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革变
铁剑近来烦透了。吴应泉的脱逃、妻子周瑾下岗、岳父周世恒的疾病,这些都是使他烦恼的事。
吴应泉脱逃,省一监监狱长梁翼把追捕的任务又交给他和罗耘,不知是罗耘请缨的,还是他这个英雄声名远播,抓捕吴应泉归案的任务非他莫属。
罗耘到省一监,暂时坐了冷板凳。省一监原来的监区都有监区长、教导员,沙拉分监来的民警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虽说原来也是一个大单位,但那是强扭的瓜,压根儿就凑不到一块儿,只是领导间有联系,民警和民警之间交往少。省一监在城市边缘,优越的地理培养了民警们的皇城根儿思想,傲气从骨子里溢出来。
沙拉分监狱政科和省一监狱政科合为一体,杨灵从小监狱的狱政科科长到大监狱,也被任命为狱政科科长。铁剑在科里仍然管狱侦,但由于监狱大、监区多,铁剑除科里的业务,还负责机床、铸造片区的狱侦工作。罗耘分到监区等位置,毕竟在沙拉分监是监区长,省一监不好安排,就先在铸造监区打打杂。
那天梁翼到铸造监区检查工作,在办公室偶遇罗耘。梁翼问罗耘在干什么,罗耘嘟着嘴回答道:“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吃闲饭嘞!”
梁翼说:“那就和铁剑追捕吴应泉去。”就这样,罗耘来到科里。杨灵说道:“罗耘同志,你在沙拉分监虽然是监区长,当领导铁剑不如你,他没当过领导,但追捕犯人,你就未必比铁剑强,所以,委屈你服从铁剑领导,你看如何?”
杨灵的口气,执行这次追捕,一半征求罗耘的意见,一半没商量。当了几年监区领导,罗耘听得出杨灵话中有话。由于在追捕上,罗耘虽说不是门外汉,从警十多年参与了许多次追捕,但和铁剑这样在部队时就训练有素的侦察兵相比,略逊一筹,所以罗耘内心服从杨灵科长的安排。
这追捕犯人犹如大海捞针,虽说犯人脱逃后再狡猾也会露出蛛丝马迹。从亲人间通讯、出外打工的同乡,也能找到一些线索,但特费周折,加之像吴应泉这样在社会上混得油滑又第二次脱逃的犯人,反侦察能力和逃避追捕的意识特强,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抓捕归案的。铁剑清楚他肩上的任务,作为一名监狱警察,责任重于泰山,任务不领则已,一旦接受任务,就是国家行动,纵然是入虎穴、临深渊,也在所不辞。警察的责任不容你推三挡四,更不能讨价还价,必须以男人的铮铮铁骨,赴汤蹈火,勇往直前。退缩就是懦夫,不配警察的称号,玷污头上的国徽。
铁剑是血性男儿,接受任务从不犹豫不决、含含糊糊。但这次任务艰巨,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境由心造,烦恼一骨碌冒出来,这种烦恼先在心中,一遇有稍不顺心的事,无名火就爆发出来。
已经当了爹的铁剑,那晚被儿子铁锤的哭闹声吵醒,无名火起。周瑾生下儿子后,让铁剑给刚下地的儿子改名。铁剑姓杨时,都是按字辈改的,他父亲是“太”字辈,父亲的父亲是“延”字辈,到铁剑理应是“占”字辈,但人口普查时,政府在清理人口脉络时,知道杨姓是铁木真的后裔,就统统动员改成铁姓。但铁木真到现在多少代了?自然搞不清啥字辈,加之蒙古族字辈乱,不像汉族这样重视,每姓必有家谱,纵然是单名,亦知字辈,如名人之后,是某某名人第多少代子孙,如孔姓,因有大儒孔子,就有孔子第七十五代子孙。杨姓之前家谱也不乱,但这一改姓铁了,从铁剑这一代起就不靠谱,字辈乱了。杨太全刚有铁剑时,响应政府号召,户口登记时,就把汉族改成蒙古族,既然改了姓,就把娃名登记为铁剑,这既尊重了祖先姓了铁,名剑又读来朗朗上口,但到铁剑有儿子时,铁剑父亲杨太全遇到的麻烦,又传承在铁剑身上。虽说现代社会单名在农村城市都比较流行,不记字辈居多,但辈分还是要记起,唯有这铁娃没辈分,所以,周瑾生儿子后,还在医院病床上就叫铁剑给儿子起名,到周瑾出院,铁剑也没想好儿子的名。到了儿子满月,要上户口,周瑾催促,名字不改好,咋去派出所上户口?铁剑才抓耳挠腮对周瑾说:“铁姓生儿生女都不好改文的,何况他又带把,我叫铁剑,就叫他铁锤吧!”
