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目标交错 插曲 蒙克菜因剧团
1
“他因为殴打贵族被捕了?”洛克说。
“被戴上镣铐抓走了。”杰诺拉说。
“诸神诅咒……情况有多糟糕?不至于要吊死他吧?”
“地牢囚禁,一年零一天。”阿隆度说,“砍掉打人的那只手。”
“算蒙克莱因走运,他没有踢人。”金说。
“当然,他非常走运。”席尔瓦纳斯从酒瓶上抬起头,“全城只有他躲的那个地方,债主没法追进去剥出他的蛋蛋泡酒!等他们砍掉他那只手,不妨交给我们保管……涂上沥青防腐……绝对是上等的道具,尤其是我演奇界……奇居……魔法师的时候。”
“怎么样才能把他弄回来?”萨贝莎问。
“弄回来?”一个女人从阿隆度和杰诺拉背后走出暗处。她接近中年,肌肉发达,身材粗壮,红褐色的皮肤,灰烬色的头发。“这么简单就能搞掉佳思莫·蒙克莱因,谁会想把他弄回来?还有,为什么有几个陌生人站在我的院子里?”
“我猜他们的身份是顾客,姨妈。”杰诺拉说,“你还记得他们说要加入剧团吧?”
“当然,我的上古历史学得很勤奋。”年长的女人说,“亚丽萨娜·格洛里亚诺,旅馆经营者和半职业的献身烈士,听您吩咐。你们真的在找佳思莫·蒙克莱因?”
“他是我们的雇主。”萨贝莎说,“至少应该是。”
“诸神在上!”格洛里亚诺夫人叫道,搂住阿隆度和杰诺拉的肩膀,“卡莫尔人。他们真的存在!”
“我们和你一样震惊,姨妈。”杰诺拉说。
“很高兴能被你们当成这么诡异的奇迹,”洛克说,“但我们必须见到蒙克莱因。”
“那好。”格洛里亚诺夫人说,“等到他行刑的那天就能见到了,也就是后天。然后再等一年零一天,站在号泣塔门口接他。很容易认,缺了只右手的就是他。”
“律师怎么说?”
“我们请不起律师。”阿隆度说。
“那就说说我们能做什么。”洛克提议,“我们能去见他吗?”
“太能了,亲爱的孩子。”席尔瓦纳斯说,“找到离你最近的一位血统高贵的绅士或夫人,一拳打掉他们的牙齿,你就可以和佳思莫住一间牢房了。”
“该死。”洛克说,“别怪我说得难听,但你们四个似乎恨不得亲手割了蒙克莱因的喉咙……真的存在什么蒙克莱因剧团吗?你们今年夏天不是要上新戏吗?我们的处境很微妙,所以我们需要这份工作,所以看在佩里兰多的分上,请把话说清楚一点。”
“剧团还在,”杰诺拉说,“但短了些人手。全职演员只剩下了阿隆度、席尔瓦纳斯和佳思莫。如果佳思莫能公开露面,另外还有一两个人或许也会回来。”
“你不是演员?”金说。
“舞台助手。”杰诺拉说,“服装、布景、道具。只要自己没有腿不会走,就全都归我管。”
“假设,”洛克说,“天降奇迹,诸神亲手把蒙克莱因弄出监狱,我们今年夏天还有工作吗?”
“我们已经错过了不少彩排的时间。”席尔瓦纳斯说,长叹一声,慢慢躺下去。
“听起来似乎是个肯定的回答。”洛克说。
“真正的问题是没钱。”格洛里亚诺夫人说,“两年前,为了哄我侄女开心,我投资了蒙克莱因剧团,现在他还欠我十二个罗亚尔呢。在他的债主里,我是最好心肠——”
“钱的问题不难解决。”洛克说。
“但已经借不到钱了。”阿隆度说,“我们这些人凭承诺连一粒米都借不到。我们能找到填饱肚子的零工,甚至在街头表演道德剧,但剧团缺少资金……没法雇写手,买服装、面具、灯光——”
“我们没有场地,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杰诺拉说,“我们有两个房间的旧道具和衣服,勉强还能用,都放在这儿,但拖着它们走来走去会变成全城笑柄的。”
“岂止笑柄。”阿隆度嘟囔道。
“我们有一辆马车。”洛克说,“稍等片刻。”他拉着金和萨贝莎从剧团仅剩下的这几个褴褛成员身边走开。
“我们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马车和马身上。”金说。
“我知道。”洛克说,“不如我们卖掉两匹马,只留下两匹?”
“养马需要的时间和金钱都会超过我们的预期。”萨贝莎说。
“对,”洛克说,“但要是不能让剧团重新运转起来,我们就得调转车头一路逃回卡莫尔。假如真的落到这步田地,等我们向锁链解释的时候,我只怕会患上最严重的语言障碍。”
“蒙克莱因殴打贵族又不能怪我们。”金反驳。
“锁链可不希望我们只是随便看两眼就放弃。”萨贝莎说,“他说得很清楚,派我们来就是为了帮蒙克莱因转运。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他脱身。”
“要是做不到呢?”金轻声说。
“那我们至少试过了。”洛克说,“萨贝莎说得对。用尽了所有办法回家是一码事,看见麻烦就退缩是另外一码事。”
“我们需要更多的钱。”萨贝莎说,“目前我还看不到捞一笔大钱的机会,但口袋就是口袋,钱包就是钱包。如果我们——”
“不行。”洛克说,“我们不能偷盗,别忘记。假扮演员带来的麻烦已经远超预期。”
萨贝莎的表情非常危险,洛克还没转身看见就感觉到了,仿佛那是油灯放出的热量。他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萨贝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相信我。我无法强迫你遵守我的命令,但请你考虑一下我的看法,允许我说服你。”
她的表情软了下来。“也许你终究不是无可救药。”她说,“说来听听。”
“我们不熟悉这个城市。”洛克说,“我们不了解警察和黑帮,也不知道能躲藏的地点。要是在卡莫尔,从外面来了几个鬼头鬼脑的扒手,你说我们会怎么想?我们会嘲笑这些乡下人,看着他们问吊。那么好,在埃斯帕拉,我们就是乡下人。另外,我们如果犯错,在这儿可指望不了秘密和约。”
“并不是说我们绝对不能偷点摸点。”他继续道,“但现在还不行。等我们搞清楚情况才可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萨贝莎说,“实话实说,我认为你说得对。也许我太习惯于卡莫尔的舒适了。”
她伸出手,洛克愣了半秒钟,微笑着紧紧握住。
“你们两个是谁?”金说,“洛克和萨贝莎这两身皮是从哪儿搞到的?”
“别傻了,金,咱们行动起来。”萨贝莎甜甜地说,“我们要卖掉马匹,存下马匹,救出蒙克莱因,兑换货币,找到住处。这还只是我这会儿能想到的。”
“格洛里亚诺夫人!”洛克喊道,转身面对女老板,“虽说不想麻烦您,但我们急需几个房间,好卸下马车上的东西。”
“你们真要住下?”
“当然。”洛克说,“还有,别把我们和剧团的其他人混为一谈。我们付钱,现金。”
至少是这几天的钱,他心想。
“哈!”格洛里亚诺夫人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我最不缺的就是房间。”
“吉亚科莫!”萨贝莎吼道,“卡斯泰亚诺!”
