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州:如此初恋
——一个机要秘书的故事
李猛子最早是地委刘专员的人。
刘专员是南下干部,从前带兵打仗的时候,李猛子就是他的勤务兵。
大军南下进了温州城,李猛子就沿袭旧制做了刘专员的警卫员。过了一阵子,军队系统逐渐地方化,李猛子的职务就从警卫员变成了秘书。名称不同,做的却还是同样的事。再后来刘专员调去了省城工作,李猛子没有跟过去,才转到了江信初身边工作。
刘专员是山东人,说话爱带三字经,喜怒都挂在脸上。李猛子也是山东人。刘专员高兴了能和李猛子在一个碗里喝酒,唾沫横飞地话乡情旧事,不高兴了能把茶缸照着李猛子掼去。刘专员不仅性子暴躁,个人卫生也差点意思。一件旧军装,穿了又穿,总也不洗,胳膊肘子处磨得光光的,照得见人影。顿顿饭离不开大蒜,吃完了也不刷牙漱口,一开口说话便有股子蒜味,熏得人几乎憋过气去。
刘专员虽然颇有些恶习,李猛子却不怎么怕他。李猛子怕的是什么恶习也没有的江专员。
江信初是地委机关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本地干部之一。虽然也打过多年的游击,却终究比刘专员多读过几年书,说话办事风格便很是不同。
首先,江信初是个四只眼,那副金丝边眼镜往脸上一戴,就戴出了些与众不同来了。江信初也不抽烟。地委专员开会,他云遮雾罩地坐在一群大烟枪中间,手里拢了一份报纸,在鼻子跟前扇来扇去地扇烟气,便越发地扇出了些距离感。江信初头发梳得很是齐整,衣服穿在身上虽然皱巴巴的,却干干净净的看不见泥尘油垢。
江信初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温州口音,细声细气,文绉绉的。派李猛子做事,总爱说“请小李同志如何如何的”,仿佛他是下级,他反而成了上级似的。李猛子听了就很有点诚惶诚恐的。
江信初话也不多,平日在机关,办完公就回家,从不在同事之间串门。虽然脸上总是一副温温文文的笑容,在机关里仿佛和谁也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却又没有什么私交,死党更是一个也没有。李猛子在刘专员身边热闹惯了,来到江信初这里,不免有几分冷清寞落,便几次起了心思要调动工作。
有一回,他专门请人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份请调报告,申请到基层单位锻炼,深入生活。那阵子机关里追求上进的年轻人都爱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仿佛是一篇时尚宣言,一种人生态度,标明着一个人与时代是否相随相属,一如今天的股票知识和出国深造经历。但是李猛子知道他说这话的真意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想让他二十多岁的年轻生命无痕无迹、无声无息地销蚀在一个单调刻板、缺乏生气的机关环境里。
江信初读完李猛子的请调申请,仔细折叠好了放到公文包里,起身踱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个已初具规模的车水马龙的都市久久无语。他的背影很是消瘦,甚至有些佝偻。当他转过身来时,李猛子不敢去接他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看穿了他的真正意图。
“明天我就把你的报告送到组织部门。难为你了,我这潭死水,会把你这条活鱼给憋死。你是该到大江大海里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带着微笑的,声音却颤颤的,无比苍老,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猛子知道机关里关于江专员有很多传言。这些传言的版本各异,却都涉及了一个不同凡响的爱情故事和一名神秘失踪的女人。这样的传言如同是林间的风,日行千里,却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也没有人知道它会在哪里终结。这样的传言从门缝墙缝窗棂格缝地板缝溜进来,钻出去,身轻如烟,毫无痕迹,却又重得能够压弯一个男人的背。
李猛子的心里便有了隐隐的惭愧。
李猛子是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和江信初分手回家的。路上李猛子不禁想起了江信初关于死水和鱼的那个比喻。活水还能流动,能够选择沿途的景致。活水里有诸多丰盛的内容,鱼只是其中之一。而死水是不一样的。死水里若能找到一尾鱼便是极致的景观。鱼是能够选择水的,而水却不能选择鱼。想到这里,李猛子对江信初就充满了怜悯—— 他是不能够在这种时候离开他的。
于是他决定去江信初家取回那份请调报告。
李猛子走进江家,发现门是开着的。庭院里有个女人,正弯腰“哦哦”地赶着一群鸡进鸡笼。说它们是鸡未免过于夸张,其实它们至多不过是一团比蛋略大一些的绒球而已。大多是纯黄色的,也有一两个带了几个灰点子,咕噜咕噜地跑得一院都是。
女人抓住三两只,放进笼里,插起门来。再接着抓那剩下的。最后只剩了一只略大些的,跑得飞快,女人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它钻进了墙角的一堆劈柴里,再也不肯出来了。女人只好跪在地上,伸手探进柴堆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子,才将那团绒球擒住了,托在掌心轻轻地抚着,嘴里一字一顿地唱道:
你这毛猴呀,
可不见我老猪巡山,
太太平平,
无妖无精。
女人把那个“呀”字,忽高忽低地拖过了千山万水,高处如山巅的瀑布,低处如谷底的溪流。李猛子听出来女人唱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头的段子。他什么戏都不爱看,却只爱看六龄童演的猴子戏。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好几回,就把唱词都记住了。见女人把猪八戒那副哼哈憨懒的样子唱得活灵活现的,便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女人听见笑声吃了一惊,立时住了唱,抬起头看人。李猛子这才发现女人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梳了两条不粗不细不短不长的辫子,辫梢上拴了两根浅绿色的布条,一根散开了,长虫似的蠕挂在肩上。女人身穿一件豆绿底带黑格的线呢外套,一条灰布裤,一双方口黑布鞋。衣裤都有些窄小,撑得胸脯腰腿处满是褶皱。个子极是高壮,长方脸,大嘴,眉似春叶,目如深潭,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却是李猛子不认识的。
不知怎的,李猛子竟将脸红了,嚅嚅地说:“找江专员。”女人说快回来了,你进来等等。就将鸡崽关进笼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引客人进了屋。
在门厅里,女人转身扔过一双拖鞋来,李猛子才明白是该换鞋的。穿上拖鞋进屋坐下,女人熟门熟路地拿出茶叶罐子来,去厨房给他烧水沏茶。他一边等着茶水上来,一边忍不住四下张望,只见屋里的物什都挪了地方,竟突然显得宽敞齐整了起来。靠窗的桌子上铺了块芥菜绿色的桌布,上面摆了一个马口铁大茶壶,里头插了满满一把的映山红,艳艳的像着了火,将屋里烧得很有些喜暖之气。又发现墙上江专员的放大结婚照不见了。上一回到江家来,不过一两个月前的事。一两个月工夫,竟有了这么些变化。
正胡思乱想着,女人端着一杯茶过来了。茶很烫,他喝得唏唏嘘嘘的,额上渐渐渗出些细汗来。便忍不住问女人:“你是江专员的亲戚吗?”女人望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说我是不是呢?”李猛子遭女人这一笑,脸便越发紫涨了上来,低头不敢回答女人。
女人看着他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尽了,才收敛了笑,正色说:“我是江信初的未婚妻。”
李猛子大大地吃了一惊—— 平日从没见江信初跟人透露过再婚的意思,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件事,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了一整个地委机关的人。也只有他们南方人,才有这个阴私本事。难怪刘专员在温州蹲了好几年还是蹲不惯,总说脑筋转不过他们南蛮子。思前想后,便不免泛上些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有了个结,脸上怎么也挂不出喜庆的样子。
女人觉察了,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跟他最接近的人,他都没有告诉你?他心里,总也放不开先前那个人。”
李猛子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桩婚事大约是女人这边一头热的,难怪江信初不肯张扬。想到女人跟自己毕竟是头一回见面,竟肯对自己说这样的心里话,可见也是憋屈得狠了。便有几分可怜起女人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慢慢就好了。”
女人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站起身,去了里屋。