周瑾听铁剑给儿子改这样一个又粗糙又沉重的学名,一脸不高兴。铁剑察觉,就说道:“你觉这名不妥,你改一个听听。”
这周瑾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一个好名来,也就推道:“儿子的名都是爹改,哪有娘改名的,你改猫狗都是你儿子,你咋改就咋喊。”铁锤的名字就登在派出所的户籍上了。
铁锤一下地那瞌睡就像毛毛虫一样依附着他,只要一吃饱就睡觉,而且往往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嗷嗷待哺,大半年养成了习惯。铁剑心情不好,铁锤半夜一哭,铁剑耐不住吼道:“真是烦死人,刚刚睡着就哭,还要不要人睡了,明天科里还要研究追捕方案,你快一点塞住他那张贪吃的小嘴!”
铁剑说完,翻一个身,双手捂住耳朵。自从有了小铁锤,铁剑和周瑾就没睡一个枕头,各睡一头。一是铁剑瞌睡大,翻身就像牛打滚,怕伤及小铁锤;二让周瑾睡宽些,夜里小铁锤要吃奶,也方便喂;再次是铁剑要上班,科里任务重,压力忒大,现在的监狱民警责任追究吼得响,打板子重,怕在工作中出问题。
小铁锤一哭,周瑾醒了,睡眼惺忪。自从生了小铁锤后她没睡过囫囵觉。下岗的压力原本就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做梦都后悔读劳改局这个破技工学校,得一个下岗的结果,早知是这结果,打死她都不读。毕业时沙拉分监已经合到省一监,省一监又是以周世恒为分监的中层领导安排的,如果要真分到沙拉分监,可以赶上最后一批从工人转为监狱民警,穿上警服,佩戴上警衔。当上民警,就等于端上铁饭碗,分流也和其他女民警分到省女子监狱,咋会下岗?还照顾中层领导,到条件好的省一监。在省会城市,工人一大堆,又不在以工代干的岗位上,从工人转干靠不着,被排在门外,眼巴巴看那些在以工代干岗位的工人传为民警,心里早就堵得慌。在改革的浪潮中,又大浪淘沙下岗成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气一直在胸中憋着。虽说下岗后,她自强不息,腆着大肚子都找门面,想开服装店以解决坐吃闲饭的问题,但现在是市场经济,钱不那么好赚,加之小铁锤需要人照顾,周瑾把服装店的门关了,一心一意哺育儿子,找保姆都要钱,现在的服装店还挣不到保姆的钱。周瑾想,小铁锤大一点儿,上了托儿所,再寻找适合干的工作。周瑾心里也藏许多渣儿,铁剑平时待她不薄,渣儿深藏不露,这下可好,小铁锤夜里哭啼,你铁剑就烦了,难道他只是我周瑾的儿子,不是你铁剑的儿子?周瑾气也不打一出来,吼道:“你烦了,怕吵闹了,他是谁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他天天吵闹我受得了,你就受不了,怕吵就甭生儿子,不结婚,一个人清静。”周瑾边把奶头塞进小铁锤的嘴中,唠叨着。
