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对邱爱华之死的补充

范老有点自作聪明了。根据孙国璋先生所述,杨凤良其实早就知道邱爱华是范继槐的养子:

从重庆到白陂,杨先生特意告诉我,要善待邱爱华。邱长着娃娃脸,小胖墩,酷似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我曾把仅有的罐头让给他吃。他有一台record-player(电唱机)。大概是从范继槐处弄到的。杨先生本人对他甚是亲切。我曾目睹杨凤良亲自为他打开一瓶罐头,并递到他手中,令人感到他反倒是邱的侍从。我曾对杨先生的举止提出异议,然,杨先生说,邱无父无母,他是把邱当成自己的骨肉看待的。在白陂镇,他(邱爱华)常做噩梦。有一夜还尿了床。对,尿床。我日后常想起这孩子,想起他的梦。他总是梦见自己死了。我想,这是因为他有过一次死亡经历的缘故。你已经知道,我后来研究的是哲学。某种意义上,研究哲学就是研究噩梦。希腊语称噩梦为Efialtes,Efialtes是引起噩梦的魔鬼的名字。拉丁语称噩梦为Incubus,也有魔鬼之义。德语把噩梦叫做Alp,既指精灵,也指魔鬼。王季陵先生告诉我,我走后不久,邱便死去了。莫非他真的是被魔鬼掳走了?

这里所说的邱爱华的“一次死亡经历”,指的就是范老提到的大隧道惨案。史料记载,日军对重庆的毁灭性轰炸,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1939年的5月3日到4日。日本海军航空队由武汉基地起飞,在突破国民政府空军的阻击之后,对重庆实施狂轰滥炸。而川井当时就隶属于海军航空队的第一空袭部队。在明慧茶馆聊天的时候,川井曾向郭平秘书和白凌讲过当时的情景:

那是昭和十四年初夏的事。我们驾驶的是中型轰炸机,大约在午后1时飞临重庆。与我同机的冈部告诉我,预定目标是从朝天门至中央公园的繁华地带。他引用一休禅师的话说,这叫“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一休禅师,你们的明白?

冈部现在还活着。支那人不是说,矮个子聪明吗?他身长不过五尺。他就很聪明。他与那位先生(指茶馆老板明慧)一样,战后当了和尚,法号二休。共投下了一百枚爆炸弹,七十枚燃烧弹。翌日下午,又发动了第二冲击波。上一次是二十六架(飞机),这一次是二十七架。炸弹虽然没丢多少,但效果奇佳。用八路军的话说便是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有生力量。一些教堂炸掉了,一些使领馆炸掉了,至于死伤民众,尤不知凡几。

据《日军大轰炸》(渝都出版社,1989年版)记载,这两天内的轰炸,共炸死三千九百九十一人,伤两千三百二十三人,炸毁建筑物八百四十七栋。炸毁的宗教场所计有:圣社交会教堂,安息会教堂,公戏会,中华基督会。七星岗天主教堂焚烧之后,仅留下三十米高的钟楼和从法国运来的大钟。书中的一张照片显示,有一架被炸飞的管风琴,落到了另一个弹坑之中,就像个小小的灵柩。此书同时还记载,位于重庆苍平街的《新华日报》印刷厂、编辑部、营业部,也被炸毁了。当时的国泰戏院,一次就死去了两百名观众。这些事例说明,范老前面提到的“八年抗战,被日军炮火炸死的重庆市民,也不过千把人,平均下来一年也就是百十来条命”的说法,并不确切。

两年之后,1941年6月5日,日军对重庆发动又一次空袭。就是这次空袭导致了范继槐所说的大隧道惨案。史料记载,那天下午6时左右,在刺耳的空袭警报声中,重庆市民大量拥入隧道。隧道因此水泄不通,新鲜空气逐步减少,而温度却逐步升高。洞内的人往外挤,洞外的人往内挤,秩序大乱。敌机是晚上7时抵达重庆的,此时洞内的避难者因为缺氧和互相挤压,已经死伤无数。晚上8时和10时,敌机又发动两个“冲击波”(川井语),到11时,洞内的人已经基本死光了。现在可以断定,邱爱华的父母就死于这次惨案。川井虽然没有参加这次空袭,但他对此并不陌生:

我没有参加昭和十六年的轰炸。那是另外一支部队干的,与我们无关。你们的明白,我们海军航空部队对6月6号的轰炸战果,还有些瞧不起:那一万余人是窒息和相互挤压而死的,或者说是被吓死的,并不表明他们战术得当。一首俳句中说:“芭蕉又熟了,南风徐徐地吹来,春花野杜鹃。”南风吹来之时,芭蕉已经熟了,故与南风无关。

被范继槐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邱爱华,一定没料到,他会死于大荒山——他诸多的噩梦之中,是否包括这项内容呢?让我们重新回到阿庆曾经讲述过的那个重要时刻。因为一块肥皂,阿庆的部下与杨凤良的部下发生了冲突,阿庆先是杀掉了自己的部下,随后把账赖到了杨凤良部下的头上,接着又前往菩提寺向杨凤良要人。杨凤良呢,遂把邱爱华交了出来。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当时到周庆书(即阿庆提到的周扒皮)家里抢肥皂的并不是邱爱华,而是后来的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现在我们可以设想,杨凤良把邱爱华交给阿庆,无非是要借阿庆之手除掉他,免得他向范继槐通风报信。然,杨凤良一定没有料到,阿庆不光杀了邱爱华,而且把他以及“鲜花调”母子全干掉了,全扔进河里喂鱼了。

如果这个设想可以成立,那么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证实:一、杨凤良确实想放掉葛任;二、杨凤良不可能再主动与范继槐联系,范继槐接下来所说的杨凤良曾给他回电一事,与事实有很大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