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
艾克斯的妈妈和爸爸离婚的同时,我舅舅却要结婚了。
这叫怎么回事!
正像我们和爸爸妈妈讨论过的那样,舅舅和未来的舅妈,是因为在一起感到快乐,他们才结婚的,对吧?
那么有一天舅舅和未来的舅妈,会不会感到在一起不快乐了?也就是妈妈说的什么事情都会“变化”,这一变化,他们是不是也要离婚?
你看,他们还没结婚,我就想到有一天他们要离婚的事了!
不过现在先不说他们结婚还是离婚的事儿。
我妈妈那个系统的人,都有点非比寻常,或者像妈妈说的,“不务正业”,可我认为这不能包括我。
舅舅放着好好的银行工作不干,突然,说辞职就辞职了。还说:“我宁肯不要那么多分红,也不想再看人家的脸子行事了。”
爸爸说:“那是因为你已经挣够了钱。”
舅舅说:“难道我只有在银行混的本事?看来你是太不了解我在其他方面的能力了。”
就像要证实自己的能力,辞职之后,舅舅马上就找了一个和银行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们谁也没想到的工作。
当他告诉大家这个消息时,乍一听,我们还以为他说着玩儿的:通过考核,他在某个大饭店,找了个名副其实的配酒师的工作。
我问妈妈:“什么是配酒师?”
她说:“就是客人在用餐时,面对品种繁多的酒单,不太容易决定用什么酒配餐,那时,就可以咨询饭店的配酒师,而配酒师可以根据自己在酒品方面的渊博知识,建议客人哪道菜配哪种酒。当然,只有在大饭店里才有配酒师……”
据说没过多久,舅舅就“在餐饮业混得很有一些名气”,这是妈妈的话。
爸爸对舅舅这个品酒工作羡慕得不得了。
他本来就爱喝,不像舅舅仅仅是葡萄酒迷,他是爱尔兰威士忌迷。尤其在周末,如果你看见他说话声音软软的、前言不搭后语,还一味迷迷糊糊地对你笑,那就是他喝多了。
好几次,半夜三更地,我和妈妈,把躺倒在前门草地上的爸爸拖回家,不用问,他肯定是去什么人家里party了。
我和妈妈一人架着爸爸的一条胳膊,拖着爸爸往家走,爸爸仰面朝着满天的繁星,两条长腿在草地上蹭着,说:“那么多冰块啊!”还问我们:“怎么没有给我放冰块?”
妈妈照他的头上就是一巴掌,说:“放了,接着!”
他可真是沉啊!别看妈妈那么小的个子,和我一起拖着爸爸往家走的时候,一点不比我的贡献小。
她说:“我这力气是练出来的,你要是经常这么练,也会练出大力气。”
想必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妈妈就经常这样拖爸爸回家了。那时候,还没有我的帮忙,她只得一个人单练,结果就练出这样的力气。
过后爸爸还说:“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一进家门就上床睡觉罢了。”
看来,他是一点也回想不起,他是如何躺倒在前门的草地上了。就是我们向他描述当时的情景,他也是来个不承认、也不否认。
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看见爸爸进了我的卧室,还把我摇醒了,问我:“马桶呢?我怎么找不到马桶了?”
