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牛是怎样被杀的

尼牙孜不可能捞到便宜

库图库扎尔与麦素木过招

库瓦汗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家里,进门时忘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门楣上。她哇呀一声捂住了头,才看见泰外库坐在门口的灶边,正等得不耐烦。见库瓦汗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现在宰不宰?”

“宰,宰!牛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了,这可叫人怎么好……”正说着,看到了抱着小弟弟的二女儿,拍,就是一巴掌,“怎么嘱咐你的?为什么不给你泰外库叔叔倒茶?小娼妇,不成人的……”二女儿被这突然的起板打得一趔趄,一撒手,小弟弟落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弟弟摔哭了,呜的一声姐姐吓哭了。库瓦汗英勇果敢地猛冲过去,泰外库拦住了她:“我还有事呢,要动手就快!”

“快,快!”库瓦汗更是心急,她不顾额角的疼痛与孩子的哭泣,相当灵活地快步跑进畜圈牵出了老黑牛。这个被说成病得要死的牛,头一探一探地,带着一种老大作风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气,摇着尾巴,舐着鼻孔,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厄运。泰外库虽然看出破绽,却无心过问。他的任务只是屠宰而已。

等牛牵到后园的一角,他挥手叫库瓦汗走开,解下腰上缠着的粗麻绳,熟练地绊住牛腿,轻轻只一拉,黑牛颓然倒在了地上。泰外库赶上前一步,把绳子一紧,单膝跪下,嗖地从靴筒里抽出了亮闪闪的尖刀,刷、刷,刀刃在靴子上蹭了两下,他拉长声音叫道:

“安——拉——艾克——白尔!”这是宰牲畜时要念的一句经文:含义是“真主伟大”!

随着话音一落,泰外库以一种职业的熟练技巧和冷漠表情将利刃放到牛颈上一抹,左手将牛角一扳,噗的一声,带着泡沫的,最初似乎是阳红色的鲜血喷出去几米,老黑牛哞的一声闷吼,粉红色的舌头吐出了老长,牛眼睛倏地瞪了老大,眼球一亮,突出、凝固在原处了……

会议结束,人们散去,里希提招呼伊力哈穆和尼牙孜坐近,并对库图库扎尔说:“咱们一起谈谈尼扎洪的牛的事情吧。”

库图库扎尔推辞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还得去一下加工厂。我说尼扎洪,牛死了也就算了。牛,总是要死的。不要说牛了,就是你、我,大家麻家,也迟早一死。不要生那么大的气,队长也不要生气了。农村的事嘛,哈哈,唉唉……”就这样,他一面告辞,一面理正帽子,一面息事宁人地说说道道着,走了。

“看来您对伊力哈穆队长有许多意见,可不可以我们一起谈一谈,让他本人也听一听?”里希提问尼牙孜。

“没什么可谈的。”尼牙孜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些疲劳的调子。今天,并没有出现麦素木所预言的那种干部们惊慌退缩的有利情势,显然,眼下他在这里还捞不到什么便宜,大队长的话也在提醒他,该且战且退了。“我来大队,只问一句,我的牛怎么办?你们管不管?”

“伊力哈穆队长,您在吗?”人还没见,已经传来了杨辉的响亮声音,伊力哈穆连声答应。随着门的推开又是杨辉连珠炮般的责问:

“好一个队长!一个电话把我从五公里以外调了来,您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做官当老爷!”看到了里希提和尼牙孜,她吐了一下舌头,“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牛已经宰了让我来治病,让我把五脏六腑再放回原位,把肚皮再缝上吗?”说着,她把医药箱向尼牙孜一推,“早知道,我这里面就不装青霉素和蓖麻油了,应该给你装上两包花椒和姜皮子,好炖牛肉汤嘛!”然后又转身批评伊力哈穆,“您也真够官僚主义的!”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一怔,继而同时意识到这里边有鬼,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疑惑和不满的目光投向尼牙孜。