卡罗和盖多一溜小跑过来,滑行着在席尔瓦纳斯面前停下。
“这是阿斯诺兄弟。”萨贝莎说,“你们两个,去看看格洛里亚诺夫人怎么安顿我们,然后尽快把我们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
“什么?刚才要我们看马车,这会儿要当他妈的搬运工了?”卡罗说,“您好好坐下监工,要不要顺便做个脚部按摩,再来一杯冰过的葡萄酒?”
“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做。”萨贝莎说,“你要是敢碰一碰我的脚,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快去!”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只除了席尔瓦纳斯,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只是模糊一团。金花几分钟用油布和木棍给躺在地上的演员搭了一顶小帐篷,绅士盗贼把财产搬进格洛里亚诺夫人挑出的两个房间。岁月这东西,虽说会给某些人类增加魅力,却不会善待木板建筑物和保存不良的挂毯,这家旅店就是证明。双胞胎占据一个房间,洛克和金另外一间,萨贝莎接受了杰诺拉的邀请,住进走廊另一头她的房间。
马车搬空之后,金挑了不太健康的两匹马,在杰诺拉的帮助下,把它们安顿进马厩。阿隆度说他有个表哥在加兰河门附近当马夫,于是金请年轻的演员帮忙,牵上比较好的两匹马,去车队驻扎区卖掉。
“那么,”洛克对格洛里亚诺夫人说,“我们要把佳思莫弄回来,因此我们需要律师。”
“我看弄回来了也没用。”她说,“过去这几年我待佳思莫够好的了,就希望我迷途的投资能找到回家的路。”
“再给他一个机会吧。”洛克说,“无论如何,我们来了。我们需要蒙克莱因排戏。我们在家乡没事可做。”
“我一直在想你的热情是从哪儿来的。佳思莫是塞莱斯蒂人,你明白的。喜怒无常。不太靠得住。我和杰诺拉这种好脾气的奥康蒂都受不了他。我告诉你吧,孩子,当初要是知道他是那么一个无底洞——”
“是的,我相信你肯定说得对。”洛克安慰道,“但律师呢?”
“有个人,”格洛里亚诺夫人说,“就住在你们来的那条路上。大家都叫他永远清醒的萨尔瓦德,因为他特别的工作时间。他为我做文书工作。我恐怕很难说他是绅士。他做很多……五花八门的事情……”
“非常好。”洛克说,“好极了。我们就是五花八门的一帮人。”
2
“艾迪恩内·迪兰卡瑞·多明戈·萨尔瓦德。”萨贝莎大声念出大楼临街门口被灯光照亮的名牌,“大律师,盟契法律文书起草者,公证人,遗产与财产分割执行人,韦德兰语翻译和誊写。保全财产,伸张正义,挫败敌人。收费合理。”
洛克和萨贝莎单独来办这个差使,出门前他们清洗了比较容易清洗的部位,去掉多日行路的臭味,脱下肮脏的车队衣着,换上比较看得过眼的行头。这间办公室位于去往慰藉山的荒僻地带边缘,是高雅和鄙俗区域之间的中途站。
办公室里的木家具毫无舒适度可言,墙壁空荡荡的,在洛克看来,这其实是不想让粗暴的顾客有东西可以破坏。小接待台后站着一个梳背头的瘦子,房间对面的楼梯口坐了一个体形大得不寻常的女人。她的黑色棉衣底下显然衬着铁板。
“晚上好。”瘦子说,“有预约吗?”
“非得预约不可?”萨贝莎说,“我们有急事。”
“咨询费两枚铜币,”瘦子说,“加急再加一枚。”
“我们刚从卡莫尔来,”洛克说,“还没有换钱。”
“卡莫尔贝隆也行。”瘦子说,“一比一,再加一枚兑换费。”
洛克从钱袋里倒出四枚铜币。接待员润了润鹅毛笔,拿过一张记录卡。
“二位叫什么?”
“维瑞娜·盖兰蒂,”萨贝莎说,“和卢卡萨·德巴雷。”
“卡莫尔人?”
“对。”
接待员放下鹅毛笔,打开背后墙上的洞口,把记录卡放进去,摇动旁边的手柄。微型升降机上去了,一分钟之后,竖井里隐约传来摇铃声。
“武器不能带上楼。”接待员用指节敲着台面说,“这儿防守严密。交出武器,接受搜身。”
大块头女人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两个人。勒杀索或水果刀也许能夹带进去,但艾迪恩内·迪兰卡瑞·多明戈·萨尔瓦德对更致命的武器显然非常敏感。
“他们挺干净。”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说的是没有武器。”
“上去吧。”接待员指着楼梯说,“祝你们谈得开心。”
永远清醒的萨尔瓦德坐在办公桌前,这张办公桌将房间一分为二,任何人企图扑向他都会被这最后的关卡暂时挡住,他好趁机逃跑或掏出武器。洛克不禁浮想联翩,这家伙这么谨慎,原因不知道是他的客户构成还是他的咨询水平。
“请坐。二位似乎太年轻了,不该落入法律的魔爪之中,你们说呢?”萨尔瓦德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人,一头正在转灰的狮鬃头发向后梳理,像是刚骑了二十分钟的疾驰骏马。他的鼻子撑得住比现在这副娟秀眼镜重得多的东西。凌乱的办公桌上有两只摆在烟斗架上的烟斗,两缕芬芳的轻烟一左一右围着他。“还是说事情与婚姻有关?”
“当然不是,”萨贝莎说,“我们有个朋友遇到了麻烦。”
“详细说说。”
“他殴打了一名地位高于他的绅士。”萨贝莎说。
“你的朋友是被抓了还是逃跑了?”
“他被送进了一个名叫号泣塔的地方。”洛克说。
“棘手。很抱歉,法律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他恐怕会像篱笆似的得到修剪。”萨尔瓦德说,“但这种事情有时候换个角度看也会让人同情。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他当时有点醉。”洛克说。
“我有许多借酒浇愁的客户。这算不上什么挑战。”
“他的种族肤色犹如夜晚,”洛克说,“他是黑皮肤的塞莱斯蒂人。”
“值得尊重,和我们的种族一样历史悠久,宫廷里不乏仰慕者。”
“我们的朋友……近乎于赤贫。”
“但显然他也有伙伴。”萨尔瓦德热情地说,向洛克和萨贝莎伸出双臂,“而且是靠得住的朋友,愿意为他奔走。我的收费很有弹性。还有什么?”
“他拥有并经营一个剧团。”
萨尔瓦德的笑容陡然消失。他拿起左手边的烟斗吸了一大口,放下后又拿起右边的烟斗吸了一大口。他交替着吸了好一会儿,眼睛盯着洛克和萨贝莎。最后,他说:“那么,我们说的是佳思莫·蒙克莱因吧?”
“你认识他?”洛克问。
“我早该通过之前的特征猜到是他,只是你们似乎真的很想救他出来,所以我才跟错了线索。你们为什么要掺和他的事情?”
“我们是演员,他订了我们一个夏天的时间。”萨贝莎说,“我们刚到埃斯帕拉。”
“请接受我的哀悼。我有一点相关的建议可以给你们。”
“您尽管说。”萨贝莎说。
“很多混下九流的人都会失去一只手,换上铁钩。对佳思莫来说,虚荣心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假如明年夏天你们还在埃斯帕拉,等他的断肢愈合了,给他弄个最朴素的皮套就行,还有——”
“我们需要他现在就回来。”萨贝莎说,“要把他弄出监狱!”