“你唠叨啥,还要人睡不了,明天还要上班,还要讨论追捕方案。”铁剑眯着眼回着周瑾的话。
“你上班,你是警察,你了不起,你老婆都这样了,你当警察,当英雄有屁用,你能用英雄、青年卫士的金字招牌换回老婆的岗位?你那些金字招牌屁用没有,既不能换岗位,更不能当饭吃,把那些桂冠戴在鸡头上,还是一个鸟样!”铁剑不提工作不会触动周瑾的痛处,一提工作这把壶,就刺痛周瑾的心,她伶牙俐齿冲着铁剑发一通牢骚。
“你下岗了,我不工作行吗?没工作这家咋撑?你啥时变得像泼妇,横蛮不讲理!”铁剑翻一个身,嘟囔着说道。
这是一句无心的话,铁剑不经意说说,但周瑾听得认了真,她从床上撑起来,小铁锤的小嘴从奶头滑开,没吃饱的小铁锤“哇”地哭了起来。周瑾“哗”一下拉开盖在铁剑身上的被子,指着铁剑愤怒地说道:“我下岗了,没工作,你这个大警察、大英雄看不上我了?是不是我配不上你了,那闹鹰岩翻车你救我干吗?你为何不把我从岩中推下去?死了还好,现在这样活着不如一条狗。现在的工人,在监狱还不如坐牢的犯人,那些犯了罪的人,国家包吃包穿,还不能打不能骂的。我们哪来衣食,老鸦啄来还是野狼叼来,不拼命能生存吗?”周瑾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
小铁锤没吃饱“哇哇”地哭,周瑾气不顺也“呜呜”地哭,这半夜三更母子哭在一起。铁剑一听母子哭声,憋闷了。
结婚以来他们脸都没红过,更不用说打骂。周瑾下岗之初想不开,铁剑还不断安慰她说:“新旧体制更迭,自然要波及一些人。监狱工人是爷们,责任有民警承担,活又有犯人干,工人虽说待遇低点,也是做工的工人,全国只有监狱企业这样。现在是改革的年代,滥竽充数不行了,优胜劣汰是自然法则,你下岗了,但还有我哩,有我吃的,你就不会挨饿!”
铁剑这些话,让周瑾心里亮堂,但年方三十的周瑾,心想这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哪里找不到一个工作?下岗再就业的人比比皆是。但当她去找工作时,常常碰一鼻子灰,要么说她文化低,要么干脆说女工养不起,仿佛她周瑾没有手,不是去给别人创造财富,而是进养老院似的。碰一鼻子灰后,她清醒了,天道酬勤,凭我一双手,天旱饿不死勤劳人,她决心自谋职业,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服装店。
“骂啥嘛,你就不怕吵醒两个老人,我又没说你什么,咋会找一大堆话来说?谁嫌弃你了,这不是因为吴应泉脱逃,监狱限期要我追回嘛。茫茫人海,谈何容易,让他们去追追看,谁生娃娃谁知肚子疼,火不落在脚上不知能烫人!”
