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十一
自打那件事出了以后,廖耀辉就再没敢跟易青娥说过话。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让易青娥好好学戏,宋师决定:易青娥以后只管烧火。这事也是征得裘伙管同意了的。廖耀辉还鼓掌说,他完全赞成宋师的英明决定,让娃好好学戏去,争取咱伙房将来也出个大名角儿。
易青娥有了时间,戏就进步得更快了。
有一天,苟存忠老师把古存孝、裘存义,全都请到了剧场看门老汉周存仁那里。然后,他让易青娥把他教过的戏,走了一遍,请他们看。几个人一看,都吓了一大跳。
古存孝竟然说:“哎呀,不咋了,宁州剧团有人了。没想到,一个烧火的娃娃,还是这好个戏坯子。老苟,你立功了!”古存孝还给苟存忠老师奓了大拇指。
周存仁老师说:“这娃接受东西慢,但扎实。腰上、腿上、膀子上,都有力道。是个好武旦料。”
苟存忠老师摇摇头说:“不信,你得都再朝后看,这娃只要嗓子能出来,就不仅仅是唱武旦了。表演也活泛着哩。你看看那‘一对灯’,棍到哪儿,‘灯’到哪儿,就是演几十年戏的人,还有不会‘耍灯’的呢。关键是听老师的话,你说个啥,她就下去练个啥。就说这‘灯’,娃是一边烧火一边练,你看看现在灵便的,是不是出‘活儿’了。”
“灯”,就是眼睛。老艺人把眼睛都叫“灯”。苟存忠老师但凡排练就要强调:演员的表演,全靠“一对灯”哩。“灯”不亮,演员满脸都是黑的。在台上也毫无光彩。“灯”亮了,人的脸盘子就亮了。人物也亮了。戏也就跟着亮了。演员登台,手到哪儿,“灯”到哪儿。脚到哪儿,“灯”照哪儿。你拿的烧火棍,棍头指向哪儿,“灯”也射向哪儿。只有把“灯”、棍、身子糅为一体了,戏的劲道才是浑的。观众的“灯”,也才能聚焦到你这个目标上。所谓“角儿”上台,不动都是戏,就指的是“一对灯”放了光芒了。
既然“灯”这么重要,易青娥就按苟老师的指点,躲在灶门口偷偷练了一年多的“灯”。苟老师说,过去老艺人们,是拿着“纸媒子”练。就是用土火纸卷个细细的筒筒,在黑暗中点着,把那点光亮移向哪里,眼睛就转向哪里。说好多老艺人的眼睛,就是靠这个练出来的。易青娥心实诚,还真到街上门市部里偷偷买了火纸,关起门,猛练起来。开始不习惯,看着点亮的“纸媒子”,老流眼泪。甚至还害了红眼病。时间一长,练习惯了,镜子里的眼睛,也的确越来越活泛。《打焦赞》里,苟老师就专门安排了一节“耍灯”戏。那是在第二回合,把焦赞打得一败涂地时,杨排风就高兴得跟孩子一样,耍起了那对“灯”:先是“呼呼呼”地左转八圈;又“簌簌簌”地右转八圈;再“嘀嗒嘀嗒”地左右慢慢移动八下;又“嘀嘀嗒嗒”地右左移动八下;再然后,“扑扑棱棱”地上下快速翻飞八次。那天,四个老艺人看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鼓了掌。
就连裘伙管都说:“成了,这娃成了。这娃可是我伙房的人才,将来还得给我伙房记头功哩。”
然后,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就商量着,怎么把《打焦赞》先浑全地立起来。现在毕竟只是她一个人在走戏,连焦赞、孟良都还没有呢。听他们的口气,是想把这个戏立好后,先请朱继儒副主任看。再然后,让全团人都看,看看他们老艺人抓戏的本领。尤其是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二道毛”们,都睁开大眼瞧瞧,这些“牛鬼蛇神”,是不是“钻出洞来”,只能“兴妖风”“作妖孽”“跳大神”“糊弄鬼”哩。
并且他们当场定下,焦赞由周存仁扮。孟良由裘存义扮。戏由古存孝、苟存忠两个同时排。还约定:排戏过程要低调再低调,把一张王牌死死压住,绝不轻易往出亮。上一次排《逼上梁山》,就是出手急了点,让一些人看了笑话。其实是整个团里基础太差,还反倒说他们几个老家伙没能耐。这次戏,一定要排到咱四个老家伙自己都满意时,再朝出拿。但见出手,就要把一团人都吓个半死。古存孝很严肃地说:“吓就彻底吓死,连脚指头都让他动弹不得。吓个半死,留个半身不遂弄啥?”
几个老艺人的话,把易青娥都惹笑了。
苟存忠说:“娃呀,我们四个人,可是在你身上押着宝的。你可要给我们争气长脸哪!”
