行。然而这妖物也为天理所不容,每年必受天雷之劫,偷生于世的已然不多,更枉论可以养成赤色的元婴珠供人增加道行。
而今见那妖物额间的元婴珠已经养成青碧之色,想来是那道人偷奸取巧,让它避过天雷之劫才可养成此等异物。
只见那道人手里令牌一挥,那千日猿已然浮在船头甲板之外的海面上空,虽然看似无任何支撑,但看来是站立稳当,张牙舞爪,口角黏液横流,滴滴答答地垂挂嘴角,大有择人而噬之势。
接着那道人自香案上拿起法铃,在地上的锦盒上方摇响盘旋三周,大喝一声“出!”
红珊看的分明,只见那锦盒中爬出一些甲虫大小的物事,一到甲板之上便迎风而长,变成几岁幼儿模样,那千日猿在船头见到,不由得嚎叫连连,急不可耐!
等到那锦盒之中的小儿全都出来之后,共有十人之多,五男五女,正是上个月本县失踪的那些三岁孩童!
红珊心头一凛,心知那道士必定是要拿这些孩子喂那千日猿,用以催熟元婴珠,若是以前,她早已上前相斗,纵使是不敌那妖道,也可将孩童打落海中再图施救。可而今全无半点法力,与寻常女子无异,即使有救人之心,也是无济于事。就算此刻奔回衙门搬救兵,只怕也是枉然!
就在红珊心中焦虑之时,那道士已然再次摇响法铃,那十个幼儿原本立于原地,似醒非醒,此时却摇摇晃晃开始朝那千日猿走去,一个个步履缓慢。
那千日猿早已跃跃欲试,眼见走在最前面的小儿到了身前,于是探抓一捞,早将那孩儿抱在怀中,将头一侧,张开血盆大口朝那孩子的脖颈咬去!想那妖物口齿何等锋利,撕扯过处孩子顿时血肉模糊,脑袋血淋淋地耷拉在肩头,只是两眼发直,脸上却无半点痛楚之色!
那妖物力大无穷,虽然块头不大,但指爪锋利,拉扯之间,已将那可怜的孩子手臂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啃吃,喉间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待到手臂上的血肉被啃得干干净净,便顺手一抛扔进海中,而后又扯下另一只胳膊……
待到吃得只剩头和身体,那妖物伸出舌头舔了舔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伸爪在那尸身的胸腹一掏,顿时五脏六腑毕露!
那妖物发出一声欢叫,似乎是把最中意的部分特意留在最后享用,是以也不似先前一般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品味咀嚼,血盆大口边的毛发早因为沾上了尸身内脏碎块而粘在一起……
末了,那妖物的肚腹高高隆起,血淋淋的手上只剩下那孩子的头,依旧是眼睛半开半闭,只是早已失了神采。
那妖物一口咬在那小小的头颅之上,顿时打开一个偌大的缺口,而后不耐烦地吐出口里沾惹的孩子的头发,伸爪一抠,就像剥鸡蛋一般,轻易将孩子的天灵盖揭了开来,将那还在微微颤动的脑髓舔食一空……
红珊远远见得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被那妖物生吞活剥,只觉得胸中翻腾作呕不止,可而今却无半点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妖物把魔爪伸向下一个无辜的孩子……
而那道人却是面带诡异笑容,不停地摇着法铃,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送到那可怕的妖物面前。
那妖物的肚子越来越大,身上的浓密毛发也因为肚子的膨胀而竖立起来,远远看去就像只硕大的毛球,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撑得爆裂开来!
到后来,那十个孩童全都被那妖物吞下肚去,那妖物浮在半空,四肢挥动,声声嘶叫,看似痛苦万分!
那道人见得这等情状,早已放下法铃,拿起木剑挑了几幅纸钱就着烛火点燃,几番挥划之后,火焰飞离剑尖落在那早已撑得滚圆的千日猿身上,顿时将那一身毛发点燃!
千日猿的叫声越发凄惨,而额心的那枚元婴珠已然在烈焰之中由绿变红,到后来红光大盛,将这片海域照得一片通红!
就在此时,那水面波涛汹涌,若非大船事先放下巨锚,只怕早被这波浪卷去他处!
只见千日猿下方的海面乍然凹陷,却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激荡盘旋不已,而后只听得一声长嘶,旋涡之中升起一颗与那大船一般大小的头来,只见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更有有逆鳞,威风八面,不可逼视!