“呃,你们救不了他,我这个行当的任何人都做不到。呐,呐,亲爱的,我很不情愿看见你痛苦的表情,因为拒绝上门的客人我也很痛苦,所以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毕竟我是靠别人倒霉挣钱的。二位一定听说过亚马里奥·巴桑迪。”
“实话实说,没有。”洛克说。
“看来你们还真是刚下马车。巴桑迪经营本城的另一个大型剧团——稳定而成功的那一个。再过两个星期,雅玛琳·巴桑迪小姐,他最年轻的妹妹,就将成为雅玛琳·萨尔瓦德夫人。”
“哦。”萨贝莎说。
“我未来的内兄对这位竞争对手的憎恶是出了名的,要是我去为他辩护,呃,不难想象这只会给我的婚姻关系带来……寒意。”
“那你能推荐一个不会有利益冲突的律师吗?”洛克说。
“埃斯帕拉另外还有五位执业律师。”萨尔瓦德说,“他们谁都不会碰这个案子。你们必须明白,如果我不是要结婚,我会非常愉快地接下来。我最喜欢惹恼行政官,经手最底层和最难办的客户——别怪我说得难听。但我的同行,他们更喜欢能赢的官司,而这个案子恐怕赢不了。”
“但你刚想到的那些借口——”
“也许可以减缓罪责。但你必须明白,血统高贵的那些人坚持律法不是为了忍受劣等人的侮辱。我不会援引法律条文,我只会恳求法庭原谅!我会编造赤贫朋友和待哺幼儿的故事。但既然我没法替蒙克莱因辩护,他的审判只怕不会比咱们这次对话更长。”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洛克说。
“申请加入巴桑迪的剧团。”萨尔瓦德轻轻地说,“去灰区的耧斗花酒馆。他们总在那儿喝酒。我可以找雅玛琳说说你们的好话,他们会帮你们找到事情做,哪怕当个群众演员呢。别把自己拴在蒙克莱因身上。”
“谢谢您的好意。”萨贝莎说,“但如果我们想当背景,留在家里一样做得到。加入蒙克莱因的剧团,我们可以自己选择角色。进了如日中天的剧团,我们只能慢慢排队。”
萨尔瓦德又交替着抽了一会儿烟斗,最后揉揉眼睛。“我想我不该给雄心浇冷水,哪怕注定要以泪水收场。但是,孩子们,蒙克莱因是逃不脱惩罚的,除非两个奇迹能发生一个。”
“奇迹。”洛克说,“我们最喜欢追求奇迹。您说说看。”
“第一个,安托妮亚女伯爵签发赦免令。她喜欢做什么都行,但她不会救蒙克莱因。他离她的好意太遥远了。再说最近比起枢密院,她对酒窖总管的建议更感兴趣。”
“还有一个呢?”洛克说。
“蒙克莱因殴打的贵族谅解他,不向行政官提出控告。这个案件就此作罢。然而,你们可以想象蓝血贵族有多么不情愿在同侪面前表现出软弱。”
“是啊。”洛克说,“妈的。我们能怎么和蒙克莱因谈谈吗?”
“这个我就能让你们高兴一下了。”萨尔瓦德说,“与犯人有血缘关系或商业往来的人可以在审判前探视一次犯人。愿意自称什么悉听尊便,但千万不要给他任何东西,否则被抓住了就和他一起接受惩罚。”
“探视一次。”洛克说,“好,很好。呃……在哪儿?”
“埃斯帕拉的心脏地带,军团阶梯的最顶上,有一座带壕沟的黑色石塔,还有一百个认真得恐怖的守卫,哪怕下雨的时候也依然如故,你们不会看漏的。”
3
洛克和萨贝莎爬向军团阶梯的最高处。夜幕渐渐降临,一千名死去的士兵在浓雾中俯视众生。
大理石行军者身穿瑟林王朝的军团铠甲,因为六百年的守护而风化剥落。洛克凭他在卡莫尔见过的绘画和手稿认出了这身制服。他甚至记得他们的部分故事:某位皇帝不满于埃斯帕拉缺少显眼的祖灵玻璃遗迹,下令用人类的丰碑装点这座城市的中心。
据说每尊雕像的蓝本都是一位当时在世的军团士兵,王朝对忧郁的迷恋使得士兵没有摆出凯旋的勇敢姿势,而是垂着头,拖着盾牌,像是在连通帝国各处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他们站在两百码拱形阶梯旁均匀排列的石柱上,原地行军直到永远。
“我们必须找到原告,想办法让他撤诉。”洛克说。
“我们似乎只剩下这一个机会了。”萨贝莎说。
“诸神啊,真希望我们有更多的钱。”洛克说,“只有这么一丁点零钱,去拜访上流社会可不容易。”
“有念头想放弃不偷盗的计划了?”
“有。”洛克说,“但我不会那么做的。”
“只要有这个念头就行。”她微笑道。
“诚实不适合我们这些人。”洛克说。
“我知道。很奇怪吗?我经常问自己,人们怎么能忍受这种生活。”
萨尔瓦德所谓的“壕沟”其实更像个边缘参差的深坑,至少深三十英尺,底下的沟渠里流淌着灰色的污水。想过去只有一条路,是一座抬高的廊桥,入口处有个灯火通明的岗亭。洛克和萨贝莎走向岗亭,四名守卫以扇形站在通道口。
洛克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守卫身上缺少些什么——他们没有带大头棒或长兵器。使用这些武器的人只要愿意,就可以手下留情。这四名守卫只佩戴长剑,而剑尖都指着前方。
“站住。”一个久经风霜的女人叫道,将近中年,脖子和面部布满伤疤。四名守卫都是长期艰苦服役的长相。洛克意识到号泣塔容不得半点玩笑,企图贿赂或挑拨这些老猎狗等于自杀。“你们来干什么?”
“晚上好。”萨贝莎立刻摆出自信但不专横的姿态。洛克见过她的这张脸。“我们来找佳思莫·蒙克莱因谈谈。”
“蒙克莱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娱乐大众。”守卫说,“你一个卡莫尔人想和他说什么?”