易青娥连连给他们点着头。
这以后,甚至连烧火,都让裘伙管安排了别人。易青娥那段时间,就一门心思圈在剧场里,跟几个老艺人琢磨戏了。老艺人们有时意见也不统一,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有一回,闹得最厉害时,扮焦赞的周存仁和扮孟良的裘存义,差点没用各自手中的兵器打起来。最后都说不干了。焦赞把两根鞭一扔,孟良将两把板斧也一扔,都赌咒发誓地说:这辈子要再跟对方配戏,就不是娘生爹养的。周存仁还倔巴得很,让大家都滚出去,说不能在剧场排戏了,要排,都滚回你们剧团院子里排去。弄得古存孝和苟存忠来回撮合,最后是苟老师把大家拉到街上饭馆里,破费了一顿酒水,才把两个人捏合拢的。
大概在四个月后,他们把朱继儒副主任悄悄请到剧场看了一次,还真把朱副主任吓了一跳呢。戏走完,停了半天,他才想起鼓掌来。他起身挨个儿跟人握着手。一个人都握过两三遍了,他还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特别热情地握着、摇着、拍着,并且使的劲还很大。易青娥在被他握到第三次时,手背都有点痛的感觉了。
朱副主任说:“没想到,没想到,做梦都没想到哇,戏能被你们捏码成这样。细腻,有活儿,好看。十几年都没过过这样的戏瘾了。你们是咋把这个娃给发现了,并且调教、琢磨得这样好?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哇!咱们差点就把这个娃埋没了呀!当初让娃去学做饭,我心里就有些别扭。但没办法,那时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保得了别人不成。要不是有你们这群伯乐,这娃一辈子不就完了?成了,戏成了!娃成了!你们都成了!但这事,我还是得先给黄主任汇报,人家毕竟是一把手啊!尽管让我管些事了,但大事还是人家拿捏、坐点子着的。比如这娃唱戏了,那就是大事。人家不坐点子,我硬要拿捏着朝台上推,那不是麻烦大了吗?不过你们放心,锥子装在布袋里,那尖尖,迟早都是要戳出来,谁也挡不了捂不住的。我尽量朝成的运作,让全团看,并且要尽快看。立个杆杆,树个榜样,也好把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让宁州剧团来一次脱胎换骨的业务大提升嘛。再不敢朝下混了,再混,连人家业余戏班子都不如了。我着急呀,急得头上的毛一抓掉一撮。你们看,你们看,这是不是一胡噜一大把。”说着,朱副主任还真将稀稀荒荒的头发,捋了一把,拿到大家面前看,果然是撸下了好几根来。
大家都等着朱副主任的消息,结果半个月过去了,也还是没动静。他们这边排戏,倒是没停。有一天,还反倒有了不好的消息。裘伙管传话说,黄主任说了,在啥岗位,就做啥岗位的事情。黄主任的原话是这样的:
“易青娥是炊事员,岗位在伙房,就不能到排练场去瞎搅和。就像我的岗位是剧团革委会主任,不能到隔壁五金交电公司,去插人家书记经理的行一样。啥事都得讲下数不是?林彪就是不讲下数,要当主席,最后不摔死在温都尔汗了吗?下数是不能乱破的,要破,也得组织点头了才行。组织没答应,你们几个临时雇来的老艺人,就让一个炊事员改行了,这不成旧戏班子作风了吗?还要让易青娥到炊事班好好上班,干一行爱一行嘛!在革命队伍里,没有工种的贵贱之分,只有思想觉悟的高低之差。你们伙房还得好好开展批评教育,真正让易青娥安心本职工作,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棍子,不仅把易青娥打蒙了,而且把四个老艺人也打蒙了。
周存仁说:“赶快散伙,咱整天红汗淌黑汗流着,还惹得猪嫌狗不爱的,图个啥么。我一天看剧场大门多轻松,几个月演不下一场戏,弄这事是何苦呢?黄土掩齐脖颈的人了,还陪着个娃娃‘打焦赞’哩。不打了,彻底不打了。都回,你都回。我锁剧场门睡觉啊!”
古存孝说:“你甭急么,一说就回回回的,你是猪八戒是不是?动不动就不取经了,要回高老庄哩。遇事咱得找解扣子的办法么。咱先问问朱继儒,看他咋说哩。”
古存孝就拉着苟存忠,去找朱继儒了。想问个究竟。
他们回来后说,老朱今天脑壳上勒了个手帕,直喊叫:“娘娘爷,头咋痛成这了,就像谁给脑壳中间揳了个地雷进去,嗵地给炸×了,整个头皮都在发木呢。”古存孝他们进去时,朱继儒也的确是用一个小木槌,正在细细地敲打着太阳穴。房里熬着中药,半院子都能闻见。古存孝他们说了几句如何治头痛的话,然后就转到了正题上。朱继儒绕了半天,最后总算才把事说清楚。他说黄主任不同意这样做,意思跟裘伙管说的差不多,就是要易青娥尽快回灶房去,好好烧火做饭哩。他说黄主任说了,唱戏的团上根本不缺,现在最缺的就是炊事员。不过朱继儒还是那句话: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他说:“娃现在已经是放在囊中的锥子了,尖尖迟早都是要露出来的。让娃听话,先回灶房去,一边做饭一边等机会。”他还要紧不慢地说,“地球是动弹的,不是死的,转一转,就把啥都转得不一样了。娃把火烧了,饭做了,再练练戏,谁也不能说啥吧。正大同志下班后,不是也会对着墙,要甩半个钟头的手,还要学鹤喝水点头,做做运动吗?他能甩手,能学鹤点头,娃就不能耍棍?性质是一样的嘛!”
他们就出来了。
周存仁说:“朱继儒这个老滑头,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把脑壳砸个洞。说这些倒是屁话。看让黄正大吓的,大半辈子了,都没拉过一橛硬的。”
裘伙管说:“人在矮檐下,他能不低头吗?能低头,前些年他就不会跪砖、挨打、靠边站了。”
古存孝说:“行了,不说了不说了。咱还得拿窍打呢。哎,存忠,你不是跟米兰熟吗?又给她排过林冲娘子。让她去跟黄正大的老婆说一下,黄正大还能不抬点手缝缝出来?”
苟存忠老师说:“这药不灵了。人家米兰最近谈对象了,好像是省上物资局的。黄主任老婆出面阻止,都没起作用呢。米兰这阵儿早出晚归的,班都不好好上了。连黄正大的老婆都骂米兰,说经不起糖衣炮弹诱惑,可能要叛逃了。”
一切都没指望了。易青娥只好又回到灶房烧火去了。
很快,剧团下乡,易青娥就跟着炊事班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