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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化身病毒,断言和人类必将再次血战
201*年9月1日,燕市彻底战胜了花冠病毒
出了市政府,罗纬芝和詹婉英并肩走在道路上。
詹婉英的黑色高支纱的棉衫,被清风徐吹,衣摆飞扬人也欲仙。罗纬芝的一袭黑色长裙,好像修女装。她虽然比詹婉英个子要高,但一想到她是李元最尊崇的导师,罗纬芝就不由自主地佝偻着身躯。
“多吃点东西。你太瘦弱了,李元看到会心疼的。”詹婉英轻抚她瘦削的肩,慈爱地对罗纬芝说。
罗纬芝点点头。是的,就算自己不想吃,为了你的爱人,你也应该努力吃饭。碳水化合物是一切能量最朴素的来源。
“想吃点什么?”詹婉英轻问。
罗纬芝在一分钟之前,什么也不想吃,但在这一瞬,突然想念一种食物。她说:“大白菜饺子。不要菜叶,只要菜帮。一定是手工剁的肉馅,手工包的。煮的要恰到好处,既不生也不烂,咬在口中,会咯吱咯吱地响,像踩在一尺厚的积雪上的动静。”
詹婉英微笑着说:“好啊,哪天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包这种饺子。”
罗纬芝受宠若惊。她知道詹婉英的时间多么宝贵。她手工包出来的饺子,价值估计相当于用慈禧的翡翠白菜当了食材。
看到罗纬芝素颜渐渐舒展,走出阴霾,詹婉英柔声说:“讲讲你看到李元的最后情况吧。我们都没有见到他的遗容。”看得出,她竭力隐忍着锥心之痛。
罗纬芝开始描述,如同对着一位母亲,述说她英勇阵亡的独子。讲完了,罗纬芝特别强调:“李元的面容非常安宁。”
詹婉英用颤抖的手指,拂动额前白发,长出一口清气说:“我知道他会是这样的。无论谁进去,都要做好这个准备。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横鲠着我们的生命。它是如此不堪一击,又是如此坚硬如钉。死亡,有时是生命的陷落,有时是生命的飞升。李元是在陷落中的飞升。”她轻轻地握着罗纬芝的手,说:“孩子,你爱李元吗?”
罗纬芝点点头,她以为自己会落泪,但是,没有。她晓得自己是不敢落泪的。李元挚爱他的导师,肉身分解而出的原子,此刻一定聚拢在导师周围。罗纬芝祈愿——愿李元所有的原子,都穿上五彩的衣,围着他至尊的导师翩翩起舞。人成了原子,就无所谓男女了吧?一概轻盈,一概艳美。原子可会流泪?此时你会不会想起我……我不哭,我万不能让泪水打湿了你的原子,挂在它们的羽翼上,让它们沉重的不得翩翩起舞。
詹婉英说:“你懂得我们的学说。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谁,认识谁,错过谁,都是注定的。从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决定了,决定了一切原子分子的坐标和速度,而那正是所有人生的核心秘密。孩子,不要难过,最好的悼念,不是哭泣和黑纱,是柔和与温馨,甚至满怀诗意的追思。因为我们从根本上来说,是不朽的。”
罗纬芝最终的哀痛,在这句话面前,化为齑粉。这个世界上果真有比死亡更强大的东西,那就是原子。元素以最古老深沉的理由,让人们安时处顺,知命乐道,镇定自恃,高贵沉静。死真的不算什么,你从此获得了更辽阔的宇宙,浮游天涯。
罗纬芝充满感动地说:“我可以叫您一声妈妈么?我知道李元多么爱您。”
詹婉英顿了一顿,说:“这个以后再说。万物的真实本性,就是原子。我们来自同一个源头,也将魂归一处。是不是母女,这不重要。”
罗纬芝点点头。
詹婉英说:“纬芝,你可想知道李元的身世?”
罗纬芝说:“他给我讲过一点点,小时候挺幸福的,后来父母因车祸而亡。”
詹婉英叹息:“事实是另外的样子。”
罗纬芝不相信,说:“李元绝不会骗我!”
詹婉英说:“李元他没有骗你。真相话长。你愿意到我家看看吗?”