杨辉把头巾整一整,眼镜扶一扶,用手当扇子,似乎由于跑路和说话不胜这间房屋的热度似的,然后,丝毫不顾忌尼牙孜的在场,她继续说:

“我到了这位尼牙孜哥的家里,库瓦汗姐拦着不让我进门。噢耶,还没见过这样对待客人的呢!大概库瓦汗还记得夏天在场上结下的‘仇’吧。夏天在场上,组织妇女选麦种,人家都是一穗一穗的精选,咱们库瓦汗大姐却是不分燕麦荞麦野麦一把一把地抛……正好我去检查,让她全部返工,听说那一天只给她记了一个半分,她在背后把我骂了一通,骂也不行的,骂也得返工。今天拦住,那也是不行的,我告诉她,听你们队长说你们的牛得了紧急重症,是不是口蹄疫?需要立即检查,如果问题大,那就要把你们全家人畜隔离起来,闹不好需要暂时中断伊犁和乌鲁木齐的交通,疫情要立即汇报给县、州、自治区和国务院。苏联、巴基斯坦、阿富汗等接壤的国家也要采取措施。这样,她才勉强让我挤进了院子。我的天,牛已经挂在夏日茶棚的大梁上了,你们那个赶车的大个子——他叫什么来着?正在卸牛皮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克制着愤怒,板着面孔问尼牙孜。

“什么怎么回事?又是烟筒又是水果的,我听不懂她的话。”尼牙孜嘲笑着杨辉的江南腔的维语发音,故意装糊涂。

“问你宰牛是怎么回事,你又有什么不懂的?”里希提十分严厉地问,而且用了成人之间十分罕用的“你”。尼牙孜对杨辉的嘲笑使他激怒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女儿”!他的喘气声好像一声声狮吼。尼牙孜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颈。

“噢,是的,”尼牙孜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牛已经病得不行了,能眼巴巴地看着它死掉吗?宰掉还可以卖几个钱,我们穷得连咸盐都吃不起了……”

“您的牛不能卖也不能吃,要送医院化验,免得人们吃了中毒。”伊力哈穆认真地说。

“什么什么,牛肉有什么可罪谴的?”

“牛的死因不明,牛身上很可能含有大量危害人类的致病毒素。把牛肉交到兽医站去吧!”

“肉没问题!”尼牙孜真的急了,“我用脑袋担保,谁如果吃了肉肚子疼,我负责!”他指手画脚地分辩,唾沫溅到桌子上。

“这么说,您的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病了?”伊力哈穆冷冷地一笑。

“不,没有,哎,有,有,不是的……”尼牙孜不知怎样回答好了。

“这么说,我走这么远到这里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到底有我的什么事情呢?如果你们不认为有必要找防疫站来处理尼扎洪的牛,”杨辉站了起来,“我走了。”

“等等,”里希提叫住了她,“尼牙孜还没有缴纳屠宰税,好吧,让我们的女儿通知税务局一声。”

尼牙孜愤愤然站了起来,碰响了桌子和板凳,谁也不看地说:“好吧,咱们走着瞧!”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心疼那个税款,他面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像打摆子发作。

“先别走,”里希提用手势止住了他,“尼扎洪请您好好想想,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呢?牛的事情您在耍花招,是吗?你们一家八口,如果在旧社会,你们会冻死、饿死。您本来应该热爱社会主义,做一个好社员……”

书记的话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尼牙孜不等里希提说完,回身走了,他的臃肿、愚蠢而固执的后背一颤一颤。

伊力哈穆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懂,他不是地主、富农,却干着地主富农想干而不敢干的事。他受着社会主义的恩,实际上却仇恨着社会主义。他的心思放在和社会主义和集体作对上,除了捣乱还是捣蛋。哪怕他用心思多养几只白绵羊或者多种点大蒜卖钱,也总算是可以理解的……”伊力哈穆有许多话要说,想和里希提好好谈一谈,但是,他看到了书记的憔悴的面容,他中断了自己的话,转身说:

“书记,您回家休息吧。”

“嗯。”里希提答应着,却没有动弹。他今天说话太多了,胸部像堆满了棉花,咳也咳不出,喘也喘不痛快。伊力哈穆不知道给书记做点什么才好,他说:

“我给您倒一杯热茶来吧。”

里希提的脸上显出了感激的笑容,他摆摆手,小声问:“您说,尼牙孜为什么又来闹腾?”