铁剑反过来劝周瑾,他知道近年来难为她了。下岗对一个青春正旺的女人,是何等的压力,加之父亲周世恒肺已经空了,只有肺筋,肺叶已经融化了,院住不起,因监狱民警没进医保,住院要自己出钱先垫,监狱有钱时方按比例报销。周瑾的母亲叶落花没有工作,全凭周世恒养着。周世恒才住十来天院,就花去上万住院费,一住院,周世恒就挂氧气瓶,天天输贵重药,才住十来天,就闹着出院。他落下这个病,是沙拉矿的二氧化硫造成的。周瑾、周娟都说钱慢慢筹,周娟大学毕业,已经在一家公司上了班,虽说工资不高,但筹点钱她还是有办法,但周世恒了解家底,死活不肯,宁可挂氧在家休养。
家里人犟不过他。主治医生一想这肺空病没啥药好治,就是输氧,回家输也行,反正都是拖时间,也就同意在家治疗。医生特别咋呼,不要感冒,不能断氧,春夏秋都没危险,过冬就只能熬了,因肺空病人最怕过冬。
小铁锤和周瑾的哭声还是惊动了隔壁的周世恒和叶落花。周世恒“呼呼”地喘息着,病人瞌睡轻,他推醒叶落花。叶落花也听到隔壁小铁锤“哇哇”的哭声和周瑾“呜呜”的声音,忙披衣起床,“笃笃”叩铁剑和周瑾的房门。
铁剑结婚,因无力买房,只能跟着岳父岳母住,这套小二室一厅的房,居住面积只有四十来个平方,周瑾没结婚时,周娟和她住一起,结婚后,这一间成了周瑾和铁剑的新房,周娟就被赶出家门。在校时,一周回一次,铁剑不在,就和周瑾住,铁剑在,她就睡沙发。上班后,她基本不回家。女大娘放心,都到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叶落花也不管她。
铁剑关门上床,周瑾把奶头又塞进小铁锤嘴里,有奶便是娘,小铁锤不哭了,眯着眼拼命吮吸着乳汁。周瑾一看惊动了父母亲,哭声也收敛了,拉着脸,眼角还留着两颗晶莹莹的泪珠,宽衣喂小铁锤奶,屋里平静下来。
已经上任半年有余,梁翼每天都陷入监狱的琐碎事务之中,虽说防逃是监狱任务的重中之重,但面对经济举步维艰,梁翼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用在监狱企业上,说直白一点,就是主要精力都用在找饭吃上。省一监是两块牌子,一块是省第一监狱,一块是创新工业总厂,下属有香华被服厂、机械厂、铸造厂等十个企业,还有一个农场和沙拉矿。省局没有任命厂长,但任命了企业法人代表,法人代表就成为企业的负责人。分厂多,战线长,只要一发不上工资,分厂唆使工人找总厂,总厂成了磨心,被推来推去,身为法人代表的梁翼又不能往省局推,自己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想方设法解决,不愿矛盾上交。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政委李杰说梁翼是监狱长,精力没有真正放在监狱长的职权上,重工轻监,背离监狱工作宗旨,又是高度戒备型监狱,要是出事不得了,大可惊天。
他们的争执,是上监狱围墙巡视引发的。那天梁翼解决好香华被服厂、机械厂的下岗职工问题,主要是让下岗职工认识社会大背景,希望他们识大体,顾大局,理解监狱企业的困难。企业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就是凤凰涅槃。旧的体制只有脱去它陈旧的外衣,安装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内核动力,才能在经济发展中腾飞。没有凤凰涅槃的精神,监狱企业就不会在市场经济的烈火中永生。这一转变必然要殃及部分监狱企业,伤及工人的既得利益,希望工人体谅监狱困难,下岗领取基本生活费,走再就业又上岗之路。
工人已经下岗,上访归上访,静坐归静坐,但工人们个个都知道社会状况和监狱企业的难度,搬石头打不了天,心也就平了。与其说是梁翼一番大道理解决了问题,倒不如说大家都看淡了,能拿点生活费下岗自谋出路,兴许是创业的好机会,也就理解了监狱党委的苦心。省一监大规模群体上访静坐的事,经过几个月的缓冲就此平息下来。
压下工人上访的葫芦,作为监狱长的梁翼总得过问一下监狱这个瓢了吧!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避开狱政科科长杨灵,叫上政委李杰,上到监狱围墙。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初升的太阳缓缓地释放着光芒,圆圆的球体宛如刚出炉的铜锣,无声无息悬在天空,光芒把大地照耀成褐红色。
省一监外墙呈椭圆型,梁翼和李杰从东面上到五米高的围墙,入口处是武警的岗楼。站岗的武警战士认得梁翼和李杰,虽然战士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知道是省一监的最高首长——监狱长、政委。战士持枪“啪”一个立正,因部队内务条例有规定,持枪不敬举手礼,嘴中说一句:“首长好!”
