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丧冀
1808年1月
哈里大街沃特府上的仆人们坚信,诡异的景象、悲哀的声响已经把他们缠住了。厨子约翰·朗里奇和伙房丫头们常听见钟声叮当,调子十分忧伤,搅得他们心慌。约翰·朗里奇对史蒂芬·布莱克说,只要这钟声一响,过去哪些熟人去世了、哪些好事落空了、哪些不幸降临了,立马想个一清二楚。听着听着,大家都变得失魂落魄,感觉生活没了意义。
年纪最小的两个伙计杰弗里和阿尔弗雷德则饱受笛子和小提琴声的折磨,这声响,杰弗里最早在坡夫人的晚宴上就听过。乐曲似乎总来自隔壁。史蒂芬带着他俩把整座宅子搜了个遍,证明没人演奏这样的乐器——然而徒劳,两个小伙计仍然感到害怕,郁郁不乐。
岁数最大的伙计罗伯特的表现,令史蒂芬最为困惑。自打相识之日起,史蒂芬就觉得罗伯特是个明白人:办事认真、可靠——简而言之,他是世上最不可能胡思乱想、吓唬自己的人了。而如今,罗伯特坚持说他能听见房子周围长起一片无形的树林。只要手里的活儿一停,他就能听见树枝像幽灵般刮擦墙壁、敲打玻璃,树根在地基下悄悄伸展、挪松墙砖。罗伯特说这片树林年岁古老,充满邪气。闯进去的话,树丛里藏着的人要防,树木本身也要防。
可是,史蒂芬反驳道,稍微有点规模的林子,离他们这儿最近的也在四里以外的汉普斯特德西斯园区。那边的树都长得规规矩矩的,不会包围人家的房子,想着把它们压垮。史蒂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罗伯特只管摇头、发抖。
唯一让史蒂芬感到安慰的是,这些古怪的念头把仆人之间的分歧都抹平了。伦敦仆人不再关心乡下仆人说话有多慢、举止有多老套,乡下仆人不再向史蒂芬抱怨伦敦仆人如何戏弄他们、如何骗他们空忙一场。所有仆人团结一心,一致认为这栋房子闹鬼。一歇工,他们就坐在厨房里,互相讲听来的故事:哪些房子闹过鬼、哪些房子出过事,以及住在那里的人后来都遭了哪些灾。
坡夫人的晚宴后大约过了两个礼拜,一天晚上,仆人们又聚在灶火旁,继续大家都热衷的消遣。史蒂芬不一会儿就听腻了,回自己的小屋去看报纸。还没看上几分钟,就听见铃铛响。于是他放下报纸,穿上黑外套,跑去看哪里需要他。
在厨房通向管家卧室的小过道里,有一排铃铛,每只铃铛下面都拿棕色的漆整整齐齐地写着相应房间的名字:威尼斯客厅、黄客厅、餐厅、坡夫人起居室、坡夫人卧室、坡夫人衣帽间、沃特爵士书房、沃特爵士卧室、沃特爵士衣帽间、丧冀。
“丧冀?”史蒂芬心想,“丧冀是什么东西?”
当天上午,他才给挂好这副铃铛的木匠开过工钱,账都登在本上了:付给埃莫斯·贾德,在厨房过道挂九个铃铛,铃铛下面漆房间名字,共四先令。可眼前却有十只铃铛,对应“丧冀”的那只铃声大作。
史蒂芬心想:“可能是贾德跟我开玩笑呢。好吧,明天我就让他回来,把铃铛重新修好。”
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爬上一楼,逐个房间察看;全都空无一人。于是,他又上了二楼。
楼梯尽头有一扇门,史蒂芬从来没见这儿有过门。
“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史蒂芬不认识。这声音虽然轻,穿透力却出奇的强,仿佛没通过耳朵,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钻进了史蒂芬的脑子。
“有人在楼梯上!”这个轻悄悄的声音接着说,“是用人吗?快进来,我要人伺候!”