“他闻到了一种什么气味吧?”

“什么气味呢?”

“阿西穆哥也提出来,不让伊明江当保管了。说是搞起社教来,当干部的都要挨整。还说什么是大队长告诉他的,绥定的一个会计,因为害怕批斗,已经吓得上了吊了。”

里希提点点头:“其他队也有类似的情况,关于当前的运动存在着各式各样的说法,其中也包括挨整和上吊……”

“看来有人在造谣破坏,可恨!”

“有人在造谣。”里希提重复着,现出了沉思的表情,眼角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又轻声说:“但也有些方面,不见得完全是造谣。”

“您说什么?”伊力哈穆茫然了,“不完全是造谣,这么说有些是真的事?为什么?”

里希提边思索着边说:“斗争是复杂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怎么个搞法,我们其实也说不清楚。斗争斗争,肯定会有一场斗争。不斗争会腐化,会变修,一斗争又会搞得紧张,弄不好会乱斗。运动当中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我们应该经受得起锻炼。”

伊力哈穆没有听清书记的具体所指。但是他知道“复杂”“锻炼”这些字眼的分量,他态度庄严地倾听着。

里希提抬头看了看挂在办公室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一道光辉焕发了他的病容,他深情地说: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说起来是多么简单啊?这其实又是多么不简单!我们能做到的吧?不论在任何时候。”

“嗯。”伊力哈穆答应着,他的内心在翻腾,“您休息去吧。”

“对,好。这个……”里希提略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对大队长,又有些什么意见,看法吗?”

“大队长吗?”伊力哈穆反问道,他说,“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他毫不含糊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远的不提,就从六二年他从乌鲁木齐回来所看到的库图库扎尔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究竟是为谁效劳,对谁有利呢?他信任谁,他靠近谁,他疏远谁,反对谁,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赞成什么,做什么,阻碍什么,不做什么,不也是清楚的吗?他怎样对待革命事业,怎样对待同志,怎样过日子,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吗?有一些隐蔽的事情,有一些暧昧的情况,乌尔汗时而说六二年四月三十日晚上把伊萨木冬叫出去的是库图库扎尔,追得急了又说记不清。廖尼卡最后也告诉了伊力哈穆,据他所知,苏侨协会的木拉托夫在六二年四月曾经到库图库扎尔家去过,和库图库扎尔可能不止一次地谈过话。这些情况,他早已汇报给大队与公社党组织了。赵书记曾经与库图库扎尔谈话,启发他谈一谈六二年的情况,库图库扎尔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问题,不留任何余地。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乌尔汗和廖尼卡提供的情况由于缺乏旁证而达不到法律上的权威性。在包廷贵的身份最终暴露之后,领导上也曾经试着做些工作,启发他和库图库扎尔谈谈他们的特别亲密的关系。谁也不谈。库图库扎尔这只鸭子自以为得计,似乎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水珠就不算水禽。但是人民不是傻子。起码可以肯定,库图库扎尔公开地干着有利于修正主义,有利于敌人、坏人,而不利于党的事情。尽管还弄不十分清楚他的这些做法的背后动机。绝对不沾水的鸭子是没有的,不管你的多脂的羽毛上抹了多少油,除非你别下水。绝对不露形迹的事情也是没有的,现象总反映一些本质,哪怕是曲折的或歪曲的反映。库图库扎尔的问题是大队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他日益明确的结论。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几个大队干部的力量所能够达得到的。

“我把希望寄托在社教工作队上,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四清,四清的东风一吹,这些伪装的面具纱幕,就可以揭开了。”伊力哈穆说。