想必是他要上厕所,结果走错门,跑到我的卧室里来了。我真担心他会把我的床当成马桶,在我床上撒泡尿。便把他搀进厕所,按在马桶上,然后回我房间,还把门一锁。
结果你猜怎么着?也不知他上没上厕所,他就那么坐在马桶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现在舅舅更有话说了,经济危机不但没影响他什么,他后来开的那个咖啡馆还特别受欢迎,简直可以说是顾客盈门。
妈妈说:“因为眼下大家花钱都很谨慎,不再放手消费那些大饭店、高档旅游项目……这些口味不俗的小饭店、咖啡店、书店,就成了人们消费、消遣的最好选择了。”
妈妈还说,舅舅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说辞职就辞职,是因为他有很特殊的味蕾:短时间内品尝多种酒之后,各种酒的味道,很快就能从舌头上自行清理干净,不会留下任何回味。
对于一个品酒师来说,这是再难得不过的事,十分便于他在品评下一种酒时,不会将前后两种酒的味道混淆。也就是说,前后两种酒的味道,互相之间绝不搭茬儿。
据说这样的舌头,几百个也难遇到一个。
舅舅的业余时间,几乎全用来干这个了。妈妈说:“像他这样的单身汉,不知是多少人的选择对象,而他却把时间,完全用在了如何品酒上,还到什么学校去旁听品酒方面的知识。”
“不知是多少人的选择对象”?就凭舅舅这只有个大白肚子的青蛙?我很怀疑妈妈对舅舅的评价。
确实,多年来也没听说过舅舅和哪个人谈恋爱,所以妈妈还问过舅舅:“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舅舅向她大吼一声,她才闭嘴。
我和戴安娜曾经和妈妈爸爸讨论过什么是“同性恋”,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在我们说“恶心”的时候,还严厉地教训过我们,就像他们自己是“同性恋”那样地捍卫过“同性恋”。
既然如此,为什么妈妈问舅舅是不是“同性恋”的时候,舅舅对妈妈大吼一声呢?
我真不明白,到底该不该相信他们对我们说的话。
舅舅很为他的味蕾而骄傲。妈妈说:“就跟他得了诺贝尔化学奖似的。”
舅舅因此也很爱惜他的舌头,从来不吃带硬壳的果仁,不喝过冷、过烫的饮料等等。要是我,就干不了这个差事,如果在饮食上对我的舌头有那么多限制,那该是多么大的牺牲。
其实,我也有那么点品味的天赋,虽然没有舅舅那样独特,也没有像他那样,受过什么法国品酒学校的训练。但妈妈常常为我的品味能力而惊奇,好比她做的那道鱼,我一吃就吃出来,浇汁里使用了白葡萄酒,我说:“有白葡萄酒的味道。”
“可你从来没有喝过酒,对吧?”
“我也从来没有少嗅过。”这说的不论姥爷、爸爸、舅舅都是葡萄酒爱好者。只不过姥爷、爸爸,都没有舅舅专业就是了。
所以爸爸和舅舅特别哥们儿,如果爸爸是“同性恋”,我想,他很可能会和我舅舅结婚,而不是和我妈妈结婚。
看来人人都得有个绝技,我的绝技是什么?
妈妈说:“别着急,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发现自己的绝技在哪儿,也就是说,你的潜质在哪儿。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潜质,只是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的潜质在哪个方面……可惜,真的很可惜。”
姥姥却说:“记得吗,你五六岁的时候,就会破译保险箱上的密码。”
我一想,可不是嘛,而且不用任何工具。这样的人,恐怕也是几百个人里头才能有一个?
现在我的推理数学题,就是妈妈,也得想上一会儿,而我一下就能明白,爸爸趁机说道:“还不赶快给咱们家那个耶鲁大学的Ph.D讲解一番?”
妈妈说:“你大概还不如我。”爸爸就讪讪地走开了。
妈妈说:“如果你舅舅继续待在银行,哪儿能轮到他这样一枝独秀。”舅舅不认为这是妈妈对他的肯定。
他白了一眼妈妈,说:“我不和你谈什么一枝独秀不一枝独秀,我就跟你谈我的分红数就行了。”
不知道舅舅的这份工作,是不是艾克斯爸爸的推荐,反正舅舅一来我们家,如果轮到约翰休息在家,舅舅一定会抽出时间,到纽约第一大厨家,与约翰相聚。约翰什么也不必准备,一瓶葡萄酒就行。
喝着酒,自然会谈到各种酒的优劣,舅舅谈得头头是道,姥爷说:“这是因为他把挣来的钱,都用来喝酒了。所幸他不酗酒,只是拣好葡萄酒喝而已。”
舅舅在银行的收入不低,仅年底分红,据说就有百万之多,所以他根本不在意年薪多少,只谈分红。如果这些钱用来喝酒,恐怕世界上最贵的酒,他也敢喝。
是不是约翰从此了解到了舅舅在品酒方面的能耐?
