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明风,或曰索尔斯比仙桥落成记
十八世纪犹太医生大卫·蒙蒂菲奥里和仙子汤姆·明风之间的友谊有完整的备案可查。除蒙蒂菲奥里本人的日记和家族文件外,无数十八至十九世纪早期的信件、日记及散文流传至今,记录了各方人士与蒙蒂菲奥里和明风的邂逅。这二人似乎往往会在某一个时期内结交当时所有的大人物。他们和博斯韦尔及约翰逊讨论过奴隶制,和狄德罗玩过多米诺骨牌,和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开怀畅饮过,这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属他们擅闯蒙蒂塞洛庄园,令托马斯·杰斐逊大吃一惊。
尽管这些事迹如此奇妙,但关于这对奇异友人最生动的描述却来自戏剧、小说和歌谣。十九世纪初,“汤姆和大卫”的故事在人间和小仙境都十分有名,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它们逐渐淡出欧美世界。那时人们喜欢把仙子想象成弱小无助的生灵。亚瑟·柯南·道尔和查尔斯·道奇森绝不乐意在自家花园尽头找到招摇自负、身高六英尺的汤姆·明风。
以下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布莱克伍德杂志》(爱丁堡:1820年9月)上,并在《西勒诺斯评论》(小仙境:1821年4月)上再版。可以说它具备了十九世纪早期二流作品中常见的种种毛病,若作为文学作品看待,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如果精读此文便会发现,它揭示了这个神秘种族的诸多内幕,其中关于仙子及其后代之间复杂关系的描述尤其具有启发性。
詹姆士·萨瑟兰教授
阿伯丁大学仙灵研究所
1999年10月
伦敦城的鞋巷有很长一段距离都在绕大弯,但从来没有人考虑它为什么要绕个弯。其实只要抬头看看(然而偏偏没人去看),人们就能看见一座古老的圆形巨塔,很明显巷子是为了给这座塔让路才拐弯的。
这只是环绕汤姆·明风大宅的众多高塔之一。自年轻时起,汤姆就很喜欢四处旅行,见识各种事物;为了旅行方便,他在世界各地都建了塔。第一座塔直达鞋巷;第二座塔占据了苏格兰某湖心小岛的绝大部分;第三座塔俯瞰着阿尔及尔沙漠那哀愁的美景;第四座塔矗立在小仙境某座城市一条名为“干绿街”的大街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汤姆以他特有的炫耀之情把这一系列古怪的建筑命名为“万塔城”,意思是有无数座高塔的城堡。1764年的时候大卫·蒙蒂菲奥里数了一下,总共是十四座。
1780年7月的一天早晨,大卫·蒙蒂菲奥里来到鞋巷塔。他问门房汤姆在哪儿,门房说老爷在书房。
大卫穿过回音幽幽的昏暗走廊,登上宽大的石阶。他高高兴兴地向周围的人问早安,但人家只是冲他疑惑地点点头,而且还很奇怪似的看着他——不管他来过多少次,这儿的人对他都不大习惯。他说不上英俊潇洒,也不算古怪难看;身形亦是十分寻常。他喜怒不形于色,既看不到咄咄逼人的鄙夷,也显不出恍然自失的迷醉。他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气,处处为他人着想而已。万塔城的居民为此感到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在脸上挂着那么一副表情。
汤姆不在书房。屋里只有九位仙灵公主。九张漂亮脸蛋同时转过来盯着大卫。九种不同颜色的丝质长裙令人眼花缭乱。九种不同气味的香水令人头晕目眩。
她们都是汤姆·明风的孙女。珍爱公主、金戈公主、纯白公主、泪眼公主、烈焰公主是一支系;野蜂蜜公主、湖畔哀歌公主、逝去真爱之吻公主、指间青鸟公主是另一支系。
“奥·大卫·本·以色列,”珍爱公主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说着把手递给他。
“您正忙着,殿下。”他答道,“我怕打搅了您。”
“完全没有,”珍爱公主说,“我们在给表亲写信,尽亲戚的义务,如此而已。请坐,奥·大卫·本·以色列。”
“你没说我们是在给表姐妹写信,”野蜂蜜公主说,“你没说清楚。我可不希望犹太医生会以为我们是在给别的什么表亲写信。”
“当然是给我们的表姐妹。”珍爱公主说。
“我们不认识表兄弟们。”烈焰公主对大卫说。
“我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湖畔哀歌公主补充道。
“就算知道,我们也不会追着给他们写信。”纯白公主强调。
“虽然听说他们都很英俊。”泪眼公主说。
“英俊?”珍爱公主反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他们到底英不英俊。我也不想知道。我压根儿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哦,对极了,我的好姐姐!”泪眼公主笑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你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问题。”
珍爱公主狠狠瞪了她妹妹一眼。
大卫赶紧问:“你们这在给哪位表姐妹写信啊?”
“伊格莲……”
“妮妙……”
“伊莲……”
“和摩根娜。”
“都是些丑八怪。”珍爱公主说。
“又不是她们的错。”野蜂蜜公主颇为宽容。
“她们会离开很久吗?”大卫问。
“啊!”烈焰公主惊讶。
“呀!”珍爱公主诧异。
“噢!”野蜂蜜公主不解。
“她们被赶走了。”金戈公主说。
“期限是永远……”湖畔哀歌公主说。
“……零一天。”烈焰公主补充道。
“我们以为这件事尽人皆知了。”纯白公主说。
“祖父把她们赶走了。”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
“她们把祖父惹恼了。”指间青鸟公主说。
“祖父对她们的事情感到非常生气。”湖畔哀歌公主说。
“她们被送到一所房子里。”珍爱公主说。
“不是什么好房子。”纯白公主说。
“是间破房子!”泪眼公主的眼睛很是闪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男仆!又蠢又脏、手脚难看、关节长毛的男仆!肯定不会对她们怀有任何敬意的男仆!”泪眼公主随即换上一副无所不知的神秘表情,“不过也许会对她们心怀不轨。”
珍爱笑起来。大卫脸红了。
“那座房子在森林里。”指间青鸟公主说。
“不是什么好森林。”金戈公主说。
“是很恶心的森林!”泪眼公主激动地说,“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蜘蛛爬虫的森林,黏糊糊、臭烘烘……”
“你们的祖父为什么把她们送到这么一座森林里?”大卫赶紧打断她。
“哦,伊格莲结婚了。”珍爱说。
“还是偷偷摸摸地。”湖畔哀歌公主说。
“我们以为这件事尽人皆知了。”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
“她嫁给了一个基督徒。”珍爱公主解释道。
“是她的羽管键琴老师!”金戈公主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弹协奏曲弹得真美。”纯白公主说。
“他还有极好看的……”泪眼公主刚开了个头。
珍爱公主接嘴道:“泪,请你闭嘴!”