罗纬芝说:“当然愿意。”关于李元,她愿意知道所有的细节。
詹婉英的工作地点在郊外,她的家是一所外表毫不起眼的小院落,进去之后发现一切都井然有序,具有一种可怕的洁净,所有的物件都纤尘不染。
罗纬芝和詹婉英落座于客厅。客厅有3个门,分别通向厨房、卧室和书房,墙壁是灰色,饰物的主基调也是灰色,深灰浅灰银灰杂糅,虽说都是棉制品,却给人铮铮金属的感觉。
詹婉英说:“李元到传染病院去,除了携带白娘子施治于病患,还有一个很私人的理由。”
罗纬芝想不明白,说:“他有什么私人理由?我从不知道。”
詹婉英说:“他想到1号尸体窖,去看自己的生父。”
罗纬芝一时搞不清这其中的逻辑,多年前车祸去世的尸体,会保存至今吗?
詹婉英轻轻地说,好像怕打扰了亡灵。“李元的生父就是病理解剖学教授于增风。”
罗纬芝嗖地站起来,又颓然坐下,片刻间领略了加压和失重感。她说:“您怎么知道的?”
詹婉英轻轻地呷了一口咖啡,说:“我就是萧霓雪。你调查过于增风,应该听说过的。”
罗纬芝已经受过太多的刺激,然而所有的恐吓,都抵不过这一击的骇然。她战战兢兢地问:“您是李元的生母?”
詹婉英说:“是的。”
“于增风是严厉而伟岸的男人,博学并且容不得丝毫谬误和温情。非常专注于事业。当然,我们结识的时候,他还只有学业谈不到事业。这在科学上,自然是极好的品质,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情侣。
“我们因为相似而互相吸引,又因为相似而互相排斥。我怀孕的时候,他当时正跟随导师参与一种新的致病菌的发现和培养过程,的确是挑灯夜战昼夜兼程,顾不上我们。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孩子,一下子被这种事情缠绕,她多么希望那个肇事的男生和她一起商量,决定如何善后呢?当时,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实习。但是,无论我怎样恳请甚至哀求他,完全没有丝毫作用,好像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周到才造成了这种后果,他到后来,甚至不接我的电话了,他觉得我在他攻关最关键的时候,骚扰他干涉他,给他徒添麻烦。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不动声色吸除孩子的可能性日益衰减。我苦恼万分,他在远方麻木不仁。我知道他把雄心像钉鞋一样穿在脚上,时刻准备起跑。这时候,他已经听到了发号枪的撞击声,他怎么会为了婆婆妈妈的事情,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记得一个半夜,我突然感觉到了胎动。我知道在理论上,要到怀孕4、5个月以后才可能出现这种感觉。那时候,胎儿还不到3个月,是没有这种可能的。但我不明白这是因为我太敏感,还是因为那孩子有特别强大的心肺功能,总之我万分明确地感觉到了——在我的身体内,有另外一颗心在怦怦跳动。姑娘,你还年轻,还没有经验过这种感觉,但是我相信,你以后会有机会经验这种感觉的……”
罗纬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没有了那个阳光英俊的男生,她不会走过这样的历程了。
导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忽视了罗纬芝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敢打赌,你会喜欢这种感觉。它太神妙了,简直找不到可以比拟的东西,那就是生命和生命的薪火相传。从那一刻起,我突然有了明晰的决定。这不是于增风的事情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种感觉是那样清新,力量就从中蠢蠢欲动地升起来,好像它是一个太阳,给了我温暖和光亮。那一天,我睡得特别好,早上起来,仿佛重生,过去我总觉得自己是单独一个人面对困境,无比地期待着于增风来到身边。现在,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人什么时候最可怕?不是发怒的时候,而是胸有成竹地不作为。但我不是一个人了,有另外一个生命驻扎在我身体里。我怎能杀死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盟友,我无所畏惧了。后来,我利用上班病人就诊的机会,找到了愿收养孩子的夫妇。我和他们说好,孩子一落生就送给他们。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一直要知道孩子的消息。我可以保证永远不告诉孩子,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我要注视着他成长。那是一对很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夫妇,他们明白我的心意,也相信我的承诺,所以,直到他们去世,我一直恪守着自己的诺言,从未对孩子宣称过我是谁。甚至在那对夫妇逝世之后,我也没有告诉过我的孩子,谁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但是,由于我一直和这个孩子相处,他对我很亲。我直接参与了他的教育和人生的重大决策,比如到国外学习,回国效力等等。