“是这样,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但只是在六二年暴露得最为充分。社教工作队到来以后,我们要积极主动地去介绍情况,提出这个问题。”里希提说。“麦素木,麦素木最近表现怎么样?”他又问。

“前一段,没有发现什么新的重大问题。只是让人觉得虚伪,他一见人就当面奉承。会上发言那么进步,好像在背社论……可今年春天他打院墙的时候,把墙基挖到人家新生活大队的地里。最近,他似乎活跃了起来,据社员反映,他两次去尼牙孜家,过去,他们从来没有来往过。他还去了亚森家,还有人说,他请泰外库去喝酒……”

“是的,前天我去加工厂,那里有不少人科长长科长短地围着麦素木说话,我一去,都不言语了。”里希提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觉得大队长和麦素木的关系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出什么来,不是说麦素木刚安置下来的时候提着两块茯茶去给大队长送礼,大队长没有收而且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吗?”

“是的,这件事到处都知道了。”

“可是社员们议论,麦素木当加工厂的出纳,完全是大队长的力量。而且麦素木盖房,也是靠大队长的帮助。至于大队长家里,终于挂上了丝壁毯,去年指望的是包廷贵,但是这个丝壁毯没能到手,今年呢,据说是古海丽巴侬送去的……”

“是吗?”里希提解了疑惑,满意地说,“你掌握情况还算及时和细致。”

伊力哈穆不好意思地笑了,这谈得上什么及时细致呢?一个村里的人,谁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只要不是像蒙老瞎似的蒙上自己的眼睛,不是像有些人下河游泳时那样堵上自己的耳朵,和人民群众在一起,许多情况你不想听也得听啊!每个人都长着耳朵口舌,每个人都长着头脑,每个人都在掌握着、分析着、交流着情况。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譬如说,泰外库的情绪……

看着里希提许久没有说话,伊力哈穆坚决地站了起来。“走吧,您回去休息,我布置欢迎的事去了。”

伊力哈穆和里希提一同走了出来。分手后他还没走两步,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和一声痛苦的呻吟。伊力哈穆回过头,只见里希提抓住一棵树,弯着腰,啐吐着,伊力哈穆奔了过去,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书记您……”

里希提严厉地止住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咋呼什么?气管微血管的事情。”

“我送您去医院。”伊力哈穆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书记,“本来,下雪那天您不该去渠上挖土……”

“做你自己的事情去!我自己会照料自己的。”里希提坚决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掌推开了伊力哈穆,伸直了腰,挺起胸,抬起了头,沉重而结实地迈动脚步,去了。

这天下午,库图库扎尔从大队部抽身出来,一方面暗暗为尼牙孜的纠缠和挑战而高兴……看到别人吵架、闹纠纷他就痛快,这已经成了从小造就的秉性了。一方面又为他事先不知道消息而不满。他思考所谓病牛事件的来龙去脉,相信没有人充当参谋尼牙孜不敢也不会旧账重提。他判定,这里头肯定有麦素木的牵线。麦素木,当然是他的一个潜在的盟友。麦素木的经验、理论、文化和社会关系,对于他都是有用的。但是,麦素木的半拉子哈吉的名声不好。从去年县委书记赛里木在这里时的那一封匿名信看来,麦素木不但要在这里站住脚跟,不仅可能插手某些事情,而且企图占据比他更高、更重要的地位,甚至想向他挥舞指挥棒。简直是胆大妄为!对于这,库图库扎尔早有估算,他当头一棒,当麦素木给他送来两块砖茶的时候,他板起面孔义正词严地把麦素木教训了一通,而且宣扬得任人皆知。事后麦素木查明了情况,改进了方式,派古海丽巴侬原封把两块砖茶又加上两米绸子悄悄地送到了大队长家里。帕夏汗愉快地接受了,笑容停留在大队长夫人的脸上长达数小时之久。

