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鼍泪
七月七,相传是一年一度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是以每年的七夕乞巧,对于汴京的少女们,都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依照俗例,多是呼朋引伴约上几个手帕之交在自家后院备下香案瓜果点心,焚香祝祷,而后将捕捉到的小小喜蛛收纳在特定的小盒之内,倘若第二日打开小盒,看到喜蛛结网便谓之得巧。如果蛛网疏密圆正,便意喻身受织女眷顾,心灵手巧兰心慧质,更有望得一如意郎君。若是新嫁为人妇的少妇,也可借此机会向织女求得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这一天,男人们自然不会去凑女人们的热闹,因为这一天传说也是魁星爷生辰,魁星庙的大戏开锣,自是精彩非凡。当然,也有不图热闹,只求功名的读书人会挑在这一天祭拜主掌考运的魁星爷,希望求得庇佑,考运亨通,在来年的大试中一举夺魁。
似乎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为人们的希翼憧憬各异,而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而对孩儿们来说,这似乎不同寻常的一天最大的盼头就是汴京街边摊当上卖的名为磨喝乐的小泥偶。那磨喝乐大多是手持莲叶,身着莲叶裙,虽是土胚捏制,却都做得肥肥胖胖甚有福相,面上描彩更是精致。一手抱上一个磨喝乐,一手抓上几个油面蜜糖的乞巧果子,便是孩儿们这天的行头。
谁抱的磨喝乐更大更精致,谁家的乞巧果子更甘美爽口,也成了孩儿们嬉笑攀比的资本。汴京的街市上时时响起孩儿们稚嫩的童音,或嬉笑阵阵,或朗朗而歌。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喜鹊架桥……” 孩童拍着手,在街口唱谣嬉戏,往来奔走。
明颜靠在门楣上呆望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掌柜的……”
“啥?”鱼姬眼睛依然盯着账簿,手中算盘拨得飞快。半晌没听见明颜言语,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却发现明颜看着街边游戏的孩童发呆。
“你没问题吧?”鱼姬翻了翻白眼,心想自上回那疲懒狐狸被何栩惊走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虽说还有一大笔酒钱未清,他这一去馆里倒也没那么聒噪,反是这明颜丫头开始不对劲了。
“没……没事。”明颜摇摇头,回到柜台边,“掌柜的,今天晚上听说是牛郎会织女呢。”
鱼姬哑然失笑,“怎么,你这迷糊丫头也想学人家乞巧拜月求个好相公啊?”
明颜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可是掌柜的,真有牛郎织女鹊桥会的事情吗?”
“兴许有吧。”鱼姬长长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传说中挺难的,一年才见一次,各自守在天河两岸,可望而不可即。不过都还算幸福了,至少可以远远看上一眼,已经好过很多人了。”
“还有人比他们更惨的吗?”明颜接口问道。
鱼姬怆然一笑,“当然,至少他们还有希望。”她起身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琥珀瓶,就着两只杯子斟上,顺手递了一只给明颜。
明颜看着杯中清到极致的酒水,嗅了嗅,却全无半点酒味。“掌柜的,怕是弄错了,这是水,不是酒。”
鱼姬笑笑,“尝一口就知道了。”说罢将酒杯送到唇边,浅浅噙了一口,眉头微皱,片刻方才咽下,眼中泪光隐隐。
“掌柜的……”明颜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
鱼姬淡淡一笑,“没事,只是品出酒中真味,觉得有点感伤罢了。你也试一口。”
明颜嘟囔道:“我就不信喝酒会喝出泪来。”说罢一扬头,将一杯酒都倒进口中。那酒水一入口,顿时如火如荼,难受非常。明颜暗叫上当,张口要将酒水吐出来,却不料鱼姬伸手捏住她的腮帮,哪里吐得出去?
只觉得那口酒水在喉舌之间冲撞往来,辛辣中更带凄苦,好不容易下得喉头,心头却不知为什么怅然若失,不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鱼姬松开手来,掂起自己的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明颜用袖子抹泪花,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好半天,明颜心情平复,方才开口问道:“这酒为什么让人喝了想哭?好生奇怪……”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鱼姬懒懒地倚在柜台边,把玩着手里的琥珀瓶,看着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幽幽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边的金色霞光,放下酒杯,“今儿过节,早些打烊,正好出去走走。”
明颜应了一声,心想莫非掌柜的也打算去那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私房话不成?夜色如水,繁星如缀。
鱼姬拂袖灭了檐下一长排灯笼,留下旗帆旁边的一盏,隐约照亮倾城鱼馆的招牌,转头见明颜快手快脚地封上门扉,眉目间尽是期待。
“走吧。”鱼姬心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也懒得多说,右腕一翻,手里多出一只琥珀瓶,递给明颜,“酒快没了,正好去取点回来。”
“哦。”明颜快步跟上鱼姬,不时偷眼看看夜市的繁华景象,只见众多情侣在街市游历穿行,欢声笑语起伏跌宕,心想到底还是人间热闹。
鱼姬与明颜顺着御河而下,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年轻人在河畔对月谈心,郎情妾意。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暂无人烟的河堤,鱼姬捻了个分水咒,只见那段原本恬静的河面顿时一分为二,现出一个深邃的通道来。
明颜早见过这分水换景之法,见鱼姬飞身跃入,也将身一纵跟了上去。虽未睁眼,也听得周围水流激荡,直到双脚踩上实地,方才睁开眼来。
只见四周俱是芳草萋萋,夏虫唧唧,更无半点人烟,暗黑天幕上的星河格外清晰,照得脚下干涸的石沟一片银白。
“这里很美啊。”明颜叹道,沿着石沟向上走了好几步,“掌柜的,你不是说来取酒水吗,这里连水都没有,又哪里还有酒?”
鱼姬淡淡一笑,“泉眼在上游,还有几步路程。”说罢踏着石沟里的卵石向前行去,山间微风掠起几片草浪,更有无数幽幽的萤火上下游弋,恍若仙境。
明颜兴冲冲地跑在前面,不时伸手去掬身畔的萤火虫,再任由它自手缝中逃逸,自得其乐。直到她不小心撞上一根坚硬粗糙的石柱,才停了下来。
那石柱很奇怪,像是被人凌空斜斜深插入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一人高,表面早被雨水侵蚀得千疮百孔。
“哎呀,什么破石头,好死不死地杵在这里,想撞死人啊。”明颜不悦地嘀咕道,顺便重重踢了一脚,却撞得脚丫生痛,那看似破败的烂石头更硬过铜墙铁壁。
鱼姬摇了摇头,心想这丫头的急性子大概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还是算了吧,要是妖王鼍刖的断山锏这么容易就让你踹断了,你也不会留在我这里。”
“妖王鼍刖?”明颜眨了眨眼睛,“什么人啊?很厉害?”
鱼姬笑道:“这里原来叫修罗泽,气候阴湿,方圆五百里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能够一方称王的自然不差。”她移步绕石柱一周,伸手拍了拍那无比粗糙的砾石表面,“想不到过了将近一千四百年,断山锏还屹立不倒,难怪一路行来方圆五百里还算太平。”
“这么说来,那个叫鼍刖的是只好妖了。”明颜问道,“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啊?他去哪里了,得道成仙了?”