“姐姐们,”野蜂蜜公主甜甜地说,“等你们中的哪位被送到阴暗潮湿的森林去了,我们也会写信给你的。”
“其实,在她刚开始每天学羽管键琴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因为在卡特赖特先生来之前,她并不怎么喜欢音乐。后来他们每次上课都关着门,这令我倍觉扫兴,因为我个人很喜欢羽管键琴。所以,你们知道,我只能趴在门缝上偷听,但是整整十五分钟我一个音都没听见,只是偶尔几声不成调的叮当声,感觉好像是他们不小心碰到琴键了。有一天我想进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但是我去拉把手,却发现他们把门反锁了……”
“安静,吻!”湖畔哀歌公主说。
“她名字简称‘吻’,”泪眼公主向大卫解释,“事实上她没和任何人接过吻。”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大卫说,“如果说伊格莲公主是不经祖父允许就结了婚的话,这的确很不好。因为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孩子们必须征求父母的意见,或者说监护人的意见。但是父母们——或者说像我们现在的情况,祖父母们——是不应该只从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角度去衡量那位未来新人的,他们应该看重年轻人的品行,还有他们在一起会不会过得幸福。而且,孩子自己爱谁才是最为重要的……”
大卫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十分深刻地阐述了父母与子女二者之间的责任,与此同时,野蜂蜜公主带着一脸不信任和不喜欢的神情看着他,珍爱公主大声打哈欠,泪眼公主比画着无聊以至于晕厥的动作。
“……但是就算伊格莲公主为此惹怒了她祖父,”大卫不解地问,“为什么她的姐妹也要跟着受罚?”
“当然是因为她们没有阻止她。”纯白公主解释。
“因为她们没告诉祖父伊格莲在干什么。”湖畔哀歌公主说。
“我们以为这事已经尽人皆知了呢。”指间青鸟公主说。
“那个羽管键琴教师后来怎么样了呢?”大卫问。
泪眼公主睁大了她那双紫罗兰色的明眸,带着一脸急切的神情俯下身,但是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我打下第三只乌鸦,在给它剥皮的时候发现,它的心脏居然是整粒的钻石,真被那老妇人说中了!所以,你看,这个下午也不算是白费。”
汤姆·明风有个坏习惯,他老是还没进屋就开始说个不停,结果听他说话的人只能听个结尾。
“什么?”大卫问。
“不算是白费。”汤姆重复了一次。
汤姆身长六尺,而且他的相貌即使对于仙灵王子而言,也是极为英俊的(各位务必知道,在仙灵社会中,贵族都会令自己比普通仙子更漂亮,他们将此举视为义务)。他非常健康,皮肤几乎像蛋白石一样微微发光,叫人不敢直视。最近他不戴假发了,露出他本身的头发,又长又直,呈鲜亮的栗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整个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三四千年以来,他一直都“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他环顾四周,挑起形状完美的眉毛,刻薄地说:“橡树和梣树呀,屋里怎么这么多女人!”
伴着一阵丝绸裙衣的窸窸窣窣声、开门关门的咔嚓声和突然淡去的香水味,转眼间所有的公主都消失了。
“你到哪儿去了?”汤姆拣把椅子坐下,拿起报纸,“我昨天就在等你。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昨天我没法来,我看病人去了。今天上午我也不能待太久,我得去看看蒙克顿先生。”
蒙克顿先生家住林肯,是一位富有的老绅士。他给大卫写信说他左半身疼得蹊跷,大卫在回信中提出了一些治疗和用药的意见。
“倒不是说他有多信任我,”大卫开心地说,“他也咨询了一位爱丁堡的医生和一位都柏林的方士。林肯一位药剂师也拜访了他。我们几个的法子相互抵牾,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谁也不信。现在他写信说他要死了,就把我们都召集去。苏格兰医生、爱尔兰方士、英格兰药剂师,还有我!我对这次见面相当期待!和同行见面交流是最有趣、最有益不过的事情了。你不觉得吗?”
汤姆不置可否。“那老头儿真的病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
汤姆接着看报纸,然后又有些恼火地放下,皱着眉头说:“我觉得我得跟你一起去。”他等着大卫对这个决定表示高兴。
这是怎么了,大卫心想,汤姆觉得去林肯很好玩吗?医学方面的冗长对话他肯定没兴趣,那边只有满腹牢骚的年迈患者、满是霉味的空气和死寂的病房。大卫准备表述一下这方面的意思,不过他忽然想到,实际上汤姆去林肯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卫是威尼斯一位著名拉比的儿子。从青年时起,他就习惯于和那些严肃的犹太长者辩论怎样才能做到品端行正。这样的对话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他很自然地认为小小的辩论对他人亦能有所裨益。因此他得出结论,要是谈话够长且表达正确,就一定会令听话人快乐、向善。出于这种考虑,他常常一周和汤姆·明风吵上好几次,但是收效甚微。眼下,在羽管键琴教师的新娘及其姐妹这个问题上,他正好有很多话要说,而骑马北上的路途又十分遥远,这正是谈话的好机会。
随后马也备好了,大卫和汤姆上马出发。他们没走出多远,大卫就说开了。
“谁?”汤姆心不在焉地问。
“伊格莲、妮妙、伊莲和摩根娜四位公主。”
“哦对,我让她们去悯我公国边境那片森林里住着……你们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呃,我忘了,反正就是那儿。”
“但那可是永久流放!”大卫不无担心地大声说,“那些可怜的女孩们,你怎么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
“如你所见,我非常忍心。”汤姆回答,“不过谢谢你关心。说实话,一切减少家里女人数量的办法都是好的。大卫,我跟你说,那些丫头们废话太多了。当然我话也不少,但是我做得更多。我整理书房;我经营着三个剧院、两个管弦乐队和一所大学;在大仙境我也有无数兴趣爱好;在我统治的所有地方都有总管、法官和学监,他们所有人都会考虑我的兴趣;我还参与了……”汤姆扳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数道,“……大仙境内的十三场战争。最离奇的一次是我和石像怪结盟之后,又和他的死对头阿普里尼夫人结盟,然后同时对他们发起进攻……”汤姆说到这儿顿了顿,冲着马耳朵皱皱眉,“那感觉就像是在和自己打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仿佛认真思考了片刻,但是没得出任何结论,于是摇摇头接着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我自然有很多话题可说。但是那些小丫头什么也不干。一丁点事情都不干!绣绣花、上上音乐课什么的。哦,还看英国小说!大卫,你看过英国小说没有?没有就别去自找麻烦了。那就是通篇废话,全是在讲名字好听的女孩们怎么结了婚。”
“这正是我想说的,”大卫说,“你的孩子们没有合适的职业,他们自然会干出一些傻事来。你觉得呢?”
大卫常常就家长的职责问题对汤姆进行说教,这令汤姆厌烦不已,因为他觉得自己称得上仙族家长中的楷模。他给儿孙们提供了非常富裕的生活,只在极个别情况下才杀死某个子嗣。
“年轻姑娘们在结婚之前都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汤姆说,“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我承认对于如何纠正人类姑娘们的举止,我是束手无策。不过她们从学校毕业到结婚也就几年时间,而仙族的姑娘们却要经历好几百年。你就没办法管好女性亲属吗?难道事事都要模仿人类?咳,看你的穿戴就跟你真的信基督一样!”