史蒂芬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跟房门一样诡异,要是别人让史蒂芬描述一下它的样子,史蒂芬会说它的装饰风格属于“哥特式”——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够概括眼前奇景的词了。然而,根据爱克尔曼先生所著《艺术的宝库》中的插图,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哥特式装潢,在这间屋里是找不到的。这里见不到中世纪的尖屋顶,见不到花样繁复的木刻,也见不到富有宗教色彩的连环图案。屋里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由粗糙的青石板铺成,已经磨得破旧不堪,表面高低不平。屋顶也是石头砌成的拱顶。透过墙上一扇小窗,看到的是星光闪烁的夜空。窗户上一块玻璃都没安,冬夜的寒风吹透了整间屋子。
一位皮肤苍白的先生正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打量自己的倒影。此人生得一头极其浓密的银发,仿佛大蓟的绒毛,此时一脸不满的神色。“啊,你可来啦!”他愤愤地瞪着史蒂芬,“在你们府上,就算喊破喉咙,都没人应!”
“十分抱歉,先生!”史蒂芬说,“我是真没听说您在这儿。”他心想,这位先生肯定是沃特爵士或坡夫人请来的客人——可就算这位先生的来历解释清楚了,这间屋子又是打哪儿来的呢?先生们常被请到家中小住,可从没见谁请来个屋子的。
“您看我怎么伺候您,先生?”史蒂芬问道。
“你怎么这么傻!”满头白毛的先生大嚷起来,“你不知道坡夫人今晚要到我府上参加舞会吗?我手下的用人跑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怎敢站在美丽的坡夫人身边?”
这位先生抱怨得有理:他的脸没刮,一头怪发乱作一团,衣服也没穿好,身上只裹着一件老式的睡袍。
“我马上就来,先生。”史蒂芬向他保证,“可我先得把刮脸的工具找到。我估计您不知道用人把剃刀拿哪儿去了吧?”
这位先生耸了耸肩膀。
这间屋里没有梳妆台——其实,屋里统共也没几件像样的东西:一面镜子、一把破旧的三脚凳,还有一把古怪的刻花椅子,看样子是用骨头做的。史蒂芬不相信那是人骨头,可看上去特别像。
三脚凳上托着个漂亮的小匣子,史蒂芬在匣子旁边发现了一把精巧的银剃刀。地上摆着一只破旧的白镴盆,里面盛满了水。
奇怪的是,这间屋里竟然没有壁炉,只有一架锈迹斑斑的铁火钵盛着滚烫的煤,煤灰喷到地上尽是脏印子。史蒂芬把那盆水放到火钵上加热,随后替这位先生刮脸。待收拾完,这位先生对镜审查,大呼满意。他脱下睡袍,只穿一条睡裤,耐心地站着,由史蒂芬拿鬃刷为他按摩。史蒂芬注意到,一般男士经过这番款待,身上会发红,就像焖熟的龙虾,而这位先生却苍白依旧,只是皮肤透出一层白光,好似月亮或是珍珠蚌散发的光芒。
史蒂芬从来没见过比这位先生身上更精美的服装:他的衬衫洗熨得极其细致,皮靴如同黑镜一般闪闪发光。最漂亮的要数他那一打细纱白领巾,每一块薄得好似蛛网,硬挺得赛过印制乐谱的纸张。
替这位先生梳洗打扮,总共花去两个钟头——史蒂芬知道,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这位先生对自己的外表特别在意。在此过程中,这位先生却是越来越喜欢史蒂芬了。“瞧你多会打理头发,我手下那蠢货连你一半都不如,”他叹道,“系细纱领巾这种精细活儿——哼,他连听都听不懂!”