见舅舅辞职不干,爸爸十分羡慕地对妈妈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谁愿意老看上司的脸子……我还想辞职另找工作呢。”然后问妈妈:“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纽约吗?”
妈妈连想都没想,马上回答说:“不,不愿意。”
爸爸像每每和妈妈谈话之后,那样无奈地说:“可以理解。”
妈妈说:“这次世界经济危机,大约三四年也过不去,处处都在裁员,你没让裁员已经够幸运的了,还想辞职!这种时候,你以为随便就能找到比现在更称心的工作?你别看我弟弟,他什么负担也没有,你呢,如果找不到工作,孩子们怎么办?我不在乎什么水准的生活……不过你先想想戴安娜和詹姆斯的学费再说吧。”爸爸顿时就没了脾气。
我和戴安娜的学费其高无比,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送我们进这所学校,据说是因为比公立学校要求严格。
严格的标准是什么?
戴安娜的家庭作业,一直要做到很晚。最近戴安娜回家以后,什么也不能玩儿,只能做家庭作业,一直做到十点,才能上床睡觉,昨天晚上九点上床,还算是早的。
妈妈非常赞成老师的做法。她说,对逻辑混乱的戴安娜来说,就需要这样严格的训练,尤其是语法和课文的分析,这都是为她的思维、组织能力打基础。
我相信妈妈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可姥姥姥爷是这样的父母吗?他们的作风和我们家这位“警察”的作风,看上去十分不搭界。
不过也是,除了在思考穿戴、饮食方面之外,在其他方面,戴安娜的思维、行为都十分混乱,毫无逻辑。妈妈的铁杆好友朱丽亚说,戴安娜属于“机灵鬼儿”,而我属于“小学究儿”。
我的老师倒是不给我们留这么多家庭作业,妈妈说,这不正常。
这有什么不正常,是不是我也十点上床才好?不过就是数学老师留的家庭作业再多,我也不烦,我很喜欢数学,尤其是对几率的逻辑分析。我对这种分析特别内行,连Ph.D妈妈,看了我的作业题一时都得蒙眼,可我一眼就能看出所以然来。
然后她就和爸爸到学校找校长谈话,他们认为我那位不爱留家庭作业的老师不负责任,以致我的表述能力低下,要求下学期给我们换个老师,据说其他家长也有这样的意见,家长们还说:我们付了那么多学费,校方就得听我们的。我看这位老师是要倒霉了。
所以有些老师对那些放肆的学生,也不敢严厉管教,不然家长们就去找校长。我想,在我们学校当个老师,比在公立学校当个老师困难多了。
家长们这样做,对他们的孩子有好处吗?
辞职的事,爸爸并没有死心,那天他回家比平常早了很多,“大嘴”戴安娜问道:“爸爸,你被解雇了?!”