“你还不是一样。”汤姆反击。
“你把你仙子才有的长眉毛也修整了。”
“那我至少还有眉毛,”汤姆反驳道,“你的胡子呢,犹太人?摩西戴过灰色假发吗?”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大卫那顶打着整齐小卷的假发,“肯定不戴。”
“你甚至不说你们自己的语言!”大卫正了正他的假发。
“你也不说。”汤姆回应。
大卫立刻回答,犹太人和仙子不同,犹太人以传统为荣,他们在祈祷和各种仪式上说希伯来语:“还是回到你女儿孙女的话题上来吧,你们在墣落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这话十分无礼。“墣落”这个词令汤姆十分恼火。日常穿着洁白亚麻衬衣配深蓝外套、指甲修剪得整齐精致、头发油亮得如同抛光桃花心木的人,简言之就是品位高雅修养良好的绅士,绝对不喜欢有人提起他生命中头两三千年曾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度过,而且还穿着(还是在他终于愿意穿衣服的时候)粗羊毛短袍和烂兔子皮。
“在墣落的时候,”汤姆非常尖刻地咬着字眼,以表示懂礼貌的人都不提这个话题,“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出现。小孩们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辈的情况下出生成长。我根本不记得我父亲是什么人,而且对这个问题也一向不感兴趣。”
两点钟的时候,汤姆和大卫到了诺丁汉郡,这地方曾因绿树成荫而闻名。当然,这座森林肯定不如原先那么茂密,但是依然有相当数量的古树——汤姆决定向其中那些他认为重要的朋友致以敬意,同时也对那些举止欠妥的表示轻蔑。汤姆招呼朋友的时间太长了,大卫渐渐开始挂念起蒙克顿先生来。
“可是你说他其实没病。”汤姆说。
“我根本没这么说!而且,不管他有病没病,我的职责就是尽快去给他看看。”
“很好,很好!你真是暴躁啊!”汤姆说,“你要去哪儿?路在那边。”
“可我们是从另一边来的。”
“不,我们走的是这边。呃,好像是,我不清楚。不过两条路最后是要会合的,所以哪边都无所谓。”
汤姆指的路很快变成狭窄难走的羊肠小道,通到一条大河边。一座又小又破的镇子坐落在河对岸。路在对岸又重新出现了,而且越往前就变得越宽,好像是它离开那座小镇,满怀信心地前往更快乐的地方去了。
“真奇怪啊,”汤姆说,“桥呢?”
“好像没有桥。”
“那我们怎么过河?”
“有渡船。”大卫回答。
一根长铁索一头拴在河这边的石柱上,另一头拴在河对岸的石柱上。在河对岸停着一艘古旧的平底船,两根铁链把它固定在铁索上。一个年迈的船夫沿着铁索把船摆渡到河的这边。汤姆和大卫牵马上船,老船夫又把船划回另一边。
大卫问船夫那座镇子叫什么名字。
“索尔斯比,先生。”船夫回答。
索尔斯比地方不大,也就几条小街,房屋凋敝,有着脏兮兮的窗户和残破的屋顶。一架老式手推车被丢在一条貌似主街的路上。镇上有个小广场,还有自由市场之类的地方,可是里头都长满了刺丛和杂草,仿佛是告诉外人这地方多年没有过真正的集市了。镇上只有一处看起来仿佛是绅士的居所:一座高大古老的房子,由灰色的石灰岩建成,其上有重重高耸的山墙和许许多多的烟囱。这房子固然陈腐不堪,但也有种叫人肃然起敬的模样。
索尔斯比唯一的旅店叫作“命运之轮”。招牌上画着很多人被绑在一个大轮子上,由命运女神来转动,那女神被画成一个肤色红润的女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是蒙着眼睛。为了配合小镇的颓败气质,画家特意省略了那些惯常代表好运的形象,只着力表现那些被绑在命运女神轮子上的人,他们要么被碾成碎片,要么被咒骂着死去。
看到这副光景,犹太人和仙子都赶紧策马前进。他们正要上大路的时候,大卫听见有人喊“先生们!先生们!”随后是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于是他停下来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匆匆跑过来。
这人长得非常古怪。他的眼睛很小,而且几乎全然无色。他的鼻子就像一团面包球,圆圆的耳朵呈粉红色,放在婴儿头上或许很可爱,但是绝对不适合他。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挤在脸的上方,仿佛是因为和嘴巴吵了架,被后者独自霸占了下半张脸。他穿得非常破旧,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头发楂。
“你们没交过路费,先生们!”他喊道。
“什么过路费?”大卫问。
“什么?!就是渡船的钱!过河的钱!”
“哦对。不过,我们付过钱了,”大卫说,“我们把钱付给了摆渡的人。”
那个怪模样的人笑了。“不对,先生!”他说,“你付的是小费,摆渡人的小费!但是过路费是另一回事。每个过了河的人都要付过路费。钱交给温斯坦利先生,我负责征收。一人一马六便士,两人两马就是十二便士。”
“你的意思是说,”大卫有些惊诧,“每个人只要路过这个晦气地方就要付两次钱?”
“根本没有过路费,大卫,”汤姆心不在焉地说,“这个坏蛋只是想让我们给他十二便士。”
那个怪模样的人仍然微笑,不过他的眼神着实恶毒。“这位先生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侮辱我,”他说,“骂人是免费的。但是请允许我告诉二位,我不是坏蛋。我是律师。哼,是的!远到索斯维尔的人都会跑来咨询我这个律师。不过我的主要工作是打理温斯坦利先生的田产事务。先生,我的名字是普利·维茨!”
“律师?”大卫说,“哦,请原谅!”
“大卫,”汤姆喝道,“你见过哪个律师像他这样?瞧瞧他!他那双鞋都快散架了,只有无赖才穿!他那件外套上全是洞,只有叫花子才稀罕!而且他不戴假发!他肯定是个混混!”他说着从马背上俯身下来,“你可以走了,痞子。再见!”
“这些是我的破衣服,”普利·维茨冷冷地说,“我的假发和好衣服在家,彼得·道金斯来跟我说有两位先生坐渡船过了河,没付钱就想离开索尔斯比,我来不及换衣服就出来了。再说一句,先生们,过路费十二便士,你们付了钱我就走。”
一个地道的犹太人必定会马上付清欠款,而不理论是何时欠下的;一个绅士也绝不会在此类事务上过多纠缠;大卫认为他同时具有这双重身份,因此他急于支付普利·维茨十二便士。仙子对此却另有看法。汤姆决心不付钱。他情愿长年被此人折磨也不愿付钱。
普利·维茨看着争吵不休的两人,最后他建议道:“既然这样,先生们,我想你们可以和温斯坦利先生谈谈。”
他带领两人来到先前所见的那座石灰岩宅邸里。宅子四周环绕着高高的石墙,还有一座石头小院。院里只有两个小石狮子,雕刻得非常粗糙,它们眼睛很圆,似乎满是惊讶,满嘴都是三角形的牙齿,而鬃毛看起来好像一堆树叶。
一个漂亮的女仆出来开门。她扫了一眼普利·维茨和大卫·蒙蒂菲奥里,这二人完全没引起她的兴趣,随后她看见了汤姆·明风,这家伙正在看石狮子。
“早安,露西!”普利·维茨说,“你家主人在吗?”