“成仙?……哈哈,成仙有什么好?妖总想修成仙,殊不知天界冷清,哪里比得世间逍遥自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见得就逍遥快活胜过芸芸众生……”鱼姬叹了口气,“也难怪,一千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明颜哪里明白鱼姬话里有话,只是垂首道:“掌柜的总说成仙不好,可谁又不想成仙?不用躲躲闪闪地做妖精,不用怕终有一天老死重堕轮回,还可以受世人尊重供奉……明颜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成仙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罢了……”
鱼姬见她言语之间颇有些抑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路是自己走的,能否成仙并不重要。妖又如何?人间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就不比仙人卑微。便是妖王鼍刖也曾经只是个卑微的小妖而已,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小妖?”明颜闻言抬起头来,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没错,小妖。”鱼姬喃喃道,星光月色下那早已经石化的断山锏似乎还在闪着荧荧白光……
他曾经只是五百里修罗泽里最普通的一只鼍。在他身形尚未长成之前,每天都过得很小心,因为沼泽上盘旋的老鹰很中意他那并不坚固的皮下包裹的血肉,便是大一点的蝮蛇也可以轻松绞杀他,一饱口腹,甚至巨大的同类也是致命的威胁。他必须小心翼翼,用最快的速度猎取足以果腹的食物,再把自己深藏在泥浆之下,躲避无数天敌的猎杀……
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从他自蛋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尽管此时他的体形和力量早胜过幼时百倍。从最初的捕食青蛙虫豸果腹,到不眠不休潜伏在泥沼之下,用他铜锏一样的巨尾将一头强壮的花斑猛虎扫落泥沼,再一口咬碎猛虎的头颅…… 如果说有一样没变的,那就是弱肉强食的定律。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突然发觉自己老树似的皮甲开始发痒松动,忍耐着剧痛在岸边的砾石上磨砺之后,他从一直跟随自己的那层厚甲中爬了出去,甚至可以像曾经见过的人一样站立起来!
那一刻,懵懂如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头普通的鳄鱼,而是修成人形的妖怪。
这个世界本无公平可言,有人生来显贵,有人生来贫寒,便是妖物精灵,也因出身分了三六九等。没有显赫的家族,没有沾亲带故的仙家提携,也并非什么汲取天地灵气、得天独厚的灵兽,毫无疑问,他是最卑微的那一种,卑微到连名字都没有……
他曾经见过修罗泽里的妖王蛟戮出游,如何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如何勒令领地上的妖怪精灵将各自辛苦修行的妖力上供,稍有不如心意,就被蛟戮一口吞下肚去。
蛟戮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不光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妖力,也因为他与龙王本是血亲。有这层关系,众妖就算不甘受他鱼肉,也不敢相逆,要么谄媚相侍,要么迁居他处,剩下的多是深居简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所以他突然明白,在妖精的世界也一样是弱肉强食。
他不要做别人口中的肉,也不屑趋炎附势做妖王的走狗,所以他花在修行上的时间比其他妖怪多出一倍,除了觅食之外,他都藏身于巢穴中刻苦修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不用仰人鼻息。
鼍刖,是一个记号,也是一种志向。他知道有朝一日,鼍刖的名字必然响彻妖界,不在蛟戮之下,尽管那时候他还不太懂什么叫做抱负。
修行中根本觉察不出岁月的飞逝,几百年过去,鼍刖的苦修也有所回报,功力增长,一日千里,终于有一天,他托得铸师斩魄之工,用自己的鳄尾炼就了一件称手的兵器——锏。
虽然来于自身,第一次使用的时候,他并不十分了解它的力量,舞到忘形,一锏砸向修罗泽边的山崖,结果一声巨响,将山崖一分为二,当真是无可匹敌。在最初的惊讶咋舌之后,鼍刖给自己的兵器取了个名字叫断山锏,很是欢喜。
他并不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一锏不但砸断了山崖,还惊动了蛰伏修罗泽深处的妖王蛟戮。
原本鼍刖一直深居简出,蛟戮向来只知道享乐,也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而今断山锏一出,鼍刖的实力可见一斑。一山不容二虎,妖王蛟戮自然容他不下。
往来相斗几次,一面鼍刖刻苦修炼日益精进,一面妖王蛟戮疏于修行,蛟戮虽略胜半筹,倒也伤鼍刖不得,任他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鼍刖之名在妖界声名鹊起,群妖私下都道鼍刖年纪尚轻,而妖王已日渐老迈,假以时日鼍刖必定能够取蛟戮而代之,成为修罗泽的新妖王。此话传到耳中,蛟戮更是恨之入骨,只是一时间也杀他不得,唯有变本加厉欺压旗下的妖精,掠取妖力以供己用,等待时机诛杀鼍刖。
时有小妖不堪蛟戮肆虐,偷跑投奔鼍刖。然而鼍刖虽有扬名立万之心,却无自拥为王之念,早年刻苦修行只为自立自保,一身傲骨自然看不起以奴才自居的妖精们,加上生性冷淡,对妖精们不予理睬,久而久之,群妖皆道其狂妄,无人敢去亲近于他。
鼍刖也无他念,居于浅泽之中,不涉足蛟戮所居的深泽,每日仍是刻苦修行,闲暇在浅泽游弋,虽形只影单,茕茕孑立,日夜磨砺断山锏,似乎多了个不说话的同伴一般,也自得其乐。他话也不多,一直以来,所见的活物不是他捕食的猎物,就是不同道的妖精,会不会说话也无关紧要。一心修行,不羁于外物,偶尔出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深泽与浅泽交界处的水面上多出来一座水榭,枯竹搭建,纱帘低垂,也不知道住了什么人在里面。只是在难得一见的晴天里可以看到摆在栏杆上的花盆里一株不知名的幽草,裹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在阳光下青翠欲滴。
像修罗泽这样的穷山恶水,多的是瘴气阴湿,能够在这里住的自然不是常人。
鼍刖虽不感兴趣,时常路过也免不了多看一眼。不过很奇怪,以他的眼力,居然无法穿透那帘细纱,看清里面的情形,只是知道离水榭越近,水越清,越冷……
水至清则无鱼,更养不出青蛙虫豸,实在不是觅食的好去处,况且这里离蛟戮的水宫比较近,即使他不太忌讳妖王,也不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要填饱肚子,浅泽中也有不少美味的食物。对他而言,更为中意的是岸上的血液有着温度的猎物。
他喜欢和从前一样,隐在岸边的浅水中,静静等待耐不住干渴的猎物到来,再出其不意一口撕裂对方的皮肉…… 或许有些凶残,但对一只食肉嗜血的鳄鱼而言,只是遵从天性罢了。
然而,这一天性近来却少有成功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他巢穴附近浅滩喝水的动物少了很多,到后来居然十天半个月也看不到一只。
鼍刖心中虽有疑惑,却无人可解,这次一连等了三天才见到一头花鹿,他心头欢喜,只等它走得近了就将这送上门的鲜肉祭祀自己的五脏庙。
不料那花鹿还未靠近,旁边芦苇丛中突然射出几粒石弹,惊得那花鹿掉头就跑!