爸爸听了不但不生气,还满脸放光地说:“我倒是愿意被解雇。”
妈妈听了,非常不高兴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对家庭的责任心有问题。如果你还是那个无牵无挂的C等生,解雇你多少次我也不在乎,可能还觉得你酷呢,可现在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不论你做什么决定,都要想一想你的决定,对孩子们的未来有什么影响。”
“C等生怎么了,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C等生,别老暗示你的Ph.D。”
最后,爸爸倒是没辞职,但是向公司提出每周在家工作一天,他说自从有了电脑,其实在哪里工作都一样。
可是我们放学回家后,并没有看见他在书房里办公,而是打冰球,以及进行其他的球类活动,再不就是找吉姆玩儿去了。
他现在比前些日子滋润多了,看得出心情十分好,也不经常向我大吼了。
阿丽丝卧室的厕所堵了,他也能很快地给那些维修公司打电话了;厨房、地下室坏了很久的电灯泡,也换上了新的;家里许多该修理的地方,也修理了……可是妈妈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妈妈老说她有三个孩子了,如果可能,她肯定不希望自己有三个孩子。为我和戴安娜操心,是正常的操心,而为爸爸操心,就是额外的大操心了。
我真担心他们这样吵下去,会不会像艾克斯的爸爸和妈妈那样,最后以离婚来结束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
我舅舅号称是独身主义者。
现在,他终于要结婚了,我猜这是因为他的那只狗死了,如果那只狗不死,舅舅肯定不会结婚,他就是他们家的第二只狗。
我也很爱他的那只狗,它死的时候,我非常非常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妈妈并没有责怪我,平时一见我想流泪,她就先鄙视地看着我,说:“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而那次,她不但什么也没说,更没有鄙视地看着我,还搂着我的头——而不是搂着我的身子——就像我的脑袋十分脆弱,需要特别保护似的,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舅舅说,目前他暂时不养狗了,可能我未来的舅妈不愿意养狗。
当然,或许是舅舅已经从品酒学校毕业,有时间和女朋友约会了。
说到舅舅和舅妈的相识,也很有姥爷家的做派,这是爸爸说的。
舅妈的家族,是有名的葡萄酒制造家族,他们生产的一种久负盛名的葡萄酒,居然被舅舅否定,还写了文章发表在《美食》杂志上。
于是那种被人认可的葡萄酒销量,立刻下滑。
然后未来的舅妈,就到舅舅工作的那家饭店去用餐,点了不少奇怪的菜,还指名要我舅舅说出每道菜,应该配用的葡萄酒。
舅舅也不知道底细,只觉得这个女人有钱没地方花,在人眼前摆阔而已。对这种摆阔的人,舅舅特别讨厌,所以他把各种口味的酒应该配的菜,说得越发仔细。或许他想用他渊博的品酒知识,镇一镇这些摆阔的人。
他的配置一一合理,果然把葡萄酒家族的这位成员给镇趴下了!
舅舅也不张扬,慢慢说来,用词也不浪漫,不是“香芹”、就是“basle”的味道,再不就是“蘑菇、胡椒”的味道,哪里像在品评葡萄酒,而像是大厨做菜。
未来的舅妈说:“这是葡萄酒,你能不能做一点浪漫的比喻?”
舅舅回答说:“我不是抒情诗人,我是品酒师。”
事先,舅妈还通知了一些记者,本以为以她这个行家里手对阵舅舅,一定会让舅舅大大出丑。
可是没想到,却让自己、葡萄酒家族最厉害的一员,大丢面子。
舅舅反而从此名声大噪。
最立竿见影的效果是,在酒业举足轻重的《葡萄酒爱好者》杂志社,竟聘请舅舅做了他们的特约评论家。从此舅舅不再是《美食》杂志上偶尔发个小文章的业余写手,而是专栏作家了。
那家杂志的报酬再高,也高不过舅舅在银行的分红,可是他真的很高兴,满脸放红光。他本来就胖,脸也足够大,这一放红光,整个就像升起一轮红太阳,还真耀眼。
他一高兴,又想到开创新业,于是在曼哈顿最热闹的地区,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经营上等咖啡和小吃的咖啡馆。
小吃的品种也不多,只是非常精美。说真的,他那个咖啡馆里的三明治可真好吃,尤其夹奶酪的,据说那种奶酪,是用三种羊奶制作的,味道最好。
不是说没有小吃店卖以这种奶酪制作的三明治,尤其在曼哈顿那样的地区,什么东西没有?只是卖家较少,因为成本高,盈利自然就小。
可舅舅说:“我的原则是不赔本就行,并没打算用这个挣大钱,我只是想和同道人一起享受美食。”
什么是“同道人”?
