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锅炉房计划
梅雨季节还没到,老天淅淅沥沥把雨扔下来,白天晚上细雨绵绵。雨把人心搔得细痒细痒的,让人产生淡淡的愁绪。南方冬春少雪天阴,淡雾绵雨,但一入夏秋,太阳喷射出冶人的光芒。
省一监监狱长梁翼近来也莫名地惆怅。按理说,监狱企业的破产程序终结了,就等中级法院的破产判决书,监狱企业一个多亿的呆死烂账一笔勾销,监狱和监狱企业分开运行,包袱甩了,监狱和监狱企业可轻松上阵,梁翼的忙碌见了成效,本应高兴才是,但细雨绵绵的鬼天气让他滋生淡淡愁绪。
这天,梁翼换上三级警监的服装,来到监房一号门,一号门是监狱的正门。他刚到门口,门岗“咔嚓”一个立正,右手敬个军礼,说道:“报告监狱长,省一监民警黄林正在执勤,请监狱长把手机存放门岗!”
梁翼还一个礼,从怀中摸出手机,自觉地放在门岗的一个小塑料篮子中。梁翼进监一般都不带手机,上级规定手机不允许带入监房。为此,省监狱局还和中国电信开通了专供狱内使用手机。梁翼许久没进监房了,监狱企业的事让他焦头烂额,好在曙光初现,监狱企业破产在即,监企分开运行提到议事日程,监狱正本清源已经指日可待,不论是监狱企业的老总还是监狱长都今非昔比,肩上的担子要轻松许多。
梁翼进入监狱通道,通道两边是监狱企业,厂房两边,“爬壁虎”把壁面紧紧缠绕,嫩叶罩住墙面,青翠欲滴,前方十多米是监狱内值班大楼,大楼后就是“田”字形监狱。梁翼走到大楼前,正遇铁剑带杂工组犯人出工。
铁剑看到梁翼,但装没看见,只顾带着犯人走。听到梁翼叫他,铁剑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说道:“报告监狱长,我正带犯人出工!”
“许久没见你这个英雄了,下监区,多个岗位锻炼好,古人云‘天将大降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组织会考虑的,好好干吧!”梁翼说道。
“监狱长,古人云,‘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好汉不提当年勇喽!”铁剑见犯人走远,回答着走了。梁翼看着铁剑的背影,摇摇头走进监房。
一个月前,吴应泉顺利调到锅炉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铁剑又成了吴应泉的直管民警,调锅炉房那天,铁剑十分慎重地找吴应泉谈了一次话,铁剑说道:“这里不比沙拉分监,你趁早把逃跑的念头断掉,省一监是啥?高度戒备监狱,数米高的外围墙,上万瓦的高压电网,人还没靠近就‘滋滋’作响,给你装上翅膀,你也休想出去。监区领导调你来杂工组,是看在老沙拉分监的分上,希望你倍加珍惜!”
吴应泉在铁剑面前,虽有畏惧感,但天生犯罪的刚性,平时拿锥子都扎不出血来的人,此时此刻,在人房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唯唯诺诺地答道:“是,我知道监狱戒备森严,打消了逃跑的念想。”
“我知道你想也是白搭,你不要言不由衷,看你表现吧!”铁剑不相信吴应泉会打消脱逃的念想,一夜之间就立地成佛,但在这所高度戒备监狱,有脱逃念头的又何止吴应泉一人,监狱的犯人都是重罪,戒备都属最高一级。
铁剑知道,像吴应泉这样死心塌地的犯人,咋改造都难,是狗也难改了吃屎。这不,到锅炉房一久,吴应泉、嘎鲁、鲁壮壮已经开展秘密越狱的计划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方的天气,几乎是半年阴雨半年睛,锅炉房前的几株芭蕉已经是失去光泽的绿,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簌簌簌”的响声,滴滴落在草丛中,“叭叭叭”的雨滴声掩盖了锅炉房里的响动。
嘎鲁此时已经汗流浃背,虽说锅炉房外雨“沙沙”地下,但锅炉房热浪滚滚,每当他打开炉膛那扇薄薄的门,一股子热浪就向他扑来。他手一挥,一铲煤抛进火炉,关上炉门,放下铁铲,回到靠门的窗边,这里能清晰地看到监房内民警的执勤大楼,只要有民警过来,他看得一清二楚。
嘎鲁坐下来,从门后拿块黑毛巾,往脸膛擦汗,放下毛巾,手又抬起那个边缘脏、内结茶垢的搪瓷缸喝起水来。不论嘎鲁手上做什么动作,目光都死死盯着值班大楼,看有没有民警往锅炉房方向来。
锅炉房的背面,吴应泉在烟囱下正拼命挥动铲子,一铲一铲地铲着土。十天前,吴应泉、鲁壮壮、嘎鲁就密谋挖地道脱逃之事。嘎鲁得了劳积,再减九个月,余刑不多了。他首先反对,说道:“我余刑不长了,你们不能把我拖下水,要跑你们跑!”