当然,库图库扎尔对这一馈赠是“不知晓”的,只是当大队加工厂的职位腾出缺来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千方百计地为麦素木谋到了这个工作。甚至在确定这一任命的时候库图库扎尔还一再提到退回砖茶的事儿,证明他的强硬的原则性,退回砖茶时不讲面子,任命出纳也只管原则。同样,对此麦素木也是“不知道”的,他出任出纳只是为了服从组织的分配。紧接着古海丽巴侬又送去了一套细瓷茶碗,大、中、小三个号每样四个——毕竟是科长夫人,瞧这气度!而大队长又批了一部分“报废”的木料“处理”给麦素木去盖房。

从那次送茶碰壁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严肃的公事公办的。打交道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摆着领导别人、教育别人的架子。麦素木打着积极进步、勤恳谨慎的幌子。逐渐地,这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厌恶。就好像他年轻的时候听到其他市井小贩的天花乱坠的叫卖便极其反感一样。一辈子用假话骗旁人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旁人用假话骗自己。够了,这种做作、虚伪和不自然的关系。他早已经在等待机会,他要狠狠地撕掉麦素木的假面,要让他在自己面前丢丑、发抖、哭泣,要让他交底并且完完全全依赖他库图库扎尔的保护和恩惠,服服帖帖地听他的使唤。使他麦素木任何时候都不能呲毛,更不敢反叛——因为他随时啐一口唾沫就能将他的被保护人淹没。

库图库扎尔先到胶轮车修理部、油坊、木工房和铁工场转了一转,然后,走到了潮湿阴暗的出纳办公室的门口,一推门,里面还扣着,他冷笑了一下,轻轻一敲。

麦素木听到了敲门声,他没有理。他把大账本和算盘摆在案头,动也不动,却正在一个小小的本子上记录着,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砰、砰,敲门声变成了拳击声,他收起小本,摆好大账本,才去开门。一看是库图库扎尔,脸上厌烦的表情立刻换成了讨好的笑意。

“大队长,原来是您!您好!”

库图库扎尔用有气无力的握手回答了他的问好,不等请,老实不客气地走进室内,一屁股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责问说:

“我在你的门前等了好几分钟,老百姓大概更进不来了吧?”

“请别生气。年终结账,老是被人打搅,没办法,我只好扣上了门。”麦素木恭顺地在一旁垂手而立。

库图库扎尔从鼻子哼了一声,指画着吩咐道:

“明天,四清工作队就要进点了。你今天晚上加加班,写一些欢迎标语,贴在加工厂内外,听见了吗?”

“是的。都写哪些内容呢?”

“写哪些内容你还不知道吗?科长!”

库图库扎尔的话里分明带着讥讽。

“我听大队长的。”麦素木并不示弱。

“那也不一定吧?”

库图库扎尔从口袋里拿出了装那斯的小葫芦,玩弄着,欣赏着。突然他咚的一声把葫芦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敲,紧盯着麦素木问:“尼牙孜的事情是怎么搞的?他跑到大队闹了一通。”

“什么事?不知道。”麦素木若无其事。

“岂有此理!”库图库扎尔怒冲冲地哼了一声,“难道脖子上架着的不是头颅而是葫芦吗?怎么能现在就去纠缠,我看,一定有人当了尼牙孜的后台。”

麦素木现在明白了大队长的来意,他早已等待着这一天。他正准备去找大队长呢。进行一次小小的较量,眼看这个在他面前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家伙就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变成他掌握中的一名小卒子了……这将是多么有趣!

麦素木听了库图库扎尔的带刺儿话,置若罔闻地找出抹布,一边擦着桌子腿,一边闲扯似的说道:

“刚才,我从达吾提的铁匠炉旁回来,好几个老汉在那里,他们正在议论呢。”

听到达吾提这个名字,库图库扎尔心一动,但他不愿显示自己的关切,便不吭一声地坐在那里。

“达吾提支委说,要把四不清干部揪出来!”

“对嘛,这次运动,要把所有的四不清的干部揪出来。你的账算得清吗?”