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纸包。女人将纸包搁在他膝盖上,他层层打开来,是一双布鞋。
女人点着头示意他穿上试试:“说你去基层,费鞋。给你加了车皮底,不怕雨水,也耐磨。”
女人说的两句话都是缺乏主语的,然而他马上就听懂了缺席的是谁和谁。他这才明白其实女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的,而且江信初也早就预计到自己要申请调离。他感到一种被女人赤裸裸地看穿了的窘迫,脸上就有了几分愧疚。
女人见他死活不肯试鞋,就蹲下身来要扒他的拖鞋。他知道自己的脚有些不太中闻的味道,在和女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远远地把脚藏在凳子底下。他犟不过女人,只好试了。鞋不长不短,不宽不窄,严丝合缝,穿进去的感觉像鱼被水包围在湖里,雁被风托举在天上,是一种由恰到好处的束缚而衍生出来的舒适和慵懒。脚和地之间突然多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柔韧,站在上面他觉得自己高了很多,也有了些从未有过的威仪。
就问女人是如何知道他的尺码的,女人斜了他一眼,说:“谁让你贪睡呢?让人量了你的鞋。下回再睡着了,丢的就不只是尺码了。”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没有一个明确的主语,带着泪痕的脸上却已经有了舒眉舒眼的笑。他听起来,无由地生出了一点默契和亲昵,便忍不住也跟着女人傻傻地笑了起来。
他把鞋揣起来,就跟女人告辞:“我不等了。江专员回来,告诉他鞋子我收了,却是要在机关里穿的。在机关也一样锻炼人。”女人的眸子里盈盈欲溢的都是欢喜。
“老江他,需要你帮衬着。”女人低声说。
他走出很远,回过头来,女人还靠在门上送他。路灯把女人的身影拉得很是细长,弯弯地扔在地上,仿佛是一根折断了的芦苇。
他走到街上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灯把街市照得很是明亮,而他却躲在树木搭成的阴影里行走。春夜的黑暗中蛰伏着一种使人振奋的温柔悸动,这样的黑暗不叫人沉迷,却叫人苏醒。他只想不受打扰地独自享用这样的黑暗。
路很多也很杂,而他选择了一条离他最近也最简单的路。在当时他完全无法预计这条路会带他到哪里去。然而他却隐约知道,能常常见到这样一个女人的路,大约不会是一条太坏的路。
那天他回到家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女人的名字。
庞大的南下大军队伍中,李猛子是最年轻的一员。
在那个特意经过军容休整却依旧看上去有些疲惫的绿色队列里,他矮小的身子像一颗细弱的芝麻粒,陷落在人和人之间的缝隙中,偶尔随着队列的呼吸起伏漂浮到表面来,却又很快地被欢呼雀跃的人流卷入更深的谷底。他其实是在人流和马胯下的那个窄小空间里,第一次见识了江南破旧不堪却风韵无限的街景,听到了犹如千百把菜刀一同在砧板上剁响的腰鼓声。
那年他十七岁。
确切地说,那年他猜测他大概是十七岁。
在他的档案袋里,他那张薄薄的个人履历表上的字数十分有限:
姓名:李猛子;
出生年月:空白;
籍贯:山东沂水;
成分:赤贫;
直系亲属:空白;
主要社会关系:空白;
参加革命日期:一九四七年七月;
担任过职务:空白。
即使是那些填了字的空格里,他提供的资料严格来说也不完全准确。用现代人的语言来叙述,他的个人档案袋里充满了误导人的信息。
首先他并不姓李。
他母亲在生他之前和之后跟过许多男人,连她也不知道他是谁的种。他母亲最早是用一个“三”字来呼喊他,语气神情像是在呼喊一只来舔食小孩屎尿的狗。后来他上面的两个哥哥相继病死饿死了,他下面又添了五个弟妹,这个“三”字就类似于通货膨胀期间的货币,已经失去了票面的价值。他母亲便开始改口叫他“猛”。就是这样一个旷世孤独前无因后无缘的“猛”字,遮盖了他履历表上本该具备内容的空间。
再后来他到了队伍上,识字班的老师告诉他没有姓的名字是一个不完整的名字。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一个叫李公庄的地方讨饭,遇上一个大户人家嫁女,就摊上了一顿沾着油星的饱饭。至今他还想得起关于那顿饭的一切美好细节,包括那个印着粗大的蓝花图案、带着细细一条裂缝的瓷碗和饭桌底下那条被瘦骨撑得浑身是角、眼睛里含了无限企盼的黄狗。李字带给他的是一种与饱足安乐有关的联想,于是他就决定自己应该姓李。
在籍贯那一栏里他填的也不是实情。沂水只是他离家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按传统的解释方法,籍贯应该是祖上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既然没有父亲,也就同时失去了祖籍。
在那些行军打仗的日子里,他身世上的大段空白并没有让他感到羞愧。相反,那样的空白给了他一种一贫如洗的理直气壮,一种由极度的卑微产生出来的无所畏惧,使他毫无拖累身轻如燕步履如飞地融入那个像动作片里的快镜头似的征战背景。这些空白把那场正在进行着的战争从无谓的权力之争中高高托举出来,赋予它鲜明的个性和棱角。
几年以后,当李猛子识了字,开始学习那个统率千军的伟人著作,读到“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时,方真正体会到:正是像他那样带着巨大空白身世的人,才铺就了那场战争的长长路基。没有路基,旗帜枪炮呐喊乃至牺牲都会成为喧嚣一时,却无法抵达目的地的噱头—— 尽管站在终点回顾全程的时候,进入并存留在人们视野中的大多是噱头,很少会有人记得那些托举了噱头的路基。
进城以后,当他粗糙的体肤被江南细软的梅雨轻风抚摩得渐渐平滑白净起来,当他逐渐学会在周六的晚上买一包被盐和糖腌过的带点酸味甜味和咸味的橄榄,坐在暗蒙蒙的灯光底下看一场好电影的生活方式时,他开始意识到他履历表里的大片空白已经渐渐失去了原先的优势。
城市好像一片硕大的森林,表面上秩序井然各不相干,其实底下是无数深浅粗细不一的根须,四通八达,相互托举交缠,又相互抑制扼杀。局部是整体的种种侧面,整体是无数局部的纵横交织。泥土之下的根须是岁月和历史的皱纹,谁也抹不平,谁也拔不动。
而他履历表上的大片空白却将他推入一个缺乏历史、缺乏根基的窘境。
当他细柳枝般的少年身体在江南的和风细雨中逐渐长成一棵成熟的参天大树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一棵无根的树,枝繁叶茂只是一种暂时的表象,任何一阵暴风雨都可以使他在瞬间轰然倒地。
于是他开始对自己曾经如此理直气壮地拥有过的空白历史感到了惶惑。
这就是他在第一次听到那个叫竹影的年轻女人的故事时会彻夜不寐的原因,尽管在那之前,他就早已经从她英武的眼睛里读出了她内心深藏的惶惑不安。他在一个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硕大森林里惊慌失措地迷失了自己的时候,竟意想不到地找到了另外一棵无根的独木。
他立刻知道她是他的同类。
许春月失踪以后,当最初的好奇、猜测、怀疑、同情、怜悯等各种情绪犹如石子慢慢沉入潭底,生活渐渐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时,上级和下级同事里有年长些的,便开始和江信初提起续弦的事。机关里的年轻女干部们,在哼着歌儿走过江专员办公室的时候,眼光里突然有了些犹疑的半带矜持半带企盼的驻留。甚至在江信初生病住进干部病房的时候,给他打针送药的年轻护士们,笑容里也带了些刻意的妩媚和巴结。他相信那个关于他再度成为单身男人的故事,已经被涂上各样的色彩,如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地飘浮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城市上空,随时降落在某个家庭的饭桌上,某个企业的厕所水房,某个机关的会议室。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似乎拥有了他私人生活的一个碎片。然而即使所有的碎片都能收捡粘连起来,也搭不回一个完整的他了。
因为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已经永远地随着许春月丢失了。
在那些影子一样越拉越稀薄的传说故事中,许春月已经隐入了模模糊糊的背景。背景的存在只是起着一种交代说明衬托的作用,除此之外,背景本身是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的。江信初不得不感叹生活的魔力,能将一切作为个体存在过的物体痕迹,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地填满抹平。犹如他小时候赤脚涉过那条叫藻溪的小河流,刚刚拔出腿来,水就已经在他身后天衣无缝地合拢了。
江信初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闭目养神的。这种姿势做派刚巧与他的身份地位十分吻合,使他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富态和威仪。其实闭目养神只是他对生活消极怠工的一种方式—— 在他闭目的时候,他就把生活里所有的琐碎极为方便地推到了他的关注范围之外。
其实他渴望续弦。