“其实,先生,我就爱干这种活儿,”史蒂芬说,“真希望沃特爵士听我的劝,多注意注意衣着打扮,可他们搞政治的,没兴趣往这方面走脑子。”
史蒂芬帮这位先生穿上草绿色的外套(材质极佳,样式入时)。接着,这位先生走到三脚凳旁,把凳子上的那只小匣子拿在手里。这只匣子是瓷制的,表面还嵌了银饰,大小看着比一般的鼻烟盒稍长些。史蒂芬夸它颜色好看:算不得淡青,也算不得浅灰,说是薰衣草的蓝、丁香花的紫,也都不那么确切。
“是呀,它漂亮极了!”这位先生激动地说,“可制作起来实属不易。染料里面得调进名门望族里老姑娘的眼泪——这些人一辈子守住无瑕的贞节,从未品尝过真正的幸福!”
“可怜人啊!”史蒂芬说,“幸亏这种匣子不多。”
“哦,我不是说匣子因为这眼泪才稀罕——她们的眼泪我那儿有满满好几瓶子呢——真正金贵的,是调配颜色的技术。”
这位先生此时已变得非常可亲,非常健谈。于是史蒂芬想都没想就问:“先生,您拿这么漂亮的小匣子装什么呢?鼻烟吗?”
“不是!这里面装着我一件特别珍贵的宝贝,今晚的舞会上,我要让坡夫人戴上它!”他说罢打开匣子,史蒂芬看见里面放着一只白白的小手指头。
第一眼,史蒂芬感觉有些不对劲,然而这种感觉立刻淡了下去。假如有人问起,史蒂芬会说,先生们经常拿小匣子装着手指头带在身上,这种事儿他见多了。
“这匣子在您家有年头了吧,先生?”史蒂芬礼貌地问。
“没有,时间不长。”
这位先生把盖子合上,将匣子放进了口袋里。
随后,他和史蒂芬肩并肩欣赏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史蒂芬不得不承认,他俩的容貌是那样相衬:皮肤一个是微微亮的乌黑,一个是半透明的乳白——各自代表着一种阳刚之美。白毛先生此时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瞧咱们多么英俊啊!”他惊叹道,“我才发现我犯了个大错!我把您当成这里的仆人使唤了!您绝不可能是仆人!您如此英俊,如此有威严,充分说明您出身高贵,也许继承了王室血脉!我猜您跟我一样,也是来这里做客的吧?刚才我命令您做事,实在冒犯。多亏您的帮助,我才能体面地去迎接坡夫人,谢谢您啦。”
史蒂芬笑了:“别这么说,先生。我就是个仆人,沃特爵士手下的仆人。”
白毛先生惊讶地挑起了眉毛。“像您这般英俊聪慧的人怎能做奴仆!”他仿佛受了震动,“您这样的人应当去做大片土地的统治者!我倒要问问,若不是为了显示我们超凡脱俗的高贵,俊丽的外表还有什么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肯定是您的敌人合伙谋害您,夺走了您的一切财产,把您推入下等人的圈子。”
“不是这样的,先生。您误会了。我一直都做仆人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白毛先生迷惑地摇了摇头,“你们这里肯定有秘密,等我有空一定要好好调查调查。不过,咱们先说现在,为了感谢你把我的头发打理得这么好、服务这么周到,我邀请你参加我今晚的舞会!”
这个提议非同小可,史蒂芬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要不就是个疯子,”史蒂芬心想,“要不就是什么思想激进的政客,打算消灭阶级之间的区分。”
于是他发了话:“先生,您的好意我心知肚明,但还是要请您三思而行。您的贵客希望在舞会上看到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同伴,若是发现有个用人混在里面,我敢说他们会备感羞辱。您的好意,我万分感谢,可我实在无意冒犯您的客人、坏您的好事。”
这番话似乎令白毛先生更加震动。“瞧这思想,多么高尚!”他叹道,“为了照顾他人的心情,情愿牺牲自己的快乐!唉,我得承认,我自己就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看来,我更得交你这个朋友,尽我所能帮你的忙。你那么小心,不愿冒犯我请的客人,可你是不知道,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只要是我或我朋友做的事,他们谁也不敢挑理。要是有谁敢说个‘不’字,哈,直接杀了完事!不过,唉……”这位先生似乎突然变得十分不耐烦,“既然你都来了,咱们还争什么呢!”