鲁壮壮知道,有吴应泉,除非跑不出去,跑出去了民警追捕是拦车设卡围家那套公式,迈过这三坎民警休想追捕回来,所以,当吴应泉和他密谋时,他拍胸脯同意。嘎鲁不干,能否成功,锅炉房又是关键所在,鲁壮壮便垮下脸说道:“你小子现在不干了,得一个劳积也要再蹲好多年。有泉哥在,何愁出不去,只要出去,我们就如鱼得水,如龙下海,在外隐姓埋名,打工挣钱,结婚生子。监狱民警追捕两次,上报吴应泉、鲁壮壮、你嘎鲁脱逃了事,还能咋样!”
“要跑不出去呢?你厮儿不是飞蛾扑火——找死嘛!”嘎鲁喷然回道。“有这样好的条件、这样隐蔽的环境,锅炉房内,烟囱道下挖洞,当年八路军对付小日本,不就用地道嘛,真挖了,神不知鬼不觉,民警咋知?”鲁壮壮又说道。
“你小看民警了,他们培养有耳目,耳目无孔不入,你厮儿的一举一动都纳入他们的视线内。就说锅炉房,哪天队长不来几次,巡视、检查经常的事。再说,从烟囱下挖,泥土咋放,堆在哪?一看不就露马脚了,到时真他娘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划不来。”嘎鲁又回道。
吴应泉眯着眼,沉思片刻。嘎鲁和鲁壮壮的谈话,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正放在越狱上。挖洞越狱,只是他的一个尝试,他知道挖洞肯定没问题,但行得通行不通天知道。但做事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干大事更没有百分百,有百分之二三十就干,阴谋是成功的基础。
“你俩甭争了,这事没商量,只有一个字,就是‘干’,只要出得去,我带你俩走一条发财的路,在长江边天地宽得很。泥土好处理,把黄泥和细煤搅拌,放在火中烧了,只要没人,白天晚上加班挖,洞口不外露,小心就不会露破绽,谁知我们挖洞?知道也只是预谋,预谋何罪之有?刑法没有追究预谋罪的条款。成功了,监狱怎能追究我们,那时我们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你我他,他们做梦吧!”
嘎鲁一直听吴应泉的。在沙拉分监,吴应泉两次脱逃成功,特别是第二次,是这小子贪财,见钱眼开,如果老老实实打工,要抓捕他归案,难于上青天。他有手艺,糊口没问题,所以听吴应泉一说,嘎鲁哑然了。
自从下监区后,铁剑心情一直不痛快。那天偶遇监狱长梁翼,提及下监区之事,铁剑不满意梁翼的回答,你一监之长,随便就让我铁剑下监区,作为老军人,你梁翼太官僚了。所以铁剑带犯人遇到梁翼,梁翼的热脸贴在铁剑的冷屁股上了,铁剑用漠然置之的态度对待梁翼,情有可原,虽说梁翼最后说了几句让铁剑愉快的话,也激不起铁剑冰冷的涟漪。
在单位英雄气短,这是不争的事。近来兄弟监狱老出事,不是犯人越狱脱逃,就是犯人行凶杀害民警,闹得系统内鸡犬不宁。一人生病,全民打针式的管理模式让原本就被犯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监狱民警又背上沉重的包袱。铁剑所管辖的杂工组点多面广,直管只是一句空话,警力短缺,民警值班是家常便饭,一个监狱民警付出的往往比一个国家机关公务人员多一倍。监狱民警成天工作,在囹圄之中,胸怀不被高墙围窄,就被大铁门压扁。工作时,微笑对监狱民警是个奢侈的东西。
在监狱本就压抑的铁剑,不争气的小铁锤又让他雪上加霜。那天铁剑正在办公室给犯人写考核日记,周瑾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说道:
“铁剑,你儿子在学校惹祸,要你马上去学校处理!”铁剑一听儿子惹祸,知道又是打架,对周瑾说道:“我正上班嘞,不能脱岗,现在执法抓得严,你去处理吧!”