对许春月的思念越强烈,续弦的愿望也越急切。他平日话不多,即使是和许春月在一起的时候。然而当他拖着被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擀得扁平而没有生气的身体,钻进家里那个冰冷的被窝时,他渴望有另外一个带着体温的身子,能和他一同分享入睡前的沉默和安静。
但是他蔑视那些靠权力征服女人的男人,因为靠权力征服得来的东西,必将随权力的丢失而失去。站在仕途巅峰的江信初,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预见到了日薄西山的那一天。他期望有一个女人,能带着近似于无知的自然走进他权力的辐射区,对他既不必战兢仰望、刻意逢迎,也不必故作清高、扭捏作态。她应该站在和他同等的高度上,像一个纯粹的女人和一个纯粹的男人那样,毫不羞怯地彼此对视。他隐约觉得他的记忆深处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女人。可是当他的思绪像雷达那样扫过每个记忆区域时,他发觉那个模糊的印象始终灵巧地躲避在雷达的盲点里,使他在淡淡的希望和深深的绝望中毫无所得地循环往复着。
直到他又一次遇见了竹影。
在许春月失踪一周年的那个晚上,竹影不期而至。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了。
那晚竹影做了几个好菜,和江信初坐下来喝酒。江信初酒量浅,两杯下肚,脸就很是紫涨了起来,手抖抖的,竟剥不开螃蟹腿。竹影拿过一把菜刀,咚咚几下将蟹钳都砸裂了,用筷子挑了肉出来放在碗里,两人抓了,蘸着生姜醋汁吃。
待到蟹肉都吃完了,酒瓶也就见了底。酒后生出些贼胆来,两人便扯开嗓子唱起《楼台会》。竹影先挑了梁山伯来唱,江信初只好拿腔作调地扮作祝英台。两人唱了一轮,又唱一轮。越唱嗓门儿越细,拖得越长,咿咿呀呀的仿佛把三生的悲喜都唱尽了。等唱到第三轮,拖腔就极是稀薄了,千疮百孔的,将唱词都漏下去,只兜住了隐隐一阵低吟,游丝散线似的串起了一缕哀婉,一把叹息。
还没唱完,江信初便倒在地上,鼾声大起。
半夜醒来,直觉得身上燥热无比。正是中秋,月影如水漏过窗帘,依稀照见了身边一个柔软的身体。一把青丝如雨前的乌云倾倒覆盖在他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蠕爬着,半是酥半是痒,就大吃了一惊,披衣而起,坐在床沿上,方将先头的事情略略回忆起了一二,心中极是懊悔害怕。
赶紧将衣服都穿齐整了,捻亮台灯,要叫醒那个女人。
只见女人拥了一条薄薄的毛巾毯,侧身而卧。毛巾毯其实只盖住了腰腹,却露出一整个浑圆的肩膀和两条闪着紫蔷薇亮光的腿。腿是弯曲着的,几乎抵到了下颌,整个身子蜷得圆圆的,像是一枚硕大无比的蚕蛹,又像是一个在母腹里安然恬息,并不着急出世的胎儿。这样的睡姿突然使他想起了她那个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可怜身世来,便忍不住拿手去拨开她脸上的重重乱发。
这一拨,她就醒了,翻身掀开毯子,露出一个毫无遮挂的胴体来。那胴体上的热气将他熏得心惊肉跳,额上便渗出些隐隐的汗来。他愣了一愣,慌忙转过身来,将灯又捻灭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本不该喝酒的,竟做下这等事来。实在是对不起你。”
黑暗里床上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她在哭,便越发地愧疚起来,却再也无话。过了半晌,才听见她扑哧地笑了一声,说:“又不是开组织生活会,用得着你这么检讨吗?横竖是我愿意的,谁敢说你什么?”
他听了,心里很是感动,就跪在地上,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等我忙完了这一段,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丰满却不富态。英武却不鲁莽。刚毅却不粗暴。
这是剧团给竹影定的人物基调。
这阵子剧团在排练新戏《红岩》,竹影的角色是双枪老太婆。满头青丝,鬓边微微现出几丝斑白。一件蓝布大褂,袖口高挽,腰间紧束。黑裤。灰绑腿。黑色千层底布鞋。腰上别着两把乌光锃亮的手枪,枪把上拴了两穗红缨。
定装后的竹影看上去什么都像,只是不像老太婆。
今天是彩排。剧场里也坐满了大半场—— 大多是演员的三亲六友。剧团极少发招待票,彩排便是演员招待亲友的唯一机会。
已经是七点过了一刻,检票口早已停止放人,可是彩排还没有开始。观众手里的橄榄、瓜子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台下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不安起来。
竹影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所以心里就暗暗地有了几分愧疚,便讪讪地在后台走来走去,一会儿给演江姐的演员抻一抻衣襟,一会儿给演孙明霞的演员紧一紧蝴蝶结,一会儿帮布景工人扶一扶掉下来的贴纸。虽然一直没有抬头,却感觉到前胸后背全是眼睛。冷的热的都有。
便借口去厕所,溜到台侧,悄悄掀起一小角幕布,看见第一排正中的那两个位置,依旧是空的。一转身,正正地撞上了一张苍老却极为和善的脸。“没关系,再等等。工作忙啊,是不是?”团长笑着对竹影说。
竹影像是一个在行窃的过程中被人逮了个正着的盗贼,双颊在重重的油彩之下顿时烧得滚烫。团长的话里没有主语,她却很清楚那个丢失的主语是什么—— 近来剧团的人都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特殊方式跟她说话。她和江信初的交往,一直是瞒着剧团的。虽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邀请了江信初来看彩排,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知道他会到场。她是从那两个迟迟没有被填满的座位上猜到了众人眼光里的含义的。她暗暗感叹这个城市真像是一头浑身是眼的巨兽,在它的视野里绝无盲点。
她突然就对那样无所不在的眼光恼怒了起来。“定了几点就是几点。天王老子迟到了,也不该等。”她甚是蛮横地对团长嚷了起来。
戏演到一小半的时候,双枪老太婆陪着痛失丈夫的江姐走上舞台。竹影突然发现台下第一排正中的那两个位置已经被占据了一个。来的不是江信初,却是江信初的秘书李猛子。
李猛子座位旁边的那个空白点,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越来越大地充盈了她的整个视野。她恍恍惚惚地扯开嗓子,唱了半句“山城雾重啊”,后面那个厚重的拖腔立时被一阵突兀的掌声所淹没。她被那样的掌声吓了一跳,就愣在了台上。
演江姐的那个演员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了那掌声原来是给她的。在她不算太短的演艺生涯中,她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喝彩。可是她却无法兴奋起来,因为她最渴念的那个人没有在场。掌声是锦上添花的那个花,而他才是那个至关紧要的锦。锦没了,花便是无济于事的细节。
那晚她无心无绪地走过了场。待到戏散了,演员都回到后台卸妆,门房来叫,说门口有人等。竹影没好气,说他爱等就让他等着吧。一边就慢条斯理地净了脸,换下戏装,穿回家常衣服。都整理妥了,才提了个拎包悠悠地往宿舍走去。
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变得极是瘦长起来。回头一看,身后跟了个人。她紧走了几步,他就小跑了起来。追上了,就站在灯影底下喘气。
“平阳县发大水,冲走了三十多个人。江专员跟郝书记晚饭也没吃,就到县上去了。来不及告诉你,就叫我代他来看戏。”
竹影“哼”了一声,说:“一个电话就是了,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那边低了头,半晌才说:“江专员怕影响不好。”竹影冷冷一笑:“原来是这样。”便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李猛子这回就不敢紧跟,只是远远地随着,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两人中间的影子竟像一根蚕丝,拉得细细长长的,却始终拉不断。
渐渐地,她就有些不忍心起来,停了脚步等他。等他走近来,便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也不用把他的话都句句当真。”
他却从兜里掏出两张代用券,扬给她看:“江专员叫我散戏以后,一定要带你去吃汤圆。”她的脸便再也板不下去了:“是县前头那家店吗?我要吃油炸的。”他的脸上阔阔的就全是憨笑,仿佛得着了她天大的一桩赏赐。她心里突然就很是感动了起来。
进了店堂,他安顿她坐下,自己就去排队等汤圆。他要的是一碗带汤的,她要的是一碗油炸的。他才喝了几口汤,额角便湿湿的,流出汗来。她拿出手巾来让他擦了,斜了他一眼,说:“怎么剿匪没剿彻底,留下你来了。看你这头发,净给江信初丢脸。星期天过来,我给你理了。”
他嘿嘿地答应了。她就问他戏好不好看。他说好看。她又问他双枪老太婆演得好不好。他顿了一顿,才说不像。哪像双枪老太婆呢?倒像双枪老大姐。
“你一开口,枪上的红缨就抖,她们谁也没有你的中气。”
她听了就愣了一愣。这是她五岁学戏以来听到过的唯一一句好话。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好演员,至少具备了一个好演员的素质。
