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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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林坐在副驾驶室,今朝是陪鲍主任去罐头厂视察工作。鲍主任坐在后座,一声不响,秋林心里有些不踏实。鲍主任这状态不是一日两日了,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一副神情,定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但秋林识相,鲍主任不主动说,他也不主动打听。
红猛日头,罐头厂厂长童小军站在太阳下等鲍主任,几乎被晒出金光来。秋林看见童小军比以前胖许多,都有了双下巴。鲍主任下车时,他用双手捧住鲍主任的手,握手的时候,抬起胳膊,两腋下都是湿的。
天气热,童小军领着众人在厂里各车间走了一圈,每个人身上都汗津津。秋林看见鲍主任皱着眉,不停拉扯被汗液黏到皮肤上的衬衫。他本就情绪不好,天气这么热,走了一圈下来,更是烦躁。秋林偷偷跟童小军打招呼,天气太热,车间不要多看了,还是安排到会议室开会。童小军听了,赶紧领大家去会议室。
会议室在二楼,上楼梯,推开两扇玻璃门,竟是别有洞天,像走进了电冰箱里,清凉无比。秋林感到诧异,尽管会议室屋顶风扇在转,但也扇不出这么清凉的风来。
秋林问,童厂长,你这里怎么这么风凉?安了空调了?
童小军说,我跟各位领导汇报一下,空调那么贵,定是买不起。办厂不易,每分铜钿都精打细算,不能用在个人享乐上。平时,我们自己吹风扇,没问题。今朝鲍主任这么热天气来检查工作,我们不能苦了领导。所以,鲍主任来之前,我就做了准备,跟附近冷冻厂联系好,让他们从仓库里拉来四块冰。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房子四个角放了四块石板一样大小的冰,底下用一个塑料盒子盛着。众人啧啧赞叹,都说童小军是有心人。
众人坐下开会,刚讲了没两句,会议室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两个五官端正的年轻女工人,端着铝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只只白瓷碗。女工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碗,秋林一看,碗里盛着冰镇黄桃罐头。
童小军说,为了不让领导误会,我先解释下,这不是拍领导马屁,是汇报工作。这是我们最新的罐头产品,我怕光口头汇报,没有说服力,所以就让领导亲自尝一尝,好给我们把把关。
开会吃罐头,本来是件不妥当的事情,被童小军一解释,却成了顺理成章的好事。秋林心里暗自佩服,这个童小军真是个人才。大家用勺子舀着碗里的黄桃入肚,冰冰凉凉的,都吃得舒服。秋林注意到鲍主任一直紧皱的眉目也终于舒展了一些。
开完会,差不多五点钟,众人留下来吃工作餐。罐头厂靠海,一桌下饭都是周边农民赶小海赶来的新鲜小海鲜,配冰啤酒,杨梅烧,都是好滋味。大家个个吃得满意。工作餐吃罢,童小军偷偷说,鲍主任难得来,你看这时间还早,要不我们陪鲍主任娱乐娱乐?
鲍主任说,娱乐什么?
童小军说,别人送我一副麻将牌,簇簇新,还没开封,正好鲍主任贵人来,开张开张。
鲍主任微微愣了愣,说,这一大帮人,影响不好。
童小军说,让他们先回去,只留鲍主任和陆股长,我再寻一个亲近人陪。童小军又扭头看秋林,陆股长,你晚点回去有没有事?
秋林说,没事,但我不大会打麻将。
童小军说,我也不大会,主要为陪鲍主任。
鲍主任说,行,回去也没什么事情。既然小军这么有心,我们就玩一下。
鲍主任发话,秋林也就不好说什么。等其他陪同人员回去,童小军便叫来一个办公室主任,安排个小房间打麻将。
众人坐下,童小军在每人面前放下两百元钱。
鲍主任问,这是什么意思?
