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各家收拾帐篷时,调研员发动了车子。他特意把车开过桑吉身旁。他摇下车窗,像对大人一样和桑吉打招呼:“我过几天还回来,把你们家的虫草给我留着。”

桑吉别过头去,不想跟他说话。

桑吉这个样子,让他父亲很着急:“领导在跟你说话。”

调研员这才对父亲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回来时要带份礼物给他。他喜欢什么东西?”

父亲说:“书。”

调研员转脸对桑吉说:“一套百科全书怎么样?”调研员压低了声音说:“那你可大赚了。知道一套百科全书多少钱吗?八九百呀!告诉你吧,当你喜欢一个人,就意味着在买卖中要吃大亏了!”

他一脚油门,汽车在草滩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桑吉看到过汽车开上草滩陷在泥里的情形,他想,这辆车要陷下去了。更准确地说,是桑吉希望这辆车会陷下去。但是,这辆车摇晃着,轰鸣着,冲出了地面松软的草滩,开到了路上,调研员又向他挥了挥手,车屁股后卷起尘土,很快就转过山口,消失了,只把尘土留在天幕之下,经久不散。

父亲用责备的口吻说:“人家喜欢你呢。”

桑吉说:“不喜欢他像个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说话。”

但是,他心里已经在想象那套百科全书是什么样子了。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一种书叫百科全书了。有几个登山客来过学校,送了他们班的学生一人一只文具盒,还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他们说,回到城里后,最多不过两星期,他们就会寄来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书。可是,两年过去了,他们也没收到这些人许诺要寄来的东西。

在新的虫草山上,桑吉老是在想这套百科全书。

这时,调研员正在赶路。路上,遇到了堵车,他骂骂咧咧地停下车来。

他骂骂咧咧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前不久,他还是县里的副县长。干部调整的时候,人们都说他会当上县长,再不济也能当上常务副县长。可是,调整后的结果是他成了这个县的调研员。都知道,一个干部快退休了,需要安顿一下,就给个调研员当当。他才四十出头,就成了调研员。当调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调研乡村学校虫草季放假的情况。调研员也是配有司机的。但他心里不痛快,自己开着车就到乡下来了。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他一到桑吉上学的学校,就说,虫草,虫草,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挖什么虫草。结果他把学校的虫草假给取消了。一周后,他的气消了许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弄些虫草,走走该走动的地方,至少还可以官复原职吧。于是,他又给学校放了一周的虫草假。他说:“不放怎么办?草原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这东西生活嘛。”

在桑吉他们村的虫草山下,他收了五万块钱的虫草。眼下,他正开着车,急着把这些新鲜虫草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上堵车,他是天黑后,街上的路灯都在新修的迎宾大道两旁一行一行亮起来的时候,才进到城里的。这个夜晚,他敲响了两户人家的房门,村长家的虫草送给了部长,桑吉家的虫草送给了书记。

桑吉的虫草在书记家呆了三个晚上。

第三个晚上,书记回来晚了。书记老婆便把放在冰箱里的虫草取出来。

她细细嚼了一根,觉得是好虫草。

这时,书记回家了。

书记老婆说:“今年的虫草不错啊!”

书记说:“那就包得漂亮一点,哪天得空给书记送去。”

老婆笑说:“书记送给书记。”

书记也笑说:“说不定书记也不吃,再送给更大的书记。”

书记老婆教书出身,这几年不教书了,没事,喜欢窝在家里读书,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没人写一本《虫草旅行记》?”

书记也是在职博士,论文虽然是别人帮忙的,到底大学本科还是亲自上的,回家还要上上网,他在电脑前坐下,鼠标滑动时,随口说:“你读不到,本地经济文化都欠发达,没人写小说,更不要说官场小说。”

老婆收拾好虫草,却留下了几十根,仔细装在一只罐子里。书记摇摇头说:“小气了。算算管着多少座虫草山,算算这时节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这东西,总得有三五万,十来万人吧。还怕没有虫草!”

老婆说:“就图个新鲜,补补气。”

“我中气十足!”

“那就再提提!”