梁翼刚来不久,只认识大队中队领导。省一监虽说驻扎了一个加强中队,但大队部亦驻一监,部队和省一监在同一院子里,民警和部队干部、战士都比较熟悉。梁翼曾经是军人,见战士持枪立正,嘴中说一句问候语,回敬一个举手礼,和李杰穿过岗楼,走进围墙。
他俩一上围墙,阳光照在身上。梁翼原本就壮实,一米七五的身高,身着乳白短袖警服,肩佩高级警官的松枝和一枚金星,站在五米高的围墙上,更显出威武的气质。李杰虽说清瘦一些,个矮人瘦,但在朝阳的照耀下也倍感精神。
省一监建在城郊的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奔流的香河一路向东,宽阔的河面水波荡漾,河堤两岸花红柳绿。而另一条河名叫柳河,把监狱一分为二,河堤的南面是犯人的生活区域,北面主要是监狱的生产区域,河中高高地拱着一座人工桥。这座桥全封闭,上工的犯人从桥洞中上班下班,高大宽阔的桥面可过卡车,从监狱围墙直通桥顶,从犯人生活区的围墙到生产区围墙,必须过桥,桥是生产区域和生活区域的连接点。
梁翼和李杰过了门楼哨位,先在犯人生活区的围墙甬道巡视。这围墙甬道有半米宽,虽说墙上不能骑车巡逻,但足以让过对面来人。几条电网倾斜着沿围墙伸延,电网上是强大的电流,足以烧焦生命。一次不知从何方跑来一只猴,脚刚落在电网上,“嚓嚓”几下就被击下地面,电鞭将他皮肉击穿烧焦,落下深深的印痕。
沿着高高的围墙走,梁翼感觉到这所监狱的宏大。柳河桥把监狱一分为二,北面的围墙甬道和南面的围墙甬道都长二千五百米,走完一圈要走五公里。巡视完犯人生活区,汗就从梁翼的脸上流下。他和李杰站在柳河的通道桥顶,梁翼突然看出问题。他指着一些乱搭的建筑物对李杰说:“政委,刚巡察一圈,生活区的一些建筑物违反规定,和围墙距离不足五米。这犯人中飞的爬的都有,虽说有电网围墙,但这不是阻碍犯人的铜墙铁壁,还有生活区那高高的烟囱,离围墙就更近了。不消除这些隐患,说不定哪天这里出问题,麻索尽从细处断。”
“你都当这么久的监狱长了,今天才提出这些问题,是不是太晚了点。你一心一意想让监狱企业走出困境,但甭忘了你监狱长的身份,监狱出问题,你梁翼长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抓监狱两个安全才是抓到点子上,正本清源,只有监狱安全才是第一要务,我的监狱长同志!”李杰在监狱分工抓政治工作,只有梁翼出差或者外出开会时才代梁翼全面主持工作,在许多公开和私下的场合,都说梁翼过问监狱企业多,管理监狱少。
“我的政委同志,我梁翼又没长三头六臂,你我一样都是两肩头抬一个头颅,我不能同时生出八只脚、八只手,面面俱到吧!当年老蒋都提出‘攘外必先安内’,如今的省一监,各种矛盾突兀,我总得抓稳定这个主要矛盾吧,安定团结不解决,吃饭问题不解决,我这监狱长咋当?”梁翼显得有些激动,声音也明显提高了几度,他们站在桥上,河床两边的行人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管咋说,监狱的‘两个安全’刻不容缓,隐患不排除,不抓住监管的主题,监狱出事是迟早的事。”李杰拉长脸回道。
李杰是省警校毕业的,在学校学的就是监狱专业,毕业后分到省一监,从管段民警干到监区长,在监狱一干就是二十年,现在坐在监狱政委的位置上。
“你现在是政委,主管监狱思想政治工作,务虚不务实,当然轻松。谁管行政工作谁倒八辈子霉。都说前世不修行,如今搞后勤,我看是前世修行得当,今世你不管工厂,特别是监狱企业,真是和尚的头——无发(法)。”梁翼斜一眼李杰回道。
“监狱企业终归要剥离,要烂就让它烂下去,设备老化,产品无力参与市场竞争,流动资金短缺,谁能解决?现在的国有中小企业,就像七十岁的老妇人,你让她咋生崽?所以最终还是要淘汰。”李杰眼望着桥下滚滚东流的香河水说道。