竹影和江信初的结婚仪式极为简单。
其实确切地说,他们只有过程,而没有仪式。
那一天和任何别的一天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早上起来她照常去剧团排练,他照常去机关上班。她走出宿舍来到街上的时候,天还带着初醒的潮红,路边的树上有鸟声啾啾。夹竹桃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开的花,粉粉嘟嘟的将一街都染得甚是温馨。鸟儿藏在花的深处,她看不见鸟儿的颜色,却从那声色的尖脆里认定了是喜鹊。于是脸上就生出些隐隐的喜色。
上午排练的时候她频频看表,不断地忘记台词,午休的铃声一响,她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地回到了宿舍。她拆开辫子重新梳理了一番,在辫梢上扎了一截红头绳,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新做的红薄袄换上。薄袄的布扣层层叠叠地拐了很多道弯,她颤颤地扣了几次都没有扣上。她想起了系这纽扣的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帮她整理嫁衣,并贴着她的耳根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许多新嫁娘必知心得的人。她摸了摸额角的那个疤痕,疤痕滚烫地灼着她的手。她知道这是筱丹凤和她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空间的唯一一种交流方式。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在红袄上落下斑斑暗云。
红袄裁得极为严丝合缝,将她身体的成熟秘密昭然公诸于世。带着这样被披露的秘密走出房门,她突然就有了几分陌生的羞涩。
她和江信初约好在一家叫“露天”的老字号照相馆门口会合。她看见他在那里东张西望地等她,头发剪得短短的,被头油整齐地分理在两边,脖子里和灰色中山装领口上散落了一些碎发梢。
他和她走进照相馆,肩并肩地坐在一张木凳上,照了一张两寸黑白合影。他被摄影师搬弄了很多回,仍旧没有搬成一种比较自如柔和的姿势。后来还是她改变了她的坐姿来就合他。
然后他们去婚姻登记处领取了结婚证。当他们在街角的小食摊匆匆吃完一碗猪脏粉时,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他和她说好下班后一起去她宿舍搬行李,两人就各自回单位上班了。
当他走进地委机关大楼时,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发型和手里的一个塑料网兜。网兜有许多细小的网眼,露出里边一些很是花哨的颜色。他进了办公室,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网兜递给秘书李猛子,指指门外的走廊,说:“你给他们发一发。”李猛子打开来,才发现里边是一些包着各样色纸的糖果。
没有喜宴。没有宾客。没有致辞。她和他的共同生活,就是在这样一个很难留下任何触目惊心记忆的日子里,如细水、如轻风、如空气一样平静而悄无声息地蔓延铺张开来的。
他不愿意张扬,是因为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他不忍心在那些仍旧记得许春月的人面前彰显他生活里新的一章,他始终隐隐觉得:他的这一章是从许春月那本没读完的书里偷偷撕下来的,并不是他名正言顺地拥有的。
而她没有张扬的理由,却是因为她没有可以张扬的人。她乳娘的丈夫新近去世了,乳娘的孩子们向来和她关系疏远。从小管教过她的戏班师傅,也早已告老还乡。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值得她张扬的人了。
那天下班竹影回到宿舍,江信初没来,来的是李猛子。“专署临时决定要开紧急会议,江专员脱不开身。”李猛子这样对竹影解释道。
诸如此类的解释,他还要在将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对竹影重复。
竹影愣了一愣,笑容如潮水渐渐隐退,露出嶙嶙峋峋的失望。
他坐在竹影窄小却洁净的床铺上,看着她将日用的物什一一放进一个军用旅行袋里,忍不住暗暗感叹这个女人二十几年的生命内容是如此的单薄,经不起细致的整理。捆扎包裹起来,竟不过是一个旅行袋。
他帮她把那个象征着她前半生的旅行袋放到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又问她要不要带走铺盖。她迟疑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经有了一个预兆,在她将来的婚姻生活中,还有一些绕过主干的旁枝错节的插曲,会继续在这间单身宿舍里发生。
李猛子陪竹影到了江信初的家,帮她把行装卸在屋里。竹影拿出一个脸盆,接了些水来洗脸。香皂用完了,她翻箱倒柜却找不到新的香皂。这个家,她来过许多次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对这个家的了解其实还仅仅停留在毛皮上。如果把这个家比作一个人的话,她现在看见的,还只是这个人身上的外套。二十五岁的她在当时尚没有预见到,从外套进入内里的过程,竟然会耗费她的大半生。
竹影找不见香皂,只好就着清水擦了把脸了事。坐下来,环顾四周,屋里没有贴红喜字,也没有喜庆年画。没有一样迹象表明,这屋的历史在今夜会翻开新的一页。
四壁之内许春月的旧物都已经除去。四壁之内似乎都是竹影的新痕迹,然而四壁之内却又找不到一件可以证明竹影存在的证据。竹影突然觉得这屋子是许春月穿过的一件衣服,虽然经过她的再三修改剪裁,却依旧是一件格局已定的旧物。她能修改出来的,只是枝节,而枝节却是许春月不屑一顾的。
巨大的无奈如苍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裹缠,使她瞬间失去了方位感。许久,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李猛子招了招手:“坐下来吧,趁这个空我给你剪个头。”
竹影要李猛子去接一盆干净的水来,李猛子不肯,说用你的这盆就好。竹影就让李猛子把外套脱了,拿了条干毛巾围在他脖子上,将他的头按在她用剩的水里胡乱湿了湿,就找出理发剪子来剪头。
剪子是许春月用过的旧物。从前竹影在许春月家里玩的时候,多次看过许春月给江信初剪头,渐渐地也看会了几招。谁知后来自己给江信初剃头,剃来剃去却剃不出许春月的那个样子来,两下就丧了气,就不再试了。一阵子没用,剪子便有些生涩了。滴了几滴菜油上去,方略略好些。
李猛子的身上都是肉,是那种灌满了青春血气的瘦瘦实实的,让人看见就忍不住要想起劳作流汗之类事情的肉。脱了外套,露出两个肩膀,像是两垄刚刚走过条犁的农田,高高耸耸地攒着丰厚的内容。李猛子的头发又粗又硬,微微地带了几分被太阳烤焦了的棕黄。下剪之处嚓嚓有声,碎发如秋镰下的余穗滚落到肩膀上,黑黑黄黄的,铺了一垄。竹影哈下腰来吹碎发,那气息轻轻暖暖痒痒的,如春日的细风抚过麦田,李猛子的身子就有了些细微的起伏。
剪完了,竹影拿过一面镜子来,让李猛子前后照着,脸上就有了几分得意:“怎么样?就是花一块钱到‘伟光’找个一级理发师,也不过如此。你的头我一剪子就找着了门道。老江的头,咳,怎么也不行。”李猛子说了半句“我娘……”就哑哑地停在了那里。
竹影走过去端脸盆,突然发现李猛子脸上似乎有泪痕,便愣了一愣。李猛子从竹影手里拿过毛巾,擦过了,呆呆地坐了半晌,才说:“我离家的那天,娘一早就烧了水给我洗头。娘知道我要走远路。娘总共就给我洗过一回头。”
说完了,李猛子吃了一惊: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思路竟然是和他的叙述同步展开的,在这之前,他以为他早已忘却了他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记忆之泉原本就是几近枯竭的,又被岁月的积尘重重叠叠地碾压过,早已完全干涸了。谁知让竹影这轻轻暖暖痒痒地一吹,云开日出,土崩瓦解。泉眼开了,流出来的竟是汩汩的活水。
竹影就问你南下进了城为什么不回去老家找你娘呢。李猛子叹了一口气,说知道要进城的消息就给家里捎去信了。那边回信说他走后才半年,娘就带着全家去河南找活路去了。这么大的一个河南,到哪里找人呢?报纸电台倒是都登过的。
两人相对无言,任由支离细碎的往事浮上心来,又封在唇间。记忆似乎是关于童年和少年的,却又似乎与童年和少年无关。因为童年和少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一个相对于母亲母爱的概念。而他们是两个没有童年也没有少年的人,他们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只经历了成人阶段。
时钟敲了九点,江信初还没有回家,李猛子就起身告辞。竹影送他到门口,说以后头发长了就过来,姐给你理。她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使用了一个“姐”字,其实无论算岁数还是算工作经历李猛子都比她略大一点。在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竹影才意识到:其实那一天她就已经在潜意识中界定了她和李猛子的关系—— 一种大胆地跨越了很多界限却又固执地保存了一些条框的关系。在她对婚姻生活的诸多憧憬中,似乎很早就包括了和李猛子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感情。