“我们是蒙克莱因剧团的成员,他身陷囹圄,我们必须做一些商务安排。律师说在他出庭受审之前,我们有资格探视他一次。”
诸神啊,对洛克来说,欣赏萨贝莎摆布其他人的乐趣,比得上看着全世界随便哪个姑娘脱衣服。听她是怎么选择字词的:是“有资格”,而不是“被允许”这种软弱的说法;特地提到“探视”是告诉守卫她研究过规定,也会严格遵守。萨贝莎不但说出了她想要什么,也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态度:她和洛克将完全尊重法律的权能和执行法律的守卫们。
结果是这名女守卫很愉快地放他们进去了。当然,首先要经过详细得令人尴尬的全身搜查,验看了羊皮纸上的文字,清点了钱袋里的存货,还有长达四十分钟的等待。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洛克心想:只有囚犯才能轻而易举进入监狱。
4
一天里的第二次,洛克和萨贝莎走进被物理屏障分成两半的房间,但这次的屏障是黑铁栏杆。号泣塔的探视室有光滑的石墙和粗糙的石地板,没有窗户、装饰和家具。守卫在洛克和萨贝莎背后锁上门,然后在门口立正站好。
两人又等了几分钟,房间另一侧的门终于拉开。两名守卫带着一个戴手铐脚镣的男人进来,把一根锁链扣在地上的铆环里,这根锁链的另一头连着囚犯的脚镣,因此他最远只能走到离铁栏杆还有两英尺的地方。两名守卫退回墙边,位置与洛克和萨贝莎这一侧的守卫一模一样。
戴着镣铐的男人很高,皮肤像是擦亮的皮靴,头发刮得只剩下一层灰色的发根。他体格魁梧,但绝不笨重。年岁和好胃口增加的重量均匀分布,填平了所有关节和缝隙,还散发着一丝危险的活力。黑脸膛上的两只大眼炯炯有神,直勾勾地盯着洛克和萨贝莎,仿佛眨眼完全不在他的兴趣之列。
“总算有个机会能走下两段台阶,然后又被锁在地上。”他说,“欢呼吧。你们他妈的是谁?”
“你的新演员。”洛克说,“你的非常吃惊的新演员。”
“啊哈哈哈。”蒙克莱因的双下巴动了动,像是吃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你们不是应该有五个人吗?”
“你不是应该在外面吗?”萨贝莎说,“另外三个在格洛里亚诺,正在想办法不让你的剧团散伙呢。”
“真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蒙克莱因说,“很抱歉,现在你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转告你们的导师,我很感谢他的援手。”
“恐怕不行。”洛克说,“他派我们来是为了登台表演,是为了向你学习!”
“想听个教训吗,小子?你发现自己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该以最快速度爬回娘胎里去,因为人生就是一场无底的狗屎盛宴。”
“我们可以把你弄出去。”萨贝莎说。
“前提是你肯配合。”洛克说。
“哦,你们能解放我?”蒙克莱因跪下来,用一只戴手铐的手摸着地面,“你们有一支千人军队藏在城外?他们攻打号泣塔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让我先穿好裤子见人。”
“你认识我们的导师。”洛克压低声音,“你当然知道他的学生是什么人。”
“我认识你们的导师。”蒙克莱因说,“很多年了。我以为他派来的是演员。你们难道不是演员?诸神难道不是这么安排你们的卡莫尔小灵魂的吗?给了你们伶牙俐齿的天赋?”
“我们可以表演。”萨贝莎说。
“可以?但你们是狮子吗?我的剧团里只容得下狮子!”他朝门口的守卫摆摆头,“狮子啊,朋友们,难道不是吗?”
“你他妈给我小声点儿。”一名守卫说。
“明白了吧?狮子!孩子们,你们能吼吗?”
“台上台下都行。”萨贝莎冷冷地说。
“唔。这就有意思了,因为从我这儿看,你似乎只有……多少呢?……十六?十七?除了夜里做梦都还没有亲过嘴,对吧?哈,亲爱的,你上台还凑合……放下头发,像旗帜似的亮出胸部,低俗的观众肯定不至于睡过去。但你——”他转向洛克,“你糊弄谁呢?麻雀似的小骨架,你需要刮胡子吗?你们来这儿往我的屁股里灌勇气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们是你重获自由的唯一机会。”洛克气得七窍生烟,很想说出一大堆不那么有建设性的话。
“自由?为什么?我喜欢这儿。我有饭吃,债主至少到明年才找得到我。埃斯帕拉政府只要我的一只手。妈的,比起有人在街上大吼我的名字,待在这儿还舒服得多呢。”
“你揍的那个贵族叫什么?”萨贝莎说。
“问这个干什么?”蒙克莱因说,“难道对你们打哪儿来爬回哪儿去有用?”
“声音小点儿。”一名守卫斥道,“否则明天就带你出庭。”
“说起来也许不是坏事呢。”蒙克莱因说。“咱们能试试吗?”
“佳思莫!”萨贝莎厉声喝道,“看着我,你个白痴。”
佳思莫认真地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们。”她压低声音说,“但你知道我们的导师是什么人,也知道我们来自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你要是再像驴子似的乱叫,我告诉你我们会怎么做:转身就走。”
“我喜欢这个计划。”蒙克莱因说,“就这么执行吧!”
“你会在这座塔里待一年零一天,然后被剁掉一只手扔出去。你知道谁会等在门口吗?你他妈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卡莫尔人。不只是我们和另外三个在这疱疹小城另一头为你奔忙的朋友。我指的是一大群蛮不讲理、从地狱娘胎里爬出来的对眼混球,他们会带你去兜风。把你和自己的屎尿关在黑箱子里,颠簸十天一路赶回卡莫尔。”
“等一等。”蒙克莱因说。
“你他妈的没有其他债主了,听得懂吗?排在最前面的就是我们。你需要担心的也只有我们。你和我们的角头有一笔交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
“你显然不懂!导师派了我们五个来,话说得明明白白,就是为了帮你的剧团重振旗鼓。你只需要教我们学通这门行当。你宁可破坏交易,侮辱一名角头?很好,愚蠢的小丑,你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年,但等这一年结束,你还会见到我们的。走吧,卢卡萨。”
她猛地转身,洛克全心全意扮演配角,酸溜溜地朝蒙克莱因扯了扯嘴角,也同样转过身去。
“等一等。”佳思莫咬牙道。
“你揍的贵族叫什么?”萨贝莎没有给他时间思考、恳求或酝酿;她转过身,和假装要走时一样迅速。
“波利达齐。”蒙克莱因说,“帕拉佐·科尔萨拉的波利达齐男爵。”
“你为什么要揍他?”
“我在喝酒。”蒙克莱因说,“他想……他来格洛里亚诺找我,想帮我还清所有债务,成为剧团的赞助人。”
“你因为这个一拳打在他脸上?”洛克说,“等我们把你救出去,你还不得挖了我们的心脏?”
“波利达齐是个混球!一个趾高气扬的小混球!他比你大不了几岁,以为我是什么该死的家具,可以买来买去。一个由他冠名的剧团,这是多么风光啊!我花了二十年才建立起自己的班底,不会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为了这个,我情愿进号泣塔,随便哪一天,随便多少年。”
“为什么宁可袭击他,也不让他救活你的剧团呢?”萨贝莎说。她的声音和洛克的心情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他并不关心剧团。”蒙克莱因说,“他只想把剧团像他妈的猎物脑袋似的挂在墙上!他施恩是为了可以随意摆布我们,向他追求的镀金小婊子展示他是多么感性和热爱艺术!我不肯出卖我的好名声,帮助有钱的小崽子泡妞儿!”