铁剑话音刚落,周瑾在电话里就吼起来:“我刚来点生意,门一关客人就跑了,你就不会给领导请请假,你是榆木脑壳,你一年加班、值班多少?常常吃住在监狱,就怕监狱暴动,你付出多少?平时家中的事哪样不是我出面处理,这次我走不开,才叫你去嘛,你咋就推诿呢?那不是你儿子吗?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管不问,你是要他长大了成虫还是成龙?你不去我也去不了,随他吧!”说完,铁剑只听电话里“咚”的一声,线断了。
铁剑愣了一会儿,在他印象中周瑾是温柔贤淑的,一辈子对他铁剑还没发这样大的火。他感觉头闷乎乎的,胸中的郁气仿佛正凝结成块,目光凝滞,血在太阳穴奔突地跳动,手僵硬地举着电话。
铁剑放下电话,也顾不上请假就急匆匆往学校赶。甭看铁剑这样的血性男儿,平时兄弟在一起喝酒夸海口时,个个都英雄无畏,都不承认怕老婆、软耳朵,那是母老虎不发威,女人真发怒,谁都退让三分。
铁剑赶到学校,老远就听到闹声,原来真是小铁锤打了别人,从骂声中就已经知晓,被打的学生家长先于铁剑到了学校。
“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家不当宝贝疙瘩,动一指头都何生了得!何况鼻子打肿,鼻口流血,你们老师是咋教咋管学生的?”
骂骂咧咧的肯定是被打学生的家长,小铁锤的班主任何老师不停地赔不是:“我们已经通知家长了,让他带王楠同学去医院看看。他俩是课间打架,老师们都不在场,铁锤手重,一拳打在王楠同学的鼻子上,血是流了一些,依老师看,问题不大。学生打架嘛!就像夏天的急风骤雨,闪电雷鸣,来也匆匆去亦匆匆,睡一夜,又成铁哥们儿了,大人不要太计较!”何老师解释着。“还不计较,娃娃都被打得鼻口流血了,还不计较,要被他打得奄奄一息才计较?”说话的是王楠的父亲,他指着低着头的铁锤回道。“你看他长得虎虎墩墩的,你和他玩,不是鸡蛋碰在石头上,耗子和猫猫玩游戏——找死。”王楠的母亲也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铁锤知道自己惹事,不敢抬头面对同学王楠及他的父母,和老师站着,头耷拉着。当他一抬头看见铁剑,便畏缩进老师身后。他知道祸惹大了,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何老师一抬头也看见了铁剑,忙对王楠的父母说:“铁锤的家长来了。”王楠的父母齐刷刷把目光移进铁剑的身上。铁锤一上学,何老师就是他的班主任,三年级了还没有换过。学校的活动,无论是请家长还是开家长会,一般都是周瑾来,但像今天一样,周瑾实在离不开就是铁剑来,偶尔也有铁剑的小姨周娟来的时候,所以何老师也识得铁剑。
“铁剑同志,你家铁锤课间和王楠同学玩时打架,铁锤一拳打在王楠同学的鼻梁上,鼻口流血,现在还塞着棉花。”铁剑一出场,何老师就唠叨道。
“这小子三天不打就欠揍,我看看打哪了。真是对不起了,回去看我不把这小子揍扁了。”铁剑看看哭得欷歔的王楠,又对着王楠的父母赔礼道。
“哼,都打成这样了,还猫哭老鼠——假慈悲,看看你家铁锤矮胖矮胖的,我们王楠瘦小得弱不禁风,哪里经得住他打,家长不好好管教管教,现在下手这样狠,长大后提刀弄棒打家劫舍都可能!”王楠的父亲见铁剑一副唯唯诺诺相,便斜着眼说道。
“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你家这小子再不好好管教管教,今天是下狠手打我家王楠,怕长大提刀杀人都有可能。我们是软,要打一个硬子手你瞅瞅,那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王楠的母亲也附和着男人说着,看看龟缩的儿子,拉着王楠的手说一声:“走。”三人向学校门外走去。铁剑不住地点头道:“说得对,是这样,这小子真的欠揍,我会管教。”何老师见王楠一家离开学校,对铁剑说道:“你这宝贝儿子回家好好管教吧!”