竹影送走客人,回到屋里,就开始整理自己带过来的物件。其实也就几本书和数件日常的衣物—— 戏装平日都放在剧团,并不带回家来。
书只有两本,是《高尔基散文集》和《毛泽东诗词选》。前一本是许春月祝贺她扫盲班毕业的礼物。后一本是江信初在那天酒醉之后买给她的,扉页上写着“竹影吾同志同道:奇文佳卷共赏”。算是赔罪,也算是定情的信物。
竹影自从扫盲班毕业以后,就没有继续读书,识的字毕竟有限。“同志同道”是戏文里唱过的,多少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不认得“佳卷”的“卷”字,便拿了来问江信初。
江信初不语,许久才摇头说了一句:“深固难徙。”竹影没有听懂,这次却不敢发问了。
竹影并不知道这句话取自《橘颂》,原意为赞美橘树的坚贞不移,是江信初和许春月共演《屈原》时的台词。
在许春月跟着江信初离开藻溪的那天,许春月一路走,一路频频回首,江信初也是用这句话堵住了许春月柔肠百结的眼泪。当时是在嘲笑她的娇气,也是在嘉许她的坚贞,关于乡情,也关于爱情。
那天江信初无意之中运用了一句赞美过一个女人的话,来调侃贬低另一个女人。竹影听不懂的只是字面,字底的意思她早从江信初的面部表情上猜到了。
从那以后,竹影便开始认真地识起字来。
竹影正收拾着物件,天突然起了风,刮得窗户叮咣作响。慌忙把前前后后的窗都关严实了,外边就哗哗地下起雨来。雨下得甚急,像是小孩突发的脾气,让人毫无防备,一街上噼噼啪啪的都是躲雨的脚步声。竹影想起江信初没带雨伞,正寻思要不要过去送伞,就听见有人在门口的草垫子上蹭鞋底的声响,便很是欢喜地开门去迎,一迭声问淋没淋着。没想到不是江信初,却仍是李猛子。
李猛子浑身淋得尽湿,衣服裹在身上如同赤身裸体般地稀薄,新理的头发成丝成绺地垂挂在额上,地上淌着脏黑的一圈水迹。
竹影以为他是跑回来躲雨的,就赶紧去屋里拿干毛巾,却被拦住了。李猛子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来,往竹影怀里一塞:“给你的,差点忘了。”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便走。竹影哪里拦得住—— 早啪啪地跑进了一帘雨幕之中。
竹影打开纸包,原来是一条猩红的毛纺围巾,方方正正的,四边上挂着些毛茸茸的穗子。因是包了一层塑料纸,又被李猛子死死地夹在腋下,便没有淋着雨。
竹影走到穿衣镜前,把围巾对折起来披在肩上,就觉得自己像是《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那个初到大上海怯怯生生的乡下媳妇春妮。把围巾打开了蒙在头上,在颌下系个结子,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像《小二黑结婚》里头那个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等人的村姑于小芹。围巾衬得两颊生出些红粉之色来,藏不住的是一脸盈盈欲滴的喜气。便将围巾摘了团在手里,忍不住抿嘴笑了。
那个晚上温州地委专员江信初的新嫁娘竹影,就是揣着这件唯一的结婚礼物,靠在沙发上半是疲惫半是憧憬地进入梦乡的。
越剧演员竹影的婚姻生活并不是从新婚之夜开始的。确切地说,与新婚之夜相关的某些经历,其实是在结婚好几天以后才发生的。许多年后她回想起来,仍旧对事情发生的顺序耿耿于怀。她总觉得她的婚姻是一支起坏了头的曲子,无论后边包含了多少精彩的可能性,那唱的和听的都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兴头。
江信初结婚的当天没有回家过夜。
在那以后的一周里也没有。
那年春天温州地区连接遭受了三次暴雨袭击,一次比一次凶猛。周围的六个县都发生特大水灾,数十万人无家可归。省长亲自坐镇召开区县抗灾紧急会议,星夜带队奔赴灾区。
江信初跟着省长到了县上,一去就是一星期。一星期以后回到家里,累得竟捧不动饭碗。勉强扒了半碗泡饭,倒头便睡。次日醒来,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踢着了脚下一团温软的东西,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个新郎官。
忙去找竹影。
竹影沉沉地睡在床那头,依旧是那种蜷成一团的睡姿—— 这种睡姿她后来还保持了很久。竹影占用了大半条被子,只给江信初剩了一个被角。被占用的被子只有小部分是真正用来遮盖身体的,大部分都浪费地压在了身子底下。即使是在睡梦中,竹影也已隐约显示出了她个性中的自主和霸道。久已习惯了许春月的温婉忍让,江信初骤然跌落在竹影的蛮不讲理面前,感觉既新奇又无所适从。这两种情绪像两堵高墙从此圈定了他感情世界的极限。在他与竹影后来的婚姻生活中,他就一直是在这两堵墙之间游弋徘徊,虽然也与墙发生过多次的碰撞,却很少走出墙外过。
除了那一次。
竹影和衣而卧,身上穿的是黑色紧身练功服,脸上依稀带着尚未完全洗净的油彩,神情夸张而专注,仿佛是在彩排的过程中不小心走了神而骤然地毫无防备地跌进睡眠里去的。枕头掉在地上,她的头是枕在她自己胳膊上的。脸颊和胳膊中间露出小小一角的猩红。
江信初将那角猩红抽出来,才发现是一条围巾。
那时他并不知道,竹影其实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不小心跌入睡眠的。
江信初俯下身去吻竹影。他被江风吹裂了的嘴唇带着咝啦的轻响划过竹影的唇颊,仿佛在丝缎上钩起细细的线头。竹影的唇膏在他的唇上留下一股陌生的甜味,使他想舔进去又想吐出来。他忍不住去脱她的衣服。
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指之下渐露山水。她在半睡半醒中间模糊地回应着他的抚摩。尚未完全苏醒的只是她的意识,她的身体却是苏醒着的,而且已经苏醒了多年。后来她睁开眼睛,轻蹙眉头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片刻僵硬。这时候他发现了床单上的血迹。血迹细细地溅散开来,像是一朵揉成了碎片的夹竹桃花。
他吃了一大惊,轻轻地抱起她来,又轻轻地松开了她。想到她这样一个在旧时代里学戏的女孩子,竟然在那样的污秽中保全了这一份的清白,他的心里便充满了对她的温情和怜惜。
同时他恍然大悟,自己酒醉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对她非礼,而她却始终对此事保持缄默,甚至还迂回地帮助他相信了他的错觉。他隐隐觉得自己是钻入了一个套子,从而进入了婚姻这条胡同。尽管钻入之后,他也许会意外地发现里面的景致,但钻的动作却已不可避免地暗含了卑贱低下。想到这里,他就生出了一丝失望和气恼。
后来他们起床各自洗漱过了,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去上班。他在前,她在后。虽然不是携手并肩的那种走法,却也都近近地走在彼此的视野中。
那天从背影看上去,他们已经有了一些老夫老妻的默契和相安无事。
婚后的第二年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首先是江信初的升迁。
江信初在那一年被任命为温州地委副书记,分管宣传。江信初的升迁其实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已经在专员的位置上停留了十数年,有些比他年轻资历浅的都已经在他之前提级了。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竹影的变化。
那一年越剧团的老团长退了休,原先的第一副团长顺理成章地提升为正团长,而竹影就被提拔为团里最年轻的副团长。
党龄不满五年。没有担任过任何重要职位。又不是剧团里的业务骨干。
团里有一些不太服气的人这样私下议论着竹影。当然这样的议论只配在背光的地方敛声息气地进行的。这样的议论还没等传到竹影的耳中,便已羞羞答答地自行销蚀在黑暗里了。
竹影听到的是另外一个版本。
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对劳动人民有深厚的阶级感情。紧跟无产阶级文艺路线。
上级领导是这样解释她的任命的。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比较顺耳,响亮,正大光明。然而很多人没有被这样的解释说服。
包括竹影自己。
竹影没有被说服的理由和其他人大致上相同。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很是沉默。江信初像往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异常。他要看的报纸很多很杂,堆在饭桌上是厚厚的一沓。然而他三下两下就看完了,因为凡是重要的内容李猛子都已圈点出来,甚至注出了参考书目作了眉批。李猛子前些日子脱产去地委党校学习了半年,回来后就从普通秘书变为机要秘书。
江信初看完报纸就忍不住笑:“这孩子,嘿嘿,政策水平大有提高啊。连字都写得越来越有型了。到底没白读书,这下有用武之地了。”
李猛子和竹影一样,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才进的扫盲班。只是竹影初级班毕业就没有再接着念,而李猛子却一路坚持学完了速成中学课程。
竹影霍地放了饭碗,冷冷一笑:“孩子孩子的,人家还长不长大呀?用武不用武的,你以为这秘书的行当是桩美差,人就愿意做到老做到死?”