艾克斯说:“就是一起走路的人呗。”
所以每次舅舅来我家之前,问我要什么礼物的时候,我总是点那种三明治,而戴安娜就点他自制的甜点。我们都很高兴,我们有个开咖啡馆的舅舅,而不是在银行里干活的舅舅。照这么说,我也可以算是舅舅的“同道人”。
没想到,他的咖啡店生意非常之好,回头客特别多,有时他自己还亲自下厨,显摆显摆他制作甜点的技艺。
他一点没有老板的样子,还是一件大T恤,看上去比他的店小二还店小二。只是不敢穿大裤衩了,因为不符合饮食店的卫生标准。
由于人们喜欢他的咖啡店,他还结交了一些像他那样奇怪,据他说,是非比寻常的朋友。
从前我不怎么喜欢去纽约市里,我又不像妈妈那样喜欢参加party,也不像戴安娜那样喜欢购物,但自从舅舅开了那个咖啡店,我开始愿意到纽约市里去,如果爸爸妈妈带我进城,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在舅舅的咖啡馆等你们。”
我还真不是为了吃他的三明治,就算我可劲儿吃,我能吃几个?我喜欢他的那些朋友,特好玩儿。
他们多大岁数了?还像我们学校那些高年级同学那么“酷”,而姥爷说:“‘酷’什么‘酷’,吊儿郎当而已。”
对姥爷的话,舅舅来个不稀搭理。
未来的舅妈哪里甘心,找到杂志社,对人家说,她要和舅舅讨论一下如何品尝红酒的问题,因为她对舅舅经常发表在杂志上的有关红酒的文章,很有兴趣。
杂志社的人也没多想,就给舅舅打了电话,说是有人对他那些文章很有兴趣,想和他作更深入的一些探讨。
舅舅反正没有什么要紧事,又加上是他喜欢的话题,杂志社也没说清楚,他不知道那位想要和他探讨品酒问题的,就是曾经想要刁难他的女士,以为求见的不过是崇拜他的一位“粉丝”。
我不是说舅舅的坏话,他真有点儿爱虚荣,我就没有这个毛病,谁说破天去,我该坚持什么就坚持什么。
他当即答应,在“星巴克”咖啡店和这位读者会面。
听说是一位女士,舅舅还特地换上比较正式的衣着。所谓正式,就是没穿T恤,而是一件烫过的白衬衣。
平时,我妈妈那个系统的人,穿着都很不“正式”。尤其舅舅,可能因为他的身材欠佳,不在银行上班以后,更是从西装套服里解放出来,一件T恤和一条大裤衩,就是他的最爱。
事后妈妈说,这一点舅舅倒聪明,没有把未来的舅妈引到他经营的咖啡店去,如果引到他经营的咖啡店,那家咖啡店非让她砸了不可。
到了咖啡店一看,原来还是见过面的,法国那个经营葡萄酒家族的成员。算是早已相识,舅舅还客客气气地为她点了一杯卡普奇诺。
未来的舅妈,没有喝一口舅舅为她点的卡普奇诺,还说,“只有那些只懂得吃快餐的人,才把‘星巴克’的咖啡当回事。”
舅舅笑笑,想起她在饭店摆阔的事,想起和她的会面,顶多不过几分钟的事,值不得和这种人计较。
结果呢,谈了没两句,未来的舅妈借茬儿和舅舅争论起来,然后她那杯卡普奇诺,就很利索地泼到了舅舅的衬衣上。
连我都知道如何对待女人,比如对戴安娜,顶好是别招惹她,我想舅舅对未来的舅妈也应该如此才是,可他,居然还和她争论什么!