“不然还能在哪儿?”露西仍然盯着汤姆。
“这两位先生不肯付过路费,所以我让他们来和温斯坦利先生协商。去告诉他我们到了。快去呀,露西。我家里还有事呢。今天我们要杀那头花猪。”
尽管普利·维茨这样催促,露西还是没有马上去报告她的主人。过了好一阵子,大卫才听见从头顶上的一扇窗户里传来某人低声询问的声音,随后是露西的大声回应:“是位英俊的绅士!啊,夫人,他肯定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人!”
“怎么了?”汤姆终于把那对石狮子检查完了。
“那个女仆正在跟她的女主人说你的事。”大卫回答。
“哦。”汤姆应了一声又走神了。
窗户边闪过一个人影。
“嗯,是的,”又是露西的声音,“维茨先生和另外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露西再次出来,请汤姆、大卫和普利·维茨进屋去。他们穿过一连串空荡荡的屋子和走廊,最后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和那些空屋子相比,这间屋子显得怪模怪样,屋里陈设着十分舒适的家具,铺着鲜红的地毯,还有银镜和蓝白花瓷器;但它依然显得阴沉。墙板是深色的木材,窗帘低垂在两扇高高的窗户上,屋里有些昏暗。墙上挂着巨大的雕版画,但是这丝毫没有使房间显得明快,反倒更添阴翳。屋里也有不少名人肖像,他们看起来都不大高兴,好像是正在气头上的时候被画了像。大卫从没见过这么多横眉竖眼的肖像。
房间的尽头,有位先生躺在沙发上,周围堆满了垫子。他身穿绿白二色印花细棉布晨衣,脚上套着土耳其式拖鞋。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女士看样子应该是温斯坦利夫人。
鉴于根本没人引荐,汤姆和大卫只好自我介绍(堪称最尴尬的经历)。大卫对温斯坦利夫妇说了他的职业,而汤姆呢,光凭自报姓名的派头人家就能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温先生非常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并欢迎他们到访(他把自家宅邸称为“米克尔格雷夫大宅”)。不过奇怪的是,他不但没从沙发上起身,而且连腿脚都没动一下。他声音柔和、笑容可掬、模样和蔼,不过脸色却十分苍白,看起来就像是从未出过门的人。
温夫人(她起身鞠躬)身穿一件简单的深紫色丝质裙衣,除了白色蕾丝镶边外全无装饰。她黑发黑眼,稍一微笑就显得楚楚动人。
普利·维茨把汤姆·明风不肯付过路费的事说了一遍。
“啊,不能这样,维茨!不能这样!”温先生立即惊呼,“这两位先生不需要付过路费!他们高贵的谈吐毫无疑问抵得上一切费用。”他又对汤姆和大卫说:“先生们,我极少出门,个中原因且听我随后道来。实际上,我很少离开这间屋子,我的日常生活完全被一些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包围着,就像维茨这种。我简直无法描述见到二位的愉快心情!”大卫皮肤微黑,脸庞与一般英国人不尽相同,这令他颇感兴趣,“我想,蒙蒂菲奥里应该是个意大利姓氏。先生,您是意大利人吗?”
“我父亲生于威尼斯,”大卫说,“但不幸的是,那座城市对犹太人很不友好。我们现在定居伦敦,希望能融入英国生活。”
温先生微微点头,毕竟没有比想当英国人更正常的事情了:“衷心欢迎您,先生。我很高兴地告诉您,对于信仰不同宗教的人我全无任何偏见。”
温夫人弯下腰,凑近她丈夫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温先生轻声说,“今天我不换衣服。”
“您病了吗,先生?”大卫问,“是否需要我……”
温先生笑起来,仿佛大卫说了什么笑话:“不,不,医生,您没这么容易挣到医药费!就凭您这么说说,我并不会无端觉得身体不适。”他微笑着转向汤姆·明风:“外国人从来都不能理解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他不知道还有可以休息的时间。”
“我不是说……”大卫很窘迫。
温先生笑着挥挥手,似乎不管大卫想说什么都无所谓。“您没有冒犯我。我很理解您,大夫。”说完他又靠在垫子上,“先生们,我是本该做大事的人。我有能力成功。但是现实却难遂我愿;看这镇上的情况,我连最小的抱负都实现不了。你们已经看到索尔斯比了。我敢说你们肯定被吓了一跳:它是如此破败,镇上的人也是如此的闲散。看看维茨!在别的地方,律师是受人尊敬的人物。其他地方的律师不会自己杀猪;其他地方的律师都穿天鹅绒外套,衬衣也不会沾上肉汤。”
“的确如此。”汤姆远远望着那位律师。
大卫很讨厌雇主对仆人们态度恶劣,他转头看着维茨,看他对此作何反应。但是维茨只是微笑着而已,要不是他眼神恶毒,大卫几乎认定他是个十分天真的人。
“但是,”温先生继续说,“我也不愿让你们认为维茨整天邋里邋遢懒懒散散就该受责备。维茨的命运是被索尔斯比的大环境给毁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唉,只是没有桥!”
普利·维茨用胳膊肘碰了碰温先生:“跟他们说说恺撒大帝。”
“啊,”温夫人看起来似乎很警觉,“我想这两位先生可能不想听恺撒的事。他们在学校里已经听得够多了。”
“正相反,夫人,”汤姆温和地反对道,“那些伟大的古代英雄的故事永远不会让我感到厌倦。请接着讲吧,先生。”汤姆重新坐下,用手撑着头,注视着温夫人优雅的身段和美丽的面庞。
“你们应该知道,先生们,”温先生说,“我查阅了小镇的历史,我们的麻烦似乎始于罗马时代。在寒舍,恺撒就是罗马人的代表,他的画像挂在门口的风信子花瓶旁边。我想二位都知道,罗马人在英格兰土地上修建了平坦笔直的道路。其中一条路离索尔斯比很近。事实上,要是罗马人接受他们自己那种勉为其难的笔直原则的话,那条路就该经索尔斯比跨过那条河。不过到了河边他们居然放弃了。他们一定是遇到了难题,我想也许是这片地区沼泽太多,所以他们偏离原定路线,从纽瓦克过了河。他们在纽瓦克修建了寺庙、集市,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而索尔斯比仍然是一片沼泽地。这只是个开始,此后人们还对索尔斯比干了很多不道德的事。”
“安妮·鲁特莱尔夫人。”普利·维茨提醒道。
“噢,温斯坦利先生,”做妻子的勉强微笑着说,“我可不同意了。是的,我必须提醒你,明风先生和蒙蒂菲奥里先生根本不想和安妮夫人扯上关系。我想他们对历史完全不感兴趣。”
“啊,不,夫人,”汤姆说,“历史是很离奇的。后人只记得君主们无聊的演讲,却忘了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内阁里满是头发灰白、大腹便便的老头,个个看起来都一样,谁会关心这些人?但是,如果说真正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我是说用激扬的言辞描述古代英雄,却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了!”