“我的政委同志,你说得倒是轻松,如今的监狱体制就不顺,既是监狱,又是企业,监企合一的体制不伦不类。要说监狱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工具,就应该民警吃皇粮,犯人吃囚粮,工人自己挣口粮。监狱是管犯人的场所,要正本清源,监狱里就不应该有工厂、工人。犯人劳动对象国家提供,犯人劳动有报酬,可实行低工资制。劳动六小时,讲经济效益是社会企业的事,与一个国家机器何干?可历史已经把监狱和企业融为一体,咋分?已经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还连筋哩。民警吃皇粮肚子还饿着;犯人吃囚粮还劳动补偿着;工人自己挣口粮,监狱企业的工人是国家监狱的主人翁。有几个监狱企业的工人是做工的?都是寄生在监狱的附生物,靠监狱吃监狱,谁让你招他们来监狱工作的。活儿有犯人干,监狱企业都是犯人干活,不缺劳动力,你不让他们打杂干啥?”梁翼愤愤说道。
“所以说,现在社会对监狱咋说,一群吃不饱的民警,带着一群自找饭吃的犯人,养活一群不劳动的工人,我的监狱长同志,这合理吗?”李杰听梁翼说完,也愤然说道。
“政委同志,你记住,监狱企业是依附着中国的监狱成长壮大的,在计划经济时代它为国家作过巨大贡献,领袖都要求把监狱办成工厂、农场、矿山,要把社会渣滓改造成有用的公民,在中国一穷二白的背景下,不招工人进工厂行吗?还有劳改强制留场就业,危害一方的坏分子,还要养起来,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不给他饭吃?共产党闹革命,说到底就是要穷人有饭吃,有衣穿,你现在能让他们出去讨饭不成?这也不是共产党革命的目的和宗旨,所以说,监狱犯人有几百号民警管着,只解决吃饭问题。老伙计,对企业经营上我倒有一些想法,回办公室,我再和你商量商量!”梁翼说完,拍拍李杰的肩,顺着围墙走回来。
“你是企业法人代表,你说了算。”李杰嘟着嘴随梁翼走回办公室。
省一监是省局管辖的最大监狱,地理位置优越,最早时由省公安厅直辖,后来精减下放,省一监划归省劳改局。从成立之初起,就定位为重刑犯监狱,几十年过去了,在定位上只把重刑犯监狱更名为高度戒备型监狱,其收押改造对象没有发生变化,所以说省一监关押的犯人,刑期长,人数多。这在监狱内部、城市市民中人人皆知。监狱如此,企业亦如此,省一监对外的企业称省创新工业总厂,辖十余个分厂、矿山和农场。在大而全的时代,企业办社会的问题相当突出,公安派出所、法院监狱法庭、检察院驻监检察室、子弟子校、医院、托儿所,许多社会职能监狱都有,监狱膨胀,一所监狱就是一个社会,监狱的社会负担日益沉重。
梁翼任省一监监狱长后,其指导思想是率先解决监狱企业的问题,把监管上的问题先摆一摆,监狱的许多事都放手让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抓,遇到重大问题,雷湘全直接给梁翼报告。
省一监按工作安排,年度工作总结和第二年的工作安排的中层干部大会在大会议室举行。年度工作总结和来年工作安排是单位的重要大会,监办公室在通知中指出:这是监狱承前启后的会,不能到会的先请假并说明假由。这样重大的会议不遇父死娘嫁人,大家都不会请假,所有中层干部都到了会。梁翼、李杰、雷湘全等监狱领导走进大会议室。梁翼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有几百人,梁翼心“咚噔”一下,在沙拉分监时,民警工人有六百多人,但民警不到三百人。梁翼心想,这省一监真是名副其实,副科以上的中层干部就几百人,和沙拉分监所有民警都加起来差不多,平时虽说也到各监区分厂,不显山不显水,一收拢开会只见人头攒动。
大会由政委李杰主持,他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他扭头问一下梁翼:“开始吗?”梁翼点点头以示同意。
李杰用手拍拍话筒,话筒“咚咚”声传出,“嗡嗡”声戛然而止,李杰对着话筒主持道:“省一监年度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现在开始。
“过去的一年,我监在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全体中层干警暨全体民警、工人的共同努力下,完成了省监狱局交给的各项任务。今天的议程有五项,第一项,请省一监党委书记、监狱长、创新工业总厂法人代表梁翼同志作总结报告,大家欢迎!”