后来舅舅对妈妈说,什么吃快餐不吃快餐的人,什么把“星巴克”的咖啡当回事不当回事……他说:“那杯卡普奇诺她一口都没喝,肯定是早有预谋。”
泼了舅舅一身、一脸的咖啡之后,未来的舅妈自己反倒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厉害,好像不是她泼了舅舅一身咖啡,而是舅舅泼了她一身咖啡,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似的。闹得在“星巴克”里喝咖啡的人,都不算和气地看着舅舅。
这么一来,舅舅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就像刚刚洗过很多女人爱洗的、说是可以美化皮肤的那种泥澡。妈妈时不时就会在那种泥里泡上一泡,只不过她一定会把那身泥洗干净才会往外走。
好在纽约的人是见过世面的人,纽约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谁也不会觉得奇怪的地方。
所以舅舅穿着那件衬衣,大摇大摆地回了家,顺便还在超市买了当日的晚餐。
过了没几天,未来的舅妈又给舅舅打电话约见,舅舅说:“对不起,我不准备再报废一件衬衣,我也没时间去奉陪这些无聊的游戏。”
未来的舅妈说:“我就是为了赔偿衬衣约见你的。”
舅舅说:“我还支付得起报废一件衬衣的消费。”
…………
即便后来,未来的舅妈不断以送衬衣为由与舅舅约会,舅舅还是一个不理不睬。
她不知哪里探得舅舅的咖啡店,不说每天,至少三天两头有那么几个早晨或晚上,光顾一下舅舅的咖啡店。
舅舅以为她是来找借口砸他的咖啡店,尽量躲着不和她照面。可是很难掌握她来咖啡店的时间,舅舅也不能老不来打理店里的事情,只好硬着头皮到店里来。
没想到她不但不再和舅舅大吵大闹,反倒安静下来,静静地喝着咖啡,看起来就是坐在那里享受咖啡而已。
或是拿着笔记本电脑,不知道是在那里工作还是干什么,再不就拿本书看,也不能说她是装的,因为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她会笑出声或是连连摇头叹息。
如果碰上舅舅恰巧在店里,也没话找话地和他搭茬,甚至显出完全没把舅舅放在眼里的样子。
倒是舅舅沉不住气了,趁着结账的机会,对她说:“这个咖啡店,并不是我谋生的手段,不必特别关照。”好像是不希望未来的舅妈,整天泡在他的咖啡店里。
未来的舅妈,胸有成竹地看着舅舅笑了笑:“我当然不是为了关照你的咖啡店。”然后还来了一句当下流行的、麦当劳的那句唱词:“我就是喜欢!”
反倒闹得舅舅没词儿了。
渐渐地舅舅就放松了“警惕”。
爸爸说:“论起打持久战,男人绝对不是女人的对手。”说完,还瞟了妈妈一眼。
妈妈做出根本不稀罕和他争论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妈妈对爸爸说:“……想必是到了火候,前几天她对弟弟说:‘不是我虚伪,你的咖啡真比“星巴克”的咖啡高明多了。’看吧,接下来有戏看了。”
我说过了,舅舅有点爱虚荣,人家这么一捧他的咖啡,他马上忘记前嫌,乐得闭不上嘴。还说:“如果你喜欢,请常来。”
妈妈说:“人家正为想不出常来的理由发愁呢。”
爸爸说:“谁也架不住这样的死缠烂打。”
结果是舅舅只得上套。
爸爸说,如果舅舅不写那篇批评她们家族酒业的文章,可能舅妈也不至于死活要和舅舅结婚。舅妈之所以嫁给我舅舅,就是让我舅舅对他们家族制作的葡萄酒从此闭嘴。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舅舅不但没闭嘴,反而因为打入敌营,所知更多。
说起他们的婚姻,也很滑稽。
舅舅本来是去拒绝她的爱情,结果却答应和她结婚,据说是她当时哭得很厉害,还说她要自杀,于是舅舅一下就忘了他是去干什么的。
爷爷说:“越是喊着要自杀的人,越不可能自杀。”
我觉得这话,爷爷也应该对我们校长说一说。我当年说要自杀那档子事,正像爷爷说的,越是喊要自杀的人,越是不可能自杀。这么说来,校长根本就不应给妈妈打电话。
不过这事过去多年,我也不说了。再说,现在——我是说现在,将来怎么样,我也不敢说——我越来越没有什么败行劣迹,值得校长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也很少被校长招到学校来了。
问题是,舅舅又不是不知道,不论什么时候,舅妈都是说哭就哭,而且哭得很厉害。后来我才发觉,舅妈和戴安娜有点相同,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舅舅“求婚”前一周,妈妈问起他的婚事,他还对妈妈说:“还不一定、还不一定,眼下我有两个选择……”
妈妈说:“下周你就要求婚了,现在居然还有两个选择!”