到嘴的鲜肉任凭是谁也不会轻易丢弃,鼍刖心中着恼,现出人形,飞步直追,眼见那花鹿近在眼前,正要一把擒住,却听得背后有物破空而来!鼍刖反手一抓,手里捉住一枚坚硬的石弹,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绿衣少女正手执弹弓,隐在芦苇丛中。在这光景,那花鹿早一路狂奔去得远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何惊走本大爷的花鹿?”鼍刖心头气恼,面露狰狞。
那少女也不答话,见势不对,转身就跑。
鼍刖也未多想,下意识地紧追不放,两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已出了浅滩的芦苇丛,上了岸边斜坡。
那少女眼见鼍刖越追越近,惊慌之中将足一顿,顿时化为一道轻烟潜入土中。
鼍刖一把抓了个空,挖地三尺也不见那少女踪影,心知是遇上了修炼成人的精怪,而今早已经土遁远逃,哪里还抓得到?无端端让人坏了口福也报复无门,鼍刖唯有自认倒霉。
自那之后,鼍刖便时常见到那少女在岸边活动,每每有猎物到了浅滩,都被她使计惊走,鼍刖与她打过多次照面,每次都是眼看就要将她捉到都被她险险逃脱,土遁而去,不知所踪。
鼍刖一时也拿她无法,好在水中也有鱼虾螃蟹,倒不至于挨饿。
说来也是奇怪,这般追追逃逃,虽然没了鲜美肉食,日子倒也不再似从前枯燥乏味。
到了后来,似乎形成了习惯,鼍刖一到清早就去那水边候着,等那少女来搅局,象征性地动动手将她逐开,第二天那少女又会如期而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当他在那少女的阻挠下依然捕食了一头小鹿之后,第二天少女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出现。
无人搅局,鼍刖应该高兴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怅然若失,坐立不安。终于在第五天他离开了沼泽,化为人形上了岸。
天性使然,向来少有远离沼泽的时候,所以鼍刖对沼泽外的山地并不熟悉,走出三里地便见前面一大片森林,茂密非凡,只是在林边立了一长排篱笆,蜿蜒而去,不见尽头。
有这么一长排篱笆,难怪这些时日到泽边喝水的动物如此之少。
鼍刖了然于胸,顺着篱笆前行,不多时,果然见那绿衣少女正在编葺篱笆,身边还有一大堆山藤竹蔑。
鼍刖暗自好笑,心想要立一长排篱笆把整个林子都围起来,只怕不用个十余载也不成,这等办法够笨,却也要些毅力才能做到。明知不可而为之,倒和自己先前闭门苦修的傻劲有几分相似。
正考虑是否要现身吓她一吓,却见一只獐子一路跳跃,直冲篱笆而来,鼍刖心想果真运气,偶尔上岸也会碰到这样的美味佳肴。
哪里知道没等那头冒失的獐子蹦出篱笆,就见那绿衣少女握着竹蔑一阵挥动,清叱一声:“怎么又是你这冒失鬼,上次才给你说过怎生又忘了?” 獐子哪里懂得人言,吃她一吓,顿时掉头跑回林中。那少女面露几分无奈,口里嘀咕道:“老是想往那边跑,难道就不怕做了鳄鱼妖怪的点心?要是被吃了,就没人可怜你了……”
鼍刖心知她说的妖怪正是自己,弱肉强食本是天经地义,吃了就吃了,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原本平日对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是如何在意,而今听她口气,倒觉着有些刺耳。
只见那少女十指如飞,片刻不停地绑扎竹蔑,想是铁了心要断了他的食路口福,鼍刖心头颇为着恼,心想既然你认定本大爷是无恶不作的妖怪,索性便恶到底,待我先平了你这排破烂篱笆,再叫你好看!这厢打定主意正要出去,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觉察出四周妖气森森,想是有不速之客来到。他素来不喜欢横生事端,于是将身一闪,躲在一棵大树之后,静观其变。
那少女也觉察出有些不对,放下手中的竹蔑四下张望,屏息片刻,突然脸色一变,发足狂奔!刚迈出两步便见前方地面浮动,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正直冲过来,快如闪电!
那少女惊呼一声,纵身而起,想要跃到树上躲避,不料那地面一声轰鸣,一段黑黝黝的物事自地面弹射而出,转眼间将那少女的腰身缠住!那少女挣扎不得,顿时被扯得摔向地面,跌得七荤八素!
一阵妖异的怪笑声中,一个颇为冶艳的女子出现在裂开的地缝上方,墨色纱裙拖弋数丈,裙脚牢牢缚在那绿衣少女腰际。
鼍刖认得那女子正是妖王蛟戮身边的宠妾媚十一娘,乃是条修炼千年的黑蛇精,原居于东海之滨,性本奸猾,自打搬来这修罗泽跟了妖王蛟戮就越发凶残,教唆蛟戮盘剥小妖也是她的主张。只是而今见她跑来与那黄毛丫头为难,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说妖王手下喽啰甚多,便是要向小妖收常例,也用不着媚十一娘亲自动手。
正在疑惑之间,听媚十一娘娇声笑道:“小落妹子,自打你移居天界,咱们姐妹也有好几百年不见了,怎生一见面就如此匆忙?”
那绿衣少女也不答话,见媚十一娘妖妖娆娆渐渐走近,面色变得几分苍白,身子微微发颤。
媚十一娘玩味着对方脸上的恐惧,慢悠悠绕着那名叫小落的少女转了一圈,“啧啧,果然出落得一身灵气……只是为何依旧如此不济,全无半点仙家的能耐?”
鼍刖一旁听得此言,心念一动,难怪总觉得那丫头和一般精怪不同,莫非真如媚十一娘所言?但也不一定,若真是仙界中人,必定如传闻中有灵珠护身,绝不可能让一般妖怪欺近身来。先前与之相斗,确实也是十分不济,只有逃生之技而无招架之力,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家?
“你……你想怎样?”小落颤声问道,看着媚十一娘轻轻拈起自己的一束发丝闭目一嗅,更是惊得魂飞天外,“你……你……”
“千年碧雩草,食之可青春永驻,返老还童。”媚十一娘幽幽叹了口气,“何况妹子你还沾过天界的仙气,没准可以让我家大王换鳞长角化身为真龙……也别怪姐姐狠心……”
“我呸!”小落啐了一口,怒目以对,“要吃就吃,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媚十一娘也不着恼,笑得甚是妩媚,“既然妹子这么说,我也省了客套。随我去见大王,说不定大王一时高兴,留你一段根须也不一定。”
笑声仍在,媚十一娘脸上早换了凶狠模样,手里现出一段手指粗的红绳,将小落牢牢缚住,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便是磨蹭也无用,走!” 那小落怒目以对,但肉在砧板,只有任人鱼肉,被媚十一娘步步紧逼,向修罗泽水中走去……
媚十一娘心头欢喜,近日妖王身边多出几个年轻貌美的妖姬,极尽邀宠之能事,如何及得她今日这般造化?这仙草之精煞是难得,献与妖王自然可博欢心,远远强过以往费力督促众小妖交纳常例。
这般盘算,自然喜不自胜,身在浅泽之中,心早飞回了深泽之下的妖宫。不料行到半路,突然觉得水面乍然混浊,四周妖气森森,却是水下来了强敌!
媚十一娘暗叫声大意,这修罗泽中妖魔没有一千总有八百,个个都铆足了气力讨好妖王,别叫个犯了红眼病的将这宝贝劫了去,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裳!
心念百转之间,媚十一娘早一把抓紧小落肩头,一面四下打量水域,只见四面泥水混浊,哪里看得清楚,只是觉得水流渐平,似乎来人去得远了。
媚十一娘正要舒一口气,蓦然听得一片哗啦水声,转过身去,只见水桶般粗细的一段枯木似的巨物正自顶门飞砸下来,表面棱刺戟张,无比犀利!媚十一娘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松开小落,将身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蛇形剑,挥剑直撩而上,誓要将来物挥作两段!
那物原本直砸而下,行到半途突然变了方向,斜斜抽向一边的小落,去势不减。
小落早惊得面色惨白,又被红绳五花大绑,哪里避得开去?心道此番休矣!
不料那物近得身来,却只是擦身而过,劲风凌厉,小落顿觉身上一轻,原本紧缚在身的红绳早被截作几段,自身上脱落下来。
小落心头一喜,知道有高人相助,忙飞扑出去,展臂游向远处的枯竹水榭。
媚十一娘哪里舍得到手的宝贝逃了去,一声尖啸,现出原形,身长数丈,遍体黑鳞覆盖,巴斗大的头上一张血盆大口,红信急吐,直扎入泥水之中,只见水面波浪滚滚,直向小落扑去!
眼见便要一口将小落吞下,突然蛇身一挣,数丈长的身躯已飞身而起,直摔向岸边的土地!