麦素木走过来,拉开抽斗,拿出一份表格:“结算情况写在上面了,请大队长过目。”

库图库扎尔轻蔑地把表格一推:“从账面上能看出些什么!”“从账面上”几个字,库图库扎尔说得怪声怪气,夸张而且讽刺。

“该记的,都记了。”麦素木毕恭毕敬地说。

“从你这儿我借支过多少钱?”

“从账面上看,”麦素木即刻把这几个字奉还了回去,但发音平淡,“七十四元八角。”

“我两天之内还清。”

库图库扎尔决断地说,他不能留下什么缝隙,“虽然钱不多,虽然都是有特殊原因,而且都写了条子,干部借支多了仍然会有不好的影响,提高到原则上说,这样做就可能发展成为多吃多占,成为经济上的不清。经济上的不清如果再加上政治上的不清,那就严重喽!”

库图库扎尔像在作报告似的严肃地、成套地说着,他特别强调“政治上”几个字,有意识地去揭麦素木的伤疤。说完,他轮流抬起手指,弹琴似的敲打着自己的膝头。

“就是,就怕政治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麦素木脱口而出,说完,转过身去把抹布抖得叭叭直响。

“见不得人”这个短语使库图库扎尔悚然一震,血液冲上了头部,但立即又恢复了清醒,他暗暗安慰自己,“不,这不可能。即使阿拜克霍加历史上的著名智者。复活了,也不可能知道。”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准备结束这次不成功的试探,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的情况和身份,你自己清楚。在这次运动中,你应该很好地接受组织和群众对你的审查和教育。要端正态度。还是算好你自己的账吧。当然,你来农村后的表现,基本上还是好的。今后也要注意,不要翘尾巴,你不会被委屈的。只要自己不去找麻烦,不去写什么昏话连篇的匿名信。我说的如何?”

“好。”麦素木眯上了眼睛。

库图库扎尔想走,却被麦素木拦住了。麦素木拉住了他的衣袖,用一种谦卑而又亲昵的、耳语似的声音说:

“大队长同志,大队长哥。我正想问您一下问题。我过去当过干部,这方面的话语早已经完结了。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而您,您在农村担任过、并且仍然担任着领导职务,您的年纪比我大,您的水平比我高,您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要说的是,尼勒克县我有一个亲戚,就说是我的表哥吧,他过去做小买卖,临解放时破产当了长工……请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后来,他成了积极分子、干部、党员。民主改革的时候,他表面上和地主巴依作斗争,暗地里却又和他们勾勾搭搭。谁知道哪个魔鬼吃了他的脑袋……到了一九六二年,他又是脚踩两只船,明里继续当人民公社的干部,暗里却和苏侨协会的特派员……算了,我说得太啰嗦了。总而言之,他有那么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请问大队长哥,如果这件事揭露出来,他也许不至于被枪决吧?不,不会的,我想是不会的……”

一霎时,库图库扎尔的两眼发黑,耳朵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就像初次抽大麻叶时的强烈反应。他两眼通红,紧紧抓住了麦素木的细长、柔软而又冰凉如同死人的手,像一只发了狂的熊,他几乎要把麦素木撕个粉碎。

麦素木轻轻推开库图库扎尔,走回桌边,收起账本、算盘和表格,拿起一把锁和大队长方才撂在那里的那斯葫芦:“我现在买墨汁,削木片去。请把您的那斯葫芦装起来。等您走的时候,可别忘了锁上门。”说完,他扭动身躯,像滑行一样地、无声地、轻轻地溜了出去。

……库图库扎尔来到了街上。他是怎么来到街上的?那正在缓缓地挪动着的是他的腿吗?他晕眩、恶心、软弱,粗重地喘着气。这儿是哪里?是他走了千百次的从加工厂到自己家的熟路吗?哪儿来的这么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有许多压迫人的黑影。那高而长的是树木吗?怎么像一个个加底盖尔即巫魔。那样的阴森?那大而肿的阴影是一头牛吗?怎么像鸭里麻渥孜即妖怪。一样狰狞?这是什么声音?是木轮车吱吱吗?怎么像马木提大肚子在说话?这里什么亮光,是临街的窗子透过的油灯吗?怎么像木拉托夫的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没有病也总是靠着枕头呻吟的帕夏汗,看见丈夫的样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惊叫着:“我的胡大!你怎么了?脸色像干枯的麦草……”

见不得人的事情。麦素木知道了。恶心……

“把你的热茶倒上一碗!”