说完“当当当”铃声响了,她转身向办公室走去。这“管教”二字是监狱民警专业术语,还用得着老师说,铁剑牙都快咬出血来。他拉着铁锤,气呼呼回到家。一进院,他木讷的神情大变,嘴中开始骂起来:
“兔崽子,人没有竹竿高,下手这样狠,你给老子跪下,让老子好好管教管教。”
铁剑知道自己下手狠,不敢轻易动铁锤一手指。平时墙上就挂有一根细细竹条,像稻草人,吓唬小铁锤的,这是周瑾的专利,但还从来没有用过。
面对铁剑的吼声,铁锤一副大义凛然之概。“兔崽子,老子让你跪下,你还硬得很,看是你硬还是老子的竹条硬!”铁剑说完,从墙上取下竹条,在铁锤的屁股上“啪啪啪”就是一顿。这铁锤就是不吭声,任你打不流一滴泪。见铁锤不吭声,铁剑嘴中唠叨道:“看你硬,你英雄,你豪杰,老子脱了裤子抽,看你硬不硬!”说完双手一拉,铁锤的裤子一下垮到膝关节。他正要挥竹打,只见周瑾风风火火走来,夺下铁剑手中的竹条说道:“打打打,你看看儿子的屁股,都抽成蚂蟥丝了。你好狠心,平时不闻不问,有事了就使用暴力,你是法西斯?”
铁剑斜一眼铁锤的小屁股,屁股上一条条血痕纵横交错。铁剑心虽有点痛,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骂道:“你牛,看你能牛一辈子,老子小的时候比你还牛,现在都得低头。”说完,姗姗入屋,管教儿子的任务完成了。
省一监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省里还没一座现代化文明监狱,和先进省拉开了距离。省一监是全省条件较好的高度戒备级监狱,押犯重而多,且还关押一些特殊犯人,监狱又坐落在城郊香河、柳河之间,所以省监狱局党委经过慎重研究,把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的担子落在梁翼肩上。近来省局陈跃局长不是打来电话询问就是亲自下来督战。梁翼是能打硬仗的人,不接受任务则已,一旦接受,就会以拼命三郎的干劲冲刺。按梁翼的打算,企业破产了,轻松上阵,力争用一年左右的时间,让省一监挂上现代化文明监狱的牌子,结束全省无一个现代化文明监狱的历史。对监狱而言,文明不文明不太在意,但西方在意,否则左一个“人权”,右一个“人权”,仿佛中国的监狱还处于野蛮的不文明时代。弱国无外交,虽说国务院每年都要发表这样那样的白皮书,但处于发展中的中国,我们也感到在某些方面底气不足,监狱投巨资建现代化文明监狱,就是想堵住西方列强的嘴巴。位卑未敢忘忧国,作为军人身生的梁翼,知道国家形象的分量。所以又是会议、又是检查。但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要硬指标,软指标更不能缺少,关键还是“四防”指标要过硬,所以会上说了又说,强调又强调,而且把分管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叫来开小灶。梁翼强调:“创建现代文明监狱的关键是安全,你们要把眼睛睁大,耳朵竖立,调动民警的积极性,把狱内侦察工作做到每一个角落,确保万无一失!”