只听得哀呼一声,媚十一娘重重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跌得七荤八素,现出人形后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她咬牙切齿,张目一观,只见泥浆中一道水线奔东南方而去,快如闪电,而远处扑腾的小落已游至水榭,正攀着水中的竹梯而上。
媚十一娘识得那段刚猛无匹的“枯木”乃是一段鼍尾,自然猜到刚才出来搅局的就是盘踞这浅泽的鼍怪,以往听传闻,也知道那鼍怪的厉害,只是没想到那鼍怪居然敢来坏妖王的好事。若是争食那千年碧雩草,却为何放她离去?而今那鼍怪去得远了,那丫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避走他处,反而躲进那破水榭?这五百里修罗泽是她蛰居之地,本就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这座简陋的水榭来,若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在里面,应该感应得出来才是……
虽是处处透着古怪,媚十一娘自恃千年道行,也没把那破水榭看在眼里,心想既然那搅局的鼍怪已去得远了,也不必再避忌许多,索性铲平那水榭,将那丫头找出来。
媚十一娘先前在水里吃了亏,小心了许多,也不走水路,只化做一道黑烟灌将过去,不多时绕那枯竹水榭转了一圈,化为人形,轻飘飘地落在水榭的露台上。
正如她先前感觉的一样,没有察觉到一丝气息,最奇怪的是连先前逃进去的丫头似乎也不在里面。那幅薄如蝉翼的绢纱不知为何无法看透,只在水面微风的吹拂下不时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家具摆设,全是枯竹造就,很是简朴。
四周很静,媚十一娘心头却莫名地感觉几分胆怯,正犹豫是否闯进去,就听里面一阵咳嗽,却是个苍老的女声,咳得声嘶力竭,似乎是病入膏肓。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那个声音很是沙哑低沉,对媚十一娘而言既陌生又隐隐觉得在哪里听过,蓦然心头发颤,觉得甚是不妥,第一反应便是纵身而起,落在远处的水域里,现出原形飞速游向远处。直到拼力逃出三十里,媚十一娘方才觉着浑身酸软乏力,恍如大病一场…… 而水榭四周依旧清明,唯有风吹微漪层层相叠。
“她逃远了。”小落纤纤素手掀开纱帘,极目远眺,片刻后转身言道。
“咳……咳……罢了,罢了。”水榭内的人艰难地咳嗽一阵,气息渐缓方才抬起头来,却是鸡皮鹤发、满脸皱纹的一个老妪。许久方才缓声道:“那蛇妖绝非善类,小落你下次出去可得多加小心……莫要远离水榭,以免鞭长莫及……”
小落顺手放下纱帘,微微一笑,“烦劳姐姐担心,小落加倍小心在意便是……姐姐今天觉得如何?身子可有起色?”
那老妪叹了口气,“比前些时日已好过许多,此地瘴气极重,正可补缺失灵珠之虚……相信假以时日,终会恢复……只是而今还离不开这水榭,看到你遇险也无能为力……”
小落柔声道:“姐姐切莫如此,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话又说回来,今天看到附近的清明水域比之先前更宽出许多,若非姐姐的结界向外扩张,我也难以这么快脱险。”
那老妪摇头叹息道:“你原本应该安居天界修行,以期早日列入仙班,也不必跟着我来这险恶之地。”
小落淡淡一笑,“姐姐如此说话却是见外了,你我姐妹数百年情谊岂是区区仙籍可比?小落本是跟随姐姐寄居天界,既然姐姐决心要走,小落也无留下之理。小落只是担心……”
那老妪拍了拍小落肩膀,扬声道:“自毁灵珠诈死避世之时便知道今日的结果,自轮回不转之后这世间六道虽另立规则勉强维持,但种种迹象却是难以视而不见,更何况昔日故人一个个要么行踪成谜,要么世间飘零,又如何可以心安理得做那金漆玉镶的应声虫?虽然现在是辛苦一点,若是顺利度过这些时日,以后至少不必再缚手缚脚,违心行事……倒是你……”
说到这里,她风干橘皮似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我算到你会有次大劫,可是而今法力缺失,却算不出具体情形……近些时日如无必要,还是别再随便出去涉险,等到我功力恢复也好保你周全。”言毕又是一阵咳嗽。
小落自桌上斟了杯茶水送到老妪的手边,语气反倒轻松自在,“若是天数所定,那也只有坦然受之,姐姐不必为小落劳神。”
老妪叹了口气,“虽然只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也知道周围凶魔恶妖层出不穷。加上那妖王倾轧,群妖为求自保上行下效,层层剥削下去……此地虽仅五百里,但群妖的怨气却是大得惊人。你也知道自己的来历,刚才走了那蛇妖,只怕此后多事,总之万事小心。”
小落点头称是,片刻突然言道:“姐姐,刚才危难之时幸好有只妖怪出手相救,可见这里的妖精也不全是那媚十一娘一般的恶妖。”
老妪颔首道:“那头鼍怪虽然道行尚浅,但根基颇厚,若是继续修行下去,戒除杀念,相信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落闻言望向帘外远处灰蒙蒙的一片水雾,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对于鼍刖而言,记忆中的修罗泽少有水雾消散阳光普照的时候,而近日来修罗泽的天气却是一改往日的阴霾,饱餐一顿之后摊在岸边晒晒太阳,自然是惬意非常。沙地暖洋洋的,就连风也是暖洋洋的,暖风中传来一阵阵清哨声,说不上什么韵律,只是透着说不出的生机。他知道是她在堤岸的树梢上吹草叶,呜哩呜哩……
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有猎物靠近他的猎食圈,因为那个叫小落的丫头每天都隐在那青翠的树冠上吹着呜哩呜哩的曲子。
他枕着自己的双臂,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绿色裙带迎着暖风飘动。也许他应该将她赶得远远的,免得因为她走失了有着温暖血肉的猎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半点怒意,只想在这草叶声中晒着太阳暖暖地睡去…… 暖暖地,就像从前还在那只埋在沙中的蛋里一样。
悠悠的草叶声渐渐消停,鼍刖意兴阑珊地睁开眼睛,“天还没黑,为什么不吹了?”
小落立在枝头,随着清风上下浮动,“我在看东西。”
鼍刖纵身落在树冠上,本以为这一举动必定将她吓个半死,不料小落依旧是头也不回,只是遥指远处的山道,娟秀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鼍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那崎岖的山道上走着一个青年男子,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球,牵着的老马上还驮着一个头盖大红盖头的女人。女人低垂着头,任男人小心地扶着,生怕这坎坷路将她颠下马背……
“老马的肉不好吃。”鼍刖回想起从前捕食过商队的脚力,半晌评价道,“还是驴肉好点。” 小落叹了口气,“你怎么只知道吃?难怪姐姐说你杀性重……”
“妖怪杀性自然是重的。”鼍刖仰天一笑,“你每天来坏我好事,难道就不怕我吃了你?”
小落抄手笑道:“要吃早就吃了,又怎么会从媚十一娘手里救我?何况……” 鼍刖故意露出一口利齿,“何况什么?”
“何况你又不吃素。”小落嘻嘻一笑,依旧转头看那山道上的男女。
鼍刖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没有半点畏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一阵山风卷飞了那女人头上的大红盖头,那个男的慌慌张张伸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在山道上追出几步,神情颇为狼狈。
“有什么好看的?”鼍刖平素少与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间的婚嫁礼节,一时间玩心大起,挥袖一卷,顿起一阵妖风,将那原本要飘落在地的盖头卷了起来,片刻之间已经纳入掌中。“就一块破布,有什么稀罕?还这般顶在头上。”说罢一展盖头,直接搭在自己头上,左右晃动,好不得意。
小落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想要扯将下来却被鼍刖躲了开去,无奈顿足嗔道:“人家新娘子才顶的红盖头,你跟着掺和什么?还不快还给人家。” 鼍刖咧嘴笑道:“偏生她顶得,我就顶不得?”
小落几乎笑岔了气,半晌才直起腰身,“女儿家出嫁才顶这红盖头,你又不是女儿家,自然是顶不得。”
鼍刖认真思考了片刻,“原来顶块破布骑匹老马就叫出嫁……出嫁了却又如何?”
小落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心想也不知道是该夸他本性纯良还是应该笑他没见识,“想知道如何,何不把盖头还给人家跟去看看热闹?”