红珊脸色一边,自是认得来者正是这海中龙王!心惊胆战之下赶紧紧贴山崖,仓皇之间只见龙王大口一张,顿时海面狂风乍起,那正熊熊燃烧的千日猿早化为一个火球,被龙王吸入口中,而后随着一声长啸,龙王已然隐入海中,海面波涛骤然停止,一时间海面平静,只剩天幕一弯冷月相照!
那道士哈哈大笑,好不得意,将剩余的纸钱焚烧一空,纸灰飘落海面随波逐流。而后敲击令牌,口里念念有词,那原本倒在甲板上的船夫仆役们纷纷苏醒过来,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道士扬声招呼众人收锚开船,不多时大船已然掉转方向,原路返回……
红珊伏在山崖之上,只觉得遍体恶寒,颤抖不已。虽然不知那道士此番举动是何用意,既然将那龙王也招惹出来,说不得其中必定有很大的阴谋!而今虽知那十个孩儿都没了性命,但却不知应如何向方铮说明。只有慢慢回返县衙,见方铮书房的灯光依然明亮,心中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傍晚,盐田的工人跑来相告,说今早一起来就看见盐田外的海滩上散着不少纸钱,虽然觉得怪异,但都忙着干活,没往心里去,谁料早上潮水退去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涨潮的迹象,海滩的水位竟然远离盐田数十丈远!
乡民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潮起潮落本有汛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方铮赶去海滩一看,果真如此,那潮水远离盐田数十丈,原先一直埋于水下的沙滩经过一天的暴晒早已干涩,上面散着一些未随潮水退走的鱼虾螃蟹,早晒得臭气熏天!
没有潮水灌满盐田中的盐槽,又如何晒制盐粒?
方铮忧心忡忡,一直守候海滩,希望等来潮汐,谁知等到第二天,这潮水依旧没有涨起来!
早有乡民请来乡中的风水先生,那先生现场观测一番,连连摇头,言道是有人施展了玄门之中的定海禁术,此术失传已久,若非施术之人亲自解咒,旁人根本无能为力。众人方才想起那个和官员同来的道人,皆道必是那道士使坏。
方铮虽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而今陷于困境,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说来也是奇怪,海水虽退,但大可挖沟引水至盐田,只是那海水也似有了自己的主张,无论如何也流不过来,实在难办。
红珊自是知道此事必定和昨夜之事有关,即使说将出来,也是于事无补,何况这些年来一直都对自家夫郎隐瞒自己的出身来历,如果说了昨夜之事,必然会被追问其他,种种也是自寻烦恼,既然如寻常女子一般留在这凡尘俗世,又何必多此一举?然而对方铮而言,更为担忧的却是另一桩大事。
月末就是上缴盐税之日,而今没有出产,如何应付那一系列赋税?
眼见日头高升,再这样下去势必耽误工时,于是下令全县壮丁挑水灌槽。
众人一心,在烈日下来回奔走,但人力始终有限,天黑之时,盐槽也还空着一大半!
这样三天下来,方产出往日一天的产量,就此下去,到月底,只怕还差一大半,就算勉强对付过去,日后只怕更是艰难!
红珊携带女儿陪伴方铮,为盐田中奔走忙碌的盐工们送茶水饭食,眼见夫郎身先士卒在烈日下奔走忙碌,满脸倦容,心中更是不安。
一个念头在红珊心中转来转去,其间无数次拿出鱼姬赠予的玉壶,而看看怀中的稚气女儿,看看远处忙碌的夫郎,却如何舍得?
月底盐茶司派专人来验收盐产,居然未提本月盐产不足量之事,而是笑嘻嘻地要查看县志户籍,而后言道如今盐田乡的人口比四年前多出一倍,下月的赋税因此增长一倍,意味着日后盐产量需得比现在多出一倍才可应付增长的税收!
那盐官脸上的捉狭神色方铮岂会不知,分明是先前前来索取盐田的官员授意,不敢明目张胆夺走盐田,便行这等行径为难于他。
若是他据实言道盐田产量减少一半有余,那盐官必定上报要求撤回官盐置办权,自此这里的乡民便不得再自行产盐买卖,否则就是贩卖私盐,乃是国之重罪!
