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多伦多:归程

——一个更像开头的结尾

出租车进入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速度便明显地慢了下来。是堵车。

早晨的高峰期在城市尚泛着初醒的潮红时就已经开始了。城西的人要过到城东上班,城东的人要过到城西上班,两拨人马永无宁日地在路上交会,分手。再交会,再分手。

涓涓坐在车里,看着车流渐渐如足月临盆的妇人那样粗笨起来,在宽阔的路面爬成四五条行动迟缓的肥虫。六个月前她在公路的那一端,急急切切地要往这边赶,为的是去赴一段未知的路程。今天她却在公路的这一端,漫不经心地要往那边去,依旧是去赴一段未知的路程。

来的时候,原本是为了躲避。躲的是自己身后那团影子。如今回去,反而带了更大更沉的一团影子。只是这次,她知道她是无处可躲了。

早上起床时,隐隐听见薛东在隔壁房间里打电话,是给他上海的同学打,要人家到机场接机。

“朋友。女的。朋友就是朋友,别问那么多。好好地把人给我接到就行了。要辆好点的车,别开你那辆破夏利。”

涓涓从薛东的声音里听出了隐隐的兴奋。对于她的离去,薛东虽然没有表现出招摇的欢喜,言行举止里,却总有那么微微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如果没有那么一星一点的蛛丝马迹,他对她的殷勤几乎无懈可击。

她突然被他的轻松惹恼了,提起行李悄悄下了楼,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机场。

涓涓坐进出租车里,看着薛东的那幢红砖楼房在汽车的反光镜里渐渐变小,最终化作细细的一个点,消失在杂乱无章的街景里,暗想她对这个都市的最后一丝牵挂,终于也断了。心里反而有了一股一了百了的麻木和安然。

到了机场,推了行李车,便在服务台前排队。人流迎面扑来,一时竟不知身为何处。一个高个子女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小心撞倒了她的箱子。她俯身去扶,才看出那女人是塔米。

“到处找你呢,就怕漏过了你。”

塔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几个月不见,塔米似乎有了些变化。涓涓的眼光上上下下地转了几圈,终于重重地落在塔米的腰腹上。

塔米微微一笑,颊上的雀斑泛起了红光。“是女孩。杰米说让你给起中文名字,他的中文太烂了。”

涓涓被这不知由来的熟稔和亲近猝不及防地击倒了,心下倒渐渐明白过来,林颉明当时为何要迫不及待地举行婚礼。便嚅嚅地说,恭喜你了,替我向杰米告别。塔米就笑得咯咯的,说我才不呢,你自己跟他说吧。

涓涓顺着塔米的手看过去,就看见林颉明远远地站在问讯台前,身边是保罗·威尔逊牧师。

林颉明走过来,突然拥住了涓涓。轻轻地,仿佛搂了一个极小的婴孩。世界“咚”的一声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寂静,涓涓只听见他的心在扑扑地跳。

她知道他有话要说。可是他没有说。

他也知道她有话要问。可是她也没有问。

保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涓涓。信封是中国人过年时用的礼封,艳红的底色,上面印了两个拱手贺岁的金童玉女。

“这笔基金是教会和咖啡馆联合设立的,专门给一位最有潜力的服装设计师。上学也好,办公司也好,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涓涓握了保罗的手,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地画了一个圆圈,却久久说不出那一个谢字。

她有过太多的梦。她一路走,一路丢。她已经把她的梦零零碎碎地丢了一地。她捡不回来了。她真的捡不回来了。她岂止是捡不回来,她甚至已经忘却她曾经有过梦。

可是她不能这样告诉保罗。

涓涓推了行李车,走进了登机口。人流迅速销蚀了她的身影。在进安全门的那一刻,她突然又回过头,可是她始终没有看见她期待的那个人。

飞机轰然起动,大地开始倾斜,楼宇田野渐渐地变成大大小小灰绿相杂的方块,云低低地沉在了脚下。嘈杂的音乐声里,涓涓听见空姐在叫她的名字。

“小姐,你的信。”

她一下子就看见了信封上那个熟悉的笔迹。只有他,能把她的名字写成那个样子。圆圆的三团水,缓慢地流动着,表面无比宁静,内中却蕴藏着许许多多的不安分。单个字看起来,仿佛是一团波澜。三个字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像河、像海、也像洋。

她的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我和你的故事都不应该是过去那个故事的注解。我们的故事最好还是有一个单单属于你我的新开头。这就是我不想挽留你的原因。

你的下一个签证,绝对不会是未婚妻签证。当你再次踏上多伦多这块土地的时候,你只会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妻子。

等我。在中国。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辛咸地流进嘴角。世界很大,归宿却只有一个。景致无限,可是真正可以安稳地落脚生根的地方,永远只有一处。

涓涓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养神。突然就想起离开上海的时候,方雪花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裁缝的女儿,你这辈子也只能是裁缝。”

初稿 2001年7月7日—2003年7月2日于多伦多

二稿 2003年7月25日于多伦多

修订稿 2020年8月27日于多伦多

本书涉及的人物、场景、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