早上,车到门口来接书记上班。老婆把茶杯递给秘书:“第一遍水不要太烫了。”

秘书说:“可是新虫草下来了。”

到了办公楼,第一个会,就是虫草会,虫草收购秩序的会,合理开发与保护虫草资源的会。

书记坐在台上讲话,他面前放着透明的茶杯,茶杯里浮沉着茶叶,茶杯底卧着一只虫草,好像是想探头看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面前桌上也放着茶杯。有些茶杯里也卧着虫草。麦克风里的声音嗡嗡响着,杯底下的这些虫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桑吉的三只虫草在书记家被分开了。

两只进了一只不透光的塑料袋,躺在冰箱里。一只躺在书记的杯子里。开完会,书记回到办公室,听了几个汇报,看了两份文件,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又捞起那根胖虫草,扔在嘴里嚼了。嚼完,他一个人说:“这么重的腥气。”

正好秘书进来,接着他的话头:“原本就是一根虫子嘛。”

书记说:“虫子?你是存心让我恶心?”

秘书赶紧赔不是:“老板,我说错了。”

书记的恶心劲过去了:“我还用得着你来搞科普啊!”

这时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

他用手臂盖着脸,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刚一闭上眼,他就听见很多睁开眼睛时听不见的声音:青草破土的声音,去年的枯草在阳光下进一步失去水分的声音,大地更深处那些上冻的土层融冻的声音。然后,他睡着了。他又梦见了百科全书。他醒来,揉揉眼,回想那书是什么样子。但他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在又挖到了五六只虫草后,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梦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你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东西的样子呢?”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地越来越青翠,雪线越升越高,虫草再长高,下面的根就干瘪了。这也意味着这一年的虫草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虫草季结束的这一天晚上,一个收虫草的贩子还在营地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机把光影投向银幕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这些挖虫草的人是无从描述的。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他们可以清晰描述的电影。电影里的几个人说着这里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汉语普通话,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从一部汽车,到另一部汽车,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说话,不停说话,生气,流泪,摔东西,欢笑,然后亲吻。对于挖虫草的人们来说,他们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但是,既然虫草季已经结束,每户人家挖到手的虫草都一根根数过,这一个虫草季挣到的钱都已经算得一清二楚,在帐篷里是坐着,在电影屏幕前也是坐着,那就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坐着吧。看到后来,观众群中甚至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因为什么事也不为,就喋喋不休地说话,奔跑,也真有些好笑。亲吻的时候,因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头才够得着别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后来,起风了。受风的银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银幕向前鼓,那些苗条的美女都像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风转一个方向,银幕往后鼓,银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还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边弯下了身子。这情形,同样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风再大时,银幕和银幕上的人们被撕来扯去,这样,电影晚会便只好提前结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帐篷,炉子里燃着旺火,肚子里喝进了热茶,母亲突然笑起来。母亲边笑边说:“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桑吉没笑,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

他又打开那只箱子,那只让他付出了三只虫草的箱子,把里面的虫草数了一遍。这一个虫草季,他要写一封信,告诉姐姐,这一个虫草季,他和父亲和母亲三个人挣到了差不多五万块钱。

他不在纸上写信。他要等回到学校,在多布杰老师的电脑上写。姐姐给他留下了电子邮箱的地址。姐姐的学校有计算机房,她可以在那里的电脑上收到信。他要告诉她,只差两千多元,他们家这一个虫草季就收入了五万块钱。他要告诉姐姐,趁这个时候,就是向父亲一次要两千块钱他都不会心疼。

这天晚上,帐篷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放电影的人。他们来放电影是为了收虫草。

一拨是寺院里的人。

这两拨人都没有从他们家收到虫草。

寺院的人问:“那卖给放电影的人了吗?”

父亲说:“要不是上面的干部要,我们家的虫草一定是卖给你们的。”

寺院里的人不高兴,骂道:“这些干部手真长。”

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声。

是调研员,他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桑吉家帐篷跟前。

这一回,他带着一个虫草商。

虫草商是他的朋友。

以前,虫草商是个副科长,他也是个副科长。

虫草商辞职下海时,他成了教育局局长。虫草商发了,他当了副县长。虫草商请他吃饭喝酒,说:“这个也是共同进步之一种。”

可是,一不小心,他就成调研员了。虫草商发了更多的财。他又找虫草商吃饭喝酒,他说:“这回,我掉队了。”

虫草商打开大冰柜,拿出一包虫草:“那有什么,跑跑,送送,一下又追上来了。”

但他把虫草又放回柜子里。

那天,他去送了自己买的虫草回来,找到还住在县城的虫草商:“跑了,送了,真的管用吗?五万多块钱啊!”

“你不知道别人也送吗?”

“我没亲眼看见过。”

“人家收了吗?”

“收了。可是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是他朋友:“再收二十万的虫草,不就赚回来了?”