李杰的话讲完,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梁翼起立,回一个标准的军礼,坐下后转动一下麦克风,总结道:“在省局的正确领导下,我们充分发挥了三个作用,即党委的核心作用、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在监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时,三个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终于完成了省局下达的各项任务,监狱管理上实现了‘四无’,即无罪犯脱逃,无大要案件,无犯人非正常死亡,无重大工伤事故。生产经营上,虽然完成了局下达的生产任务,但监狱企业亏损严重……”
梁翼念着稿纸,总结是办公室收集各监区、分厂的总结汇集而成,会前梁翼看过,总结部分办公室刘主任都能驾驭,但写完总结部分,就要提出下一年的目标任务。监管方面,刘主任轻车熟路,紧紧围绕“四防”提要求,但生产经营就难了,怎样表态他难以下笔。他请示梁翼时,梁翼说:“没有成熟的思路,但目标责任书要在大会上签字,任务按局计划分解,其他问题到总结会上再说。”所以梁翼念完总结部分,他只能边想边说,娓娓道来:
“新的一年,我们要以改革和创新的精神,锐意进取。在监狱管理上,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出浑身力气,确保‘四防’任务的完成。但在犯人的管理上,我们要结合新的历史条件下犯人特点开展有针对性的教育。教育改造手段的创新,就是监狱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创新,传统的‘三课’教育要坚持,但更重要的是要让罪犯的奖励和惩罚能在阳光下运行,让穿草鞋和穿皮鞋的在同一起跑线上。
“要探索和运用可视电话这样的远程接见方式,办好监狱内的广播、电视、狱内小报,创建女警教务中心,安装疏导犯人心理的亲情电话。要把矫治手段运用于监狱,使狱内有心理障碍和心理疾痛的犯人得到疏导,并通过亲情电话,尽可能解决犯人在服刑过程中遇到的家庭困难。矫治工作要请大学心理系的专家教授调研,帮助培养监狱心理咨询师,跟踪治疗犯人的心理疾病,尽力把这些有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碍的犯人矫正过来,这可能要花一年、二年、三年……的时间,但这是值得的,我们矫正好一个犯人的心理疾病,就可能改造好一个犯人,回归后不至于又危害社会,就对平安社会出了一分力。还要在监内成立法律援助中心,要把监狱建成阳光下,公正、公平、依法治监的现代化文明监狱,让犯人在法律上的问题得到救助和释疑!”