“什么好名声?”洛克说,“连你剧团的成员都想看你被野熊生吞活剥。”
“我很乐意提供这头熊。”萨贝莎说,“对所有人都非常不幸的是,我们还是会救你出狱。所以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在牢房里,咬住自己的舌头别乱说话。”
“明天,”洛克说,“这位波利达齐男爵会原谅你的侮辱,不再提出任何指控。”
“什么?”蒙克莱因说,“小子,听我一句。哪怕波利达齐的马裤里有一千条鸡巴,每一条你都从日出到日落细细品尝——”
“他会原谅你的侮辱,”萨贝莎咬牙切齿道,“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救你出去。听懂了吗?我们没有其他牌可以打,所以只能这样。等你出来了,我们再讨论怎么重新开始制作《盗贼联盟》。”
“这个幻想固然美妙,姑娘,但难在需要你我两人都没有发疯。”蒙克莱因轻声说。
“只需要你闭上嘴,守规矩。”萨贝莎说,“还有,我不叫‘姑娘’。绝大多数时候我叫维瑞娜·盖兰蒂,但上了舞台你可以叫我雅玛迪安。”
“是吗?”蒙克莱因笑道,“你这么想就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好几步。先让我看看波利达齐怎么能露出一丝神话般的仁慈吧?然后咱们再谈剧目。”
“回你的牢房吧。”萨贝莎说,“我保证明天咱们还会再见的。”
5
“就算能把他弄出来,”洛克说,“我们也得想办法管住他。”
“他对自己和我们其他人都是个威胁。”萨贝莎说,“把他救出来以后,我们要给他放点狠话,说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人监视和评判他。”
“顺便问一句,雅玛迪安是谁?”
“《盗贼联盟》里最好的角色。”萨贝莎微笑道。
“我还没读过呢。”
“应该快点读,免得好角色都被抢光。”
“有人一路上都霸着不撒手!”
“蒙克莱因肯定还有复本,就在剧团的那堆垃圾里。杰诺拉多半知道在哪儿。但首先我们要让奇迹成为现实。”
“确实是奇迹。”洛克同意。他们正在走下军团阶梯,穿过大理石士兵的凝固队列。雨已经停了,但隐约能听见滚滚雷声。“我们要找到这个波利达齐,说服他原谅我见过的最疯狂的一个混球犯下的最不讲道理的醉酒袭击罪行,而且只能靠我们自己。”
“有想法吗?”
“呃……也许吧。”
“说吧。我想办法闭上了佳思莫那张嘴,让他听完我们的看法,我今天的劳力已经卖完了。”
“看着你折磨他真是赏心悦目。”洛克说,“不过话说回来,你永远——”
“现在没时间灌我迷魂汤了。”萨贝莎不轻不重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我也没时间喝你的迷魂汤。”
“对。好的。”洛克说,“我们需要一个切入的角度。他为什么会对我们敞开大门?唔,假如我们是隐姓埋名的卡莫尔贵族呢?”
“来埃斯帕拉躲藏。”她显然很喜欢这个点子,“在卡莫尔有麻烦?”
“唔——不,不行,要是在卡莫尔不讨人喜欢,也就无法承诺他任何东西了。对他来说甚至会有风险。”
“有道理。好。你和我是……亲戚,”萨贝莎说,“堂兄妹。”
“堂兄妹。”洛克说,“那么多该死的假堂兄妹。你和我是堂兄妹……要介绍金和桑赞兄弟的话,他们是家族随从好了。我们是,呃,一位很少露面的老伯爵的孙子辈。”
“黑矛。”萨贝莎说,“恩里科·博塔亚奥,黑矛伯爵。几年前你去农场的那个夏天,我在他家洗盘子。”
“五塔家族之一。”洛克说,“我们也住在塔里吗?”
“对,和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有二十年没离开过卡莫尔城了。他和尼克凡提公爵差不多年纪,我是他长子的女儿,你是他幼子的儿子。他没有其他孩子了。对了,你父亲已经过世,两年前坠马而死。”
“谢谢告知。碰到需要描述他们家具体细节的时候,我会立刻把球传给你的。”洛克打个响指,“我们会来埃斯帕拉,是因为你任性地想要登台表演——”
“——但在卡莫尔用我的真名是绝对不可能的!”
萨贝莎这还是第一次像金那样接话说完他的想法。洛克感到胸口暖流涌动。
“好极了。”她却毫不在意地说了下去,“因此我们隐姓埋名,不过是在家族的准许之下。”
“因此帮助我们的人会在卡莫尔交到一个有财有势的朋友。”洛克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们或许真的找到了一条出路,“萨贝莎,这太完美了。但同时也是我们依靠过的最不着边际的鬼扯。”
“而我们到这儿都不到一天。”
“我们需要教名。”
“这个可以偷懒。我是维瑞娜·博塔亚奥,你是卢卡萨·博塔亚奥。”
“管他的,挺好。”洛克左右看看,确定他们还在埃斯帕拉他刚开始熟悉起来的有限区域之内。“咱们先回一趟格洛里亚诺,看看马匹怎么样了。然后去见波利达齐,请他别多思考我们的来历。”
6
“阿隆度的表哥确实不赖。”金说,他朝一个年轻人挥挥手,年轻人很像阿隆度,但留着胡须,体形也更庞大。他靠着墙坐在旅馆的休息室里,阿隆度、席尔瓦纳斯、桑赞兄弟和几个半满的酒瓶陪着他。房间里没有新来的或不认识的其他人。“他把两匹马各卖了一个罗亚尔还多点,我们的代价只是区区两瓶酒。还有,啊哈,我答应在剧里给他一个角色。”
“什么?”
“没有台词。他只想穿上戏服,被刺一剑——原话。”
“只要他不等我们付工钱,随他便。”萨贝莎说。
“会等着他的只有宿醉。”金说,“另外,我注意到你们没有带回来一个大块头的塞莱斯蒂剧团经理。”
“那个正在策划之中。”洛克说,“过来倒空你们的钱袋。阿斯诺兄弟!快爬起来,我们有两句和财务有关的话要说。”
“哦,就让他们留在这儿吧,”席尔瓦纳斯说,“房间的这一头比较好玩,我们的年轻马夫就要倒在美酒的铁蹄下了。”
“你还没干掉你那三瓶呢。”洛克说。
“它们正在给家里人写诀别信。”席尔瓦纳斯说,“它们的墓穴已经挖好。哦,我还是在撒尿之前赶紧爬起来吧。”他朝大致是门的方向滚去,门外是泡水的庭院。“拉兄弟一把,马夫,拉兄弟一把。我应该四脚着地,正巧用得上你的本事。”
“好极了。”洛克拽起卡罗和盖多,“好得很。你们跟着席尔瓦纳斯走上了呕吐大道?”
“我们只是应酬得有点头晕。”卡罗说。
“视野的最边缘有点模糊。”盖多说。
“大概反而是好事了。我要你们过来,倒空两个人的钱袋。”
“你要我们干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炫目袋。”萨贝莎说。
“炫目袋是什么鬼东西?”杰诺拉就选了这个时候走过来,想偷听绅士盗贼都在讨论什么。
“既然你问起了,”金说,“那是凑起来的一口袋钱币,让别人觉得你经常带着好多钱走来走去。”
“哦,”她说,“想一想就觉得美好。”
五个卡莫尔人借了张没人的桌子,取出每个人的私房钱,金把卖马的钱加进去,洛克再加上锁链那笔钱剩下的几个子儿。卡莫尔的贝隆、塔林和梭伦与埃斯帕拉的五角和铜子碰得叮当乱响。
“把铜币都挑出来,”洛克说,“它们和阿斯诺兄弟一样没用。”
“舔我胳肢窝里的酸醋去吧。”卡罗说。
五双手在钱币里挑选,拣出铜币放在一旁,最后中间只剩下了光灿灿的一小堆。
“铜币分成五份,这样每个人都有零钱可用。”洛克说,“金币和银币进炫目袋。”
“要姨妈帮你们兑换卡莫尔钱币吗?”杰诺拉趴在金的右肩上问。
“不。”洛克说,“这一点反而对我们有利。一共有多少钱?”
