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曾山从机场回到宿舍里,腹部和大脑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他服用了一片阿斯匹林,正准备去学校的公共浴室洗个热水澡,就听到有人在敲门。

他打开门,看见会务组的老秦挽着他的斜眼妻子站在门口的过道里。老秦穿着一件蓝色的风衣,头戴一顶红色的绒线贝雷帽,脖子上挂着一条青灰色的羊毛围巾,这副装扮使他看上去与以前的邋遢判若两人。

“我们是来向你告别的。”老秦一进门就对他说。

“你们要出远门吗?”

“去青海。”

在这之前,曾山已经隐约听说,老秦经过频繁的活动,有意调往西北的一所高校。对方答应给他三室一厅的公寓住房,副教授的职称,两万元的科研启动费。妻子的户口也一并解决。

只不过,原先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哲学系要被取消一事已被证明是无稽之谈。在这样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期间,这一传闻使得这次会议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人才交易市场。它不仅干扰了正常的会议程序,同时也极大地损害了学校在全国哲学界应有的声誉。因此,学校的一位官员亲临哲学系,主持全系教职工大会。他声色俱厉地指出,哲学系要被取消的传言纯粹是某些高校别有用心的捏造,“其目的是想挤垮我系的教师队伍,进而争夺二十一世纪学术中心的学科地位”。他对于商业竞争手段染指教育界感到十分愤慨。他暗示说,由于哲学系古代哲学史专业新增了一个博士点,加之贾兰坡先生的去世空出了一个博导名额,哲学系不仅不会压缩,相反还要引进必要的师资力量,最后,这位官员不无讽刺地提到:“我听说,哲学系的某些教师已经在暗中与其他高校签订了调动意向书,并想以此要挟本校有关部门,在住房和职称上讨价还价……”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曾山说。

“明天早上七点钟的火车。”老秦说,“我们打算先去西宁看看,然后再作决定。”

他的妻子面容忧郁地望着丈夫:“我不想去青海……那个地方天高地远,与流放有什么区别?”

“那还不是因为你?”老秦绝望地瞪了妻子一眼。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的妻子反唇相讥,她一着急,眼睛越发斜得厉害,“你什么事都赶不上趟儿……”

“我们不谈这个。”老秦悲哀地说。他顺手从曾山的桌上拿起一只电动剃须刀,兀自刮起了胡子。

“不知怎么回事,五十年来,我几乎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我好不容易替自己找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可哲学系又不取消了。那我干吗要……”他终于忍不住,还是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

“照你的意思,假如哲学系真的被取消了,你现在就心满意足了?”曾山微笑着对他说。

老秦的脸微微泛出潮红。他低着头,拨开电动剃须刀的金属网罩,将须末吹得四处纷飞。

稍稍停了片刻,老秦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再次提到了贾兰坡教授去世前的那则日记。

“贾兰坡教授自杀一事很快就将水落石出了。”老秦这样说,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也许明天……”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篇日记究竟写了些什么。”

“用不着知道日记的具体内容。”老秦说,“有些十分明显的线索常常容易被我们忽略。我们搞哲学的人不能一味拘泥于事实,而要依赖逻辑的力量。”

“什么逻辑?”

“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悟到了这一点。贾兰坡的死虽然还不能说是他杀,但至少与他周围的一个神秘人物有关。”

“你指的是子衿博士吗?”曾山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师兄躲躲闪闪的眼神,想起他对自己说:明天下午要发生一件大事……

“不,是慧能院长。”老秦阴郁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侦探。

“你的导师叫什么?”老秦问道。

“贾兰坡。”

“那么慧能院长呢?”

“我曾听你说起过。不过现在已经忘了。”曾山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该忘。”老秦煞有介事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慧能院长出家前的真实名字叫贾竹山……”

“你是说,慧能院长与导师原来就已认识?”

“岂止是认识。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

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曾山神志恍惚地盯着桌上的一面圆镜,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想起了导师常爱说的一句名言:夜幕之下浮现出多少张脸,这个城市就有多少桩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还记得那个追悼会吗?”老秦继续分析道,“慧能院长朝师母走过去与她握手,可她居然装作没有看见……”

曾山点点头。

“还有,研究生院的汪院长曾经说过,他在与贾兰坡去郊外钓鱼的路上,贾先生跟他提起过一段十分可怕的往事……”

曾山再次点了点头。他期待着老秦说下去,却不料老秦的分析已经到此结束了。

“事情不是明摆着了吗?”

“您的意思是……”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老秦摆摆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该告辞了。还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