监狱把压力转移给监区,监区又像传声筒一样传达给分监区。但作为监狱,永远都有死角,监狱把安全作为重中之重时,在锅炉房的一角,吴应泉赤身裸体,在坑道中正一铲一铲地掀着黄土,外面的雨淅沥淅沥地下着,房外芭蕉叶上的雨“滴答滴答”地淌着。黄昏时分,监狱民警都下班了,翻砂房还有几个犯人在立模,监房内和生产区只有值班的民警。
近来风声太紧,吴应泉是一个胆大妄为之人,他白天要干,被嘎鲁强行制止。嘎鲁有野性,虽说和吴应泉是拜把弟兄,但苗起来会动粗。所以当吴应泉要下坑道铲土时,嘎鲁强行制止道:“开车有句俗语叫‘欲速则不达’,你厮儿就想拿竹竿通天,一口吃一个胖子。饭得一口口吃,事要一样样做,你厮儿不看,铁剑队长一天来锅炉房几次,稍不留神被他发现,叫我们吃不完兜着走,不鸡飞蛋打一场空,才是怪事。”
“让你放哨,你娃娃是吃干饭的,有民警来,你不会发暗号?”他们有暗号,吴应泉听到嘎鲁的搪瓷缸盖在缸口上“当当当”敲三下,吴应泉就放下铲,穿上囚衣,出来盖上洞口,做出一副若无其事正在劳动改造的样子,铲煤,清理灰渣。每每民警来检查时,他俩都在劳动,不经意间瞅瞅就走了。铁剑每天都要在杂工组几个点溜达,任务是明确的,就是看人,思想也被高墙电网麻痹了,压根儿没有想到犯人会逃出去,所以,往往进锅炉房看看,瞅见嘎鲁和吴应泉正在劳动,偶尔在小房间看看床上床下,看有没有自制刀具、铁具、绳子类的危险品,打一趟,溜一圈,又转其他工地去了。
只要铁剑一走,吴应泉就想下坑道干,但嘎鲁不准,争执中嘎鲁会动粗,从他手中夺下铲子,让他在锅炉口抛煤,白天咋也不让下坑道。但一到下班,民警基本不来,监区一周有三五天加班,民警少,他们的空闲就大了。嘎鲁和吴应泉便轮换着干到十来点钟,直到加班人员收监。
这天黄昏,嘎鲁下地道了。嘎鲁在地道中略显吃力,他的骨骼比吴应泉大,吴应泉瘦小许多。吴应泉在坑道中比较宽松,现在坑道已经掘进三米左右,应该说距离他们的目标不甚远。吴应泉正用水搅拌着黄泥和煤,然后抛入火中,锅炉火很旺,火苗泛着绿光,火膛一片红。突然,“笃笃”两声的响动,他知道鲁壮壮来了,这是他们设的暗号,吴应泉立即放下铁铲,给鲁壮壮开门。
鲁壮壮闪进门来,嘴努努锅炉后,吴应泉会意地点点头。鲁壮壮进门后反手把门拴上,说道:“我今天加班,趁民警不注意,我溜过来,我不敢逗留,问问进展就走。”
“你小子倒是安逸,我们加班加点干,你隔岸观火,挖通了你坐谋渔利,失败了火亦烧不到身,你总得做点什么。”吴应泉低声道。“老子不会袖手旁观,我现在又去玩那台破烂车床了,监区照顾我,让我学技术,说城市犯人不会一技之长,出狱谋生难。去他娘的,我出狱还望这破技术谋生,老子就不是鲁壮壮!放心,我正在思考,做一件我们用得了的东西。”鲁壮壮低声地回道。
“政府干部都给你好处了,你儿子还溜不溜?你可不能三心二意,不溜别妨碍我们的计划,否则我和嘎鲁非宰了你厮儿!”吴应泉压低声音狠狠说道。
“哪会,甭说开一台破机床,就是给老子记大功,给一个劳积,减他娘的一年半载的刑,出狱也遥远得很。只要能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何愁偌大的中国没我鲁壮壮待的地方。变成虫,藏在地缝也能生成,何况一个大活人。”鲁壮壮看到梯子就想上树,回道。
“你小子不要狗掀帘子,就凭一张嘴,现在信誓旦旦,关键时刻又装熊。现在我们明修栈道,夜幕降临就暗度陈仓,成功了都得利,不成功你小子可不能软骨头当孬种!”吴应泉盯着窗外,目不斜视地回道。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正说话,嘎鲁头带泥屑,从坑里出起,对吴应泉低声说道:“挖通了……”
嘎鲁还在喘气,话只说一半,嘴干得发裂,端起口缸,“咕嘟咕嘟”猛喝了一口水。
他的话让吴应泉和鲁壮壮好不兴奋,血脉贲张,仿佛梦里已经跑了千万里,但暗夜永远笼罩着他们的灵魂,让人生永远沉睡,没有醒来的希望。