“五个克朗,两个塔林,”萨贝莎说,“两个罗亚尔,一个五角。”
“姨妈的随便哪个客人估计都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杰诺拉说。
“比我希望的要少,”洛克说,“但应该有说服力了。没有哪个旅行演员会随身带着一年半的薪水。”
“除非他们有很久没见过啥叫薪水了。”杰诺拉说。
“这个问题明天解决。”洛克攥紧了炫目袋,“希望到时候蒙克莱因也能认真听着。”
“你们要去哪儿?”金问。
“去见蒙克莱因的沙包。”萨贝莎说,“要是那个塞莱斯蒂杂种能传授的演技比演这出好戏需要的还多,那他也确实值得我们费劲救他了。”
“要人陪吗?”金说。
“就你今晚看见的情况而言,”洛克嘟囔道,“谁更需要人陪?是萨贝莎和我还是双胞胎?”
“说得好。”金用衣领擦擦眼镜,重新戴好。“我会不让他们惹麻烦的,尽量骗席尔瓦纳斯进房间睡觉。”
“帕拉佐·科尔萨拉在哪儿?”萨贝莎问杰诺拉。
“城北的富人区。不可能走错。街道干净,房屋漂亮,席尔瓦纳斯和佳思莫这种人露面就挨揍。”
“我们先去租一辆高级马车。”洛克说,“没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上等人。”
“那么,咱们去拜访波利达齐男爵吧?”萨贝莎说。
“好。”洛克说,“不,等一等。我们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再回去找一趟永远清醒的萨尔瓦德,希望他的同情心还没耗尽。”
7
“商户入口在后面!”打开波利达齐家前门的男人粗壮如树干,他吼道,“送货时间是——”
“什么样的商户会雇四匹马的豪华马车送货?”洛克朝背后竖了竖大拇指。波利达齐宅邸和街道之间隔着炼金缩微的橄榄树篱笆,他们雇来的马车等在树篱的另一头。车夫并不喜欢他们的衣着,但银币说服他打消了顾虑。
“请务必把这个交给你的主人。”萨贝莎递给他一张白色小卡片。卡片来自萨尔瓦德的办公室,他困惑地收下他们几个铜币,给了他们几张卡片和一些墨水。
仆人看一眼卡片,瞪了一眼他们,然后又看看卡片。“这儿等着。”他说完关上门。
几分钟过去了。雨又开始下了,帆布雨篷上缓缓滴落的水流变成了片刻不停的柔和鼓点。最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方金色灯光从屋里照到他们身上。
“来吧。”粗壮的仆人说。他背后还有两个男人,洛克有一瞬间以为要遭到伏击了。还好仆人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拿着毛巾,用来擦干洛克和萨贝莎的皮靴。
波利达齐男爵的屋子平淡无奇,洛克见过不少它的同类。舒适确实足够舒适,装潢在炫耀可随意支配的财产,但没有特别夸张或奇异的物件,没有所谓的“大堂奇观”来激起初次登门客人的啧啧赞叹。
仆人领着他们进了门厅,穿过会客室,走进一个贴着毛毡墙纸、灯光温暖的房间。一个相貌还算英俊的男人靠在弹子球台上,双手拿着球杆,他年约二十岁,黑发留到后脖颈,两只黑眼睛距离很近。白色名卡摆在球台上。
“维瑞娜·博塔亚奥阁下及同伴。”仆人毫无热情地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来自赞塔拉岛?”波利达齐还比较热络,“我刚看完你们的名片。那是阿瑟葛兰提的领土吗?”
“对,波利达齐爵爷。”萨贝莎微微一点头,行了个半屈膝礼,这是卡莫尔人贵族会面时的非正式礼节,“去过吗?”
“卡莫尔?不,没有。我一直想去看看来着,但始终未能享有这份荣幸。”
“波利达齐爵爷,”萨贝莎说,“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堂弟,卢卡斯·博塔亚奥阁下。”
“您的堂弟?”波利达齐点点头,洛克低下头。埃斯帕拉的贵族伸出手,握手时洛克注意到波利达齐身材结实,块头和阿隆度的马夫表哥差不多,握手时他并没有少出力气。
“谢谢您接见我们。”洛克说,“我们本来都该奉上名卡的,但非常抱歉,只有维瑞娜带着的这一张。”
“是吗?你们被抢劫了还是怎么的?所以才穿成这样露面?请原谅我提起这个。”
“不,我们没有遭难。”萨贝莎说,“也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们没有按平常的规格出门旅行,而是隐姓埋名,只带着一名保镖和两个仆人,但这会儿把他们都留在了住地。”
“隐姓埋名,”波利达齐说,“你们遇到危险了?”
“并非如此。”萨贝莎笑道。她扭头看见一把带鞘的佩剑搁在巫木展架上,假装吃了一惊(要不是多年相处,否则见到这一幕,连洛克都不会怀疑那是装出来的)。“我没有看错吧?”
“您认为那是什么?”波利达齐说,洛克感觉他比刚才粗鲁了一丁点。
“显然是迪沃鲁斯的作品。剑柄上的印记——”
“确实是。”波利达齐不耐烦的语气顿时消失,“他晚期铸造的,但还是——”
“我受训时用的也是迪沃鲁斯。”萨贝莎把一只手放在剑柄上方,“名叫‘豪勇’的轻剑。别误会,不是我的,属于我的导师。我还记得那种平衡感,钢刃上的花纹……您的剑柄看上去用得很旧了。您练得很勤快?”
“经常。”波利达齐说,“这把剑叫‘海龙’,在我们家族已经传了三代,很适合我的风格……我的脚步并不快,但马步扎得挺稳。”
“这把剑配得上一位强壮的剑手。”萨贝莎说。
“我们冷落了您的堂弟。”波利达齐说,“请原谅,卢卡萨,别让我的热诚把您赶出对话。”
“没有的事,波利达齐爵爷。我也跟着剑术教师学习过,但家族里真正热爱这门技艺的还是维瑞娜。”
波利达齐的魁梧仆人回来了,咬着男爵的耳朵说了几句。洛克默数到十,仆人这才说完。大块头转身离开,男爵望向洛克。
“说起来,我忽然想起来了,”他说,“博塔亚奥……那不是五塔家族之一吗?”
“当然。”萨贝莎说。
“但你们留下的地址是赞塔拉岛。”波利达齐说。
“我爱我的祖父,”萨贝莎说,“但你也能理解,我这个年龄的人更愿意拥有自己的小小庄园。”
“您的祖父是……”波利达齐期待地说。
“堂·恩里科·博塔亚奥。”
“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黑矛伯爵?”波利达齐说,他依然谨慎。
“维瑞娜的父亲是黑矛的长子,”洛克说,“我则是他幼子的儿子。”
“哦?我好像听说过您父亲的一些事情,卢卡萨。”男爵说,“希望他好起来了吧?”