童小军说,陆股长不是不会打嘛,这就算学习费了。鲍主任尽管放心,这不是公家的钱。
鲍主任看看童小军,看看秋林。
鲍主任说,小军用心,那就暂时放着吧。
四个人开始打麻将。办公室主任扔骰子,定四人方位。秋林发现这人手很软,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骰子扔好,办公室主任坐秋林上家,童小军则坐鲍主任上家。打麻将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三四个钟头便过去了。秋林打得头昏脑胀,总算支撑到最后。牌局结束一清点,秋林生手,却只是输了五块钱。鲍主任其实并不怎么会打,但手风却好,坐在童小军下家,有碰有吃,最后竟赢了两百元。鲍主任点一根烟,将钱推到童小军面前。
鲍主任说,结束了,钱还你。
童小军将鲍主任的钱拿过去,点出两百,又将剩下的推回给鲍主任。
童小军说,这是本钱,要还给我。剩下的是鲍主任赢的,我不能收,我要收了,我就犯错误了。
秋林听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补上。
童小军看着秋林,说,陆股长,你这什么意思,五块钱还要算这么清爽?
秋林说,应该的,说话要算话,说好了本钱要还的。
童小军愣一下,笑眯眯将钱接去,说,那就不好意思了,还让陆股长破费。
秋林说,应该的,应该的。
秋林坐鲍主任车子回家。与来时不同,一路上,鲍主任心情不错,闲话也明显多起来。这是他最近最高兴一次。
回了城,驾驶员先把鲍主任送回家,再绕道回单位停车。秋林下车,刚想去取自行车。驾驶员将他叫住,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两箱黄桃罐头。秋林纳闷,问,这是做什么?驾驶员说,你们在里面的时候,童厂长安排人搬了六箱罐头,说好一人两箱,带回去尝尝,到时给他们提提意见。
秋林将罐头放到后座上。罐头重,怕摔了,不敢骑车,就一路推着回了家。夜里困觉,秋林跟杜英说起了打麻将的事情。
秋林说,今天幸亏是鲍主任赢,最近他心情就没好过。
杜英说,鲍主任怎么可能不赢?那罐头厂厂长分明就是要讨好他,不可能会让他输钞票的。
秋林说,难道他想让鲍主任赢他就能赢?我才不信。
杜英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说的另一个人定是个麻将高手,有手法的。我告诉你,麻将场上,输赢都能安排。比如你,你官小,他就用不着输给你。但你毕竟跟着鲍主任去,又不能让你输得难看,就让你落个平手。
秋林想了想,突然想起了那个办公室主任的动作。这样想想,杜英倒是说得有些道理。
秋林说,你又不会打麻将,怎么会晓得这么多?
杜英说,这样的事情不稀奇,杜毅哥就常叫些公家里上班的人到厂里吃饭打麻将,这叫联络感情。联络感情就不能让别人输,所以每次也是先发本钱,赢了,抽回本钱,让人将赢头拿走。输了,无论多少,都算数。这样场面好看,来的人也都高兴。
秋林说,原来还有这么多奥妙。
杜英说,你以后莫要再去打,麻将桌上没几个好人,你弄不过他们。
秋林说,不会,我只是偶尔凑个人数。
两人睡觉。秋林侧过身,又想夜里的事情。如果真如杜英说的,自己今天又被童小军当了道具,心里很是不舒服。想着想着,脑子里又回想杜英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杜英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透露出一种陌生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杜英再也不是当年长亭的那个小姑娘了。秋林又想自己,长亭时,尽管半夜饿得眼冒金星,但还是半块饼干都没拿过。可今朝罐头厂回来,却能明晃晃载着别人送的两箱罐头回家。
秋林想一阵,想得心烦,终于倦意上头,这才侧身沉沉睡去。
2
下午下了场雨,天气凉快起来。临下班时,鲍主任打秋林办公室电话,说天气凉爽,让他约一下知秋,一道去小花园吃夜饭。小花园是最近城里最红一只饭店,老板最擅长烧猪鱼番薯面,据说这手艺来自他父亲,他父亲曾经给汤恩伯做过厨师。猪鱼越大越好吃,但越大越难烧出滋味。小花园这老板戴副眼镜,斯斯文文,不像厨师,倒像个读书人。饭店就开在家里,院子里放一只煤饼炉,一只铁锅,绣花一样,将一条尺把的猪鱼烧得丝丝入扣。
知秋说秋林会算命,自己刚从广东谈生意回来,就打电话约自己吃饭。秋林说不是自己会算命,是鲍主任会算命。说了些闲话,鲍主任问知秋,你会不会打麻将?知秋说,会一点。做生意,有时也陪一陪。鲍主任说,那我们夜里玩一下。秋林听了,心里不大情愿,但又不好明推,只说,三个人也打不了啊。鲍主任说,知秋,你再去约一个来。龚知秋想来想去,起身说,倒是有个人,我出去打个电话,问问看。
知秋出去,鲍主任点一根香烟,说,也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总想打麻将。麻将真是个好东西,说说笑笑,来来去去,多少闹热,一夜时间飞快就过去了。真是何以解忧,麻将上手。
秋林点头附和,心里却不情愿。他一点都不钟意打麻将,杜英也不欢喜他打,但鲍主任都说了这样闲话,不陪是肯定不行。只能在心里指望知秋寻不到人。
正想着,知秋推门进来,说,约好了。
鲍主任说,约了谁,我熟悉吗?