“你俩个厮儿做梦娶媳妇,高兴得太早,泥是铲完了,但挖到石头了,可能是外围墙的石基!”嘎鲁平静下来说道。
“什么,如果是外围墙的石基,等于瞎子点灯,两个月辛劳白费了?”吴应泉惊异地望望鲁壮壮,就往坑道里冲。鲁壮壮也想蹿进瞧瞧究竟,被嘎鲁一把拉住,说道:“你不能下去,洞里容不下俩人,再说,你身上沾泥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鲁壮壮止住脚步,没有跟着吴应泉走。不一会儿,吴应泉从坑道中逛出来,摇摇头说道:“是,是围墙的石基,烟囱离围墙就四米来远,我们肯定挖到外围墙石基了,但这石基咋办,总不能前功尽弃,是生存还是灭亡,路是自选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武士精神,你们看现在咋办?”
“咋办?神都请了,香也烧了,不能神一阵,仙一阵。是懦夫,就退缩,这只是一点小小的阻碍,有阻碍设法排出,万万不能动摇越狱的决心嘞!”鲁壮壮刹那间来了精神,声音虽小,但铿锵有力地说道。
“咋办?还不是你说咋办就咋办,出力我嘎鲁没说的,但让我动脑筋,头里就像塞了一块木头榆子,总是开不了窍。我也想通了,都这样了,与其让人扶着走,不如自己拄拐走,死心塌地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那样吗?纵是一条死胡同,也走到底!”嘎鲁瞅瞅吴应泉说道。
他们仿佛在对天谋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捆绑在一起。是走向地狱还是升上天堂?他们血液都奔突着,要么做出惊天动地的举措,要么步入悲壮的人生地狱。
他们三人在此窃窃私语,宛如三堆鬼火、三个鬼魑。他们秘密地躲进锅炉房,而不是陷身于山林之中。外面“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锅炉“簌簌”之声,掩盖着他们细微的声音。锅炉房外四处无人,他们密谋一会儿,只听吴应泉说道:“虽说掏到围墙石基,用铁铲是不行了,但再向左挖三四米,随着墙根,三四米处就是监狱通往围墙外的下水管道,那管道是水泥管网。鲁壮壮要尽快寻找废钢筋,车成钢钎,等挖通后,用钢钎凿开口子,看外口用钢筋焊死没有,如果焊死了,那就前功尽弃,只能以失败告终,越狱的路只有另找,但总是有的,我心中有谱。”
鲁壮壮点点头,示意领会了吴应泉的意思,斜一眼窗外说道:“我来的时间久了,怕别人起疑心,该走了,放心吧!刀具钢钎这类东西,包在我身上,我正准备着嘞,他们纵有三只眼,也发现不了!”鲁壮壮所说的他们,正是指监狱民警。
鲁壮壮说完,蹿出锅炉房,一溜烟跑回生产车间。鲁壮壮走后,嘎鲁瞅瞅鲁壮壮的背影骂道:“这厮儿倒是安逸,咱俩在这里挖洞,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他可悠闲地坐在岸上,汗水都没流一滴,真他娘的占了便宜又讨得乖。”
“现在让他讨点便宜,如果墙挖不出去,下一步就让这厮儿唱主角,让他和他准备的工具发挥作用,吃饭要一口口吃,做事要一步步来,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他。现在咱俩暂且累点,成功了就好了。”吴应泉沉吟片刻,对着嘎鲁说道,说完,嘎鲁关上门,拉上门栓,又拿着铁铲往坑道中走去。