“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从床下拖出一只脏口袋,踢了一脚:“从里面取二十万。”

脏口袋里沉沉的全是钱。一万元一扎。调研员取了二十扎。虫草商又把袋子口扎好,踢回了床下。

虫草商说:“我跟你去,收了,卖给我,给你五万块。”

调研员说:“还不是变相受贿。”

“我找你办事了?”

“没有。”

“如今我真要办什么事的话,你的官小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下乡来收虫草。

两个人来到了桑吉家的帐篷跟前。

看见调研员,桑吉真还露出望眼欲穿的样子。

调研员不慌不忙地数虫草,然后看着桑吉的父亲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一张张数钱。

然后,调研员和他的朋友又钻到别人家的帐篷里。

很晚了,桑吉还不想睡。他心里记挂着调研员要送他的百科全书。

父亲说:“睡吧,干部没有压价就很好了,就不要指望他还送你东西了。”

桑吉不肯睡。他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失望快把他压垮了。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父亲说:“我要睡了。”

桑吉不动。

父亲过来叫他睡觉,他摇摇肩头,把父亲的手甩开了。父亲叹口气,自己躺下了。

这时,他听到吱的一声叫唤,他知道那不是动物,那是调研员打开了汽车遥控锁的声音。然后,是明亮的灯光晃动。

他出去,调研员和他的朋友正在车边搭帐篷——游客们露营时搭的那种登山帐篷。

桑吉看着他们戴着头灯,在帐篷里铺上防潮垫,打开睡袋。

调研员准备要睡下了,这时,头灯照亮了桑吉的脸。

他拍拍脑袋,说:“看看,我这记性。”

调研员钻出帐篷,说:“就让你看一眼,看我是不是说话算话的人。”

他带着桑吉来到汽车跟前,他说:“知道吗?我待在你的学校的那几天,把你的作业全部看了一遍,我跟你们校长说,这个地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出这么出色的好学生了。”

然后,一个纸箱出现在他面前,就在汽车后排的座椅上。调研员把车顶灯打开,让他看见了纸箱上就写着百科全书的字样。调研员拿出一把小刀,把封住箱子的胶带拉开一条口子。桑吉拉开胶带,扒开盖子,眼前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书烫金的背脊。

调研员摸摸他的脑袋:“我没有食言吧?”

桑吉点点头:“你没有。”

“你老爹没对你说干部说话都不可靠吗?”

桑吉说:“明年我要再给你十根虫草。”

调研员笑起来:“十根虫草就能换来这些书?不用了,反正这些书也没人读。”

桑吉爬上车去搬书箱,调研员把他的手按住了:“不行,明天我把这些书放在学校。你回去上学就能得到这些书,不回去,你就得不到。懂吗?我要你好好上学。”

桑吉说:“我现在就想看。”

调研员从后座上翻出一件大衣,扔在他身上:“那就在车上看吧。”

桑吉就留在车上看书。

这些又厚又沉的书上字又小又密,却又有那么多的照片。这个晚上,他靠着这些照片几乎看遍了整个世界。看见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看见了南极洲的冰和企鹅,看见了遥远星球,看见了雪花放大后的漂亮模样。他还知道了草原上几种花好听的名字:报春和杜鹃和风毛菊。只是,他没有找到虫草。书是外国人编的,他想,一定是他们那里没有虫草。但想想又不对,他们那里也没有南极洲和企鹅,但书上有。后来,他在车上抱着书睡着了。

早上,车窗上结满了霜花。

桑吉对打开车门的调研员说:“我爱这些书。”

调研员说:“现在,把他们装回箱子里,你回到学校就会得到这些书。”

他往箱子里装书时,还舍不得不看那些图片。所以,人家把帐篷拆了,收拾进车的后备箱里,他还有两本书没有装回箱子里。

汽车摇摇晃晃开动起来,他还在车后追出去好长一段。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拆了帐篷,都带着卖虫草的钱准备回家。

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

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主持感谢山神仪式的喇嘛们才来到。他们说,是因为在别村的仪式耽误久了。但村里人都知道,是因为这一年,他们在这个村没收到多少虫草。所以,仪式结束,村里人都给了喇嘛们比平常多一些的供养。

全村人高高兴兴回去,桑吉却一心只想早点回到学校。

百科全书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实在的丰富无比的存在了。

百科全书里有着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巨大的图书馆,大洋中行进的鲸鱼,风帆,依靠着城市的港口,港口上的鸟群与夕阳。