知秋说,你不熟悉,秋林熟悉。
秋林一愣,哪一个?
知秋却卖个关子,说,等下见了就晓得。
麻将在知秋厂里打,是个小仓库,叠了一堆包装箱。点了蚊香,一只吊扇在头顶哗哗响。知秋泡茶,鲍主任不要喝,说,太热,有没有什么凉的东西。知秋便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冰啤酒,让大家当饮料喝。
三个人喝着冰啤酒,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上楼,是皮鞋后跟的声音。秋林一愣,似乎来的是个女人。门推开,秋林一愣,竟是黄埠供销社的杨会计。鲍主任看见杨会计,也一愣。鲍主任说,原来是个美女啊,难怪知秋卖关子。
知秋介绍,这是杨会计,黄埠供销社上班。
鲍主任说,这样啊,我竟没有见过,我这个供销社主任失职了。
鲍主任问杨会计会不会喝酒,杨会计说会喝一点,鲍主任赶紧让知秋给杨会计也拿一瓶冰啤酒来。杨会计见三个人都对着瓶子吹,对知秋说,你再给我拿个杯子。
四个人坐下扔骰子。杨会计坐鲍主任下家。许是杨会计在场缘故,鲍主任闲话特别多,心思全不在麻将上,常给杨会计吃碰。杨会计手气本身就不差,鲍主任牌打得松,更是手红得着火,几乎一直在赢。麻局结束,三家输,杨会计独赢。鲍主任输得最多,情绪却最高。
鲍主任说,杨会计,今天的牌局真是应了一句老话。
杨会计问,什么老话?
鲍主任说,三仙归洞啊。
杨会计听了,稍稍愣了愣,明白意思,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麻将打完,鲍主任提议再去吃夜宵。杨会计说自己夜里不吃东西,怕胖。说完,便告别骑自行车走了。知秋提议三个人去吃,鲍主任却兴趣索然,说,不吃了不吃了,三条光棍有什么好吃?还是早点回家安稳,家里还有个许红妆,每日里盯贼一样,也是烦的。
三人便散了。秋林骑车回家,站在门口清点,输了一百多,袋里还剩下三十元零钱。秋林将三十元零钱整理得平直,折叠起来,放进表袋,轻轻推门进房间。床上只有杜英一个。
秋林说,禾禾跟姆妈去睡了啊?
杜英说,我怕你夜里回来晚,吵醒他。
秋林说,鲍主任一定要打麻将,只好陪着。
秋林将三十元零钱取出来,放在床头。
这是今朝打麻将赢的,明天你下班,路上带点烤麸牛肉回来,你钟意吃。
杜英没响。秋林躺到床上,又解释,我晓得你不欢喜我打麻将。我也是真不想打,可鲍主任他们三缺一,实在没办法。
杜英说,也不是一点不让你打,只是要少打。你一个月赚多少工资,怎么输得起?再说了,打麻将太伤身体,打一夜牌,还要熏一夜烟,对身体不好。
秋林连连应了,躺下睡觉。第二天起来,杜英已经早早走了。秋林穿上裤子,一摸裤袋,却发现杜英把那三十元又给装回去了。秋林心里有些惭愧,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打麻将。
发誓声音刚落,第二日夜里,鲍主任又安排麻局,照样是秋林知秋,还有那个杨会计。秋林晓得,鲍主任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欢喜打麻将,而是欢喜跟杨会计打麻将。一来二去,杨会计跟鲍主任也熟了起来。起初,杨会计多少有些装扮,显得拘谨。熟了,也是放开了。一手打牌,一手夹一根摩尔香烟,风情万种,弄得鲍主任都不看牌,只看着杨会计吃烟,看得入迷,好几次都做了相公。秋林心里暗暗叫苦,鲍主任欢喜杨会计没错,只是连累自己吃这冤枉官司。
麻将散了,鲍主任用车子送杨会计回去。现在,杨会计已经不会推却了。鲍主任倒是客气,问秋林要不要搭车,秋林也不是憨头,晓得鲍主任假客气,便说自己要留下来跟知秋说点私密闲话。
只剩两人,秋林便跟知秋诉苦,说,我赚这几块工资,家里开销都紧张,哪里打得起麻将?可鲍主任叫,又不好不来,真是头痛煞。
龚知秋说,只要你家杜英不计较,钞票是小事情,我现在做生意,手头总比你吃公家饭宽松些,你那几块麻将钿,尽管跟我拿。
秋林摇头,说,这倒不用。这算怎么回事?唉,也是怪,怎么现在人突然作兴打麻将了。不是说麻将是旧社会糟粕吗?