这位先生往边上一让,史蒂芬才发现,他们站在一座宏伟的大厅里,身边有一群人正合着忧伤的乐曲跳舞。
他感觉不大对劲,然而就像之前一样,他转眼之间便熟悉了环境,开始四处张望。虽然白毛先生跟他费了不少口舌,初来乍到,他还是害怕被别人认出来。不过,往四下里看了几眼,史蒂芬就放心了:这里并没有沃特爵士的朋友——这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史蒂芬身上正穿着整洁的黑衣、白衬衫,他知道自己这模样扮个绅士是毫无问题的。幸亏沃特爵士从来没逼他穿过用人的制服、戴扑了粉的假发,要是那副打扮,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来。
在场的宾客穿着都格外入时。女士们礼服的颜色相当别致(说实话,大多数颜色史蒂芬以前都没见识过)。先生们穿及膝裤、白色长袜,上衣的颜色有棕有绿有蓝有黑,衬衣雪白发亮,手套洁净无瑕。
然而,就算是华服美衣、歌舞升平,这幢宅子仍透出败落的痕迹,曾经的辉煌已不复存在。大厅里的蜡烛明显不够数,光线昏暗;一把提琴、一支横笛,是演奏舞曲仅有的乐器。
“这肯定是杰弗里和阿尔弗雷德说的那种音乐,”史蒂芬心想,“怪了,之前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见过呢!他们说得没错,这调子确实悲凉。”
他走到一扇没安玻璃的小窄窗户前,往外一看,星光下是一片黑暗深邃、枝叶虬结的树林:“这肯定是罗伯特常说的那片林子了,看上去真是十分凶险的!要按他们说的,还差口钟呢?”
“有钟啊!”站在他近旁的一位太太发了话。她裙衣的色彩有如风雨暗影,项链串起的是毁掉的誓言和留下的遗憾。史蒂芬听这位太太答了他的话,颇是吃了一惊,因为他敢肯定自己刚刚并未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这里确实有口钟,”她对史蒂芬说,“挂在一座高塔的顶上。”
她冲史蒂芬微笑着,敬慕的神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史蒂芬出于礼貌,总得找些话说。
“今天到场的宾客着实高雅,夫人。众多俊美、优雅的人士济济一堂,这种场面我何曾见识过啊。他们个个青春洋溢,我感到很惊讶,这里竟然没有一位年龄稍大些的客人。难道这些先生小姐们就不带着他们的父母、姑舅吗?”
“您这话真怪!”她笑着说,“丧冀府的主人怎么会请那些又老又丑的家伙参加舞会呢?有谁爱看他们呢?再说,我们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年轻了。我们最后一次见爹娘时,英格兰的土地上除了密林、荒野,别无他物。等等,快看,坡夫人到啦!”
史蒂芬在舞池中的宾客中发现了坡夫人的身影。她身穿蓝色的天鹅绒裙衣,正由白毛先生牵着,走向领舞的位置。
这时,那位一身风雨暗影的太太问史蒂芬愿不愿意跟她跳一曲。
“荣幸之至。”史蒂芬说。
别的小姐太太们发现他跳得好,于是他请谁当舞伴,人家都愿意。和一身风雨暗影的太太跳完,他又和一位年轻小姐跳。这位小姐没长头发,闪闪发亮的甲虫拼起一副假发,在她头顶蠕蠕爬动。接下来第三位舞伴,每当史蒂芬的手抚过她的裙衣,她就会忿忿抱怨,说手一碰,她的裙衣就唱不出声了。史蒂芬低头一看,发现她的裙衣上生着一层小小的嘴巴,它们一张一合,唱着曲调高而古怪的歌。
在场的宾客基本都按规矩,每两首曲子就更换舞伴。而史蒂芬发现,白毛先生却拉着坡夫人跳了整整一晚,几乎没跟别的客人讲话。不过,他并没有忽略史蒂芬。二人偶尔四目相对,白毛先生便冲他把头一点、微微一笑,一系列的表情意在说明:即便舞会乐趣万种,唯有史蒂芬光临,他才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