“安妮·鲁特莱尔夫人,”温先生压根没理睬他们,径自说道,“是一位住在奥辛顿的有钱寡妇。”(温夫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她的肖像就挂在那个小书桌和座钟之间。据传她打算拿出一大笔善款在此地修桥。既然她允诺了修桥,所以应她的诺言,索尔斯比镇就此建立。但是在最后关头,她改变主意,修了一座诵经堂。蒙蒂菲奥里先生,我想您一定不知道那是什么。诵经堂就是一座小礼拜堂,教士们在里头主持仪式,为死者超度。尽管很丢脸,我还是得承认,这是我们祖先干下的迷信之事。”
“伊丽莎白女王。”普利·维茨冲着大卫和汤姆挤挤眼睛。很明显他逮着了机会为刚才所受的侮辱报复温斯坦利先生。要没有维茨煽风点火,温先生可能也不会说这么多傻话。
“没错,维茨,还有伊丽莎白女王。”温先生愉快地说。
“伊丽莎白女王!”温夫人惊呼起来,“哎呀,她是最不讲理的人了!你非要说女王的话,不妨说说其他几位吧。玛蒂尔达?安妮?”
汤姆尽可能地凑近温斯坦利夫人,仿佛他有很多关于玛蒂尔达王后和安妮女王的意见想要跟温夫人交流似的,但是他还没开口,温先生就说:“明风先生,伊丽莎白女王的画像就在窗户和穿衣镜之间。在伊丽莎白时代,索尔斯比的人靠做扑克牌为生。但是女王却把做扑克牌的专利权授予了一个年轻人。他写了一首诗赞颂女王的美貌。我估计,她那时已经六十五岁了。因为这事,全英国除了那个年轻人以外谁也不能做扑克。他成了有钱人,而索尔斯比的人却一贫如洗。”
温先生接着讲了很多历史小故事,不是准备在索尔斯比修桥却又没修成,就是有人在其他方面损害了索尔斯比的利益。他妻子竭力掩饰他的愚蠢,同时也竭力想把自己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但是他根本不理她。
他尤其蔑视奥利弗·克伦威尔。这位大人的肖像高挂在壁炉上方。奥利弗·克伦威尔本来预定要在索尔斯比展开一场重大战役,但是最终没有开战,使得索尔斯比空欢喜一场,没能迎接到两支跃跃欲试的军队。
“很明显,”大卫终于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自己修一座桥。”
“啊,”温先生说,“你当然会这么想,不是吗?我曾经和两位先生谈过,他们常常借钱给别人作为投资。就是伦敦的布莱克维尔先生和巴斯的克拉姆菲尔德先生。我和维茨向他们描述了修桥所能带来的收益,保证他们定能大赚一笔。但是他们都拒绝借钱给我。”温先生看了看墙上的空白处,好像是在盘算着怎么把布莱克维尔先生和克拉姆菲尔德先生的肖像也加入他的“失败者博物馆”。
“但那是很大一笔钱啊,”温夫人说,“你不用跟明风先生和蒙蒂菲奥里先生说具体数目。我有生以来都没听说过那么大一笔钱。”
“修桥确实很贵。”大卫表示同意。
温夫人估摸着修桥这个话题总算该说完了,于是和大卫交谈了几句。他在哪里学的医?他看过多少病人?他是否也收治女病人?很快,话题就从医学领域转向家庭领域,他说起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
“您也结婚了吗,先生?”温夫人问汤姆。
“哦,还没有,夫人。”汤姆回答。
“你结婚了,”大卫提醒他,“你结婚了,你知道的。”
汤姆摆摆手,表示这个问题视不同场合而定。
实际情况是,他有一个人类妻子。十五岁的时候,她有一张调皮的小脸,圆溜溜的眼睛和难以捉摸的性格;汤姆总把她比作小猫。二十岁时,她成了一只天鹅;三十岁时,她是狐狸;接着很快就成了母狗,然后是蛇,再然后是鸡蛇兽,最后是猪。现在没人知道他把她比作什么动物。她已经九十多岁了,其间四十多年都被关在万塔城一个遥远的公寓里。她被严加看管,不能现身,而她的丈夫则很不耐烦地等着有人来报告她的死讯。
汤姆出于礼貌和温斯坦利夫妇交谈了半个小时左右,大卫则急于见到林肯的蒙克顿先生。但是温先生不愿让两位新朋友离开,他反复表示他们应该在此停留一两个礼拜。只有温夫人很理智地向他们道别。
但是他们没能立即离开。去牵马的时候他们耽误了一会儿,正好露西到院子里,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俩:“先生,温夫人想单独和您谈谈。”
“哈哈!”汤姆似乎早有预料。
“不,先生,不是您!”露西行了一礼表示歉意,“是这位犹太医生。”
温夫人在卧室等着。房间非常大,家具却很少,只有一把椅子、一个柜子,外加一张四柱大床,帷柱上挂着绿色的锦帐。温夫人站在床边,姿势僵硬,神情紧张,两手握得紧紧的——一切迹象都表明她非常忐忑。
她首先为打搅他表示歉意。
“完全不麻烦,”大卫说,“一点也不麻烦。您是想问我什么事吗?”
她看着地上:“温先生和我已经结婚四年了,但是我们还没有孩子。”
“哦,”他想了想,“你们是否有一方对夫妻之事感到厌恶?”
“没有,”温夫人叹气道,“至少他还没逃避做丈夫的这点责任。”
一切有关不孕不育症的常规问题大卫都问过了,温夫人也都一一坦率地作答。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大卫对她说,“您不会生不出健康的宝宝的。保持健康,温斯坦利夫人。我只能给您这个建议。保持乐观,也许……”
“唉,但是我曾希望……”她犹豫了一下,“作为外国的先生,您也许能理解,我希望您有一些有别于英国医生的办法。您提出任何建议我都不会畏惧。为了孩子我能忍受任何痛苦。我一直都这样想。露西认为我应该吃一点奇形怪状的红萝卜和防风草根,而且最好能说服温斯坦利先生一起吃。”
“为什么?”
“因为它们看起来像人形。”
“啊!哦,当然,我明白。嗯,总之它们也没什么害处。”
大卫以友人般的关爱向温夫人道别。他亲切地同她握手,真诚地祝她早日梦想成真。没人比她更应该梦想成真了。
汤姆已经骑上马。大卫的马就在旁边。“怎样?”汤姆问,“她说什么了?”
“她需要个孩子。”大卫说。
“什么?”
“这事令她备受折磨,以至于愁眉不展。”
“小孩子是很烦人的。”汤姆马上扯到了自己身上。
“对你来说也许是很烦,但是人类女性却不这么认为。孩子们是我们的后代。再说,所有的女性,不管是仙子、基督徒还是犹太人,都希望有一个具体的对象让她关爱。我不认为她能爱上她丈夫。”
大卫边说边跨上马,他每次上马总要费点周折。等他终于坐好却惊讶地发现汤姆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呢?”他心想,“哼,要是他觉得我会等他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了,我要去林肯。”
大卫径直往林肯的方向去了,但是他还没出镇子就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回头张望,希望是汤姆跟上来了。
可惜那是普利·维茨,他也骑着马。就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相貌丑陋等方面而言,那匹马和他本人倒十分相似。“蒙蒂菲奥里先生,”他说,“温斯坦利先生热切希望您和明风先生能参观他的田产,他指派我做二位的向导。我已经和明风先生说过了,但是他说他在索尔斯比还有别的事,无暇他顾。他说请您去也一样。”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大卫问。
普利·维茨满怀自信地微笑着:“温先生说您二位也许能为他修一座桥。”
“他怎么会这么想?”