洛克心头一松,因为他们冒充的是萨贝莎熟悉的一个家族的成员。波利达齐显然能读到卡莫尔贵族的什么名录。洛克假装沮丧,但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明显地挤出笑容。
“非常抱歉,”他说,“但我不得不知会您,家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唉。”波利达齐显然放心了,“请原谅。肯定是我记成了别人。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亮出伯爵的名字——”
“您也是贵族,”萨贝莎立刻换上了流利的瑟林王朝语,“黑矛的名头在卡莫尔会立刻让人肃然起敬,但我们在埃斯帕拉以客人身份来拜访您,您当然不会认为我们会有那么庸俗,试图用他的大名引起您的敬畏吧?”
“噢——庸俗,天,绝对不会!”波利达齐用同样的语言答道。血统高贵的人都会接受这种语言的多年折磨,他显然也曾深陷变位和时态的炼狱。“我怎么可能以为您会那么不分轻重!”
“波利达齐爵爷,”洛克换回普通瑟林语,“应该道歉的是我们,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您的面前。我们有我们的理由,但您不需要为自己的谨慎觉得抱歉。”
“真高兴您们能够理解。”男爵说,“泰蒙!”
魁梧仆人肯定就守在门外,他立刻开门进来。
“没事,泰蒙。”男爵说,“我看咱们的客人要待一段时间了。去搬几把椅子来。”
“好的,主人。”仆人说,像摘下帽子似的轻而易举地卸下了冷峻和胁迫的一面。
“希望您二位不介意咱们在这儿聊天。”波利达齐说,“我的父母……唔,仅仅是去年而已。我还没法把书房当成自己的地盘。”
“我知道这种感觉。”洛克说,“你继承的不但是一幢房屋的石材,也还有它的记忆。我有好几个月没碰家父图书室里的任何东西。”
“那么,我可以叫您二位堂和堂娜·博塔亚奥吗?”男爵说。
“除非您想讨我们欢喜。”洛克微笑道。
“伯爵的头衔还在我祖父那里,”萨贝莎说,“家父是直接继承人,可以被称为堂。但我们隔了一代,因此目前只是两名勋爵。”
泰蒙和擦鞋的两名仆人一起回来,搬了三把高背椅放在球台旁边。
波利达齐似乎已经相信了两人的身份,洛克一时间又是敬畏又是紧张。面前这位是本城的贵族,一句话就能送他们进监狱(甚至更可怕的地方),在他们的假身份面前却放下了防备,就像随便哪个店主、守卫或职员。锁链说得对,训练让他们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
不过,再加点保险也没什么不好的。
“诸神在上,”洛克说,“我真是失礼!波利达齐爵爷,请原谅。在埃斯帕拉,让仆人也沾点喜气是不是——该死!”
洛克掏出钱袋,走向后退的泰蒙,上演了一幕完美的绊跤戏码。他摔在球台上,金币和银币小溪似的叮叮当当撒满了整个毛毡球台。
“您没事吧?”男爵立刻跑过来搀扶洛克,洛克满意地看见波利达齐看清了所有的钱币。
“没事,谢谢。我可真是个笨拙的傻——您看得出,全家族的优雅都落到维瑞娜那一边了。”洛克把钱币扫回钱袋里,“抱歉,毁了您的球局。”
“只是我一个人消磨时间罢了。”波利达齐说,扶着萨贝莎坐进一把高背椅,“至于之前的问题,是的,节日里我们确实会向佣人表示谢意,但要有一场小小的仪式和神庙的胡说八道。您不需要担心。”
“那好,一切都听您的。”洛克说,很高兴他不需要消耗炫目袋里的资金。波利达齐只需要相信金钱于他们如粪土就行了。
“那么,”萨贝莎说,“我猜您一定想知道我们的来意吧?”
“当然。”波利达齐说,“但既然不能叫您堂娜·博塔亚奥,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个简单。”萨贝莎露出的笑容像是一脚踹在洛克的胸口,哪怕在他的位置还没有承受这个笑容的全部威力,“叫我维瑞娜就好。”
“维瑞娜,”男爵说,“那么就请您叫我简纳罗吧,不要再让‘波利达齐爵爷’搅扰我们之间的气氛了。”
“荣幸之至。”萨贝莎说。
“简纳罗,”洛克说,“我们来是为了商讨一位佳思莫·蒙克莱因先生的处境。”
“什么?”
“和您直话直说吧,”萨贝莎说,“我们来是为了请求您不要出庭指控他。”
“你们要我原谅他?”
“至少表面上是的。”萨贝莎甜甜地说。
“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当着好几位证人的面打了我。”波利达齐说,“而且是用手背!换了是你们,一个卡莫尔人难道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假如展示仁慈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洛克说,“我会把那个愚蠢杂种的脸打成肉酱。假如我们不是有求于您,我很愿意陪您出庭,享受听法官宣判的乐趣。”
“我们对蒙克莱因都不陌生。”萨贝莎说,“我们去号泣塔见过他——”
“为什么?”
“请您先听我们说。”萨贝莎说,“我们知道他有多么愚蠢。我们来也不是为了讨论他的性格有没有可取之处——众所周知他根本没有。我们请求您施恩并不是为了仁慈,是想和您商量一个对双方都有利可图的结果。”
“当着全城的面承受耻辱,”波利达齐说,“怎么可能给我带来利益?”
“首先,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真心想赞助蒙克莱因的剧团,替他还清债务?”洛克说。
“当时是的。”男爵说,“我当然是真心的,直到他决定像猿猴似的扑向我,以此表达谢意。”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
“我从小看他的戏长大的。”波利达齐说,“家母热爱戏剧。蒙克莱因曾经是号人物,但那是……呃,许多年前了。”
“所以你想成为他的赞助人。”洛克说。
“我的家族资产都舒舒服服躺在金库里积灰和生利,我想改变一下,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资助蒙克莱因,帮剧团回到正轨,把我的名字和响当当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波利达齐用手指敲着一侧椅子扶手说,“蒙克莱因和你们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我来是为了在他的剧团里待一个夏天。”萨贝莎说,“我,啊,我有个特殊的小嗜好。不过我不好意思这么谈论自己。卢卡萨,你能代劳吗?”
“当然。”洛克说,“维瑞娜堂姐一向热爱戏剧,可是,在卡莫尔毕竟有些限制。祖父为她包下过十几次整个剧团,不过,她从小就想登台表演。但这是不可能的。”
“假如我想学习炼金术,”萨贝莎说,“或者园艺、绘画、投资,都没有问题。要是打仗,我甚至可以骑马上战场。可是,贵族后裔不能登台表演,在卡莫尔绝对不行。”
“只要还想继承家业就不可能。”洛克说,“而且祖父不会陪伴我们一辈子。他之后是我的叔父,再往下就是维瑞娜了。”
“黑矛女伯爵?”波利达齐说。
“‘黑矛’的名号能不能保留取决于公爵,五塔家族由他支配。但我们的土地永远归我们所有,就算被褫夺了封号,我依然是家族产业的女主人。”
“所以你来埃斯帕拉是为了当女演员,否则在卡莫尔就会酿成丑闻。”
“您的理解完全正确。”萨贝莎说,“维瑞娜·盖兰蒂会在埃斯帕拉的舞台上待一两个夏天,然后维瑞娜·博塔亚奥就必须回去当受人尊敬的淑女。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约定,卢卡萨和几个靠得住的随从跟着来保护我。”
“我们和蒙克莱因达成的共识是这样的,”洛克说,“我们提供几名演员,他排一部戏让我们上场。今天下午一到埃斯帕拉,发现情况居然变成了这样,您可以想象我们的惊诧吧?”
