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下午一点钟,曾山匆匆赶往师兄子衿博士的住处,约他去专家楼,为一位来自沈阳的代表送行。两年前,他和师兄去沈阳开会,曾经得到过这位代表的热忱款待。
尽管学术会议要在第二天才告结束,可是沈阳朋友却已早早订好了这天下午五点的机票。飞机预计在空中飞行一个半小时,假如正点起飞,他将于晚上六点半抵达沈阳机场。这样,他有充裕的时间赶往体育中心,观看辽宁队的一场足球比赛。他是一个超级球迷。昨天晚上,他与另一位代表在小组会上吵得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是,是荷兰球星古力特伟大,还是苏格拉底伟大……
止痛片的药性在曾山的体内悄悄发作了。除了大脑的麻痹和钝滞之外,腹痛并没有丝毫的减轻。像是有人用一把长长的铁钩将他的肠子往外钩拽。他打算一俟会议结束,就去第六人民医院做一次胃镜检查。在子衿居住的宿舍楼前,他看到了水泥地上、垃圾筒上溅满了斑斑血迹。
一个陌生的姑娘替他开了门,手里拿着一只温度计,子衿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但他没有忘记将他的妹妹介绍给曾山,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膏药。
“怎么样,我没有说谎吧?”
子衿皲裂的嘴唇咧开来,朝曾山露出晦暗的笑容。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虚弱无力。曾山知道,师兄已明显地感到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总要找机会证明他的真诚。曾山不禁有些惘然若失。
“我告诉过你,我的妹妹要来,”子衿再次补充说,“我没有撒谎……”
曾山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他问师兄明天下午的大会发言要不要取消。“看来,你病得不轻。”
子衿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他说他已经写好了发言稿。“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子衿随后对他说,“明天下午,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我暂时不能让你知道具体的内容。”
他的妹妹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他又在说胡话了。他烧到了三十九度二。他总在说话。曾山又问他头上的膏药是怎么回事。“你又和人打架了?”
子衿说:“你看这块膏药像不像一面旗帜?”
欲望的旗帜。它一个劲地上升。就如桅杆上鼓满了风的船帆。子衿的声音渐渐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从子衿的楼上下来,曾山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在沉寂的校园里,曾山回想着师兄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明天下午要发生一件大事……他的眼神真让人感到恐惧。学术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在前往专家楼的路上,曾山实际上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结果,只是一时还不敢加以肯定。
越过那排稠密的枇杷树丛和围墙上的铁刺卫矛,曾山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专家楼别致建筑的拱顶。为了迎接这次学术讨论会,校方对这幢古旧的建筑进行了翻修,屋顶上的红色洋瓦一律作了更换,墙壁粉刷一新,整幢大楼在秋末冬初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由于学术会议临近结束,代表们大都上街购物去了。院廊里显得冷冷清清。
院中的草坪泛出一片枯黄,上面落满了树叶。正对着大楼服务台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棕色的丰田牌轿车。在轿车的旁边,一张白色的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正在读书。
曾山很快就认出来了,他是这次学术会议上唯一的一位外国代表,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他显然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地吸引住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涨红了脸兀自窃笑。
一个身穿裙子的女人正站在轿车旁,摆出姿势让人照相。她的脸上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令人联想到她对这辆轿车和洋房的归属问题产生了空洞的幻觉。
唐彼得先生为了更好地品味书中的内容,他抬起头来朝这个女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似乎正在欣赏着她裙子上的缤纷的拼花图案。在贾兰坡的追悼会上,曾山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假如记忆没有出现失误,她应该就是导师去世前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位纺织女工。
给她照相的那个人正是唐彼得的中国秘书。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半跪在洁净的草坪上,举着照相机对准了资料员,仿佛正向她举枪射击。
看见曾山从院门里走进来,唐彼得就暂时合上书本,站起来与曾山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同样复杂。
“什么样的书逗得您暗自发笑?”
曾山朝他走了过去,用德语对唐彼得说道。唐彼得依然沉浸在书的情节中,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的愉快神情。
“《贪欢报》。”唐彼得说,“它的另一个中文书名叫做《欢喜冤家》。”
曾山知道它是一本遭到毁禁的清代小说,只是一直未能有机会读到它的全本。
“这是一本十分有趣的著作。”唐彼得向曾山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它让我第一次真切地见识了中国人的幽默感和文化的博大精深。我几乎舍不得一下子将它读完。在对身体隐秘快乐的探索上,D·H·劳伦斯和色诺芬又算得了什么?”
唐彼得接着对曾山说,他这次来上海,参加了一个令人乏味的冗长会议,不过却在无意中得到了这样一部奇书。“用中国话来说,这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此刻,照相的女人互相更换了一下位置。中国秘书将照相机递给资料员,自己拢了拢耳边的长发,站到了轿车前。
由于缺乏必要的摄影常识,资料员似乎对傻瓜机以外的摄影器材感到十分畏惧。她不断地摆弄着手中的尼康3100,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她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她找不到可以按动的快门,她也不太可能向女秘书求教。
女秘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上挂着一丝阴毒的冷笑,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将如何折腾……鉴于资料员的中途卷入,女秘书和唐彼得先生的关系受到了潜在的威胁,而现在,这架复杂的尼康相机正在帮助她重新获得某种自信和优越感。机会一旦出现,就要紧抓不放。
在她身后,曾山的那位沈阳朋友已经拎着行李出现在服务台前。他正在办理退房手续。
“我要去机场送个朋友。”曾山对唐彼得说。同时,他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