“走吧,走吧!你们以为我们索尔斯比的人都是傻瓜吗?一个英国大老爷和一个犹太人一起旅行!世界上最有钱的两个家伙!如果不是找机会赚大钱还能是干什么呢?”
“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他不是什么英国大老爷,我也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犹太人。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在旅行。我只是去林肯而已。”
“随您怎么说。但是正巧温先生的田产在林肯公路的两侧。您往那边去的话就肯定会看到。”他笑了笑,接着说,“我和您一起去,好给您介绍那边的名胜。”
在温先生的田里,杂草长得和麦子一样茂盛。几个瘦骨嶙峋、愁容满面的大人和小孩正在驱赶鸟雀。
“可怜的人!”大卫心想,“他们确实在为别人的不道德行为受苦。我真希望能说服汤姆去修座桥!但是这怎么可能?我甚至不能说服他爱自己的孩子。”
大卫沉浸在忧愁中,普利·维茨则忙着介绍温斯坦利先生的田产(全部亩产极高),还说要是温先生愿意排涝或施肥的话,亩产定会增加两三倍。
又走了一段,普利·维茨指着几座植被茂盛的山丘说,那山脚下存有极厚的黏土。他说温先生决定在此建立工厂,生产各种陶器,前提是如果他愿意。
“我相信,”普利·维茨说,“陶瓶和陶盆如今很受追捧,很多人都靠这门生意发了财。”
“对,”大卫叹气道,“我也听说了。”
他们又来到阳光普照的山边,周围长满瘦瘦的桦树,不时有微风吹过。普利·维茨说这里埋藏着丰富的煤矿,只要先生愿意,他可以采煤,然后卖到诺丁汉或伦敦。
“那你跟我说说看!”大卫恼怒地说,“他为什么不去做呢?采煤!制陶!种麦子!为什么他都不去做呢?!”
“哦,”普利·维茨依然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是我叫他别做的!我建议他等到桥修好了再做这些事。不然他怎么把麦子、陶器或者煤运到有需要的人手中?光是运货他就会损失一半的收益。”
大卫看着那些被荒废的田产,越发觉得不宜现在赶去林肯。
“不管怎么说,”他想,“蒙克顿先生那边已经有两个医生了,且不算那个爱尔兰方士。而这些可怜的索尔斯比人却孤立无援。难道我不该留下来说服汤姆帮他们修桥吗?可是我要说什么他才会听呢?”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目前没有任何答案,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说:“维茨先生,我们必须回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回索尔斯比!”
他们一回到米克尔格雷夫大宅,大卫便赶紧翻身下马,寻找起汤姆来。他穿过空荡荡的石头走廊,恰好透过一扇门看见温夫人和露西在花园里。她们好像非常激动,正用惊讶的语气互相说着什么。大卫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去了花园。他一到花园,正好看见露西爬上石凳往墙外张望。
“它到维茨先生的房子了!”她说。
“什么?怎么了?”大卫问。
“刚才有三个小男孩来找我们。”温夫人很是不解。
“他们还唱着歌。”露西说。
“哦,孩子们都喜欢唱歌。”大卫说,“我家的两个小男孩,以实玛利和约拿就喜欢唱儿歌,歌词说的是一个挤奶女工和一头奶牛……”
“对,您说得对,”温夫人打断了他,“但这次不一样!那些男孩们背上长着翅膀。他们乘着系满丝带的金色小船滑过天空,还抛撒这玫瑰花瓣。”
大卫站到露西旁边往墙外张望。果然,在远远的天边,有一艘小小的金船恰好滑过教堂塔楼。大卫隐约看见三个小小的人影,手里拿着笛子,仰着头似乎在唱歌。
“他们唱的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温夫人十分困惑,“我听不懂。可能是意大利语吧。”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完全遮住了傍晚金色的夕阳。温先生躺在沙发上,用手捂着眼睛。
“温斯坦利先生,”他妻子叫道,“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温先生睁开眼睛,很高兴看见大卫站在他面前:“啊,蒙蒂菲奥里先生!”
“我和露西在花园的时候……”
“亲爱的,”温先生轻声责备道,“我正要和蒙蒂菲奥里先生说话呢。”他对大卫笑了笑:“您刚才逛得开心吗?我想这周围的景色可不算引人入胜。但维茨说您十分愉快。”
“景色确实……非常美丽。明风先生在哪儿?”
门突然开了,汤姆走了进来。
“温斯坦利先生,”他说,“我决定替您修一座桥!”
汤姆向来喜欢让满屋子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他发呆,眼下他的怪癖肯定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随后温先生开始说他是多么高兴,多么感激不尽。“我也考虑过此事,”他说,“或者说是维茨先生替我考虑过。我想您肯定也希望能翻倍地收回投资,也就是说,维茨先生可以告诉您其中细节……”他开始快速翻阅一些文件,大卫断定他以前肯定看都没看过一眼。
“完全不用操心这些事,”汤姆说,“我不会索要任何回报。蒙蒂菲奥里先生常常对我说,必须给子女们找份正当工作,温斯坦利先生,于是我想到,这座桥若是修不好,您的子女也会无所事事,也会变成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在精神上永远不会取得任何成就,行动也永远不会果敢坚定。”
“哦,是啊!的确如此!”温先生说,“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制订一个修桥计划了。我画了草图。我把它们放在屋里的。维茨估计工程只需两年时间——甚至更少!”
“哦,”汤姆说,“我没耐心做那么久的工作。我今晚就能完成,从午夜开始,黎明前结束。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就一个。温斯坦利先生,您和您所有的仆人,还有蒙蒂菲奥里先生,你们必须在午夜时分到河岸边去见证我的桥是如何修建的。”
温先生当即表示,不光是他和温夫人以及仆人们会到场,全镇的人都会到场。
温先生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大卫逮住机会对汤姆说,他简直太高兴了,汤姆居然同意修桥,但是汤姆仿佛心不在焉(他平时可是特别喜欢被人感谢的)。他和温夫人说了句话,便很快离开了房间。大卫听见他低声说:“夫人,我希望您喜欢那首意大利曲子。”
大卫现在不得不在索尔斯比待到次日早晨。温先生派了一位仆人去林肯告知蒙克顿先生,蒙蒂菲奥里先生还在半路上,要明天才能到。
还没到午夜,索尔斯比的居民就都聚集到命运之轮旅店。为此,温先生特意穿戴整齐。奇怪的是,他还不如他的衣服引人注目。他一穿上外套和马裤,平素的悲剧与浪漫气氛就消失殆尽了。他站在三脚凳上对衣衫褴褛的小镇居民说,他们必须感谢那位善良慷慨的绅士,因为他要为大家修一座桥。温先生继续说,这位先生很快就会现身,并接受大家的谢意。
可是汤姆并没有出现。温夫人也没有出现,这令她丈夫非常生气,他叫露西回米克尔格雷夫大宅去找她。
温先生对大卫说:“我很好奇,明风先生怎么能在一夜之间修好一座桥呢?是一座铁桥吗?我听说最近有人在什罗普郡修了一座铁桥。真令人吃惊。可能铁桥比较容易搭建吧。或者是木桥?剑桥就有一座木桥……”
就在此时,脸色苍白、惊恐不已的露西出现了。
“啊,你来了!”温先生说,“夫人呢?”