龚知秋说,这谁说得清?你想想,我们小辰光,家家户户饿肚皮,饿死人的事情都常见。这才过了多少年,你看现在的人每日大鱼大肉。小时看连环画,地主家才吃得好,依我看,现在倒比那时地主都吃得好。
秋林说,我是没办法,打麻将我是真提不起什么兴趣。这一阵,不晓得鲍主任怎么回事,这么迷麻将。
知秋笑笑,说,你不晓得,最近他老婆宁波回来了,管得紧,样样事情不让他碰。唯独麻将不管,只要求鲍主任回去,将赢来的钱上交,她就没有闲话。
秋林失笑,说,还有这样事情。
知秋说,你别看你不欢喜麻将,当性命一样的大有人在。我一个朋友,欢喜麻将,但平时老婆不让打,饿煞。终于等到老婆回娘家,赶紧叫了人来家里打。但我这朋友胆小,麻将打起来有声响,怕别人听了举报,公安会来抓。又将家里唯一一条毛毯拿出来,铺在桌子上。打麻将的人,香烟瘾头都大,结果一场麻将下来,好好一条毛毯烫成一张破渔网,最后老婆回来,硬让他顶着毛毯床前跪了一夜。
秋林说,我也听过这样故事,桌子铺毯子还不够,还不敢开灯,怕人窗缝里看见举报。说是有一种台湾来的夜光麻将,关了灯,筒子条子还能看得清清爽爽。想起来倒是好笑,黑灯瞎火,四个人看不清面目,只是一桌的筒子条子闪着绿光,倒是进了坟场一样。我真是想不明白,这麻将有什么意思,受这样大的罪,还要挖空心思去打?
知秋说,人嘛,就是活那么一点痴迷,否则还有什么劲道?
秋林想想,也有道理。就这样,两人坐着说了一阵闲话,也散了,各自回家。
3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年底,供销社里本就要忙各种春节物资供应,再加上今年单位里几个重要岗位要调整,显得比往年更忙。忙成这样,鲍主任依旧不忘组织麻局,而且这次麻局,还要去宁波打。鲍主任说,正好我去宁波开全市系统会议,顺便大家一起去宁波玩一玩。秋林晓得,鲍主任建议无非为了杨会计,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鲍主任欢喜杨会计,何必非拉上自己和知秋?自己两人陪着,点两盏明晃晃电灯泡,有什么劲道?
鲍主任下命令,不但要秋林去,还提出让秋林把上次跳舞的人叫来。秋林起初还没听懂,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是春华。鲍主任说,一辆车子五个人位置,坐四个人,浪费汽油。人多,也热闹些。秋林心里不乐意,无端端将春华带去宁波做什么?而且她现在又是离婚女人,太敏感。但鲍主任将话说死,说,如果春华不去,那我市里大会也不去开了。秋林觉得莫名其妙,市里开大会跟春华去不去宁波有什么关系?秋林心里委屈,私底下将这事说给知秋听。
知秋说,鲍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脾气,他想好的事情,谁也不要去顶。反正让你叫,你就叫,只要对方不计较,又有什么关系?
