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1月

艺讯（八）：评《关于英格兰魔法的伟大复兴及其他》（附：威灵顿公爵大人特聘常任魔法师乔纳森·斯特兰奇所撰《半岛战争后期所用魔法之综述》），约翰·沃特伯里（波蒂斯海德勋爵）著，伦敦：约翰·莫雷出版社，1814。

作为诺瑞尔先生所器重的助手和亲信，作为斯特兰奇先生的好友，波蒂斯海德勋爵当之无愧是为近期魔法事件撰史的不二人选，因为在不少事件中，他本人也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诺瑞尔先生和斯特兰奇先生的每一样成就在报纸及评论刊物上都已得到广泛讨论，但假如能看到事实真相的全部，波蒂斯海德勋爵这本书的读者对他二人成就的理解就会更上一层楼。

对诺瑞尔先生比较虔诚的崇拜者会告诉我们，诺先生1807年春天来到伦敦时，羽翼丰满，已然是“英格兰最伟大的魔法师”“当代第一大奇才”。然而，从波蒂斯海德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和斯特兰奇都经历了初期摸索阶段，信心与技艺才逐渐提高。波蒂斯海德除了谈及二人的成就，并未忽略他们所遇到的挫折。第五章就写到他二人和王家骑兵卫队之间长期的争执，过程极富悲喜剧色彩。争执自1810年始，当时一位将军异想天开，打算把骑兵的马都换成独角兽，让士兵能将法国人的心脏刺穿。可惜，这妙法一直没付诸实施——独角兽的数目远不够骑兵人手一匹；实际上诺瑞尔先生和斯特兰奇先生到现在一匹都没找到。

勋爵作品后半部分究竟有没有价值就更值得讨论。此时他已不再对事实进行叙述，转而为什么才是、什么不是体面的英格兰魔法下定义——换句话说，也就是规定什么是“白魔法”、什么是“黑魔法”。这部分内容没什么新鲜的。读者您只要看一眼近期的魔法评论员文章的话，就会发现大家的看法奇迹般的整齐划一：所有人都在照搬同样的史料，所有人都在使用同一套论据得出结论。

也许到了该问问这一切是为什么的时候了。我们对任何领域知识的理解，都会因合理异议及辩论而取得发展。法学、神学、历史、自然科学之下都有不同门派，可为什么在魔法领域内我们只能听见唯一一种陈词滥调？我们不禁发问，既然所有人似乎都对那唯一的真相深信不疑，何来辩论的必要？这令人厌倦的统一论调在近期关于英格兰魔法史的著述中尤为明显，每重复一遍，就显得愈加离奇。

八年前，该书作者发表的一部《写给孩子看的乌衣王的历史》，可谓同类题材作品里的精品。该作品为读者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魔法的奇诡、绮丽描绘得活灵活现。现在的他怎又佯装以为真正的英格兰魔法始于十六世纪的马丁·佩尔了呢？在《关于英格兰魔法的伟大复兴及其他》第六章里，他声称佩尔曾有意识地清除英格兰魔法中比较黑暗的成分。提出这样大胆的论断，他甚至没打算给出证据支持——也好，因为这样的证据根本不存在。

根据波蒂斯海德书中见解，由佩尔树立的魔法传统经希克曼、兰切斯特、古博、贝拉西斯及（我辈称之为白银时代魔法师的）其他魔法师逐渐完善，如今已在诺瑞尔先生和斯特兰奇先生这里发扬光大并臻至境。这种见解必是斯特兰奇先生和诺瑞尔先生想方设法捏造的。可它根本说不通。马丁·佩尔和其他白银时代魔法师从没打算为英格兰魔法打基础。他们记录的每条咒语、笔下的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重现他们前辈（我辈称之为黄金时代魔法师）的丰功伟绩：托马斯·高布列斯、拉尔夫·德·斯托克塞、温切斯特的凯瑟琳以及前辈中的前辈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马丁·佩尔是这几位的忠实信徒。他从未停止怨恨自己晚生了两百年。

英格兰魔法复兴最离奇的特点之一，是人们对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态度。如今，他的名字似乎只有在对他口诛笔伐的时候才被提起。这就如同戴维先生、法拉第先生等一切自然科学巨匠被迫在讲课之前先将艾萨克·牛顿贬低、咒骂一番。就如同我们德高望重的外科医师在发表医学领域新的研究成果之时，总要把威廉·哈维的歪门邪道写进前言。