江信初听了一愣。细细一想,李猛子果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了。当年随大军进城的时候还是个小光棍,如今是一条大光棍了。当年进城时的职位是勤务员兼秘书,如今依旧是秘书。十年里,历史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一路横冲直撞,冲走了多少陈年旧迹,又堆塑了多少新景新事。而只有那个李猛子,犹如河上的一座古桥,一成不变地站立在那里,见证着河流,造就着河流,却被河流绕过去了,遗忘在景色的盲点里。
这些年机关里的确有一些跟李猛子同级的年轻人,已经被提到了比李猛子高得多的职位。而李猛子迟迟未动,主要是出于对江信初的考虑—— 李猛子是一件江信初使用得极为得心应手的工具,只要他不提出来换秘书,李猛子就会长长久久地在他身边工作下去。
江信初在那一刻里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是离不开李猛子的。这种想法使他对李猛子产生了一些隐隐的愧疚。后来问竹影:“你们剧团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小李介绍一个?”
“有合适的也不给他介绍。我们越剧团的女人,还非得嫁你们地委专署的男人?工作上你们领导就算了,回到家还想接着领导是不是?”
竹影说话也像唱戏,一字一顿,有板有眼,眉心眼角半是娇半是嗔,江信初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便过去搂竹影。竹影挣扎了几下,就歪倒在江信初怀里,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嫁给了你,工作再努力,也说是沾了你的光。沾没沾光,是热糍糕落到灶灰上,怎么也拍不清了。”
江信初听出了竹影话语里的怨气。地委机关干部的夫人们在工作单位里常常会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回家发几句牢骚,泄泄怨气就好了,所以他并没有当真。
可是竹影不同于那些夫人。
无父无母从五岁开始就独自闯世界的竹影,一生中最忌讳的就是“沾光”这两个字。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大半生的努力其实都耗费在证明她与这两个字之间的距离上。当她终于证明了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爱情的半老徐娘了。
作为越剧演员的竹影,一生事业的辉煌顶点是在排练新戏《农奴的女儿》的时候。
一个偶然的机会,竹影看到了一篇名叫《央金》的短篇小说。小说是关于西藏一对同名为央金的母女在旧时代里的苦日子和在新时代里的翻身故事。书里的那个母亲央金不能在人前与女儿央金相认的情节,突然触着了竹影心里的一个伤口。那伤口虽然早已结痂,岁月又在上面满满地撒上了灰尘,然而底下的皮肉却还是嫩的,不小心碰着了,依旧隐隐作痛。
灵感的到来是事先毫无预兆的。
竹影瞬间决定了要把小说改编成越剧剧本。
她招来那位作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仔细推敲斟酌,才最后完成了越剧版本。看完定稿之后的剧本,还没有等到排练开始,竹影其实就已经望见了地平线上第一抹鱼肚白似隐隐欲现的巨大成功。
越剧《农奴的女儿》在小城公演,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后来一气加演了两个月。戏演到高潮处,满座唏嘘。
竹影在戏里扮演那个被苦难压成了碎片的母亲央金。戏服依旧显得太新。化装依旧过于年轻。然而她的眼睛里,却已经明白无误地有了经历。
舞台的灯光如锐利无比的刀片,将母亲央金割锯成两半,一半暴露在光亮里,一半丢弃在黑暗中。黑暗的那一半是忧伤,光亮的那一半还是忧伤。母亲央金的眼睛,悲愤时如闪电穿云裂石,哀痛时如细雨积流成河,爱怜时如母羊轻舔幼羔。在那样一双眼睛面前,所有服饰化装上的不尽完美,都已经成为无关紧要的细节。
一生生活在名旦筱丹凤的阴影之下,从来没有演过主角的越剧演员竹影,在她三十一岁那一年,终于石破天惊地塑造出一个她和小城都不会忘记的舞台形象。当然那时她绝对没有想到,这将是她的天鹅之唱。
《农奴的女儿》一改越剧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叙事形式,反映了凝重的少数民族题材,实属戏剧史上的一大创举。这戏一气在温州演了几十场,名气传到外地,就有人邀请去省城演。省城演完了,又到上海去演。后来被选为优秀剧目,一路送到京城,参加了新中国成立十五周年的献礼演出。竹影和她的越剧团,实实在在风风光光地出了一回大名。
京城献礼演出谢幕时,便有中央领导人上台来和演员握手合影。一个以博学儒雅风范在文化界著称的大人物,操着柔和的江苏口音对竹影说了一句恭贺的话,四周立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毫无准备的竹影慌慌地点着头,却没有听清那句话。
可是全剧团的人都听清楚了。
那句话是:“你这个江南女子,了不得。”
当人们把这句话重复给竹影听的时候,竹影正在南回的旅途中。火车如尖刀劈入暗夜,风卷着巨大的水浪响亮地拍打着江桥。竹影藏在车厢的黑暗中,热泪汹涌而下。
桥还是那座桥。车还是那趟车。风依旧是那个方向的风。可是水却不是那些水了。北去的水带给她的记忆是与他人相关的,不是与筱丹凤相关,就是与江信初相关。他们曾经是她人生舞台里巨大而鲜艳的背景,她只是被这样的背景附带着的一个小细节。背景是遮天蔽日的一棵大树,细节是树上的一片细叶。树离开叶子依旧是树,叶子离开树便什么都不是了。
然而南回的水带给她的却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她觉得她的人生舞台不再需要背景。因为她自己就是背景。她岂止是背景,她也是中景前景灯光道具。她甚至就是舞台本身。
那天夜里竹影始终难以入睡。她掀起窗帘的一角,看见外边夜空如洗,星星如豆遍撒其间。月光里的林木如披着银衣的鬼魅凶猛地扑上来,又讪讪地退下去。夜凉凉地抚摩着她灼热的脸颊,额上的那块疤痕在冷和热的交织中微微地跳动着。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生母筱丹凤。筱丹凤的一生好比是一条纤细的绳索,上面只能挂一样东西,那就是她的戏。所以她的一生都在不断地从绳索上捋弃其他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友情,比如亲情。筱丹凤把自己的一辈子战战兢兢工工巧巧地编在戏里,可是她唱来唱去却唱不出一个弹丸大小的温州城。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料到那个既没有母亲的才艺也没有母亲的容颜的女儿,竟能笨笨拙拙地把戏唱到了京城。女儿岂止是戏唱出了名,女儿生命之绳还是如此的粗硕,能够挂得起人世间的一切好东西。
这时竹影的肚子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一只小小的手指在顽皮轻柔地勾扯把玩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肚里的秘密一如发酵的面团,不断蠕动膨胀着,要冲破她的圈囿,大大方方地直面世界。
竹影捂着肚子忍不住轻轻一笑,她没有想到历史竟会发生如此惊人的重复。她和她的母亲筱丹凤毕竟是源于同一血脉的,所以她们在铺天盖地的不同中,竟有着这样本质的相同。她们都是如此不可救药地贪恋着舞台,很少能有东西可以迫使她们离开舞台。
包括结婚。
包括怀孕。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热切地盼望着与江信初的小别重逢。她已经把肚腹里的这个秘密独自背负了数月,因为他一旦知情,一定会阻止她北上演出。
她知道他为了这个秘密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可是竹影没有能把微笑维持得很久。那只小小的手指渐渐地变得任性粗蛮狂野起来,在她的身体内恣意搅扰着。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小腹开始向上蔓延辐射开来。
将近黎明时有人上厕所,推开半掩的门,发现一个女人半躺半跪在地上,黑紫的血在她的裤腿上结成半软半硬的痂。
竹影看见了乳娘。
乳娘依旧是得肺痨之前的样子,清清瘦瘦的,穿一件蓝花布袄,两手抄在衣袖里,一肩高一肩低地走过来。
走是当时竹影能想得起来的唯一一个动词,其实她既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她腿的动作。乳娘仿佛是骑着云踩着风,毫无重量毫无声息地飘落到她床前的。乳娘把手从袖口里抽出来,搭到她的额上。乳娘的手很是轻软,如蘸了水的棉绒,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的脸。她要问乳娘的话很多,结果说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热”。