妈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舅舅这种吊儿郎当的人来说,这真算不了什么。
照舅舅看来,具有警察素质的妈妈又提醒他:“你买订婚钻戒了吗?”
如果妈妈不提醒舅舅,他很可能就会忘记,求婚需要钻戒这档子事。
这回他居然没忘,所以十分嫌妈妈啰嗦,不耐烦地说:“买了,买了。”
妈妈问:“几克拉的?”
“没有克拉。”
“没有克拉?!”
“是啊,因为不是钻石戒指而是蓝宝石戒指,所以没有克拉。”
“啊!”
“圣诞节后打折,那只戒指非常便宜,不然我连这个戒指也不会买,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些。”舅舅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居然相信她不在乎!哪个女人不在乎求婚钻戒的克拉,别听她那么说。”
“这么说,你也是了?你不是最‘酷’的女人吗?如果连你都这样,还有什么出色的女人?再说,又不是我要和她结婚,是她要和我结婚。”
“谁要是嫁给你这种不负责的人,真是倒霉了。”
好在舅妈根本不需要他人为她负责,她就像妈妈,不请自到地为他人负责,对了,还有我婶婶。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舅舅整个儿一个大白肚子青蛙,还有那么多女人爱他,而他居然还有两个选择!
爸爸对舅舅说:“祝你好运。”接着又鬼鬼祟祟地小声问道:“据说是哈佛商学院的MBA?”
舅舅说:“可不是嘛。”
爸爸说:“哼,所以嘛。”
妈妈说:“‘所以嘛’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妈妈虽然不是哈佛的MBA,但她是耶鲁法学院的Ph.D,对爸爸的“所以嘛”,体会得十分明白。
姥爷却很高兴有这么个人做他的儿媳,至少从此以后,他可以经常喝上等葡萄酒了。
他后来对舅妈说,他认为她们家族生产的那种酒,不像舅舅说的那么糟,相反,他认为那个牌子的酒不错,很不错。
从此,姥爷的酒柜里,就没断过舅舅批评的那种葡萄酒,更添了舅妈家族酒业的、其他品味的酒,对此,舅舅是一百个不屑。
为了参加舅舅的婚礼,妈妈给我买了一套西装,给戴安娜买了一套白色的丝绸礼服。
奶奶和姥姥,爷爷和姥爷,都郑重其事地换上最得体的衣服。
姥姥曾经说,姥爷邋遢得无可救药,无论走到哪儿,都像芥末子那样,从来引不起他人的注意。
那姥姥怎么能在人群中注意到姥爷,又嫁给了姥爷呢?有时候听大人们说话,真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在舅舅的婚礼上,姥爷就像变戏法那样,变了一个人。我一看姥爷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便不由得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别看我不修边幅,对品位的敏感程度却是一流。
妈妈说,凭我这个本事,足以报考品牌商店的服务生,那些商店的服务生,大部分只认衣服、不认人。她不明白,我是为姥爷的风采自豪。
上车的时候,我又大声对奶奶说:“嘿,奶奶,你化的妆太浓了,头发也卷得太厉害,你的脑袋大得看上去就像一只狮子。”
而戴安娜说:“奶奶,为什么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只蝴蝶?”
爸爸对戴安娜说:“将来不管谁第一个向你求婚,我立刻就答应他,让他赶快把你带走。”
戴安娜说:“为什么由你来决定、答应,我应该嫁给谁?我自己还没说话呢。”
妈妈照我的头上就是一巴掌,“谁请你发表看法了?有人请你了吗?”