波蒂斯海德勋爵在书中用很长一个章节去证明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是英格兰魔法的缔造者，因为在他之前，英伦三岛也曾有过魔法师。这点我并不否认。我必须极力否认的是：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之前我国有过任何魔法传统。

让我们具体来看波蒂斯海德勋爵大书特书的那些早期魔法师。他们都是谁呢？亚利马太的约瑟是其中一位，他从圣地而来，种下一棵魔法树，保护英格兰国土不受侵害——可我从未听说他在此久留并来得及将自己的法技传授给本地居民。梅林是另外一位，可既然他母亲家是威尔士人，而父亲来自炼狱，若照波蒂斯海德、诺瑞尔和斯特兰奇所追求的那种体面的英格兰魔法来规范，他根本算不得什么魔法师。况且梅林带出什么徒弟或信众了吗？我们一个都叫不上来。不过，人们的普遍观点总算正确了一回：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离开仙境、创建北英格兰王国之前，魔法在英伦三岛早已绝迹。

波蒂斯海德本人在这一点上似乎也心存疑虑，他担心论据无法令读者信服，于是又力图证明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魔法本质不正。而他所举的实例究竟能否支持这一结论，从文中根本看不出。让我们来审审其中一个实例。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都城纽卡斯尔由四座魔法森林环绕，这说法尽人皆知。这四座魔法森林分别被称作“大汤姆”“阿斯摩太的堡垒”“小埃及”和“瑟罗的祝福”。它们四处挪移，偶有传闻说它们曾将前来此地蓄意谋害城内居民的人活活吞掉。吃人的森林在我们眼中自然是诡异而恐怖的，而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那个时代的人是不是也这么以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证明。那个时代是凶残暴力的时代，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是黑暗世纪的君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的君王应当做的事情：保卫自己的城池与臣民。

乌斯克格拉斯的行为是否道德，往往很难判定，因为他的动机十分模糊。在所有黄金时代魔法师中，他是最神秘的一位。谁也不知道1138年的时候他为何让月亮从空中消失并游遍英格兰的河流湖泊。我们不知道1202年的时候他为何与冬天起了争执，将其赶出他的王国，于是其后四年间，北英格兰一直享受着夏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为何都在1345年5—6月间连续三十个夜晚梦见他们齐聚一片暗红色的平原，头顶淡金色的天，共建一座高大的黑塔。他们夜夜劳作，早上从自己床上起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到了第三十个夜晚，当黑塔及其防御工事全部完工，这个梦才不再来干扰人们的睡眠。所有这些故事——尤其是最后一个——都能让我们感受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大事可能会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据一些学者推测，高塔位于乌斯克格拉斯从路西法手中赁下的那部分地狱，乌斯克格拉斯是要兴建一座要塞，好向地狱里的敌人宣战。然而马丁·佩尔不这么看。他认为修建高塔这工程和三年后在英格兰暴发的黑死病之间有关联。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统治的北英格兰王国，那场瘟疫带来的危害比毗邻的南方省份要轻得多。佩尔认为这是由于乌斯克格拉斯事先建造了某种防御机制。

可照《关于英格兰魔法的伟大复兴及其他》一书的意思，对这种事情，我们甚至无权思考、发问。照诺瑞尔先生和波蒂斯海德勋爵的意思，对某些事物若只是一知半解，当代魔法师就不得染指。但是，我要说，正是因为一知半解，我们才必须研究它们。

英格兰魔法是我等魔法师赖以生存的一座奇屋，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为它打好了基础。若置其基石于不顾，我们只有灭亡。研究这些基石、摸清其性质，我们才知道它托得起什么、托不起什么。不然，裂缝就会出现，透进天晓得哪里来的风；条条走廊会引我们走向从未打算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波蒂斯海德这部作品虽包含不少相当有价值的内容，却也将当代英格兰魔法核心之处那极为荒谬的矛盾体现得淋漓尽致：我辈魔法界的领军人物一直强调要将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印记从英格兰魔法中抹个一干二净，而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们所施的一切法术，都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魔法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