乳娘俯下脸来,贴住了她的额角。她额上的那块疤痕炭火似的烧了起来。乳娘抖得如同风里的叶子,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她推乳娘,却推不动。后来乳娘抬起头来,她仔细一看,才看清原来是筱丹凤,就大吃了一惊。
这一惊,便醒了过来。
只见李猛子坐在床前,拿了条湿毛巾在替她拭额角的汗。见她醒了,脸上就浮起些阔阔的笑:“到底醒了,以后可别这么吓唬人。我们这胆子,哪经得起你这么吓唬。”
她愣了一愣,方把先前的事渐渐想起些来了。就问江信初呢。说在杭州开会,去过电话了,下午就能赶过来。
这时候竹影只觉得腹中响动如鼓,一阵尿意尖锐地逼来,便要上厕所。李猛子赶紧要去叫护士,邻床的一个产妇见了就笑,说护士正陪医生查房呢,没人管你,你陪她去就是了,两口子还不好意思呀。说得李猛子红了脸,就扶着竹影慢慢地起了身,推着吊针瓶架去了厕所。
竹影一站起来,天昏地斜的,眼前迸出无数颗金星,双脚如踩在万顷棉絮之上,虚虚软软的竟探不着一个实在的落处。便靠在李猛子肩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方好些。
两人缓缓地到了厕所,他等在门外,她一人进去了。小解完了,手纸上带出些触目惊心的鲜红来。她望着纸上的碎桃花发了一会儿愣,出门来也顾不得忌讳,就问医生是怎么说的。李猛子低头不语,她就明白这十年里她和江信初的辛苦尝试到底还是付诸东流了。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靠在墙上哑哑地哭了起来。
李猛子怕她带倒了吊针架,就去扶。她将李猛子的手摔开了,越发哭得哽哽咽咽的。李猛子就叹气:“这和坐月子,也是差不多的。哭坏了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竹影这才住了声,随李猛子回病房,边走边说:“你懂什么,倒像养过多少孩子似的。”李猛子便嘿嘿地笑,说都是你那个邻床教的。
待医生查过房,开过药,李猛子就照着邻床那个女人的指点,去医院门口的小菜场买了只老母鸡回来。又借了个煤油炉子,炖了一锅烂烂的鸡汤,来叫竹影吃。竹影见上面那一层黑油油的乌枣枸杞,便先反了胃,任李猛子千哄万劝的,只是不肯吃。劝得急了,便立起眼来,说要吃你吃。李猛子果真端起碗来,猛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方勉强咽下了去。竹影无奈,只得由了李猛子一口一口地喂着吃了小半碗。
喝完了鸡汤,血脉疏通,周身酥软生暖,眼皮也涩涩地重了起来,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黑,屋里却没有点灯,邻床的女人在发出细细的鼾声。自己床前坐着一个人,身子木雕似的仰靠在椅背上。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斜斜软软地流进来,在他的眼镜上投下两个亮斑,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像长了两片白茫茫的翳子。
她挣扎着坐起来,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以后还会有的。”他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暖了一会儿,又塞回被窝,却没有说话。
他刚刚从医生那里回来。医生说她的那趟火车在上海紧急停车,救护车把她从车站直接送到了医院。她失了很多血,昏迷了几个小时。是过度劳累导致的小产。大人平安,孩子却没有保住。
是个男孩。四个月。
她的子宫内膜增厚,卵子很难附着,以后再孕的可能性极小。谈完话后,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因为他需要双份的时间来消化双份的惊诧。第一份惊诧是关于她的怀孕。第二份惊诧是关于她如此不顾后果的任性。
在城市里生活了许多年并已基本顺应了城市习性的江信初,唯独在子女这件事上依旧恪守着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的思维方式。他和他的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一样,固执地认为不能产生新的生命的生命是一个毫无意义枉费心机的生命。在他稍谙男女之情的时候,他对爱情婚姻的憧憬就是紧紧地附着在对子女的渴盼上的。他的生命一如藻溪乡下田里的庄稼,尚未扬花的时候就已经在酝酿着爆裂和繁衍。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的一生里,酝酿的过程竟是如此冗长,收割的日子竟是如此的遥遥无期。
在等待的岁月里他渐渐变得很是沉默起来。沉默如同一条硕大无比的被单,遮天蔽日地覆盖住了他平静的外表之下嶙嶙峋峋的烦躁不安,掩饰了他时时潮起的作为男人的耻辱感。他开始暗暗怀疑是他这方面的原因才导致了他两个妻子的不孕。
然而竹影却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她把希望和绝望同时递交给他,使他在还来不及孕育兴奋的时候,就已经毫无防备地跌进了沮丧。她把他高高地托举到九霄云上,仿佛就是为了再把他狠狠地掷扔在十八层地狱之下。他本来已经隐隐看到了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可是她却如此决绝地将他从漫长的夏天直接推入了无情无景没有生机的冬天。
她是一个深知他的秘密的窃贼,她窃走了他的秋季,一个在他的生命中至关紧要的不可再得的季节。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仿佛走了整整一个世纪。在行走的过程中,他听见一些异常轻微的如同幼蚕爬过桑叶的咝咝声响,他知道那是他的白发在丝丝缕缕地生长蔓延。当他走到她的病房门前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满头霜雪没有指望的老人了。
见到她时,他已平静下来。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那时的心境。他甚至没有告诉她医生的诊断意见。
她默默地平躺在夜的黑暗中,感觉到医院的铁床如深渊,在嘶嘶有声地蚕食着她的热气和活力,将她飞快地销蚀成一具无血无肉的骨架。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与暗夜铸成坚硬一体的天花板上,固执而无望地期待着他的安慰。她并不知道他其实和她一样也在默默地期待着。只不过他期待的是她的道歉。
他的安慰和她的道歉都是在若干年以后才姗姗来迟的,那时他和她都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那天在病房里,他和她皆如走失的羔羊无助地淋湿在异乡的月光里。虽然相近无比,却又孤独万分。
竹影小产以后身体虚弱,经不起长途舟车劳顿,医生建议在上海静养观察几日再启程回家。江信初要回去主持一个基层宣传干部培训班,所以只陪了竹影两日,便不得不先动身回温州,留下李猛子一路照应竹影。
竹影在医院住了几日,便和病房里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甚是熟稔了起来。众人听说竹影是温州地委副书记的夫人,又是越剧名演员,就都存了些好奇心,有事无事都愿意到竹影的病房坐一坐。偏偏竹影又是个生性喜好热闹的人,正嫌医院的日子过得太沉闷,来了人就很是欢喜。
众人便要竹影唱戏听。竹影推托不过,果真就清起了嗓子,谁知喑喑哑哑的终是吊不上来那个调。就叹气,说伤着了元气,恐怕得歇一阵才得好。众人哪里肯放她,说唱不动念总念得动的,听听道白也是好的。竹影无奈,只得挑了一段《农奴的女儿》里边的台词来念。虽然病怏怏的,终归还是行家出身,有板有眼,抑扬错落有致,众人听了傻傻的,半晌才想起来拍掌。
就要竹影再来一段。
竹影念了一段,又念一段,声音渐渐汗湿起来。李猛子见竹影双眸如星,颧飞桃红,神情如琴弦调得甚高甚紧,便连连使眼色让她歇了,竹影却只佯装不懂。李猛子无奈,只好板了脸,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你该午睡了。”众人才知趣起身散去。
竹影让李猛子扫了兴,便也板下脸来。两人如同两只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乌眼鸡,歪头别颈互不理睬。
这时候护士送了邻床的婴儿过来,邻床坐起来,扯过条毛巾掩了怀就给孩子喂奶。一边喂,一边就冲着竹影哧哧地笑:“你们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呢。”邻床随意的一句话,却正是《红楼梦》里宝黛二人吵嘴时贾母劝架的一句台词。竹影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便狠狠地瞪了李猛子一眼,脸却板不下去了。