“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研究生物化学和保健食品,邀请这孩子到我公司来任职,我给他丰厚的报酬和业务指导。我甚至想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爱一个人,最好的礼物就是送他平顺,不要带给他混乱。既然他不曾知道这个秘密,既然这个秘密会给他很大的扰动,比如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遗弃,比如他质疑我为什么多年来守口如瓶,为什么现在又要说出真相,我都没有法子很好地解释。还是让我一个人默默地把往事藏匿,在暗中帮助他成长最好。
“我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秘密带入坟墓。没想到瘟疫袭来,没想到由于你的出现,我知道了于增风的下落。当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我如五雷轰顶。我这才发现,在我心中,这个男人是无可替代的。我原以为已心如死灰,不会再激起涟漪,没想到我大错特错了。我再也没有了和他对话的机会,我再也不可能把一切向他说明。我无法让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了。他当初愤而起诉我,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我却让他至死未能如愿。而且,当我看到我们的儿子如此健康阳光,这个孩子却可能至死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倒底是谁?我怀疑自己做错了,也许在心灵的最深处,我是和于增风一样的人,我们都不甘妥协,都有一种执拗顽强的精神。
“于增风是真的死了,冻在尸库中,不定在哪一个晚上就会尸骨成灰,我的孩子就再也不能见到他的生身父亲了。从另外一方面说,于增风也再不能见到他的孩子了……瘟疫大规模地改变我们,让我们无比珍视亲情和今世。于是,面临着可以有一个人深入到抗疫第一线,有可能进到尸体库见到于增风的时候,我把他们叫到了身边……”
“他们……”罗纬芝不由得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他们’?一个复数?!”
“是的。是复数,是他们。”詹婉英清晰地重复。她接着说:“当年直到我为自己接生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因为我毕竟没有经验,也不敢去做任何检查,只觉得孩子怎么这么爱动啊,似乎总是一刻不停。我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一双兄弟。我每天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儿,就是用特制的宽带子,把自己的肚子勒啊勒,让人看不出来。到了临生产的时候,我提前请了假,到了乡下一处家庭旅馆。我多付了钱,人家就答应了我在这里生孩子。生出了老大之后,没想到紧接着又生了老二。原先说好的那对知识分子夫妻,马上来车接走了老大。可老二让我失了方寸。给谁啊?我一时找不到好人家。就在这时,旅馆的房东太太,过来说他们愿意收养这个孩子。还说他们在当地政府有亲戚,收养手续都不成问题。我还是同样的要求,我可以永远不告诉这孩子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可你们要让我知道下落,要让这个孩子读书,读大学。
“我能理解那个苹果CEO乔布斯,他也是私生子,他的母亲也曾固执地要求孩子读书的权利。我对房东夫妇说,如果你们没有钱交学费,我可以供给。他们答应了一切。就这样,我把两个孩子在一天之内送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就是后来于增风找不到孩子的真相,而且他始终不知道,他不仅有一个孩子,而且是有两个孩子。我觉得他既然曾经对我和孩子那样冷漠,他就不配知道有关孩子的一切,他应该领受这种精神报复。有人做过很多错事,都可以原谅。有的人只做过一件错事,却无法原谅。我对于增风,就是这样。直到他悲壮地死了,我才开始反思。
“我知道我已经还击了于增风,(直到)他至死,(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我第一次迷惘我是不是也剥夺了我的孩子们,见到自己亲身父亲的权力呢?回答是——是。我不能代表我的儿子复仇,我要征询他们的意见。我是个科学家,我有勇于改正错误的习惯,我决定告诉他们真相。”