“怎么了,露西?”大卫问,“发生什么事了?”
“啊,先生,”露西哭着说,“我跑回家去找夫人,但是我刚到大门口,却发现两头狮子冲着我吼叫。”
“狮子?”大卫说。
“是的,先生!它们在我脚边跑来跑去,还用尖牙咬我。我那个担心啊,它们就算不把我咬死也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真是胡说八道!”温先生叱责道,“索尔斯比根本就没有狮子。要是夫人决定不来的话,那是她的事。不过老实说,我对她的行为十分不满。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索尔斯比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他说完走开了。
“露西,那两头狮子有多大?”大卫问。
“看起来比西班牙猎狗大一点点。”
“唔,真奇怪。狮子比那大得多才对。你确定……”
“哦,大小有什么关系?它们总归是可怕的野兽。”露西不耐烦地大声说,“它们的利齿比别的动物多三倍,吼叫声大得很!唉,上帝宽恕我!我吓坏了,马上就逃走了!要是那可怜的夫人出来的话,狮子肯定会扑向她的!要是天黑她没看见它们的话就完了!”她说着又哭起来。
“别哭了,孩子,”大卫说,“别怕。我去找你的女主人。”
“不止是狮子,”露西说,“整个镇子都很奇怪。到处都开着花,鸟也叫个不停。”
大卫走出旅店,刚一出门就被什么东西撞了头。是树枝。命运之轮旅店旁边有棵树。白天它还普普通通,但是现在却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几乎遮住了整个旅店。
“真奇怪!”大卫心想。
树上结满了苹果。
“6月结苹果,”大卫心想,“越发离奇了!”
他又看了看。
“马栗子树上结苹果!怪到家了!”
借着月光,大卫看见索尔斯比确实变得非常奇怪。无花果长在山毛榉树上。接骨木被石榴压弯了枝子。常青藤上结满了沉甸甸的黑莓,几乎快从墙上掉下来了。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变得果实累累。干涸、古旧的窗棂突然充满生机,长出了嫩芽,伸展着枝叶,绽放出花朵并且结了果实。门框也完全变了形,砖头被挤到一边,好些房子都快倒塌了。马路中心的旧马车上长出一丛银色的桦树枝,它的破轮子则长出了荆棘,夜莺在那儿歌唱。
“汤姆到底干了什么?”大卫非常不解。
他来到米克尔格雷夫大宅,门口有两只很小的狮子。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更像石头的了。
“我猜,”大卫暗想,“既然狮子是汤姆变活的,那它们应该不会伤害我。”
狮子们张开嘴,发出可怕的吼声——像极了大理石裂成碎片的声音。大卫又向门口走了一步。狮子们跳起来,咆哮着,又咬又抓。
大卫转身跑开了。他回到命运之轮旅店时,午夜的钟声响了。
八十里外,一位剑桥的学生从睡梦中醒来。那位学生(名叫亨利·科尼利厄斯)想要继续睡觉,但是却发现那个梦(和桥有关)在催促着他。他下了床,点起蜡烛坐在桌边。他想画一座桥的草图,却怎么都画不出来(虽然他心知最近在哪个地方见过)。
于是他穿好裤子、靴子和外套,趁夜色出去思索一番。没走多远,他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书商爱德华·杰克逊正穿着睡衣站在店门口。他没戴那顶令人肃然起敬的假发,只扣着一顶油腻腻的睡帽。他一手拿着一本四开本大书,一手拿着黄铜烛台。
“拿去!”他一看见亨利·科尼利厄斯就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然后他把书塞进科尼利厄斯手中。科尼利厄斯万分惊讶,因为他欠着杰克逊的钱,杰克逊发誓再也不卖书给他。
月光如此明亮,科尼利厄斯看起书来一点儿也不费力。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在一家旅店的马厩里,朱庇特正站在月光里,它是整个剑桥最快最健壮的骏马。朱庇特已经束好鞍辔,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科尼利厄斯没有多想就跨上马背。朱庇特立刻出发了。
科尼利厄斯平静地翻着书。他实在太专心了,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偶然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有无数银色和蓝色的线条刻在黑色背景上。一开始他以为这是树上结的霜,但是他转念想到现在是6月,天气非常暖和。而且那些图案更像是从高空俯瞰月光笼罩的田野、农场、森林和草原。但是没关系,实际情况如何并不重要,他又接着看书。朱庇特在星空下悄无声息地飞奔着。
“啊,原来如此!”科尼利厄斯对自己说。
然后又说:“我明白了。”
又过了一会儿:“但这需要大量的石头!”
几分钟后,科尼利厄斯和朱庇特降落在索尔斯比对岸的河边。
“嗯,”科尼利厄斯低声说,“和我想的一样!桥还没建起来。”
科尼利厄斯眼前呈现出一片最离奇的建筑工地。无数的木材和石材堆放在岸边,而且随时还有成队的马匹拉来更多。到处都有工人在忙碌。其中一些牵着马,另一些在发号施令,还有更多人举着灯火,把它们挂在树上。奇怪的是,这些人都穿戴着怪模怪样的睡衣、睡帽、外套和裤子。有个家伙急急忙忙赶来索尔斯比,居然穿着他老婆的裙子和无边帽,可他并不介意,提起裙角就干上了。
在这些忙碌的人中,有两个人站在一边专心谈话。“你是建筑师吗?”其中一个说着,朝科尼利厄斯大步走来,“我叫约翰·阿尔弗雷顿,诺丁汉的石匠。这位是维克莱先生,大名鼎鼎的工程师。我们等你来告诉我们这是要修什么。”
“都在这儿哪!”科尼利厄斯举起那本书(詹巴蒂斯塔·皮拉内西的《想象的监狱》)。
“哦,是要修监狱吗?”
“不,只需要修桥。”科尼利厄斯指着图中一座大桥,它旁边就是座死气沉沉的监狱。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对岸有一群怪里怪气、安静得可怕的人。“那些是什么人?”他问。
阿尔弗雷顿先生耸耸肩:“任何时候,只要有勤劳的人在工作,就总有闲人在旁边看着。先生,你最好别去管他们。”
一点钟的时候,河面上搭起了巨大的木质脚手架。脚手架上挂着很多火把、灯笼和蜡烛,它们发出的光芒照亮了索尔斯比的房子和那些围观的人。小镇旁边仿佛停着一只圣保罗大教堂那么大的萤火虫。
两点钟的时候,亨利·科尼利厄斯感到万分失望。因为河流太浅,容纳不下皮拉内西的桥。他建不出原先设想的那么高的大桥了。但是石匠阿尔弗雷顿先生对此毫不介意。“别着急,先生,”他说,“维克莱先生会做些改动的。”
维克莱先生后退了几步。他把假发推到一边,这样就更方便挠头了,随后他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画了一番。
“维克莱先生满脑子好点子,知道怎样帮我们建成大桥。”阿尔弗雷顿接着说,“维克莱先生在北方修建了很多著名的运河和高架桥。他是非同寻常的天才。他不善言谈,可他却承认他对我们的进展表示满意。噢,很快就能完工的!”