若要增产盐量,而今无有潮汐,又如何可以做到?无盐产抵偿赋税,这里便会被打回原形,成为当初的贫病之地!这几年所费心血,从此也就付诸东流了。
盐官扬长而去,方铮呆坐堂前不言不语,眉目之间愁云密布。
红珊默默立于方铮身后,见夫郎的肩头又瘦削不少,原本黝黑茂密的发丛隐隐见到几根白发,心头更是难受……
红珊缓缓上前,伸出手臂围在夫郎肩膀。方铮知道是她,心中一暖,抬手握住贴在背后的妻子双手,“夫人,看而今的形势,恐怕为夫保不住这片盐田了……”
红珊轻轻言道:“相公莫要灰心,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解脱困境的。”
方铮摇了摇头,“虽然为夫不信那些玄门之说,但亲眼所见,却不得不信。盐田的工人言道那道人数月前来此地觅得风水宝地,而今更会同蔡党官员索地,不用多想,必是为奸相蔡京而来。蔡京权倾天下,便是朝中一品大员也未必敢开罪于他,何况为夫只是区区七品芝麻官,就算有心据理力争,那妖道的法术却非人力可为,潮水不涨,如何得以足量的盐产应付赋税……”
红珊的面庞轻轻贴在夫郎耳鬓,眼光却落在厅外院落的青石地上,口里喃喃道:“相公放心,潮水……一定会再涨起来。”
方铮只道妻子是为宽慰于他,心中感激,眉宇微展,心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夜三更,红珊待夫郎熟睡,披衣下床,转过侧厢,见女儿清泉趴在小床上睡得正香,被子又被踢开了一半,伸手帮孩子掖好被角,方才悄然出得门去,一路穿街过巷,向海滩走去。
这等深夜,人们都已安然入睡,海边显得很宁静。
红珊穿过盐田,走到远处的水边,自怀中摸出那只晶莹剔透的玉壶,朝着露出水面的礁石砸去!玉壶触石即碎,发出一声简短清脆的响声,碎屑四溅。
一时间水面波动,一分为二,一个女子飘然而来,步履过后海水又再合拢,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鱼姬。
鱼姬叹了口气,“要来的始终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红珊苦笑一下,轻声言道:“还请姐姐帮忙。”
鱼姬无可奈何地取出一只琉璃盏,盏中之物青碧流光,在夜色中尤为显著,“这杯中物可解那‘障灵酒’之效,可是你遁世四载,海中部族四处寻找,你若取回灵力,就无法再避开龙王那老泥鳅的耳目,何况你与凡人婚配,生下孩儿,更是犯了天条大忌……”
红珊低头言道:“我也知道此行凶险,若是被抓到,必定会受责罚。之前那妖道害了十个孩童性命,施术以元婴珠贿赂龙王之时,我心怀畏惧,也无能为力,只有袖手旁观,长久以来心中难安。而今妖道施法定海,若不作为,此地乡民定然失去安身立命之所。此地民生困苦,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块盐田,若是盐田不保……”她言语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那妖道所为虽非善举,但也焚香祝祷求得龙王首肯,所以挪动了控制潮汐的潮汐御轮。自轮回不转之后,世间万象皆由天尊提桓布下的法器操控,这潮汐御轮只是其中之一,虽归龙王所有,负责看守的却是你们灵珊一脉。你要将其移回原位并非难事,只是你一入海,那老泥鳅如何会不知……”鱼姬摇了摇头,“民生固然重要,可也犯不上你冒如此风险,我看你还是为了你的夫郎……罢了,罢了,少不得我陪你走上一遭,帮你挡挡那老泥鳅……只是那潮汐御轮是提桓之物,我若触碰,必会露了痕迹,误了大事,所以移动潮汐御轮之事,只能由你一人去做。”
红珊点头称是,意甚坚决,鱼姬见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只有将手中的琉璃盏递给了红珊。红珊仰头一饮而尽,片刻之间,周身灵光流转,已然恢复真身!
两人化作两点寒芒飞跃入海,不多时海面波涛汹涌,只是夜色深沉,无人见得……
却说方铮,一觉醒来天色初明,起身才发现妻子不在,料想是在厨房张罗早点,于是披衣梳洗一番,再去厨房寻她,依旧不见人影,正觉奇怪,就听房中孩儿哭号,却是睡醒了找娘。
方铮忙回房抱起女儿轻哄,不料女儿越发号哭尖叫,弄着他这个当爹的手足无措。
就在此时,听得外面人声轰动,欢呼如潮,方铮抱着孩儿出得门来,转过后院到得厅堂,只见堂外聚集了无数盐工,一个个欢天喜地!
那些盐工们见方铮出来,欢呼雀跃,围上来七嘴八舌。方铮听得明白,众人所说的乃是同一句话:涨潮了!!!