知秋这样说,秋林也没有别的退路,只好去寻春华。没想到春华倒是乐意,一口答应。夜里困觉,秋林又跟杜英汇报礼拜日去宁波事情,但把话吃了一半,只说陪鲍主任去市供销社出差。杜英疑惑,说,礼拜日怎么还要出差?秋林心慌,只是含糊应道,领导的事情自己也说不清。
礼拜日一早,众人便在知秋厂门口集合。开的是鲍主任的车子,知秋当驾驶员,鲍主任坐副驾驶,将秋林三人放到后座。秋林觉得尴尬,说哪有让领导坐前头的道理,可鲍主任却说这是组织意图,秋林必须要遵守,秋林只好坐到后面。春华坐中间,秋林杨会计坐两边。
一路上,路不平,摇摇晃晃,秋林努力绷住身体,不往春华身上靠。他不靠,也没什么用,春华中间没办法固定身体,车一摇,难免身体触碰。秋林紧张,面孔发烫,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偷偷看春华,春华倒是坦然,只是眼光往前看着。秋林暗骂自己心里肮脏,坐车碰着是自然事情,自己倒想出这么多道理。
秋林扭头往窗外看,转移注意力。此时车子正开过奉化,远远的田野上,一只白塔矗立,几只长脚鹭鸶从塔前飞过。
到了宁波,时间还早,众人便先去轮船码头逛一逛。甬江边停了许多的轮船还有机帆船。江面上不时有水泥船开过,水泥船上载满沙子,那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让人看着心惊肉跳。
杨会计说,我每次都是从这里坐船回上海。我最欢喜夜里一班轮船,睡一觉,到上海十六铺刚好是凌晨,外国轮船进港,整个船亮着灯,让人看了做梦一样。
鲍主任说,杨会计,你说得这么美好,什么时候我跟你两个单独去上海?
杨会计说,行啊,哪天你离婚了,我就同你去。
鲍主任一愣,随后应道,好,在场这么多人,到时不要说话不算数。
逛了一阵,众人去城隍庙吃中饭,吃的是缸鸭狗。吃完了,知秋说他要先离开一趟,见个生意朋友,晚饭前回来。剩下四个人,看了会天封塔,四周转一圈,杨会计说,外面风太大,吹得面孔不舒服,想去宾馆。于是四个人便又去了宾馆。
到了宾馆,办好入住,鲍主任寻来麻将牌,四个人坐下打麻将。春华不会打,教了一阵没教会,便又换扑克牌,打争上游,打了几副,杨会计打着呵欠,说有些犯困,四人便各自回房间去休息。
房间定了三只,春华杨会计一只,知秋秋林一只。秋林回房间,也觉得有些困。但躺下了,又一点困意没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吊着,放不落去。秋林便打开电视胡乱看着。看一阵,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知秋回来,开了门,却是鲍主任。
鲍主任进来,点一支香烟,说,你困过了?
秋林说,眯了一下,困不着。
鲍主任说,我也困不着。
秋林说,那我陪你去哪里转转。
鲍主任摇头,说,懒得出门,再说两个男人出去有什么意思?
秋林笑。鲍主任看了看表,说,都一个钟头了,杨会计应该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秋林不晓得怎么答应。
鲍主任说,你去敲门,将春华邀请到你房间里来坐坐,讲讲闲话。
秋林说,一男一女叫房间里来不好意思吧。
鲍主任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女人,不就那么回事。春华到你这里坐坐,我正好也去寻杨会计讲讲闲话。你不肯去,那我一个人去,杨会计也不好意思啊。
秋林明白了鲍主任的意思,鲍主任是想单独跟杨会计说说话。秋林没办法,便与鲍主任一道出门,鲍主任躲开,秋林敲春华房间的门。门开了,是春华。
秋林说,没吵醒你们吧?
春华说,没有,刚洗了个澡。觉得闷,可能要下雨。进来坐坐。
秋林这才看见春华头发是湿的,还散发着洗发香波的味道。
秋林犹豫一下,说,要不,还是你到我那里坐坐吧。
春华愣了一下,说,好啊。
她进去跟杨会计说了一声,两人便去秋林房间。两人进门,各在一张床沿边坐下。秋林用手抓着席梦思,感到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像冻住了一般,让人呼吸吃力。秋林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打开,风一鼓,觉得浑身舒畅。
春华说,杨会计怕风,我就不好意思开窗,坐房间里,真是闷煞。
秋林笑笑,说,其实是鲍主任让我请你来的,他想跟杨会计说点事情。
春华笑,说,那你跟我说话,也是领导命令?
