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眼睛睡觉 八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并没有歇斯底里,相反,我平静如水。当我从大龙头的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伤恸,没有焦虑,没有挣扎。我惊奇于我的平静。我甚至对大龙头没有半点怨恨,我再也不用仰视我心中的伟大领袖了。我活得比他还好,至少,我可以有身体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与根本。离开了别墅里的水晶吊灯,我的眼前一抹黑,整个东郊一抹黑。我以为是错觉,但出了大院我就发现了,不是。东郊真是很黑,夜里下起了大雾。东郊已经被大雾覆盖了。深夜的大雾是一种潮湿的黑颜色,它裹住了一切,遮蔽了一切,打湿了一切。好大的雾呵,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哪儿了。我抓了一把,一把就把我的五根手指全逮住了。雾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一无所有,绝对虚妄,可它就是成功地塞满了这个世界,隔离了这个世界。我尝试着瞪大了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我的目光一定也是雾状的了。但我并没有停止我的步伐,此时此刻,我腾云驾雾。我必须走回去,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我甚至连到哪里去都没有想清楚,但我必须走回去,回到南京。只要我的双脚不离开路面,而我就一定能回到南京。东郊是一个巨大的墓地,一个著名的墓地,许多伟大的尸体就埋葬在这儿。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平静如水地迈开双腿。我在同一条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迷路了,实际上我从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迷路了,我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想我的灵魂都快出窍了,我不仅忘记了回到南京这个念头,我甚至把我自己都忘了。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具尸体,像一团漆黑的磷火,在雾中漫步。我的双脚成了我的梦。我已经成为雾的一部分了,我是被淋湿的魂,我是带有脚步声的魂。我不知道这一夜是谁在替我步行。但是我渴,这个感觉像雾里的灯。白花花的。天亮之后我看到了路边的一条河。我扑过去,埋下头去喝了一个饱。喝完了,我没有能够站起来,我站不起来了。我突然发现水里有一个人,有一张脸,脸上布满了手指的抓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我开心地笑了,他妈的,那不是我又是谁?这个发现让我开心,这绝对是我生命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梦终于醒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灵魂终于附体了。

我并不想打搅马杆,可这会儿马杆是我的单行线,除了马杆,我别无出路。不过我并不糊涂,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落魄了。浑身潮湿,满脸伤痕。这种模样走到马杆的店里绝对是不合适的。我不能让马杆在伙计们的面前丢了他的脸面。我站在路边,来回犹豫,而对面就是马杆的电脑商店,我都能看到马杆了。我决定还是用电话把马杆喊出来。马杆拿起耳机,“喂”了一声,我慌忙说:“马杆,是我。”马杆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异样,我看见马杆把他的另一只手插进了头发。一副极为头疼的样子。马杆说:“你回来了?”我无言以对。我说:“马杆,我想见你。”我迫不及待地说,“我就在马路的对面。”

马杆转过了头来。我们的目光隔了一条马路对视上了。我看不清马杆的表情,但马杆脸上的震惊是显而易见的。这不能怪他,我能够想象我现在的模样。马杆在电话里说:“发生什么事了?”我对着话筒说:“你出来一下好吗?”我立即又补充了三个字,“带点钱。”这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可这话我除了能对马杆说,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马杆隔着大街望着我,他放下了电话,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脚尖望了好半天,随后叫过身边的一个伙计,对他交代了一些什么,我听不见。但我看到马杆的脸上已经愁云密布了。马杆这人就这样,一看到我难受他的心里就好不了。

放下电话之后店里的小伙子一直看着我,看样子是想跟我讨电话费。我没有钱,只好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小伙子就把目光让到一边去了。我和马杆从马路的两侧同时走出了商店的大门,我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我们沿着马路的两侧一起向前,大约走了两三百米,我穿越了马路,站在了马杆的面前。一站到马杆的面前我的伤心就全涌上来了,有点想哭。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为了忍住我的泪水,我想我脸上的表情肯定全走了样了。我的模样也许吓了马杆一跳,马杆怔在那里,用一种警惕而又防范的眼神盯着我。我看了一眼路边的小面馆,说:“马杆,你请我吃顿面条好不好?”马杆没有来得及说话,我已经走进小面馆要了两碗三鲜面了。我已经饿疯了,渴疯了,捧着滚烫的汤汤水水发出了不知羞耻的呼噜声。由于太烫,我又是哈气又是吸气,像一只受了伤的公兽。我伸长了脖子胡乱地咀嚼并疯狂地吞咽。吞咽一次我的眼睛还要闭上一次。我吃得太嚣张了,居然忘记马杆正坐在我的对面了,我吃得又凶又恶,又毒又贪,不一会儿我就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了。最多五分钟,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两只空碗与两根筷子。吃完了,我空咽了两口,梗着脖子打了一个饱嗝。就在打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马杆还坐在我的对面呢。马杆正失神地盯着我,失神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马杆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他被吓坏了的样子反过来又吓着我了。马杆迅速地挪开目光,但他的目光还是给我留下了锐利与严酷的印象。我想我刚才的吃相肯定是把马杆吓坏了。“饱了?”马杆笑着说。“饱了。”我十分羞愧地点了点头。