这等天大的好消息,对以盐田为生的人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方铮惊喜交加,手抱孩儿随众人赶去海边一看,只见鱼白的天空下,那海水已漫过了盐田,所有的石槽里都灌满了水。
众人脚下不再是干涩的沙子,而是浅浅的海水!
困境终于得到解决,众人皆道是上天恩泽,无不欢喜,方铮自然不例外,只是这么早红珊就不见踪影,心里始终有些担心。
怀里的孩儿越发挣扎尖叫,号哭不已!
清泉虽年幼,但天生神力,方铮如何抱得稳,只好松手把她放在地上,谁料这孩儿一落地就边哭边跑,声声喊娘,直朝那大海奔去,身形快捷,十余个大人都拦她不住!
方铮一下慌了神,忙追将出去,可是那孩儿碰到浪潮,行动更为迅速,反倒方铮在水里奔跑,只觉得阻力甚大,哪里赶得上去?
眼见清泉跑进深水,小小身躯一晃就消失在水面,方铮惊得心胆欲裂,顾不上自己水性不佳,也跃入水中搜寻,一阵浪头打来,口鼻呛水,顿时难受非常。纵使如此,方铮还是强打精神朝前扑腾,却被后面跟来的盐工强拉了回去,同时不少壮年汉子纷纷破浪而去,想要救回那被浪头卷走的孩儿!
这些盐工多是渔民出身,水性绝佳,加上人多势众,在这片水域层层搜索,却全无所获。有人架船寻找,但茫茫大海,哪里还有那小小孩儿的踪迹?
众人皆道是海中潜流,不知把孩子卷去何处,想来无生还之望,但这等言语,又如何忍心在这个为地方事务操碎心的父母官面前说出来?
于是人们继续寻找,方铮也随船出海,一路嘶声呼喊,可是着眼之处,全是茫茫海水,便是他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依旧找不到清泉……
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搜寻的船只一只只陆续返航,众人皆知孩子生还无望,唯有对方铮劝慰一番一一离去。
方铮欲哭无泪,一个人立在海滩,心如刀绞。
过午之时,方铮差人去寻红珊,告知清泉失踪之事,谁知派去的人寻遍全县,都没找到红珊下落!对方铮而言,而今妻女皆不知所踪,犹如晴天霹雳,叫他如何受得?数年间的幸福回忆在脑海中不断涌现,昨夜爱妻之言言犹在耳,不错,潮是涨起来了,可是他的妻子孩子却去了哪里?
想到昨夜之事,方铮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心头隐隐觉得,冥冥之中有所关联!
方铮呆立海滩之上,前面黑茫茫的一片,早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忽然之间,那片黑暗中亮起一点红光,由远及近!
方铮看得分明,依稀是一片木筏,红光正是木筏桅杆上悬挂的灯笼!此等场景便如初见红珊之时一般!
方铮突然心里升起一丝微薄的希望,一边呼喊红珊的名字,一般挥舞双臂向海中奔去,奈何海水澎湃,奔跑艰难,那木筏却乘着海浪,来得飞快!
木筏上立着一个女子,并非红珊,方铮依稀认得正是昔日新婚前来道贺的鱼姬。
这等情况下看到鱼姬固然惊奇,而鱼姬怀中还抱着个孩儿,不是被海浪卷去的清泉是谁?
只见清泉双目微闭,胸口微微起伏,想是睡着了,小脸上泪痕斑斑。木筏到了方铮身边,突然停了下来,鱼姬弯腰将怀里的孩儿递给方铮。
女儿失而复得,方铮自是欢喜,可心中还担心红珊的安危,见鱼姬在面前,突然开口问道:“红珊在哪里?”话一出口,心中却想她如何能知道?鱼姬见方铮问及红珊下落,微微叹了口气,遥指那片茫茫大海,“她在那里。”
方铮听得鱼姬言语,本不相信,但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鱼姬所言非虚,不知不觉泪水顺着脸庞而下,滴在怀中女儿小脸上。
鱼姬见他这般伤心,心头也是不忍,“你放心,红珊还活着。”
方铮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却听鱼姬缓缓言道:“红珊本是这海里灵珊成精,因为倾慕你的风骨,所以变化人形与你结缘。若非为了解开妖道的定海之术,也不会凭一己之力去移动龙王的潮汐御轮。谁料在与龙王的争斗中不小心被龙王震碎了潮汐御轮之下的珊瑚礁,潮汐御轮不稳,势必导致海中潮汐混乱无章,引发惊涛骇浪袭击沿海地带。迫于无奈之下,红珊只有留在海底支撑潮汐御轮,而今已经被龙王用‘横洋索’锁在潮汐御轮之下……”
方铮听鱼姬言语,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鱼姬之言乍听之下荒诞不经,但他心中却知乃是实情!