秋林说,这个不算的,只是,我也说不好。
秋林吞吞吐吐,春华不讲话,只是看着秋林笑。春华笑,秋林反倒更加紧张。尽管开了窗,但秋林觉得房间里的空气还是闷,角角落落都是春华头发上散发出的香波味道,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春华说,你是不是很紧张?
秋林说,紧张?怎么会,我怎么会紧张?
春华说,我头发还没干,你拿条毛巾给我。
秋林赶紧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毛巾,春华就坐在秋林对面搓着头发。搓了一阵,春华又将手指插进头发向旁边散了散。
春华说,秋林,我是不是老了?
秋林一愣,说,怎么会?
春华眼睛斜了斜,叹口气。
怎么会不老,小时候听到别人上了三十岁,觉得是多少老的年纪。现在一晃,自己竟也到了这个年岁。
秋林说,你没什么变,真的,我印象里,读书时你便是这个模样。
春华说,你的意思,我读书时看上去就有三十岁?
秋林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华恍然一笑,说,我那天说的,真不是假话。那时,真是一生最好时光,苦是苦一些,但总是觉得前头有好生活等着你。唉,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了。
秋林听了,低头怔了半日。
那个人是不是对你不好?
春华一愣,卫国说的?我这个人,命不好。
秋林说,你不要太悲观。你还这么年轻,总能碰着好人的。
春华说,谁会看得上一个离婚女人?
秋林说,这有什么要紧,都快到九十年代了。
春华盯着秋林,说,那你会看得上我吗?
秋林一愣,说,我结了婚的。
春华说,那如果你没结婚呢?
秋林说,可我真是结了婚,这是现实。
春华的脸色倒下来,说,你还是嫌弃我。
秋林说,我没有嫌弃你。
秋林平稳一下情绪,说,我结了婚,我妻子对我特别好,我还有个孩子。春华,你晓得的,我这个人,性情软,没办法的。
春华长长吐口气,说,对不起,是我激动了。
春华说,秋林,虽然我晓得不该问。此时此地,我怕以后就不晓得有没有这样机会,我问你一句心里闲话,你老实告诉我。
秋林点了点头。
春华问,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秋林想了想,点了点头。
春华说,那为什么高中毕业后,你一直要避着我?
秋林说,不是避,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晓得,我家里出了事情,一切都不好。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碰到你,你问,为什么电影院门口见了你不打招呼,当时我说我没见到你。现在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是见到了,但我看见那个人跟你在一起,他穿着那么好看的一件军装,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没资格喜欢你的。
春华低着头,说,是我没有福气。
秋林不响。
春华抬头看秋林,那你现在还是喜欢我吗?
秋林说,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说不喜欢,那是背着良心。可喜欢两个字,我没办法说出口,我如果这样说了,我对不起妻子小孩。
春华不响,只是用毛巾擦头。
秋林又坐了坐,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杨会计可能睡着了,莫去打扰她,我出去抽根烟透透气。
秋林开门往外走。走到门口,打开门,手扶把手,秋林突然又舍不得关了。他晓得自己心里是乱的,他想转身回去,他晓得这样会发生什么,他也期待能发生什么。但他又不敢,刚才他不是跟春华讲漂亮话,这是他心底的想法。这一关,他不敢闯。
就这样,秋林两只脚,一只站在门里,一只站在门外,心底纠结,不晓得该如何选择。
突然,秋林看见鲍主任就坐在转角的椅子上,他拿着一瓶汽水,正笑眯眯地看着秋林。
结束了?看你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秋林想回答,但又不晓得怎么回答,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对。
鲍主任说,秋林,还是你本事大。我就没你这样福气,碰到杨门女将了,白白浪费一身汗。
秋林笑了笑,迈出一步,反手一带,将房门轻轻合上。
过年前,县社一位分管人事的姚副主任寻秋林谈话。姚副主任说,供销社土特产公司经理春节后退休,县社班子经过讨论,考虑让秋林去担任这个位置。秋林听了,吃惊不小。他刚到秘书股股长这个位置没多久,就又要调动。关键是去的地方又是县社几个部门里最吃香的一个。秋林晓得,这定是鲍主任关照,但鲍主任关照力度这么大,他真没想到。
秋林高兴,回家跟杜英和母亲报喜。一阵闹热过后,夜里躺在床上困觉,迷迷糊糊中,秋林突然想起之前的宁波之行,又想到鲍主任点名要春华同去的反常要求。这样一想,秋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顿时身上一阵凉意,困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