鼍刖闻言心说有理,手一挥,那盖头又飘飘摇摇乘风而去,落在远处的山道上,只见那新郎倌快步奔了过去,拾将起来拍打灰尘,回到新娘身边,小心翼翼盖在娇妻头上,牵了马匹继续上路,丝毫不曾觉察后面跟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喜客。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尽黑,想来这对新人都是贫苦出身,新婚大喜也只得旧屋一间,偏居山中,连个道贺的宾客也没有。
鼍刖心道鬼影都没一个,哪得什么热闹可看,却见小落在窗边招手,于是跟将过去看着两人就着两支红烛叩拜天地,引颈交杯,偎在一起说着体己话儿,说不出的恩爱。想要继续看下去,却被小落红着脸拉了离去,走出半里路方才听小落摇头叹息道:“都道人世繁华,想不到也有如此孤寂的,好在现在是璧人一双,不再各自孤零寂寞……”
听得孤零寂寞四字,鼍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原本以为世间就是如此,孤零零来,孤零零去,从前不觉得如何寂寞,而今却觉着冷清非常,眼见月上树梢,突然问道:“你可是要回去了?”
小落闻言心念一动,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蓦然听得身后几声惨呼,虽然相隔甚远,却是自那对新人的茅屋传来!
“好重的血腥味!”鼍刖目光一寒,转头见小落神色凝重,早快步奔将回去,于是将身一纵赶在前头,片刻之间已到了茅屋之外,眼见屋内烛火全无,腥气大盛!
鼍刖早知那对新人无幸,下手更无顾忌,铁腕翻转,亮出断山锏,撩拨之间那间不甚牢固的茅屋顿时散作几片,泥灰草屑纷飞,沙尘中露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头顶长耳双垂,红眼板牙,却是只道行低微尚未完全成形的兔精。
那兔精手里捏了把匕首,正扯开那新郎的衣襟准备剖取心肝,乍然见到鼍刖,早吓得魂不附体。那新郎脖子上开了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地上早染红了一大片,难怪血腥之气甚重!而那新娘倒在一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王饶命……饶……”那兔精颇为伶俐,只道鼍刖为血食而来,慌忙扯过那新郎的身体,跪伏于地,“小的将这两人献给大王,只求大王念在小的修行不易,饶小的一条贱命……”
鼍刖闻得腥气,也觉着腹中饥肠辘辘,他素以血食为生,原本不用忌讳,突然想起小落就在身后,知她不喜自己杀生,即便是捕食獐子、花鹿也要干涉,更何况是两条人命。既然她觉得自己并非坏妖,终不能贪那口腹之欲,叫她小瞧了。
“休得胡言!”鼍刖沉声喝道,“你这小小兔精何时开始开荤食肉,居然连害两条人命?”
小落赶到近处,见鼍刖出手制住妖精,忙迎了上去,先检验那新娘,确认只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方才自兔精手里接过那新郎,点按穴位止住流血。饶是施救及时,也早已经失血过多,气若游丝。
那兔精只是一味磕头求饶,颤声言道:“大王明鉴,小的茹素为生,本不敢伤及人命,奈何为狼妖所逼,不得以才杀生上供,换得一时苟延残喘……求大王垂怜……” 鼍刖眉头一皱,“可是沙堤南岸的狼妖?”
兔精伏地颤声道:“……正是……大王圣明……” 小落闻言抬头问道:“莫非那狼妖来头不小?”
鼍刖冷笑一声,“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妖罢,被泽里的蛇妖逼得紧了,居然连这没成形的兔精都拉来当狗腿用,当真是丢人。”说罢顺手收起断山锏,抄手而立,不屑中更带几分隐怒。
“蛇精?可是那媚十一娘?”小落面色变了变,心道姐姐说这五百里修罗泽中的妖怪层层盘剥而下,怨气极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惨烈。妖精们人人自危,就连这原本人畜无伤的兔子也被逼得做下这等凶残之事,可见一斑。修罗泽有那恶蛟称霸,只怕是无一日太平。
鼍刖微微颔首,转头看看那跪拜在地的兔精,心想这世间无不是弱肉强食,那新郎倌时运不济,只得白白送了性命,倒是这伤人性命的兔精不知如何处置……
思虑之间突然闻得一阵清香,寥寥落落,沁人心脾。转头看去,只见小落一手托起那新郎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早划开一道口子,碧绿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顺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腕滴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在那新郎的伤口上。碧血所到之处创口生肌愈合,不多时那新郎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呼吸也转为顺畅有力,反倒是小落的脸色渐渐苍白,憔悴不堪。
鼍刖心中不解,“你与他并无渊源,何必损耗自身真元救回他性命?当真是愚不可及!”言毕心头没来由地升起几分杀念,铁掌一翻,扣住那兔精的两只耳朵将它拧了起来,一侧头,咬向那兔精脖子!
“住手!你干什么?”小落惊呼一声,原本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诧。
鼍刖的牙齿已经触到兔精的皮毛,突然半空停住,转过头去,“这兔精既然作恶,吃了它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不可……”小落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鼍刖的手臂,“它也是逼不得已,好在没伤人命,罪不至死……你若是吃了它,和那一干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鼍刖目光灼灼,低头看着小落亮如点漆的眸子,嘴边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我本来就是妖怪。”
“不一样的。”小落脸上露出几分焦虑的神情,蓦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软倒下去……
鼍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眉头微锁,眼神更多几分耐人寻味,顺手将兔精掷向一边,牙缝里蹦出个“滚”字。
小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见鱼白,四周也并非山间,而是在平日里逗留的泽边,背靠那棵时常藏身的大树,一抬头就看到鼍刖仰卧在横挑水面上的粗树干上,头枕双臂,口里还叼着一段长长的芦蒿。
“兔子和那两个人呢?”小落扶着树站起身来,虽然依旧有些脚步虚浮,但比之当时已经精神许多。
“我吃了。”鼍刖满不在乎地拍拍肚子。
小落露出几分惊诧,片刻笑道:“你想骗人,可惜你的肚子很老实。”诚然,空空如也的肚子敲起来和鼓的声音比较接近。
鼍刖哈哈大笑,“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怎么尽做蠢事?毫无关系的人你要救,原本就是给人吃的动物你也救,就连作恶的妖怪你也要放……”
“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杀生是大恶。”小落言道,“姐姐说你资质不错,若是能够修心养性戒除杀念,日后前途无量……”
“戒杀?”鼍刖犹如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长笑一声,“鼍刖生来就以血食为生,结果在手中的生灵何止千万,就算吃斋念佛也消除不了以往的杀孽,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难不成还可以修真练气做神仙?”