当舅舅穿上结婚礼服时,他又像一只青蛙了。舅妈的婚纱是在巴黎订制的,奶奶就说:“到底不同凡响。”
我真看不出哪里不同,就连自以为对流行服饰十分内行的戴安娜,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说:“等我将来结婚的时候,保准让你们个个傻眼。”
我说:“没错,我准傻眼。”
她照我的胳膊就狠狠地抓了一下,还往我的头上给了一巴掌。
大家对舅舅的婚礼非常满意,按照规矩,婚宴上的一切开销,由女方负责。
对新舅妈来说,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证明舅舅的错误,舅妈家操持的自然是法国菜,加上他们那个家族制作的法国上等葡萄酒敞开喝。人们就没有多少话和舅舅说了。
新舅妈请来的小乐队也十分精彩,客人们个个上舞池里跳了不止一番。
最让人不知所以的是姥姥,不但和姥爷跳得死去活来,还趁人家小乐队休息的时候,拿着她的萨克斯管就上去了。
问题是根本没人邀请她上去表演!
妈妈顿时显得十分尴尬,又不好对姥姥说不要那样做。
新舅妈带头鼓起掌来,姥姥更得意了,她难道看不出来,人家那是在凑趣吗?
然后姥姥就大模大样地吹了起来,而且她吹的还不是蓝调,而是有点摇滚风的曲子,所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随着曲子拧来拧去。
刚开始的时候,还真像那么回事。我想,为了在舅舅的婚礼上露这么一手,她肯定在家练了很久。
随着乐曲越来越为热烈,她的身体扭动得也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听众们的情绪也被她煽乎起来了,跟着她的吹奏又是拍手,又是跺脚。
可是,当她的身体从左边往右边一扭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嘎巴”一响,她的腰倒是扭过来了,她的膝盖却还留在左边那一侧,当时她就动不了了。可她还不服气,用手掰她的膝盖,想要把膝盖掰过来,却怎么掰也掰不过来了。
当然要是使劲儿掰也能掰过来,可是舅妈说:“不行,对老年人不能硬来,万一掰断了骨头就麻烦了。”
于是舅舅赶快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急救车很快就把姥姥送到了医院,大夫说:“没什么危险,这是老年人常见的骨科疾病。”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医生“嘎巴”一声,就把姥姥的膝盖掰了过来,还给她开了不少的药。
姥爷说:“其实她近来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头扭了过来,身子还在原地无法转动,不过都没有这次严重罢了。”
舅舅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
姥爷说:“人总是要走向终点的,不论告诉谁,这回事也是拦不住的。”
妈妈和舅舅听了都很黯然。
好在医生说没什么危险,这是老年人常见的骨科疾病。姥姥只需在医院多休息一会儿就是了。
这又是舅舅的婚礼,大家不好久留,舅舅和舅妈婚宴之后,还要去度蜜月,而舅妈上车之前那个扔花束的节目没完成呢!
最想看到扔花束那个节目的戴安娜说:“我要留下陪姥姥。”
还把手腕上为舅舅婚礼戴的鲜花串,戴在了姥姥的手上。
姥姥摩挲着戴安娜的头说:“谢谢你,甜心,你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还是到婚礼上欢乐吧。姥姥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我高兴不起来,也玩不起来了。
舅舅和舅妈的蜜月,和我、和将来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们永远像他们决定结婚时这样的快乐,不要向不快乐变化。
我也在想姥爷说的“终点”。
原来“终点”不在田径跑道上的时候,它的意义是这样的不同。
当我在田径跑道上,第一个跑到终点的时候,我会为自己最先到达那个“终点”而欢乐无比,而姥爷说的这个“终点”,却让我如此黯然。而且,它已经这样近地和我深爱的姥姥连在了一起。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我们的生活里,还有这样一个“终点”。今天它却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一个欢乐的婚礼上,连个预警都没有,让我这样的措手不及。
我们难道要经常面临反差这样大的转换吗?
就像那边是艾克斯的爸爸和妈妈离婚,这边是舅舅和舅妈结婚。这边是舅舅的婚礼,那边是姥姥渐渐向“终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