四点钟的时候桥修好了。两道半圆形的石拱横跨在河上,每一道都砌着未经打磨的石头桥栏。大桥造型古雅、气势恢宏,颇具意大利风格。它在伦敦必然会非常引人注目;在索尔斯比,它更是睥睨着周围的一切。可以这么说,再不会有人对这镇子瞅上一眼;大家眼里除了这座桥,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两道石拱之间竖着一块石牌,上面刻着很大的字:
THOMAS BRIGHTWIND ME FECIT ANNO DOMINI MDCCLXXX
大卫一整夜都在问镇上的人有没有看见汤姆哪儿去了。桥一修好,他又跑去问工人们。其中一个舒了口气,睡眼蒙眬地低声说:“玛丽,孩子哭了。”另一个衣着时髦的青年,用手撑着头说:“戴文菲尔德,把酒给我,给这位好伙计。”还有个戴着灰色假发的人,除了喃喃念叨数学公式,还不停背诵着曼彻斯特各大桥梁和高架桥的长度与高度的数值。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下来,整条河都变成了银色。大卫抬头一看,发现汤姆正大步从桥上走过。他手揣在裤兜里,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气。“她太美了,我的桥,你说是吗?”他说,“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加上一些深浮雕作品,表现上帝送来西风、天使、蝎尾狮、独角兽、狮子、鹰马兽以助我灭敌。你觉得呢?”
“不用了,”大卫说,“这桥本身就很漂亮了,不需要额外的装饰。你为这些人干了件好事。”
“是吗?”汤姆对这点全然不感兴趣,“老实说,我仔细想了想你昨天的那些话。我的孩子们确实很傻,他们大都游手好闲,不过今后我也许会让他们担负起责任,或者干些有益的工作,谁也说不准。也许他们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呢。”
“真是太好了,”大卫亲了亲汤姆的手,“完全是你的作风。当你决定你给儿女们做出表率的时候,我们最好坐下来讨论一下究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哦,”汤姆说,“我已经开始做了!”
他们回到索尔斯比去牵马,方才得知温先生的仆人从林肯回来了,带来了蒙克顿先生于昨夜去世的消息。(“你看,”汤姆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你说过他真病了。”)仆人还说,英格兰药剂师、苏格兰医生和爱尔兰方士三个人一整天都在客厅里一起聊天、打牌、喝雪利酒,连蒙克顿先生去世都没能打断他们。
“不管怎么说,”汤姆看了看一脸失望的大卫,“去吃早饭怎么样?”
于是仙子和犹太人骑马过了桥。令大卫惊讶不已的是,他发现他们瞬间置身于一个阳光灿烂的广场,这广场长得望不到头,挤满了服饰精美的人,他们一边呼吸着早晨的空气,一边用意大利语互相问好。有着精美外墙的房舍和教堂矗立在四周。喷泉里海神尼普顿和其他神话人物的雕像喷出闪亮的水柱,落进大理石池子里。石质花盆里玫瑰盛开,四周弥漫着上好的咖啡和新鲜面包的香味。但真正美丽的还是清晨的阳光——像水晶一样澄澈,像蜂蜜一样甜美。
“罗马!纳沃那广场!”大卫叫起来,回到故乡意大利令他万分高兴。他又回头看了看桥那头的索尔斯比和英格兰。那边的景象就像隔了一层脏兮兮的玻璃。“可是别人过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
汤姆用仙灵语说了句什么,大卫可听不懂那种语言。但是从汤姆漫不经心耸肩的动作来看,这句话大致可以翻译成“管他的呢”。
经过大卫一连几年的劝说和争辩,汤姆终于原谅了伊格莲私自结婚的行为,同时也原谅了她的三个姐妹隐瞒真相的行为。伊格莲和卡特赖特先生得到了一所位于巴斯坎登广场的房子和一笔年金。伊格莲的两个姐妹妮妙公主和伊莲公主回到了万塔城。不幸的是,摩根娜公主却在那座黑暗森林的小破屋里遭遇了一些事情,从此失踪了。不管大卫怎么努力,他始终没法让任何人对她的命运产生半点兴趣。既然汤姆对这个问题已经厌烦到极点,妮妙和伊莲两位公主为了取悦她们的祖父,觉得最明智之举莫过于就当摩根娜从未存在过。
索尔斯比的那座桥,作为一座仙桥,没能给小镇带来任何财富,因为温斯坦利先生依然懒于将任何致富计划付诸行动。但是两年后,当温先生正向游客们介绍这座桥的时候,一部分栏杆似乎很神秘地移动了位置,温先生跌进河里溺死了。他的田地、黏土地、煤矿等等都由他的幼子鲁修斯继承。在温夫人和鲁修斯的努力下,土地得到了很好的耕种,黏土也被利用起来,煤矿也建好了。普利·维茨参与了不少生意,全都大获成功。可惜财富于他并不合适。成为有钱人之后他非但没有变得轻松快乐,反而终日思考邻居和朋友们的贫苦生活,最终把自己搞得憔悴不堪。
除了鲁修斯·温斯坦利以外,剩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成了个不同寻常的人,一方面英俊无比,另一方面却脾气古怪,我想读者们不会对此感到惊奇。他的举止不像是小地方的领主,倒有点像索尔斯比的国王,他凭借不太靠谱的魅力、变幻莫测的性格和独断专行的手腕统治着小镇,这一切无疑让认识汤姆·明风的人备感熟悉。
此外他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天赋。在某个牧师的日记里我们能发现一条1806年夏天的记录,记述了他和他的同伴骑马来到索尔斯比桥(小镇现在就叫这个名字),发现这里异常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了,他们以为这儿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在新桥客栈的院子里,这位牧师遇见一个马夫,于是询问为什么这个小镇安静得如同坟墓。
“啊,”马夫回答,“可以的话,请您再小声点儿,先生。鲁修斯·温斯坦利,本镇高贵博学的大老爷昨夜喝醉了,这会儿正头疼着呢。他的房子就在不远处,您可以看见。头天晚上他要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鸟儿就不得歌唱,马儿就不得嘶鸣,狗儿也不得吠叫。猪必须安安静静地吃食。风必须赔着小心,把树叶轻轻地吹落,连河水都必须悄无声息地流淌。”
这位英国牧师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整个镇子笼罩在古怪的气氛中。所有的居民都害怕鲁修斯·温斯坦利。他们相信他懂魔法,而且很频繁地施法。”
虽然索尔斯比桥的居民以鲁修斯为傲,他仍令他们感到不自在。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他们不得不承认鲁修斯是有点奇怪;尽管他三十岁生日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他却丝毫没有变老。而鲁修斯自己呢,当然不可避免地对索尔斯比感到厌烦了,尽管他设法让无数女士深爱着他,尽管他根据自己的心情变化天气,甚至有一次他让所有的猫狗都说起纯正的英语,而镇上的居民却只能互相喵喵汪汪地叫唤。
1852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鲁修斯骑马踏上他父亲的桥,从此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