麦素木知道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马木提,玛丽汗,木拉托夫,赖提甫,依萨木冬,还有麦素木自己……真可怕!接过茶来了,一喝,烫得满嘴起泡,叮当,茶碗跌到地上,裂了……

进来一个什么?人?女人?萨拉姆来依库姆,对,来依库姆萨拉姆……是库瓦汗,她提着一大块牛肉,向帕夏汗和库图库扎尔施礼,兴冲冲地说:

“我拿来了一点点牛肉,从最肥的部分割下来的。我本来想拿半只来……”

然后库瓦汗的嘴动着,帕夏汗的嘴也动着,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们笑什么?做鬼脸干什么?指他干什么?两个人拉拉扯扯干什么?是打架吗?

终于,库瓦汗走了。她怎么呆了那么长时间?她在这儿耽搁了有两小时吧?

“给我倒一杯酒。”

库图库扎尔似乎因为库瓦汗的终于走掉而略略轻松了一点,他低声说。

于是帕夏汗展开了找酒的探求。酒是有的,但是帕夏汗怕被不相干的客人发现,把酒瓶掖藏到了自己也记不起的地方,她搬下了箱子,又碰散了被子,她跑到小库房里去,又跑回来。酒终于找到了,库图库扎尔喝了一口。他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身上有些暖了,心在跳,他活着。他想和谁商议商议。没有这样的人。他又喝了一口酒。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好像听到了沉哑的怦、怦的声音。他必须考虑,必须决定。他活着,就是说,他要吃、要喝、要骗人,要把戏继续演下去。不,麦素木不会告发的,如果他要告发,就不会事先告诉。而且他的心如何,谁还不知?

但是,麦素木是何等危险的人物!他受不了。

又喝了一口酒,开始觉到了嘴里的燎泡疼得刺心。他把酒吐了出来,胳臂疼,腰疼,腿酸。

市场总是属于先来的人!对!无论如何,他得除掉麦素木这个祸害,哪怕和麦素木同归于尽……不,不会同归于尽的,因为巴扎是先到的人的。他现在去找里希提,不,直接去找公社的赵书记,去汇报麦素木的情况。没有足够的材料吗?不要紧,蛛丝马迹,他可以推测引申,发挥,只要一口咬定,就说麦素木图谋不轨……麦素木反过来检举他?不承认,死也不承认,一上来就要讲清,由于两年来自己与麦素木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遭到了这个外逃未遂的地主崽子的刻骨仇恨……他还可以找尼牙孜帮忙。先把麦素木搞倒。从身份、地位、招牌,人们一定会更多地相信他而不相信麦素木,是的,可笑,他怎么一下子吓成了那副样子?

关键在快,在争取主动。他洗了脸,戴上羊皮帽子,告诉帕夏汗:“我有要紧事,去公社一趟。”

他推开院门,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在门口,在新月和雪光的暗淡的青光里,站着一个黑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麦素木。

小说人语:

为什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开始或引起了好人的惊惶与恶人的兴奋?回避斗争会腐化变质。夸张斗争则是闹剧。在历史的大浪中被打到底下的反动阶级的后人,还有咸鱼翻身的可能吗?而水至清则无鱼的文化——集体无意识,使读者难以接受公事公办的照章办事了吧?

越是要求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对手,越是感觉到了剥削阶级为夺回失去的天堂而千百倍地疯狂一搏的危险。这样一个思路当然是有道理的,其特点是略显文学了一些,修辞化了一些。

无怪乎共产党那么重视文学,吾党的思路的文学性绝对超过其他政治派别。

尚阴谋的多半是弱者。所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的洁癖,使他们处于一时的劣势与长久的光明与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