回到村里,新修的定居点,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房屋整齐排列在荒野中间,桑吉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种凄凉之感。他心下有点明白,这些房子是对百科全书里的某种方式的一种模仿。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并没有另外的世界中住在差不多同样房子里的人那样相同的生活。

桑吉知道,那是百科全书在心里发生作用了。

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家门口等候他们归来。

桑吉把自己的额头抵到奶奶的额头上时,他闻到一种气息,一种事物正在萎落时所散发的干枯气息。

父亲解开腰带。

他腰带上结着的每个疙瘩中都是一扎钱。父亲从中取出一张,让他到齐米家去。

齐米家开着一个小卖部,出售电池、一次性打火机、方便面、啤酒、香烟、糖果和鸡蛋糕。

他用五十块钱在小店里买了啤酒和鸡蛋糕。

一家人就在暖和的阳光下坐下来,父亲享受啤酒,奶奶和妈妈享受鸡蛋糕。

桑吉趴在草地上,看着奶奶瘪着嘴,嘴唇左右错动着,消受软和的油汪汪的鸡蛋糕,心里生出比晒在身上的太阳还要暖和的感觉。他在想,一颗牙齿都没有了的人,直接用牙床磨动是什么感觉。

奶奶还不断扬手,把手里的糕点抛撒给在周围吱吱喳喳起起落落的小鸟。

桑吉开心地笑了。

他对着奶奶大声说:“奶奶,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

奶奶对着他不明所以地微笑。

他又说:“奶奶,我有一部百科全书了!”

奶奶当然听不懂什么是百科全书,但她依然咧着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向着他微笑。

可是,桑吉没有得到百科全书。

回到学校,他就问多布杰老师,调研员是不是真的把书留给了他。

多布杰老师表情严肃:“还是认识一下你逃学的事吧。”

他知道自己心里对此并没有什么认识,只是像所有犯错的学生那样,低下头假装害怕与后悔,抬起左脚用靴底去蹭右脚的靴子。然后,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我错了。我检讨。”

多布杰老师说:“别人认错我相信,你认错我不相信。”

这是他爱多布杰老师的重要原因。于是,他抬起头来,把询问的眼神投向多布杰老师。

老师说:“如果你觉得是错的,你一定不会去做。”

桑吉从书包里把作业簿掏出来,他把逃掉的那些课上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

多布杰老师在画画,他用画笔把递到跟前的作业簿挡开:“不上课也能完成作业,你是想让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天才吗?”

桑吉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在他的调色盘旁边。

多布杰老师放下画笔,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纸,扔了一颗在嘴里:“你劳动挣来的,味道不错!”

桑吉这才敢说话:“我的百科全书。”

多布杰老师说:“原来这书是你的啊!”

“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那个人架子可是有点大,他还送书给你?”

桑吉说:“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说:“他就到我办公室来了一趟,说要看你的作业。他夸奖你了。”

桑吉着急了:“老师!”

“对了,你的书是吧?他倒是交了一箱书给校长。”

桑吉不等多布杰老师把话说完,就冲出了房间。出了房门,拐弯,第三间房,就是校长办公室。桑吉见门虚掩着,便一头冲了进去。

校长坐在一张插着国旗的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张世界地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不等桑吉开口,就挥挥手,说:“忘了进门的规矩吗?出去!”

桑吉退到门口,把虚掩的门小心推开,喊:“报告!”

校长拖长声音说:“进——来。”

桑吉进去,以立正的姿势站在校长的桌前。

校长抬头说:“原来是你。”

桑吉说:“我的书,我的百科全书。”

校长说:“你是不是送检讨书来了?”

桑吉说:“我已经在多布杰老师那里检讨过了。他说调研员送我的百科全书在你这里。”

校长用笔敲打着桌子:“对,是有一套百科全书,我以为调研员是送给我的学校的。我们整个学校都没有一套百科全书,他怎么会送给你呢?”

听了这话,桑吉的泪水便冲破了眼眶。他根本没料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等到泪水冲出眼眶,他才想起警告自己不能哭,但这警告来得太迟了,他只能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泪水却止不住哗哗流淌。

这下,校长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了:“好好说着话,这娃娃怎么就这样了!”

桑吉觉得很丢脸,便转头冲出了校长办公室。他也不敢回寝室,怕这样子让同学们看见,他转头冲上了校门外的山坡,一直到泪水停在了眼窝,不再往外流淌,才又回到学校。校长正在给办公室的门上锁。

他说:“我的书。”

校长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正说话你跑什么跑,又想逃学吗?回去交份检讨书上来!”