创新工业总厂破产开庭那天,作为省一监监狱长、党委书记、监狱企业法人代表的梁翼坐在被告席上。政委、党委副书记李杰,副监狱长雷湘全,狱政科科长杨灵,监狱企业破产办公室的人都坐在听众席。被告席只有一位,在审判台的左面,只有一张椅子,梁翼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梁翼一接到法院开庭的通知,心情特好。开庭就意味着一亿多元的债务化为乌有。虽是政策性破产,电力、税务这些垄断部门的债务就等法院的一张判决书作账,对他们了了一桩多年挂账的细目,对监狱企业可是搬掉一座经济大山,但对私人企业和小工业企业,工作就难了。企业破产,他们有的血本不归,可能会和你拼命,所以梁翼暗示破产办在破产费用中一家分点钱安抚小企业,稳住情绪。职工安置也难,他们赖以生存的监狱企业政策破产,为自己的前途忧虑,这些被称为国家主人翁的人们,待遇低,又都接近四零五零,在社会上没法找活干,梁翼大会小会讲:“破产只是监狱企业凤凰涅槃,把经济包袱脱掉,关门不走人,破产不下岗,买断工龄划算否自己拿主意,绝不勉为其难。”但施行中大量思想工作要做。
梁翼不分昼夜工作,就等这一天,有些人也有火气,但政委李杰和梁翼站一起,副监狱长雷湘全、狱政科科长杨灵私下嘀咕:“监狱企业破产,法院判了就行,还开啥庭,都是国家警察,代表国家形象,还在自己的法庭上坐被告席。”这种情绪也带给了铁剑,开庭那天,梁翼叫破产办通知,参加人员不准穿警服,只能穿便装出庭,但杨灵和铁剑还是偷偷穿上警服坐在听众席,这使法庭好不协调。好在法官也理解监狱企业,没有把他们赶出庭,只是梁翼神采奕奕的神情下飞来一个睥睨儿,但审判长没有说什么,梁翼也听之任之,没有给他们难堪。原告席坐得密密麻麻,所有债权人大都派代表参加。法官举证时,几个小债权人在庭上“哇哇”叫,但被大债权人同意创新工业总厂政策性破产的声音所淹没。这些大债权人私下已做工作。电力、税务、金融这些国有企业一表态,那些小债权人就哑了,破产如期完成,这些债权人有的蔫着回去等法院的裁决书,有的摇摇头自认倒霉,供的货打了水漂。对监企合一的省一监说来,这虽说是有损形象之举,但负债为零,对监企分开运行、正本清源打下坚实的基础。
散庭后,梁翼一边走一边数落杨灵和铁剑:“你俩真是鹤立鸡群嘞,穿一身警服。你俩是想凌驾于法庭之上,你们就代表法,警察就不能出庭受审,足见你们法制观念淡薄。”
“前人欠的债,又不是你落下的,审判你,用法律审判国家执法的高级警官,我们不服气!”杨灵说道。
“审判我们可以,审判监狱长?我们穿警服来就证明,我们也代表国家执法护法,谁都不敢把你监狱长咋样!”铁剑嘟着嘴打趣地说道。
“你们是混淆法的概念。我虽是监狱长、高级警官,但我也是企业法人代表,虽是历史遗留的,但要勇于承担法律责任,才是对历史负责,又不是在刑庭审判,那肯定涉及我个人。这监狱企业法人代表只是代表一个监狱企业、一个工厂被推上被告席,看把你们急得,我梁翼个人是不会被推上被告席的,请你们放心吧!”梁翼嘴上说着,心想,有这些老沙拉分监来的部下,心踏实许多。
在回监狱的路上,杨灵的手机“啹”一声响,他忙打开看,是大律师陈松发来的信息,内容是:“速来金凤凰喝酒,叫上铁剑。罗耘就到。”
杨灵把手机递给铁剑,铁剑看看信息,说道:“去不去你定。”
“大律师请吃饭,不吃白不吃,咋不去?罗耘那小子都去了,要狠狠宰他一顿,不是为他,你也不下到监区了。”杨灵瞅瞅铁剑说道。他俩来到金凤凰大酒店,陈松和罗耘已捷足先登。一进门,杨灵就笑着对罗耘说道:“你小子鼻子尖,一闻到香味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律师钱多用不出去,与其拿在太阳底下晾晒,倒不如吃进肚里,吃了用了才是钱。”罗耘调侃道。“本人是念旧情,否则请法官吃山珍海味,也不请你们这些狱警喝汤咽菜。”