鱼姬伸手摸摸清泉的脸,继续言道:“这孩子天生神力,居然跑去潮汐御轮之下想要拉断龙王的‘横洋索’,可惜年纪尚幼,功力不到。而此时潮汐御轮也离不了红珊的支撑,所以红珊要我把孩子带回来,交还于你,望你好生看顾,养育她长大成人。假以时日潮汐御轮也可自行稳固,待到这孩子法力长成之日,就可扯断‘横洋索’,救红珊脱困。” 方铮闻得此言,早已泪雨滂沱,唯有抱紧孩儿,心中酸楚难当。
鱼姬见他这般伤心,心中也是难过,向方铮辞行,驾着竹筏飘然远去。
方铮怀抱孩儿,远望大海,虽不见红珊,却知那深深海底,还有个人在隔水相望……
其年,天生异象,彗星凌空,徽宗以为事出有因,下诏广开言路,允许臣民直言不讳地评论朝中政事,朝野之中受到蔡京排斥迫害的大臣,纷纷上书,谈论蔡京的奸诈恶毒。
宋徽宗为了上顺天意,下应民心,便于彗星发生不久罢免了蔡京的相位,贬为开府仪同二司、中太一宫使,允许他留居京城。
蔡京宦海浮沉,也没心思放在盐田乡这块风水之地上,一心只想如何讨好皇帝,再蒙圣宠。
而身边的党羽纷纷爱惜羽毛,怕受牵连,无人出头再来为难方铮。
半年后,因为政绩斐然,方铮得上司举荐,被徽宗委任为监察御史,专司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唯有临海告别红珊,踏上四处巡游、代天巡狩的征途。
只因当年深受贪官污吏裙带联系的迫害,更深知民间疾苦,所以方铮对官场徇私舞弊之事更为痛恨,下手毫不留情,一路扫除奸佞,铁骨铮铮,不畏强权。世人皆道他有仁宗年间包龙图遗风,所以在坊间也有“铁面青天”之称。
方铮与龙涯说起昔日旧事,难免伤怀,却见鱼姬自柜台上舀了些许雄黄酒,走到正与明颜玩耍的清泉身边,纤纤手指蘸取酒水,在清泉额头轻描一个“王”字,却是端午时节应有的画额之风,为的是祝祷小儿远离病邪,健康活泼。
酒水过处,清泉额头的亮采越发醒目。
龙涯听得当年之事,感慨万千,见方铮神情凄苦,轻声宽慰:“方大人不必气苦,而今令嫒已渐渐长大,想来不用多久就可以拉断那‘横洋索’,救夫人出困,一家团圆。” 方铮微微点点头,转眼看看旁边和明颜斗草玩耍的女儿,万分企盼。
鱼姬与方铮、明颜、龙涯对饮一杯,言道:“方大人此番回京,颇为凶险,还需韬光养晦……” 方铮淡然一笑,“掌柜的可是算到本官今后之事?”
鱼姬叹了口气,“世事变幻无常,往往吉凶参半,大人纵有打虎之意,但环视周围,虎狼之辈多于助臂,太多事情总是难以成就。” 方铮微笑举杯,“秉承清廉之志,行当行之事,其余皆随天意,便是打虎不成反遭虎噬,也是天命所归,就算只撬得两颗虎牙,也当无悔。” 几人再次举杯,然而美酒醇香终抹不去那一份辛辣的硫黄之气。
次日朝堂之上,方铮呈交了沿路收集而来的关于蔡京党羽徇私舞弊相互勾结的证据,更上书徽宗,直呈蔡京心存奸恶,睥睨赵氏社稷,善则归己,过则推君之事,更直指花石纲劳民伤财,言语恳切。徽宗却甚是不喜,下朝之后居然将奏折直接递于蔡京。蔡京又惊又恨,慌忙口舌招摇,将所呈之事胡乱推给手下几个不甚得力的官员,而后在皇帝面前百般唆摆,极尽黑白颠倒之能事。
不久,徽宗下诏将方铮贬回岭南任知县。离京之时依旧是那顶破旧小轿,在梅雨霏霏中回归故土,却是来时两袖清风,去时干干净净,心中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