这时,天上响了两声雷。这是这一年最初的两声雷。然后,就有点要下雨的意思了。

校长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边云朵疾速地堆积,他说:“不哭了?你说是天帮着我吓你,还是帮着你吓我?”

桑吉说:“调研员说他要把送我的百科全书放在学校,让我回学校时取。”

校长说:“那他为什么当时不给你?”

“他怕放在牛背上驮,会把书弄坏。”

天上啪里啪啦降下了雪霰而不是雨水。校长站在屋檐下,桑吉站在露天里,雪霰落下来。落在他肩头和身上的,都蹦跳到地上,落在他头上的,就窝在头发中不动了。

校长说:“站上来。”

桑吉不动。

校长说:“他是放了一套百科全书,可没说要送给你。我还以为是配发给学校的。说了那么多年,每所学校都要建一所图书室,终于见到一箱书,居然有人跑来说是他的。”

“就是我的。”

“等他下次来调研时,我们当面问个明白。”

桑吉真是又要哭出来了。

校长身后的玻璃窗上,现出一张有些浮肿的脸,那是校长老婆的脸。那个女人没有工作,包洗全校学生的被褥。她不犯哮喘的时候,半个月一换。要是她哮喘发作,那就没准了。当她的脸显得如此饱满的时候,说明她的呼吸又被憋住了。

桑吉说:“校长你回去吧。”

校长说:“亏你好心,不缠着我了。”

桑吉说:“等调研员来再问他吧。”

“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嘛!你回去吧。”校长把家门推开,又回过身来,说,“就算是学校图书馆的,你也可以借阅呀!”

桑吉进了校长家。

校长让他在燃着炉火的客厅里等着,自己进了里间的房子。桑吉站在火炉边,烤冰冷的双手,鼻子闻到满屋的草药味,耳朵却听到了里屋传来哮喘声。校长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百科全书:“这是第一册,我知道你爱书,可不能耽误了考试啊!”

桑吉抱着书,冒着雪霰,奔跑着穿过老师宿舍和学生宿舍间的那片空地,爬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厚厚的书本。直到晚上十点,灯灭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了书本。这个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听着高原上强劲的风掠过屋顶,听着起码是三四里外镇子边缘的藏獒养殖场里那些野兽一样的猛犬在月光下低沉的咆哮,眼前却晃动着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宽广世界。

第二天早上,虫草假后学校重新开学。

全校学生排队集合,广播里播放着国歌,因为音响的缘故,雄浑的音乐显得有些单薄,升旗手把国旗在校园中缓缓升起。校长讲话。

校长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学生爱书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到多半,桑吉才听出这似乎是在讲昨天自己追着校长如何讨要百科全书。不同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昨天那种不愉快的情形消失了,而是一个学生听说学校有了一套崭新的百科全书,等不及学校图书室正式建成,就缠着校长要先睹为快。

校长的结束语是:“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等待?难道图书室建不成我们就不会产生对于书籍的渴望吗?”

操场上整齐排列的学生队列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发出一点点声音,混合起来,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虫子在天空中飞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时,桑吉才意识到校长讲的是自己。那么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没有想到,因为书,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这得以让他以一种不是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这有点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桑吉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故事里。

校长讲完话,操场上的人散去了。这一天的风很小,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假期结束后新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翻卷。教室里学生们拖长着声音朗读课文。桑吉不喜欢用这样的腔调念诵课文。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节奏中,藏文字母一只只像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这一节课,他没有念诵课文。

他坐在一教室的拖长声音朗读课文的同学中间,他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个桑吉。

那个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权充校服的蓝色运动衫,赭色的面庞,眼睛放射着晶莹的光亮。这两年,这个学生个头的生长猛然加快,原先宽大的皮袍缠上腰带,拉出一两道使袍子显得好看的褶子后,都盖不住膝盖了。当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蓝色的运动装,在这个季节却显得过于单薄了。桑吉看见故事中那个桑吉,眼睛里燃烧着渴望,真像忽忽闪闪的炉膛中的火苗一样灼人,火苗一样滚烫。百科全书中说,那些面临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会震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书中相关的词条还说,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鲸鱼,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鹅。相比于其他学生,桑吉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来本不相关的词条连接起来,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课文连接起来。他恍然看见海上冰山崩塌时,鲸鱼愤怒,企鹅惊走。桑吉恍然看见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样闪烁。

上午的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挂在操场的那个破轮胎钢圈敲响的时候,同学们奔向饭堂,他却跑出学校,奔向了学校背后的高岗。此时的桑吉觉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绿的连绵丘岗,丘岗间被阳光照耀而闪闪发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书一样在告诉他什么。

那一刻,他两腮通红,眼睛灼灼发光。

这时,一匹马晃动着脑袋伸到了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喇嘛。

喇嘛翻身下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那种令人思绪遄飞的情绪中,所以不曾理会那个喇嘛。

受惯尊崇的喇嘛不以为意,文绉绉地说:“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说:“黄河。”

桑吉:“它真的流进了大海?”