“他们是……”罗纬芝知道这时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策略,但她实在忍不住。
“他们都是我的助手,我的学生。我努力工作,把自己的理想和赚钱养孩子结合起来。我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栋梁之才,这需要大量的金钱和前沿的教育滋养,当然,还有人格健全。我矢志研究,托凌念的养父母帮我改了名字,重新开始,开辟了元素医学的事业。我送给自己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让他们在学术发展上有广阔的天地。他们其中一个是李元,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个是凌念。他就是我送给房东夫妇的那个孩子。他读了医学和物理学的博士,脑子也很聪明,可能是养父母的性格关系,他和李元虽然在相貌上近似,脾气秉性却大相径庭,直率而不计后果,也许更像于增风吧。
“他们两个都在我手下工作,是我特意把他们召来的,一是培养他们,二来我能日夜亲眼看到他们,无比欣慰。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的使命是不一样的,我是一个科学家。我不是一位贤妻,但我要成为良母。人们曾怀疑他们是双胞胎,但两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世确信不疑,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旅馆夫妇连凌念的出生日期,都另写了一个时间,人们只能惊叹这个世界上真有长相如此酷似的人。好在性格反差太大,相处起来,区分他们两个并不大困难。
“后来,本应是李元到一线去试用白娘子,他经验丰富,处事稳妥。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把他俩叫到跟前,向他们说了于增风的事儿。我说李元你这一去,如果有机会下到葡萄酒窖的时候,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在那个人面前,你鞠3个躬。他不是别人,是你的生父于增风。李元虽然非常震惊,反应还算中规中矩,老二凌念的情绪极为激动。他坚决要求上前线去,要亲眼见一见生父,恳请哥哥把这个机会给他。
“李元本来就是老大,平常也老让着凌念,最后就把这个可能性换给了弟弟。兄弟两个人,都不能确保一定有抗体,危险系数是一样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能代他们做主。第二天,凌念就以李元的名义出发了。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后来通知我们李元牺牲,我和他们商量让你去告别。真正的李元不能去,我不能确保他有抗体,我不能丢了一个再丢一个。我想去人家也不让,说普通人没有抗体。你在藏尸库里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李元,而是凌念。所以,李元还活着,只不过他已经叫凌念了。”
当年的萧霓雪,今日的詹婉英,温和地述说着百转千回的往事,滴滴泣血,却风雨不惊,保持着充满沧桑的美丽。只是在那优雅身段里,心弦已断,遍布着深深的新伤和旧疾。
罗纬芝冻僵了。她无法承接这个悲喜交集的结局,呆若木鸡。
“您是说,李元……他还活着……”罗纬芝泪如雨下。
“是的。孩子。他叫凌念了。”詹婉英轻声说。
罗纬芝无法放肆地表达自己的欢欣,因为对詹婉英来说,她失去了一个儿子,无论是哪一个,都痛彻心肺。对罗纬芝来说,李元就是李元,无论他叫李元还是叫凌念,她的爱必将有所附丽。狂喜啊,山河倾倒风云变色!不过,罗纬芝还记得保持最后的底线,在哀绝的母亲面前,必将有所克制。
罗纬芝大悲大喜,詹婉英倒相对平静。也许最尖锐的痛楚,已在暗夜反复磨砺,噬骨入髓。她对着书房门说:“李元,也就是凌念,你来吧……”
罗纬芝抬头一看,李元从书房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长身而立面容肃穆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像大战后的狮子,疲惫而坚定。
罗纬芝并没有一个箭步跑过去,而是用尽全力按了按胸前,那里有他们的信物——水晶剑。一瞬间,她没有感到丝毫疼痛。罗纬芝大失所望,原来这不过是玄幻梦境。但是,紧接着,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液体在肌肤上掠过的温热滑腻,这一次她明确知道了:此为胸前皮肤被剑刃所伤,刃走轻灵,随之流出了鲜血。
罗纬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咽喉闭塞,眼眶将泪水急剧分泌出来又火速烘干。她动也不动,一步未行,身体滞重双腿紧绷,片刻间跋涉地狱到天堂的万水千山!