“您想象一下蒙克莱因攻击我时我有多么惊诧吧!”波利达齐说,“我的朋友,你们这是把我放在两个火坑之间了。根据法律和埃斯帕拉的风俗,我有权保护我的尊严;我也可以接受你们的恳求,换了平时我乐意还来不及呢。但两者无法兼顾。”
“假如您放弃惩罚蒙克莱因是出于怯懦或漠然,”萨贝莎说,“那么我完全同意:这样的行为非常不适当。但假如其他贵族能够明白你原谅他是为了更宏阔的计划呢?”
“仁慈,”洛克慢慢拢起双手,像是要把他说出的字词捏成一团,“进取心,艺术修养,还有最符合传统的财务嗅觉——全都合而为一。”
“蒙克莱因不愿意和我打交道。”波利达齐说,“我也乐于回敬他的恶意。让那混蛋在牢里闷上一年零一天吧。等他丢掉一只手以后,说不定能长出点明智来。”
“但我没有一年零一天,简纳罗。”萨贝莎说。
“那您为什么不去找巴桑迪?他功成名就,甚至建造了自己的剧院。我相信他一眨眼就能把你送上舞台。当然会有,呃……”
“什么?”
“当然会有无数只眼睛热烈地追随您的身影——请原谅我的大胆。”
“我受宠若惊才是。但如果巴桑迪真的那么厉害,你为什么去找蒙克莱因寻求合作,而不是他呢?”
“巴桑迪不需要金钱方面的扶助。另外,他也没什么可更进一步的了。成功者不会因为更成功而感谢你。”
“信不信由你,在选择蒙克莱因的这一点上,我们所见略同。”萨贝莎说,“他是实现目标的手段。原谅他吧。给他自由,我保证他会接受您的资助。”
“您凭什么认为我依然愿意资助他?”
“别逗了,简纳罗。”萨贝莎略略压低声音,在语气里加上一丝嘲弄,“不要为了蒙克莱因的愚蠢惩罚你自己。你的计划很好。”
“假如您愿意帮助我们,”洛克说,“他就完全任你摆布了——金钱上的债务和道德上的亏欠,况且还有我们时刻盯着他呢。”
“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萨贝莎说。
“波利达齐-蒙克莱因剧团也行。”洛克说。
“我会显得很软弱的。”男爵说,但声音开始动摇,他们一步一步把他领到悬崖边,他已经准备要跳下去了。
“你会显得很狡猾。”洛克说,“该死,会显得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策划的,为的就是搅得满城风雨。”
“太好了!”萨贝莎说,“等到夏天结束,蒙克莱因伺候得咱们心满意足,您就放出风声说整件事都是为了炒作的策划创意。这就能抵得上您明天在法庭上的小小痛苦了。巴桑迪会被暂时遗忘,全城人敬仰的目光都会落在您的伟业上。”
“人们会认为您是了不起的天才!”洛克喜不自禁地说。
“波利达齐-蒙克莱因剧团。”男爵说,“确实有点……分量。有点金贵的光环。”
“帮帮我,让我享受一两季的舞台灯光吧。”洛克说,“然后带着剧团去卡莫尔巡演。我们介绍您认识我们的祖父、其他伯爵和女伯爵,甚至公爵……”
“他们可以轮流去五塔表演。”洛克说,“屋顶花园。维瑞娜和我当然不会以演员身份出现,但我们会乐于以主人身份款待您的。”
“这就值得忍耐一时间小小的不便了吧?”萨贝莎的笑容能哄骗冰块放出蒸汽。
“我需要……考虑一下。”波利达齐说。
“要我们离开吗?”萨贝莎半欠起身子。
“好的,但只是暂时而已。您可以先去会客室,要什么尽管使唤泰蒙。”
洛克也站起身,但波利达齐抬起了手。
“不好意思,卢卡萨,等一等。我想和您说两句。”
洛克坐回椅子上,偷偷瞥了萨贝莎一眼,见到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她按原路出去了。
“卢卡萨,”男爵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希望您原谅我的唐突,我知道卡莫尔人绝不允许他人触犯家族的荣誉,我没有想得罪二位的意思。”
“说真的,简纳罗,我们请您明天卖的人情要到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能兑换。此刻在埃斯帕拉,恐怕不太可能找到谁比我和维瑞娜更难得罪了。”
“二位实在太会说话了。”波利达齐说,“我看得出您二位为何想涉足舞台。但现在请您向我敞开心扉。贵堂姐……有一个方面出落得超乎想象。她刚走进房间的时候只是美丽而已,但仔细看着她,听着她说话……我感觉像是被抽干了肺里的空气。”
洛克也感觉像是被抽干了肺里的空气。
“来,请告诉我。”洛克勉强控制住自己,波利达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态变化,“她真的那么喜欢戏剧?还有剑术?”
“她,呃,就为这两者而生。”洛克答道。
“你和她有婚约?”
各种各样的反应潮水般纷至沓来:想站起来的冲动,说“对”,一耳光扇在波利达齐脸上,揪住他的头发,用他的牙齿在呢面球台上刨出几条沟……但转念一想,他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波利达齐说不定会杀了他,萨贝莎会高高兴兴地帮忙——允许个人私情侵入职业角色会给绅士盗贼带来灭顶之灾。
“不,”他近乎于冷静地说,“没有,我连路都不会走的时候,就和另外的人订婚了。等她一到年龄,我们就结婚。”
“维瑞娜呢?”波利达齐说。
(洛克脑海里闪过另一个毫无意义的画面,虽说理智很清楚那是不可能实现的:金·坦纳踹开后门冲进来,把波利达齐举过头顶,恶狠狠摔在球台上——他的白日梦为何都要这么糟践明明没有亏待他的球台?不过诸神在上,白日梦反正也不会成真!)
“尚无婚约。”洛克憎恶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这四个字,“父亲和祖父始终觉得维瑞娜……这颗果实最好留在枝头,呃,直到他们知道怎么能最合适地……采下。”
“谢谢你!”男爵说,“谢谢你!这是……最让人愉快的了。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呃……我是痴心妄想,卢卡萨。我来自一个尊贵的家族。我有许多产业,收入稳定。我拿得出足够的……呃,竞争力。”
“我完全相信。”洛克慢慢地说,“只要她愿意,黑矛伯爵满意。”
“对,对。要得到家族的祝福……还要她愿意。”波利达齐抬起手捋过头发,紧张而毫无必要地正了正白色丝绸领巾,“交给我了,卢卡萨。我会原谅蒙克莱因,相信你能帮我管住他。我会按你需要的数目还清他的债务,充实他的剧团。我要的只是……”
“只是?”
“您的帮助。”波利达齐说,“帮我向维瑞娜展示我的品质。我崇高的意图。告诉我该怎么取悦于她。替我在她面前说好话。”
“假如蒙克莱因获得自由——”
“他会的。”波利达齐说,“他在号泣塔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多待。”
“那我就是你的仆人了。”洛克缓缓地说,按下简纳罗·波利达齐口吐球台残片的画面,“我的朋友,我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