喇嘛说:“是啊!生长珊瑚树的大海,右旋螺号的大海。”

喇嘛又赞叹:“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

喇嘛劝导他:“聪明的少年,听贫僧一言!”

桑吉:“你说吧。”

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起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摇头:“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尘垢,经历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这么好的根器,跟随了我,离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来,跑下了山岗。

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地抱着那册百科全书爬上了山岗。他出汗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皮袍受热后散发的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还坐在山岗上,那匹马就在他身后负着鞍鞯,垂头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书说:“伟大的佛法总摄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总总啊!”

桑吉说:“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

喇嘛起身,摸摸他头,桑吉觉得有一股电流贯穿了身体。

桑吉说:“三年了,我在收虫草、祭山神的喇嘛中间没有见过你。”

喇嘛翻身上马声音洪亮:“少年人,机缘巧合,我们才在此时此地相见。”

桑吉心中突然生出不舍的感觉,因此垂头陷入了沉默。

喇嘛勒转了马头:“少年人可是回心转意了?”

桑吉摇了摇头,抱着书奔下山岗。

这时,他觉得饿了。同学帮他留了饭。他端着饭盒狼吞虎咽的时候,还从窗口望了一眼山上,那个喇嘛还骑在马上,背衬着蓝天,是一个漂亮的剪影。

同学说:“乖乖,我们都以为你要跟他走了。”

多布杰老师也来了:“就跟班觉一样。”

桑吉问:“班觉是谁?”

“以前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你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多布杰老师说,“不过,也许你比班觉更聪明。”

多布杰老师拿着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照相机,靠到窗口想拍一张山丘上那个马上喇嘛的剪影,可是那个人和他的马都消失了。山丘上,青草的光亮背后是蓝天,蓝天上是闪闪发光的洁白云团。

桑吉接过相机,从长焦的镜头里瞭望天空。镜头把天上悬垂的静静云团一下拉到面前。镜头里,远看那么静谧的云团是那么不平静,被高空不可见的风撕扯鼓涌着,翻腾不已。

一个星期后,星期六,桑吉看完了第一本百科全书。他没有回家,他走进校长家去换第二册。他没有想到,校长拒绝了他。校长说:“就这么几本书,大家都想借,你说我该借给谁?我只好一个人都不借。等着吧,等图书室办起来你再来吧。”

桑吉说:“本来就是我的书。”

校长冷笑:“你的书?调研员来,我代表学校请他吃肉喝酒,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扔下这几本书就走了。他没说声谢谢,更没说这书是给某个学生的。”

桑吉心里冒起了吱吱作响的火。

校长问:“回去做作业吧,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

桑吉想说“我恨你”。但他想起,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过,不可以对人生仇恨之心。

校长问:“你想说什么?”

桑吉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怪你。”

校长:“你——不——怪我?”

桑吉肯定地说:“我不怪你。”

校长:“你是想说你不恨我吧?”

桑吉说:“等上了初中,我到县城问调研员去!”

其实,那时桑吉是有些恨意的。因为临出门时,他听到内室里传来校长家那个三岁多的孙儿的啼哭声。然后,那个哮喘病的奶奶,就把他还去的那本书放在了那个哭泣的孩子跟前。孩子不哭了,用一双脏手去翻动书中那些图片。

校长并不尴尬,说:“将来他肯定比你还爱书。”

桑吉不忍再看,因为那孩子脸上挂着的鼻涕眼泪正慢慢下滑,就要滴落到他心爱的书上了。

那个身心俱疲的奶奶,把身子靠在床上,闭目休息。

桑吉跑出了那间房子。

他很愤怒,他跑到多布杰老师房子里。

多布杰老师不在。他肯定是跑到乡卫生院找那个新来的女医生去了。

于是,他去了娜姆老师那里。

老师静静坐在窗下的阳光里,表情严肃。

录音机里放着仓央嘉措的情歌:“如果没有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没有相恋,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老师听着歌,眼望着窗外,连他进屋都没有看见。

桑吉改变了主意,悄悄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