马杆一直在吸烟,几乎一刻不停。吃完面条之后我想把我的情况告诉马杆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个话题太不体面了,我不能让马杆毁掉他心中的那个我。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说一些什么的时候,马杆腰里的手机却又响了。马杆听了一句,脸上是那种极度无奈的样子。马杆关掉手机,瞅准了机会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信封。我接过来,塞进了口袋。马杆说:“那我就先过去了。”我嘴上答应了,可我实在不希望马杆这个时候离开。他的离开让我难受。我真想对马杆说,我现在太需要你了。但我说不出。我为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而懊恼,呆在那儿,脸上流露出一副凶相,一副恶相。马杆不停地瞥我。马杆一点都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地重要,他现在是我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承认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跟出去,对着马杆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说:“晚上我呼你。”马杆愣了一下,马杆的背影在我的面前愣了一下,好像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马杆,笑着说:“好,晚上呼我。”

马杆一走我就跨上了公共汽车。口袋里一有钱我就踏实下来了。我买了四张票,走到汽车的最后排,脱下鞋,枕在了脑后。我得睡上一觉。无论如何我得睡上一觉。我的梦装上了四只轮子,在南京城的马路上鬼魂一样游荡。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提防马杆。马杆下手下得真是太快了,太狠了。事先一丁点迹象都没有。我想问他,我太想问明白了,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在著名的卡萨布兰卡喝了一个晚上的啤酒,马杆在这个晚上情绪一直不错,他还请一位小姐陪他跳了一会儿迪斯科。马杆跳得一身的汗。马杆不时地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下池。我不想跳,我在等马杆。等他玩够了,喝够了,跳够了,我会让他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说上一夜的话。我不喜欢迪厅,不喜欢夜总会,马杆不知道,迪厅其实是我的伤心之地。我的第一个噩梦就是从歌舞厅开始的,我不想让我的第二条道路再从歌舞厅开始起步。好几次我都想和马杆说说话了,但是马杆的玩兴未尽,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只好就作罢了。大约在深夜两点,马杆的头上冒着热气,他把他的指头插进了他的头发,捋了几下,对我说:“怎么样,换个地方吧?”我什么都没说,拿起桌上的香烟就站起了身子。马杆在这个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有难色地对我说:“我们到镇江去怎么样?”我没有开口。马杆说:“镇江的一个老板还差我三万多块钱呢,要了好几次都没能要回来,我们连夜去,天亮的时候把他堵在床上。”我同意。随便到哪里,只要马杆他用得上我,就是三万块钱是那个家伙的牙齿,我也能替马杆拔下来。我怪罪马杆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知道我们是几点钟到达镇江的,马杆一上出租车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又平稳。我白天里已经在汽车上睡了一整天了,这会儿精神正旺,瞪了一双贼眼看沪宁高速公路的夜景。这条公路实在是漂亮,有几次我都产生了幻觉,就好像我在电影上,就好像我在国外。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我一定得帮着马杆把三万块钱要回来,弄不好马杆真的要做我的老板的。到了镇江之后马杆刚好就醒了,我们在火车站转悠了十来分钟,马杆改变主意了,马杆说:“那家伙有个小老婆在常州,我们先到常州,一定能堵住他。”重新叫过出租车之后,我们又上了车,几十分钟过后我们就来到了常州的郊外。我们在公路的旁边停了车。马杆说,他的腿麻了,下来走走,再说也快到了。我们步行了一段,后来我们就来到一块工地了,这也是城乡结合部常有的。马杆说他想小个便,便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工地里去了。这家伙真是体面惯了,就连深夜里小便也要躲躲藏藏的。但是意外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居然在黑咕隆咚的毛坯房里倒下了,结结实实地一下,吓了我一跳。我立即跟上去,冲进了黑乎乎的毛坯房,想把他扶起来。刚一进去我的腹部就让什么东西给撞上了。我还在地上找马杆。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一把刀子已经捅进我的肚子里去了。这一刀捅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腹部似乎又被人拉了一把。这时候我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腹部流淌开来了,热烫烫的。我还闻到了一股疯狂的咸鱼味。我想不出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直至刀子戳进脖子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有叫。我就知道我的鲜血在往外冲,黑糊糊的,迅猛,有力,灼人,我听得见砖头吸血时发出来的滋滋声。人真是太假了,鲜血只冲了一会儿我的双腿就软下去了。我趴在墙角,疼痛就是在这个刹那涌上来的。它们汹涌澎湃,长满了牙。我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一块砖头。我知道这肯定是马杆干的,不可能是别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剧痛之中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我想问问他。我开始大口喘气了,我甚至还用双手捂了一下伤口,但我太徒劳了,没有一双手能捂得住喷涌的鲜血,血把我的双手弄得很黏,我的十根指头全成了泥鳅。我听到了脖子的中间气泡的破裂声。我拼命想呼吸,但所有的空气都从气泡里漏走了。呼吸的力不从心真让人绝望。伤口在叹息。伤口四周的皮肉在颤动。我用尽了力气转过了身来,我想看看马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夜不是一段时间,它首先是无能为力的视觉效果。马杆开始用他的刀子割我的双手了,我不知道马杆割下它们做什么。后来那把刀子又开始卸我的脑袋。谢天谢地,我可是一点都不疼了。我的脑袋被马杆提在手上。我睁大了眼睛,我看见我的咸太阳升起来了,它的光芒全是咸鱼的气味。我的两只耳朵还听得见,我听见马杆把我的双手和脑袋装进了口袋。是一只塑料口袋。被装进塑料口袋,是这个世界为我作出的最后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