小落一时语塞,片刻后说道:“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你赶走兔精,救了两条性命,已是莫大的功德。虽然仙佛不同宗,但向善之意却是相通的。你已经修成人形,可以不像从前一般必须以血食为生,戒杀并非不可。”
鼍刖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罢,姑且应承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落仰头问道,眼中颇有喜色。
“只要你每天吹草叶给我听,我就绝不在你眼前杀生。”鼍刖翻身跃下,眼神中尽是期许。
小落心念一动,唇边浮起一丝喜悦,“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鼍刖接口道,但见水泽尽头晨曦绚烂,心知又是暖洋洋的一天。
和风,暖阳,草笛……
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山居岁月虽平淡,但彼此相伴不觉乏味,倏忽已过了数月。鼍刖果然依约戒杀,餐风食露,周围的生灵也因此得以安宁。然而以水榭周围十里为界,深域中的争斗却比之先前更加惨烈,妖王对众小妖的盘剥变本加厉,致使不少小妖迁居浅域,托庇于鼍刖……
鼍刖自与小落相识,性情也平和不少,虽然对小妖们不理不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将之驱逐。
对妖王蛟戮而言,鼍刖无异于肉中刺眼中钉,畏其势力坐大,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一面又忌于鼍刖断山锏厉害,并无必胜把握,故而隐忍不发,只是更加不留余地地盘剥小妖,希望增强妖力。
其实妖王蛟戮日子有功,早已称霸一方,本不用如此,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化蛟为龙,得享仙缘。自从媚十一娘提过仙草小落之后,蛟戮更是时刻惦记,奈何小落从不离开那水榭十里范围,就算每日离水上岸,也有鼍刖为伴,更是无从下手。
然而龙有龙道,蛇有蛇路,蛟戮有上进之心,自然也要在上面打主意。尤其在水族之首龙王面前更是献足了殷勤,别说寿诞虚岁,就是寻常节气也必备厚礼,以子侄相称。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龙王收了礼数,自然对之颇为看重,加上本有的血脉渊源,倘若招安蛟戮,五百里修罗泽也归水族麾下,实为双赢,于是将天地受封之事应承下来,代为打通关节…… 他人营营,与小落和鼍刖无关,只是每日逍遥世外,好不快活。
一日适逢黄道吉日,只见祥云浩渺,仙乐飘飘,而后隐隐灵光自沼泽深处频频发出。
小落本约了鼍刖,见此异象忙中途折回水榭,“姐姐,外面……”
“是龙王。”老妪移步窗边,摇头叹息,“那妖王果然有些手段,可以求得龙王亲临,想来已经得了封号和灵珠。”踌躇之间,忽然听得一声呼啸,只见一道金光自沼泽深处飞升而上,转眼隐入天际霞霭。
小落吃了一惊,心想仙界灵珠怎么可以交付给如此凶残的妖怪,其行其性之恶,又岂会因为受了仙家的封号就变了秉性?
“妖王得了仙家灵珠,功力必增,只怕顷刻之间就会发难,”老妪沉吟片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真的要走?”小落心系鼍刖,知那妖王必定不会放过这眼中钉,正寻思如何示警,就听老妪言道:“那妖王虽得灵珠,但仍属妖身,灵气不纯,想要完全吸纳灵气飞升仙界,一定要先长出角,化蛟为龙,小落你再留在这里,必然危险!” 小落自明白老妪所指,昔日媚十一娘擒她就是为讨好妖王,而今妖王要想成龙,惟一的捷径就是自己,若被妖王吞噬,必定永不超生,惨不可言。
老妪见她犹豫,心知其有所牵绊,“姐姐也知道你不舍得,奈何姐姐尚在重修真身,一步也离不开去,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抵挡妖王之势。速速带上你的真身,走得越远越好。”说罢枯指一拈,手中多了一盆青翠欲滴的仙草。
小落接过花盆,心头慌乱无措,却不离去。
老妪叹了口气,捻了个驱风的口诀,片刻之间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风托起小落飞旋而去……
老妪目送小落随风而去,心中稍定,远眺沼泽深处,果然浊浪滔天,料得妖王出洞。既然小落已去,也没必要和那妖王硬拼,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人形傀儡,容貌与小落一般无二,再念动真诀,驱使那傀儡现身水榭之外,驾一叶扁舟沿岸徐徐而行。
妖王蛟戮灵珠在手,肆无忌惮,尤其惦记那可以使自己化身成龙的仙草之精,方才送走龙王,转身就点齐手下小妖,气势汹汹而来,本想先毁去那来历不明的水榭,吞食仙草之后再顺势格毙盘踞浅域的鼍怪,从此一统修罗泽,不料远远见那仙草之精出逃,寻思正好可以省些力气,于是乘浪直追过去……
老妪见妖王中计,心中暗喜,作法驱使傀儡飞速逃逸,将群妖引向他处。
妖王蛟戮本以为唾手可得,不料到得近处,却突然快如闪电,驱舟向岸边飞驰,料想这仙草乃土木之精,若是逃上岸,必定土遁而去,难觅踪影,于是将身一抖,手臂暴长数丈,指爪戟张,自小落顶门扣了下去!眼见就要得手,突然旁边乍现一柄黝黑的长锏,来势既快又狠!
蛟戮心知来人必定是那眼中钉鼍怪,顿时恶向胆边生,只想将鼍刖撕成碎片,一雪前耻。
两人都是修行多年的异物,不差那通天彻地的本事,往来相斗,修罗泽中顿时滔拥浪疾,众小妖虽在外围观战助威,也被两者的真气相激震得颠三倒四,站立不稳。
二人本在伯仲之间,奈何妖王有仙家灵珠护体,鼍刖断山锏之力虽猛,却卸去了十之七八,时间越长,就越处劣势,稍不留意,背心一寒,已被妖王利爪撕下一大块皮肉,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妖王蛟戮得意非凡,正想好好折辱鼍刖一番,忽然一阵香风扑面,惟恐有诈,慌忙跳出战团。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落在鼍刖身旁,正是仙草小落。
妖王大吃一惊,眼前贸然多出一个仙草之精,一时间真假难辨,只见先前追赶的那个正快步上岸,心道那个才是真的,为免有失,也顾不了受伤的鼍刖,一声尖啸直取岸上的那个仙草小落!
眼见一击得中,不料那仙草之精触手而碎,手中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鳞片,珠光流转。
“糟糕!”妖王心知中计,转过头去,只见一道笔直的水线直射向远处的枯竹水榭,却是鼍刖现出原形,驮了小落突围而出。
到嘴的鸭子飞了,任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暴虐成性的妖王蛟戮,当下调遣小妖反扑而回,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水榭团团围住!说也奇怪,众妖杀气腾腾,奈何接近水榭周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那至冷至清的水中有什么无形的阻隔,非但冲不进去,反而越靠近越乏力。虽然对妖王蛟戮影响不大,而面对如此异象,也不敢等闲视之。
小落扶了鼍刖避入水榭,见老妪盘坐竹榻之上,拈指闭目,似乎已睡去。
“她是……”鼍刖伤势很重,心知情况危急,谁料这个时候还有人好整以暇地打坐休眠,实在是不合常理。
小落审视老妪面庞,见其表情祥和,又见外面群妖为结界所阻不得入内,心中稍定,“这是我家姐姐,此时必定是用元神外化之术布下结界阻挡群妖。”言毕发现那垂老面庞似乎比自己离去之前丰润不少,就连皱纹也淡化了许多。
小落心存疑窦,一时也没头绪,转身检查鼍刖背上的伤势,只见一大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心头更是难受,“那妖王好生凶狠,居然下手这么重……” 鼍刖勉力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
“还在逞强。”小落咬咬嘴唇,眼圈有些红了,“原本姐姐送我离开,再用傀儡术引开妖王,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不料却把你引了去……” 鼍刖心念一动,沉声问道:“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怕你……”小落见鼍刖眼中尽是期盼之色,脸上微微一红,改口道:“我是……我是担心姐姐会有危险,所以才……”
鼍刖如何不知道她言不由衷,若非惦记自己也不会甘冒奇险在妖王面前现身,心神激荡之余居然忘了背后的伤,待到伤口抽搐,却又痛楚万分,身痛而心快活,着实是人生非常滋味。
小落哪里忍心看他再受伤痛,也不顾他阻止,咬破中指,点滴青碧的血液落在鼍刖的创口之上。初时鼍刖唯恐此举对小落有碍,尚有力气反对,后来血液中的药性发挥,生肌养血,人也很自然地枕着小落的膝盖沉沉睡去……
小落流失不少血液,也觉疲惫虚弱,然姐姐元神外化,鼍刖昏睡养伤,她也不敢休息。唯有强打精神,关注外面的反应。
却说妖王蛟戮不断威逼麾下小妖逼近水榭,众小妖慑于妖王暴虐,不得不拼死前行,奈何那水域中的无形之力丝丝侵入骨髓,微弱的妖力如同浸入水中的盐块一般,渐渐消逝……
众小妖哀号四起,间杂惨叫数声,被推在前面的几只小妖妖力尽丧,现出原形,却是些鱼虾螃蟹,在水中扑腾连连。
妖王蛟戮见状,不由得怒火中烧,非但无退兵之念,更起争斗之心,越发高声斥令众妖进攻,不把众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可怜一干无辜小妖修行不易,而今被打回原形,再无妖力抵御长久岁月侵蚀,挣扎片刻,均一命呜呼,一时间水面浮尸无数……
也有些个小妖不愿无辜丧命的,心存侥幸,仓皇出逃,却被妖王蛟戮巨口一张,吸进肚内……
进退俱是死路,小落在水榭见外面惨状,只觉遍体冰凉,犹如身处杀伐地狱,触目惊心。
怀中鼍刖重伤昏睡,榻上的老妪已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原本衰老干瘪的面颊丰盈如玉,似乎这一个时辰时光倒流返老还童一般。
小落自然知道缘由,姐姐先前选定这湿瘴之地,就是为逐步吸取瘴气,修补元神,然瘴气有毒,只能循序渐进,先净化再加利用,所以进展缓慢。而今妖王逼迫小妖来犯,小妖的妖力也来自湿瘴之气,这般大量吸纳,只怕不妙。
思量之间果然见姐姐原本安详的面庞露出几分痛楚,额头的肌肤隐约出现丝丝裂缝,时开时合,却是强弩之末,虽苦苦压抑,却不知还能够支撑多久……
形势凶险非常,小落心念此起彼伏,五内如焚,忽然听一声长啸,只见远处的妖王蛟戮仰首朝天,一颗浑圆光亮的金珠自口中升起。却是妖王蛟戮一心取胜,祭出了适才受天界诰封所得的仙界灵珠!