竹影的邻床叫方雪花,两天前刚生过孩子。虽然生的是头胎,却因着年轻力壮,轻轻松松的像母鸡下过一只蛋。在床上歇了几日,由丈夫三餐送好的来吃,便养得极有精神头,整日睡醒了就和竹影聊天。
那方雪花是浙江一个小县城人,却嫁了个上海的供销员。离开老家来上海还不到一年,穿着打扮上依旧是小地方的做派,说的也是一口洋径浜的上海话,待人处世却大大方方的毫无乡下人的忐忑心虚。人也长得极是灵秀,又爱说爱笑的,就和竹影很是投缘起来。
孩子吃饱了奶,便将双手挣出襁褓舞动起来,脸上舒眉展目的全是笑。竹影忍不住抱过来,横在自己的膝盖上,伸出一个手指塞进孩子嘴里逗着玩。孩子咯儿咯儿地吮着,口涎就流了竹影一手。
方雪花见竹影眼珠子都掉在了孩子身上的样子,就拍了拍李猛子的肩膀,说:“回去跟你那个领导说说,国家的大事要管,家里的小事也要管。国家的人丁是人民,家里的人丁也是人民。家里有了小人民,国家才有大人民。家里的地都荒着,不出小人民,国家的大人民就断了茬,那事就大了。”
李猛子见她说得甚是风趣,就忍不住嘿嘿地笑,拿眼睛去瞟竹影。竹影摇着孩子,便叹起气来:“我们两个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一年到头碰不上几面。不是他出差开会,就是我下乡演出。就算怀上了,生下了,也没空带孩子。这回……”半截话噎在喉咙口,眼圈就红了。
方雪花一边扣衣纽,一边咯咯地笑,说:“你们城里人也真是的,这么点事,就给难倒了。你只管生,养的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我到温州帮你看孩子。我们乡下人的孩子都当猪来养,爬滚一地,养得才叫壮实。”
竹影权当是一句随意的笑话,听过了就丢在脑后,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竹影完全没有预料到,她和这个叫方雪花的女人在上海这家医院里的偶遇,只是她们后半生纠缠不清的情缘故事里的一个小开头。她们的人生轨迹在各自运行过一些弯路之后,竟还会有意想不到的重合—— 当然,那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
过了两天,就是方雪花出院的日子。一大早,她丈夫就雇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大人小孩回家。分手前两个女人免不了相互留了联系地址,说了些庆勉祝福的话。
竹影站在窗口,看见方雪花的男人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提着装了脸盆牙杯的塑料网兜,将一整个步子打碎成好几步,极其小心地行着路。方雪花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身上套了一件她男人的又长又厚的中山装,戴着口罩,围着围巾,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搀着她男人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在石子路上骑得有些颠簸,将车帘后边的笑声抖得细细碎碎的粉尘似的洒了一地。
竹影看了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寻常夫妻的寻常日子,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阵轻风。她看得见风穿云过树的脚踪,也知道风近在咫尺,甚至就在她的指尖发梢,可是她却始终抓不住它。风从她的指尖溜过去了,风从她的发梢钻过去了,消消停停地落到别人的生活中,串起了别家寻寻常常的烦恼和快乐。
而她却是个被风错过的女人。
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江信初,而是挑了个像方雪花男人那样普通的丈夫,她的日子自然会失去许多色彩和波澜。可是她是否就会和方雪花一样地过着毫不起眼的日子,庸懒得不需要任何盘算计划,踏实得用不着任何等待期盼了呢?
李猛子见竹影脸上灰拓拓的,便知道她在想江信初,就说:“你明天出院,坐下午的船,后天下午就到温州了。正赶上星期天,江书记休息,我请你们两个下馆子好不好?”
竹影冷冷一笑,说:“你不用安慰我,他休不休息的,心横竖不在我身上。你倒有几个钱呢,和事佬也不是这个做法的。”
李猛子知道竹影这回是真生了气—— 江信初回去以后,竟没有给医院来过电话。只好赔了笑脸,说医院门口的公园里有人养了一只八哥鸟,极会说话。咱们下楼散散步,顺便过去看一眼。
下得楼来,太阳渐渐高起,天就很热了。知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养鸟的却早散了。两人散着步找了个阴凉之处坐下。李猛子扯下一张树叶子,卷成一个细卷,含在嘴里吹着,咿咿呜呜荒腔走板不成调,听得竹影很是心烦起来。
便一个人走进树荫深处,靠在树干上,仰了脸朝天慢慢地扯嗓子。谁知这嗓音却如千百股游丝散线,柔软无力地缠在胸腹之间,却不肯聚成一口气攀上咽喉。
便死命地咳嗽了几声,清过了嗓子,再试,依旧如此。
前几天也都是这番情形。
李猛子没听见响动,就来找人。只见竹影一人呆呆地站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底下,脸色煞白如纸,眼睛发直,身子胡乱颤抖着,竟如同中邪着魔了的样式。便吓了一大跳,赶紧将外套脱了披在竹影身上,拉了就往回走:“这个天外边热,树荫底下还是凉的。你这个身体,哪受得住。”
竹影让李猛子牵着,软软地木偶人似的行了几步,方渐渐清醒了过来。就甩了李猛子的手,停下来,微微一笑,说:
“猛子,你姐倒了嗓,从今往后就不能唱戏了。”
李猛子只当竹影是说气话,就随口劝道:“你以为这嗓子是什么东西,说起就起,说倒就倒?是你身体虚的,养养就好了。”
竹影身子晃了一晃,像是要倒,却又没倒,就势靠着树干站直了。半晌,才说:“我唱了这么些年戏,自然是知道的。”
李猛子这才明白竹影不是在说气话。回头看竹影,脸上木木的看不出哀伤,双眸如同两口掏也掏不到头的井—— 井里空空的却没有水。嘴角倒微微地含了一丝的笑,那笑很冷,也很决绝,仿佛是一线极凉的水,缓慢蜿蜒地流到颊上,满脸便都结了冰。
李猛子心里是一种沉沉的如挨了钝刀似的疼痛,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呆呆地陪竹影站了一会儿,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来。
“姐,将来无论如何,我总照顾你。”
两人四目相对,听着秋叶子在风里渐渐地变了声调,突然就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相依和凄惶。
第二天竹影出院,由李猛子陪着坐上了回温州的船。
船一到岸,李猛子就要给江信初打电话,让来接人,却让竹影死死拦住了,说要自己安静一夜,明天再回家。李猛子犟不过竹影,只好由着她叫了辆三轮车,直接拉去了越剧团宿舍。
正巧剧团里庆功休假,演员回家的回家,上街的上街,宿舍楼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声。竹影拿锁开了门,只觉得屋里空落落的,说起话来四壁嗡嗡的满是回音。就将李猛子打发到楼下的水房去灌暖瓶,自己在床上坐下,双脚一钩,从床底下钩出一双布拖鞋来。鞋上厚厚的都是灰尘。就起身去开桌子最下面的那个抽屉,从里边抽出一块旧毛巾来掸鞋上的灰。掸完了,套进去,不松不紧依旧合脚。
她没想到自己对这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秘密竟然还是如此熟稔,仿佛这些年她不过是被生活载着走过了几个站头,然后又兜回了原地。只是她最初上车的时候是带了一兜子好梦的,等车回到起点再把她放下,她才突然发觉她居然是一个无梦的人了。
她已经把她的好梦零零散散地丢失在途中了。
李猛子打完水回到楼上,屋里很黑,没有点灯,便磕磕绊绊四下摸索找开关。黑暗中有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将他拦腰抱住。他感到背上有两团无限温热的柔软,渐渐蔓延开来,融化了他的全身。
李猛子的青涩初恋经历了漫长而弯曲的岁月途程,在这样一个幽暗的夜晚里,出人意料地开出了第一朵花。在后来许多静谧的夜晚,竹影的这个房间还将浸润在花的清馥之中。
对许多人来说,初恋只是一个阶段,一种隔岸看花的朦胧境界,遇情而生,随境而灭。然而对李猛子来说,初恋却是条河,一条长长地流过了他整个人生,只有起点,没有支流也没有终点的河。
几年之后,当竹影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叫江涓涓的女孩子时,李猛子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个生命是那些暗夜之花所结出的果实。竹影的解释和辩白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