悲喜,不可以如此猝不及防!这样的下坠与升腾,人一生至多经历一次。多了,就会神经断裂脑浆沸腾,就会血液失控冲出脉管。这是灵魂的原子爆破,这是身体的滔天陷落。
李元稍显木呐和苍老,没有想象中的热情似火,反倒有很浓烈的陌生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一向明澈的目光中,多了枯骨般的深沉。罗纬芝先是惊讶他的克制与理性,闹得自己也无法痛快淋表达惊喜和重逢的快乐。略一迟疑,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相见一瞬,就在彼此目不转睛的凝视中,沉入了凡常。
罗纬芝刚开始以为这是因为导师母亲在场的原因。即使是贵为科学家,也不敢在老娘面前公然表达自己对心爱女生的狂喜。但詹婉英借机离开后,李元依然很有距离的看着罗纬芝,好像他们不曾唇齿相依。
罗纬芝惊喜之中,依然保持着心理学家的基本素养。略一思索,也就明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她对李元的情感,屡经生离死别的煎熬,虽痛不欲生,相见即释然,猛烈单纯。但李元这一段的经历,浓缩复杂得多!一个人突然知道亲手抚育你几十年的父母,原来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这是何等的崩塌!又知晓自己的亲身父母,一方是一直孜孜不倦指教自己的恩师,一方是大名鼎鼎的首席病理学家,但已天人永隔,这是何等崩溃!突然又明白和自己情同手足的工作伙伴,真的是自己的手足自己的兄弟,肯定惊诧得瞠目结舌。亲兄弟还没有来得及一续短长,就匆匆一别成为永诀,留下活着的这一个,沉浸在煎熬遥思中……
这其中的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够让一个人身心颠覆斗转星移。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古脑儿砸过来,所有的狂喜与剧痛,交织上阵,像斑斓炫目的鞭子,以暴风骤雨的方式轮番击打,纵是再强健的心智也倒海翻江分寸大乱。就算元素再万能,能辅佐它的主人不休克,已是大功。
李元还肩负着极为繁重的科研任务,在寻找更有效更安全的元素疗法,他现在能直挺挺地屹立不倒,真是奇迹。
罗纬芝电光石火地想明白了这一切,理解了李元的笨嘴拙舌和反应迟钝。她疼惜他,恨不能将他缩到婴儿般大小,然后抱在怀里,给他活力和温暖。相信过一段时间,李元会慢慢恢复元气。
片刻后,李元和罗纬芝才拥抱在一起,岩石之坚和羽毛之柔裹胁在一处。罗纬芝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吓死人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李元用更小的声音说:“弟弟去了,妈妈万分悲痛。工作又极其繁重。我也不好意思独享幸福,每天都想告诉你……”
罗纬芝用极微弱的声音说:“这当然是原因。不过……还有……”
李元几乎耳语道:“妈妈要特别考验你,必须意志坚定如铁才能做她儿媳。你现在是及格啦!”
罗纬芝莞尔一笑,说:“李元,我一直想问你一个小问题。”
李元摇摇头说:“我这一阵子一头扎在元素里,别的问题,脑子不好使了。”
罗纬芝说:“正是一个元素的问题。这一次你要告诉我,馒头1号倒底是什么东西?”
李元回答:“是碱化血液的药粉。常常吃肉,人的血液偏酸,就很容易失眠……”正说着,詹婉英脚步渐近,两人急速分开坐在沙发上,闲扯着,离题万里。
这也是一种爱情。相知太深时,有时在他人面前,只能选择看似表浅的交流。就如同已被白蚁蛀空的大堤,凡人看到的是表面轮廓依然健在,纹丝不改。只有蚁群心知肚明,它们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将所有穴道相连。
大惊若静,大喜若傻,大苦无语,大悦反怯!
詹婉英拿来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对罗纬芝说:“你曾经把装有于增风最后遗言的纸袋,给了李元。”
罗纬芝说:“不知道凌念在里面是否看过?”
詹婉英打开夹子,说:“凌念看完了,他说父亲最后的字迹像融化的巧克力,黏在一起。好不容易解读出来,从电话里读给我们。那并不是一些科研资料,几乎是临终前的呓语。原件可能还在凌念身上,你说最后他和父亲并排而卧,这也是他们的团圆。于增风已被病毒所充溢,化身为了病毒的代言人。我把它留给你,算是对于增凤和凌念的纪念。”
罗纬芝打开了黑色的文件夹。
粗大的黑体字,有的地方被水渍浸淫,那可是詹婉英深夜的泪水?
我。病毒。星辰。海水。恐龙。共栖。久远。无敌。庞大。渺小。
我。碎片。长久。灭绝,恐龙。进化。猴子。人类。
我们。无怨。无仇。古老。你们。祖先。进入。身体,化合。一体。死亡。重生。循环。交叉。相安。
我们。酷寒。冰川。家园。消失。黑暗。习惯。安静。长眠。
我们。惊扰。苏醒。天光。喧闹。不安。激活。温暖。
我们。流淌。明亮。泛滥。新家。繁衍。扩散。噬咬。溃烂。排泄。呕吐。燃烧。斑斓。腐朽。死亡。飞扬。沾染。落户。
狙击。惊愕。哆嗦。交战。无能。再战。再胜。再生。欢宴。魔鬼。飘逸。漂移。泛滥。
再见再会再来……
201*年9月1日,最后一名病人出院,中国燕市彻底平息了此次花冠病毒感染。
初稿2011年夏至
二稿2011年中秋之晨
三稿2011年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