灵珠一现,水泽中顿时波浪滔天,数十丈高的水墙遮天蔽日,席卷着无数小妖精怪向水榭直拍下来!
虽有结界庇护,这千钧之力也压得水榭嘎嘎作响,浪头中的小妖哪里受得这无上神力,粉身碎骨,那小小水榭早被染成一片血红!
一浪毕,一浪又起,自远处席卷而来,而水榭下的水流却飞快退去,居然露出泥泞的地面……
那浪头越聚越高,似乎五百里修罗泽都积聚一路,来势虽缓,却杀机重重,剩余的小妖纵使再畏惧妖王蛟戮,也不敢立于危地,纷纷四散逃窜。妖王蛟戮也不阻拦,犹自手托灵珠,口中念动真诀,灵珠金光闪过,众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一面感觉身体渐渐乏力,一面惶恐地看着浪头越推越近……
媚十一娘原本立于妖王蛟戮身边观战,此刻也瘫倒在地,看着蛟戮满脸的兴奋狂喜,大肆吸纳众妖溢出的妖力,如颠似狂,心头蓦然一寒,暗道莫非大王连我也不想放过不成?一时间顿时万念俱灰,只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非自己为博恩宠,打那小落的主意,也不会引来这五百里修罗泽的一场浩劫,更白送了自己性命……
就在媚十一娘悔不当初之际,那水榭帷幕一开,一个绿衫身影出现在露台之上,娇颜惨白,步履无力,正是仙草之精小落!
妖王蛟戮眼见逼出仙草之精,不由哈哈大笑,收了神通,高声喝问:
“见识你家大王的霹雳手段,方知归降否?”
小落面容憔悴,勉力提声道:“我自知无幸,甘愿归降,但求大王开恩,莫要再作杀伐……”
妖王蛟戮大喜,心想那灵珠虽有无上神力,然而本王尚未化龙,驾驭之时方才需要大量吸收妖力,等吞了你下肚再对付水榭中人也好,免得灭光这修罗泽的妖怪,日后无人侍候,反而不美,于是灵珠入腹,高声吼道:“你既然归降,也免得本王劳心,自己过来,本王免你凌迟受苦!” 妖王收回灵珠,远处巨浪平复,水面恢复如常,而周围的小妖也得以苟延残喘。众妖死里逃生,眼见那绿衣小落步履蹒跚自水中蹚过,慢慢走向妖王,纷纷让开道去,心中无不感念,见她慷慨赴死,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却说鼍刖伤重昏迷,恍忽之间听得小落在耳边轻唤,睁眼却见布帐白墙,并非之前的水榭,仔细看看居然是多日前救起那对新人的新房,绿衣小落坐在床头,头顶喜帕,而他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含笑的菱角小嘴。
“小落……”他起身抓住小落的手,“你没事了?……妖王呢?”
小落轻笑一声,“真是傻蛋,我俩大喜的日子,哪来什么妖王鬼王呢?”
鼍刖心头一颤,虽然心中茫然,但也不由得欣喜若狂,“你……你肯嫁给我?”虽然无数次憧憬过与小落这般良辰美景,而今美梦成真,自然心中喜乐无限。
“那你愿意吗?”小落悄声问道。
“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鼍刖拉住小落的小手颤声说道,“那你以后都会陪着我吗?”
小落盖着喜帕的头微微点了两点,娇嗔道:“盖着这个玩意都闷死了,还不帮我揭了它?”
“哦……哦……”鼍刖笨拙地应着,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忙在腰上擦了擦,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揭开小落脸上的喜帕,四目相对,俱是温馨欢喜。
鼍刖贪看自己新娘的容颜,任小落缓缓引至桌边。桌上有两杯酒,小落自己拈起一杯,把另一杯递给了鼍刖,两人合卺交杯,眼波交汇,说不出的旖旎缠绵。
鼍刖只觉酒水入口清甜,看似一小杯,却绵绵不绝,许久方才饮尽,入腹之后说不出的受用,就连背上的伤痛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只是胸膛发热,头顶却不知为何瘙痒难耐!
“怪哉!”鼍刖惊诧非常,双手按向头颅,只觉得头顶炙热非常,似乎有一物要冲破头皮钻将出来一般!
他惊惶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落,正要询问,却只见鲜艳的喜帕翩然落地,微笑的小落如同烟雾一般消逝在眼前!
“小落!”鼍刖惊骇之下高声呼叫,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四周哪里有什么喜堂,有的还是那间简朴的枯竹水榭,旖旎风光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和梦里相同的唯有一点——小落已经不知去向。而盘腿榻上闭目打坐的却不再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眉目之姣好,竟然是他生平见所未见。容颜如玉,不似真人,额头上密布细碎裂纹,似乎随时都会裂成千万微尘一般!
鼍刖面对眼前的变故,心头蓦然生出一丝难言的惧意,只是惶恐地四下环顾,寻找小落的踪影,哪里还管妖王蛟戮是否盘踞在外,刚撩起水榭的帷幕,就觉得头顶一阵剧痛,热气上冲,伸手一摸,却发现头顶多出一物,居然是一只锋利尖锐的长角!他居然会长角!
鼍刖不可置信地握住长角,下意识地撕开水榭的帷幕,眼前的一切如同钢刀一样插入他心头!
他看到在漂浮着妖怪残肢的水域中,身形庞大的妖王蛟戮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个绿色的身影吸进腹中!
“小落!!!”鼍刖发疯一般冲了出去,身形如电,激起十丈高的水花!妖王蛟戮正为吞噬仙草之精狂喜不已,就见一道飞射而来的水墙中红光大盛,到得近处才发觉那是一双血红的怒目!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鼍刖亲眼目睹妖王蛟戮吞噬小落,此番生死相搏比之当日势力之争更加凶险,拳脚兵刃相斗,每每兵器相抗,火星四溅,遮天蔽日。
一个自恃灵珠庇护,下手狠辣;一个痛失所爱,如癫似狂。
数百回合下来,各有损伤,却相持不下,到后来索性各自现出本相,纠缠撕咬。蛟戮日子有功,早化身巨蛟,身长百丈,力大无穷。鼍刖虽不及其庞大,但机敏矫健,更多出头顶尖角相助,不落下风。
大泽之中浊浪滔天,呼啸之声震天动地,众妖死里逃生,逃避岸边,个个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蛟戮久战不下,心中颇为焦躁,心想既然已吞噬仙草之精,本当化身成龙才对,非但无神迹出现,反而对战那低微的鼍怪还陪感吃力,越是犯嘀咕,越觉得腹内如火如荼,难受非常。稍有迟疑,顿时空门大开,被鼍刖头顶长角直穿胸口。蛟戮吃痛,挣扎之际力大无穷,长尾摆处劲风凄厉,鼍刖躲闪不及正中腰腹,被扫得飞摔出去,砸在泽畔的山崖之上!