梁翼一席话,让台下的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和走动,因他的讲话闻所未闻,让在座的人耳目一新,就包括在台上就座的监狱班子成员,都竖着耳朵听梁翼滔滔不绝地讲。大家都没有想到梁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纵然是说梁翼只重生产、轻监管的党委副书记、政委李杰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谁说梁翼不重视监管改造,他的演讲可能在某些方面开了全国监狱的先河。这种创新精神和意识,唯梁翼这既有军人的内涵,又有警察的气质,同时是一把手思维的人方可提出,梁翼创新思想被他桐油灯似的挑一下,拨一下,大家心就亮堂了。李杰觉得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看他平时只注重抓生产经营,没想到他早就胸有成竹,善于逆向思维,抓住事物的本质,不墨守成规,更不亦步亦趋、人云易云,如果来年这一目标实现,那甭说创造平安监狱,就是放一颗“全国监狱教育改革创新”的卫星都有可能。
分管监狱管理的副监狱长雷湘全刚从省一监狱政科科长的位置上提到监狱领导岗位。党委提拔他,主要是因为他对省一监监狱改造工作熟,进班子后自然分管监管改造。他参加全国、全省的监管改造工作会很多,还从来没有听到哪个领导像梁翼这样讲得耳目一新。他想,假如省一监都实现了梁翼勾画的蓝图,省一监不仅在本省鹤立鸡群,真正起到第一监狱的表率作用,而且在全国都会成为响当当的监狱。他听着听着,嘴角一弯,眯眯笑起来。梁翼讲完监管改造这部分,他喝一口茶,双眸横扫台下鸦雀无声的人们,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又继续说道:“在生产经营上,企业和监狱是一对孪生兄弟,从严格意义上讲,谁也离不开谁。监企要完全剥离,是不可能的事,监企剥离是我们的理想目标。当前监狱和企业还没有分开,我们各级领导干部思想必须解放,不能一谈监管改造,就放弃生产经营。大家要知道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馅饼,假如掉,也是从国家而来,这就加重了国家的负担。现在真正意义上的皇粮、囚粮没解决,民警工人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增量存量公积金都没有解决,这一千多工人,数百名吃抚恤、留厂养起来的不吃饭了?我们是一级党委,既然历史已经把他们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历史负责,既不能卸包袱,也无法卸包袱,更不能让他们饿肚子,改革开放的今天真要饿死人,那是对社会的不负责和犯罪。因此,再沉重的包袱我们也要用坚硬的双肩托起;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千方百计克服,绝不能不负责任地一推了之。就我看来,省一监就是一个聚宝盆,首先要落实目标责任制,要千斤重担人人挑,人人身上有指标。要把成本管理降低消耗作为降低成本的手段,倒推成本,最大限度提高利润,提高经济效益。
“其次,要充分发挥省一监机械制造企业的优势。原始的机械制造业不行了,我们要借鸡下蛋,和大企业联合,依托大企业,甘当配角,引进外协加工,把地缘优势变为经济优势。省一监的位置正是旱码头的龙口,打开生产区大门搞‘三产’,因这里是政府规划的机械市场和汽车市场,招租人多,上万平方米的厂房少投入就换回滚滚财源,临街围墙打开,修商业铺面,同志们要知道,犯人安全与否不在围墙电网外,而是在围墙电网内,因此打开外围墙变市场,钱不就进来了吗?……”
梁翼滔滔不绝的讲话,让台下的中层干部讷讷不语。他们不是没想过打开外围墙办市场,但谁都没这个胆。虽说这外围墙不是屏障,早就是围办公区的废墙,但推掉它需要胆量和魄力。
外大门围墙原是武警的外哨,因发生过犯人袭击武警事件,武警撤上内围墙岗楼了,外围墙是民警、工人上班甬道。
梁翼口若悬河地讲,台上台下响起“哗哗哗”的掌声,掌声过后,台下“嗡嗡”声迭起,监区长们议论道:“真要这样抓安全,四防无忧也!”
也有分厂厂长议论的,他们议论的是监狱企业早就应该如此了,守着聚宝盆讨饭吃,还是思想不解放造成的。
“嗡嗡”声被政委李杰的主持声打住。大会进行第三项,各监区、分厂和监狱长、总厂法人代表签订目标责任书。会场内响起轻松愉快的音乐。当李杰宣布所有议程完毕、散会时,所有参会人员都微笑着走出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