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大厅里,曾山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恹恹欲睡。直到后来会场上出现了突如其来的骚动,他仍然未能摆脱这种抑郁而失重的状态。
他并没有睡着。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架急速下降的电梯里,唯一的感觉就是眩晕和坠落。当大会主持人提议为已故的贾兰坡教授默哀三分钟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里对死者充满了羡慕。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的导师毕竟已经死了,就像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终于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虚幻时间的背后。
他不知道,除了可以预知的死亡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方式能够帮助他摆脱肉体、情感以及意志的羁绊,挣脱那些他所憎恶的人,所有的人。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张末那张幽暗不明的脸庞,但在此刻,在连续几天的失眠之后,他连这张脸也感到憎恨。仅仅是出于对一种彻底无序状态的天然恐惧,出于对他的精神分崩离析的警觉与提防,他心里的一股柔情在无奈地挽留着它,他孱弱的意志在与废墟中的旷野作徒劳的抗争。
一个人并非生来就会厌恶自己的生命,但对曾山而言,最大的荒谬恰恰在于,他并不知道这种情感是如何产生的,这就使得痛苦本身都带有一种矫情和无病呻吟的性质。比如说,当他向师兄谈起这方面的情形,子衿曾这样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他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看来,意识的振动实际上并不是一种思维,而只是个人神经不安的状况而已。他进而认识到,谈论自杀或痛苦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
他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会场:主席台上簇拥着鲜花,校长正在讲话。代表们正襟危坐,踌躇满志。麦克风发出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在会议大厅的门口,站着四五个警察。通过走廊的茶色玻璃,他看见图书馆楼下的草坪上停着两辆警车。一个身穿便衣的人正朝着对讲机飞快地说着什么。
事实上,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中,谁都没有想到这天上午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只是在事后,当代表们聚在一起再次谈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位代表才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几乎在校长开始讲话的同时,警察就已经出现在大厅外的走廊里。也许他们本打算在校长的讲话结束之后再开始行动。但是校长在这天上午兴致很高,仿佛着意要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们面前展露一下他的口才,他的讲话既冗长又乏味。那伙人在门外抽了两支烟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突然冲进了会场。
可是,会务组的老秦却提出了迥然不同的推断:当警察出现在大厅门外的时候,校长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鉴于校长曾长期分管公安处的工作,他没有理由将市局的警员误认为本校的保安。老秦分析说,校长原先以为警察们是冲着他来的,他故意拖延讲话的时间,实际上是在极度的不安中思索着如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麻烦。老秦很快提出了他的理由:学校不久前刚刚竣工的理科大楼出现了尽人皆知的经济问题,账面上一百七十余万的巨资不翼而飞。他的惊慌不安恰好证明了他的受贿嫌疑……
老秦的分析立即招致了众多的批评。在没有明显事实证据的前提下妄下结论,这多少有损于学者的形象。在他们看来,校长当时的举止失措仅仅是因为他对突发事件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在通常的情况下,警察们一旦决定采取某种步骤,他们的行动就会变得异常迅猛。两位警察在校长的讲话声中冲向主席台,其中的一位还掏出了手铐。校长不得不中断了讲话。他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在警察逼近的同时连连后退。
直到警察扑向会议赞助商的那一刻,校长才如梦初醒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对旁边的大会主持人看了一眼,那神情仿佛在暗示对方:他们所要抓的人并不是我……一位警员彬彬有礼地来到校长跟前,为打断他的讲话表示了歉意。
赞助商极为镇定地在拘捕证上签了字,就像他对这件事早有预料。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肃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我们追捕了你整整两年,没想到你却躲到这儿开会来了……”
“我还差一点当上了教授。”赞助商颇为自得地说,“你们晚来十分钟,我就能拿到聘书……”
“不过,你拿不拿聘书,几个月之后,结果反正一样。”
“那么你呢?几十年之后,你能知道你的骨灰飘向哪里?”赞助商虽然嘴上这么说,他的两条腿却已经开始了持续的战栗。
赞助商被带出会场之后,校长的讲话继续进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学术讨论会看来又得延期了。
校长的讲话依然不着边际。眼下,他至少遇到了以下两个难题。首先,他不得不决定取消原定程序中的授聘仪式,并对这件事作出令人难堪的解释。其次,赞助商被捕之后,他所提供的资金将被作为赃款而冻结,规模空前的学术会议将何以收场?这就如同一位主妇正为无米下锅而忧心忡忡,而丈夫却招罗了一帮客人来家吃饭。表面上校长在滔滔不绝,实际上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校方对大会经费的担忧看来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这天下午,代表们就接到了通知:昨晚在松鹤大酒店分发的礼品必须如数交回。只是西洋参和生命口服液因被一些性情急躁的代表开盒饮用已无法收齐。
傍晚时分,会务组的负责人老秦拎着满满一塑料袋手表走出了专家楼的大门。他早已将酝酿许久的行动计划抛在了脑后。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俨然就是一位手表推销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