陈松也笑眯眯回道。落座后,服务员倒满四杯酒,陈松先举杯说道:“沙拉分监的铁哥们儿,先干一杯!”说完他一饮而尽。杨灵、罗耘、铁剑见陈松干了,也都悬空将酒倒入嘴中。“杨大科长,你这科座要坐到退休?该更上一层楼了吧!”陈松边吃菜边对杨灵说道。“提啥提,吊车还没安好,你不看这是啥庙,他娘的能安几个方丈?如今不是流行‘好好活,慢慢拖,一年就是三万多’吗?”杨灵咽口菜回道。“铁剑,兄弟敬你一杯,上次被我牵连了,害你越混越糟。我已给梁监打电话了,他说下去锻炼一年半载,就重用你到狱政科,听口气有让你到狱政科给杨灵当副手的意思,熬着等吧,总有天亮的时候。”陈松见铁剑沉默寡言,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到哪都是干工作,干到死就为那点俸禄,养家糊口。现在我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几个工资养家,不好好干,能搬石头叩天?倒霉吃亏是自己。”铁剑听陈松说到自己,边喝酒,边接话道。
“兄弟,不要这样悲观嘛,你从机关下来就是过渡,要知道,现在提领导都要多岗位锻炼和基层工作经验。”罗耘见铁剑情绪低沉,安慰道。
“你小子乱搬乱套,那是对党政干部而言的,监狱咋和他们比,听社会上唱的《好了歌》没有。”陈松看他们仨人问道。他们摇摇头回道:“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好了歌》。”
“这你们就寡闻了吧,那针对政府官的《好了歌》唱道:
“世上唯有官员好,神仙知晓摇头了;
“吃香喝辣宾上客,腆腆肚子走人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自有金钱忘不了;
“土地老儿都害怕,地皮刮尽千金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装腔作势心黑了;
“工厂矿山都有股,白手套狼跑不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肚子撑破人才了;
“藏金躲银尽奢侈,人财跨出国门了。
“……”
陈松口若悬河,叨叨念着。“你套用人家曹老头的《好了歌》,这哪是别人唱的,就你陈松大律师唱的,这是对官员形象的诋毁,对领导干部的污蔑,你厮儿是以偏概全,我们也属政府官员,我们咋就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罚酒一杯!”罗耘听陈松说完,第一个跳起来吼道。
“对,罚酒三杯,看这张嘴长记性不,咋乱编派政府官员呢?”杨灵和铁剑也附和着说道。
“你厮儿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在,律师全凭那张嘴,你不小心点,祸事不离口,甭说你是律师。”罗耘善意地说道。
“知道,是咱几个铁哥们儿我才说,平时我嘴上安有把门的,圆滑透顶,否则,怎样耍嘴壳子,给大家寻开心,千万甭往心里去!”陈松又圆滑地说道。
“你那是瞎编,你听这段子:‘撒过娇,出过轨,勾引领导下过水;装过神,弄过鬼,跟别人老公亲过嘴;傍过款,出过洋,带着网友开过房;翻过窗,跳过墙,一夜睡过几张床。’这才是时代新鲜玩意儿,你那个上不了传播网站。”杨灵打开手机念着信息对陈松说道。
“你厮儿要玩寻信息,我诵一段给你过瘾:‘地低成海,人低成王,圣者无疆,大者无形,鹰立好睡,虎行似病,贵而不显,华而不炫,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才高而不自诩,位高而不自骄,钱多而不自傲,乃真圣人也。’”罗耘念道。
他们几个沙拉分监出来的铁哥们儿边喝酒边瞎侃,直喝得浑身发热,一口酒气,杨灵方说:“至远非天涯而在人心,至久非天地而在真情;至善者非雄才而在胸怀;至亲者非血缘而在关爱!再好的时光都会流逝,再丰盛的宴席都会散伙,夜深了明天还上班,就扁担开花,各自回家吧!”
铁剑晕晕乎乎回到家,铁锤睡得正酣,微微的鼾声传到客厅,家里人都睡了,他和衣躺在沙发上,很快也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