此伤虽重,鼍刖也顾不了许多,只想击杀蛟戮,可以来得及救出被吞的小落,翻身又要扑出,却见那妖王蛟戮嘶吼呼啸,在水中挣扎沉浮,似乎濒临死亡!
鼍刖摇身一变,恢复人形,手中多了一把威力无匹的断山锏,虽腹背俱有重伤,浑身浴血,也无损胸中的杀戮之意。
蛟戮将鼍刖扫飞,正要合身扑出将其绞杀,却觉得腹中难受异常,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熔为一炉,当真是五内如焚!狂啸呼叫之余,一物自腹中射出,却是那颗天界灵珠,此刻早化为血红,掉入水中,顿时水面如沸,卷起一道庞大的水龙卷直飞天际,就连那水中的枯竹水榭也被刮得支离破碎。只听一声巨响,那灵珠发出一阵耀眼的血光,碎为微尘,在泥水中消逝无形……
妖王蛟戮痛失灵珠,自知无回天之力,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将心一横,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岸上的鼍刖。
鼍刖见其来势凶猛,闪身躲过,手中断山锏脱手而出,势如闪电!
妖王蛟戮只觉喉头一凉,鼍刖的断山锏已穿喉而过,将他死死钉在山崖之上!
蛟戮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声震九霄,庞大的身躯重重摔打地面,地动山摇,最后口中喷出一大片黑色血浆,终于不再动弹……
鼍刖眼见血浆中并无他物,又见先前灵珠的威力,自知小落不可能复生,一颗心不由得就此沉了下去,百骸之中再无力气,腹背创口血如泉涌,身子晃了晃,单膝跪地方才稳住身形,心中悲痛,却是欲哭无泪…… 四周尘埃落定,众小妖唯唯诺诺地靠将过来,远远拜服于地,七嘴八舌地奉承阿谀。嘈杂一片,鼍刖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心中空无一物,保持那样的姿势怔怔发呆…… 吧嗒,吧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来到鼍刖面前。
鼍刖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赤脚着地,手上抱着一个被布蒙着的事物,身上胡乱裹着一件不合身的衣衫,看图案花色,正是那水榭中老妪所着服饰。
水榭已碎,老妪自然无幸,何以衣服会穿在这女童身上…… 只是那又与他何干呢?
答应要永远陪他的人不在了,再也听不到她的笛声了……
“你想活下去吗?”女童开了口,言语之中无半点孩童的天真烂漫。
鼍刖吸了吸鼻子,除了蛟戮尸身的血腥味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血还在汩汩向外流,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就和蛟戮一般。其实那样也不错,至少可以不用再去争斗求存了……
“你想活吗?”女童继续问道,鼍刖本不想理会,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继而发现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女童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人的气息,或者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听得见她的呼吸声,看得到她的人,却根本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什么?”若是平日,鼍刖必然会对这样未知之物有所忌讳,此刻已了无生念,也就直接开口问道。
“你可以叫我鱼姬,至于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办法让你继续活下去,不至于伤重丧命。”女童蹲下身来,把手里的事物小心放在地上,揭开包裹,却是一盆白色的植株,虽然茂盛,却无半点生机。“把这草吃下去,你就不会死。”
鼍刖的目光落在那盆白色的幽草上,片刻之间突然面露惊诧,双手捧起那花盆,颤声道:“小落……这是小落……”
自称鱼姬的女童稚气面容微带悲悯之色,“小落已经不在了,这只是她留下的法身,过不了多久也会枯萎,可以救你性命,相信她也会开心。”
“你胡说!”鼍虽早知小落无幸,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却难以接受。心神激荡之下,创口更是血流如注……
鱼姬见他这般伤心情状,虽然不忍,还是以实相告:“若非小落预先服下‘天人五衰’这一仙家剧毒,再引得妖王吞噬,就此毁去妖王腹中的天界灵珠,以你重伤初愈的状况,如何一举击杀妖王蛟戮?”
鼍刖闻言心中悲凉,沉默片刻涩声问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就是水榭中那老妇人?”
鱼姬默然颔首。不料鼍刖右臂一伸,扣在鱼姬手腕,“我听小落说你也曾服过‘天人五衰’,既然你可存活至今,为何不救她?”
鱼姬面色凄然,低声道:“非是我不救,而是当时元神外化,全力抵抗妖王来袭,已是强弩之末,小落知道妖王厉害,事先散去九成灵力助你炼就龙身,再服‘天人五衰’与妖王同归于尽,灵力一散,元神即散,就算不服‘天人五衰’,也是救不回来……”
鼍刖脑海激荡,如五雷轰顶,蓦然想起梦境中那杯连绵不绝的清冽酒浆,而后所获的神角居然是小落以性命相赠,心中更是悲痛,缓缓松开手掌跌坐于地,喃喃念道:“原来吞小落的不是蛟戮……而是我自己……” 鱼姬默默摇头,这般情状确实难以宽慰,只得柔声道:“事以至此,你再伤心难过也无补于事,不如先疗伤,再完成小落留下的心愿。”
鼍刖原本心中混沌难开,听得鱼姬的言语,突然抬起头来,“小落的心愿?”
鱼姬见他悲恸之中稍有振作,心中宽慰,“以你二人的情谊,应当知道她的心愿为何。”
鼍刖思索良久,豁然开朗,左臂环抱花盆,勉力站起身来,自地上拔出那血迹斑斑的断山锏,步履蹒跚地走向泽畔那棵有着茂密树冠的大树。走过拜服于地的群妖身边时,众小妖诚惶诚恐地让开道来,目送这五百里修罗泽的新妖王。
鼍刖走到树下,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伴随一阵地动山摇,硕长突兀的断山锏已插入地面,众妖为其气势所慑,纷纷拜服于地,鸦雀无声。他环顾四周,朗声喝道:“从今以后,这五百里修罗泽不得再有恃强凌弱、层层倾轧之事,如有违背,本王的断山锏绝不相饶!” 群妖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鱼姬立于妖群之外,默默看着鼍刖抱着花盆,缓缓靠在树下,满布血污伤痕的脸上缓缓出现两道白痕,却是泪水洗涤而成,带着些许暗红,滴落怀中幽草上,隐隐染作粉色。鱼姬心知其生性倔强,事已至此,恐怕也无回天之力,看着周围的群妖渐渐散去,也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唯有默默转身离去……
鼍刖轻抚幽草,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大乱已定,和风送暖,耳畔似乎又听到那熟悉的草笛声……
明颜听鱼姬讲完一千四百年前的旧事,转头看看那风化的断山锏后流淌而出的幽泉,心想原来这就是妖王鼍刖的眼泪所化,心中不由感慨良多,“掌柜的,那棵树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当年小落和鼍刖的那棵树。” 鱼姬心中悲戚,摇头叹道:“千年光阴,沧海桑田,哪里还会留下?倘若当年鼍刖肯生存下去,说不定还会留在这里守护那片修罗泽……”
明颜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掌柜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还在这里!”
“什么?”鱼姬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莽莽荒原之中只有她与明颜两人,夜风抚动遍野幽草,星光寂寥。
“掌柜的,你听啊。”明颜将手围在耳畔,面带微笑。
鱼姬屏息静气,强压下心中伤楚,侧耳倾听,只听得泉眼流水潺潺,正在茫然之际,忽而又是风起,隐隐传来呜哩呜哩的草笛声,和流水声相互应和。往日故地重游都是心中悲切,从未有这等心境,而今听明颜一提,豁然开朗,颤声道:“这是……”
“掌柜的,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鱼姬含笑,面庞犹带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