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十月小阳春

田野的秋天

婚礼上的四种宾客

尼牙孜的牛糟蹋麦苗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的队长伊力哈穆从县里开会回来。

虽然有班车,但是他宁愿走路。经过十天的会议生活:报告啦,小组讨论啦,读文件啦,大会发言啦,他渴望在秋日的蓝天和阳光下边,沿着林荫大道、田间的带着作物茬子的小路、河滩和木桥走一走,顺便看一看沿路各个兄弟公社的农事。

已经是深秋了。但是,今天的太阳特别好,它不理会肃杀的冬日已经临近,依旧是那样温暖、明亮、饱满。也许,正是因为刚刚经过了连续的阴冷的雨天,所以才更觉得这驱散了清晨薄雾,融化了渠埂上的冰碴的阳光是分外可爱吧?也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好天了吧?气象台不是又在预报什么“低压槽”“自西向东,多云转阴”了吗?正像过分的幸福会招来不幸一样,在新疆,过分的晴好往往也是“闹天儿”的前奏。然后将是冰封雪冻的、漫长的严冷的冬天。但是无论如何,这夏季参见前文关于一年简化为两季的叙述。的最后的留连仍然是使人愉快的;伊力哈穆身上发热了,他解开了新穿上不久的棉衣的衣扣,怀着一种满足和依恋的心情,接受着阳光的抚爱,大步走在公路上。

路旁的高耸的杨树林差不多已经落光了叶子,虽然时而能够看到几片挂在枝头的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似乎是前不久才萌发出来的翠绿的小新叶的迎风颤动。落了叶的杨树,像一个个刚刚表演了热烈的舞蹈节目,卸下了繁复的头饰与长大的舞台服装的演员,显得更加精悍、纯朴、大方、亭亭玉立。灰白色的树干,和仍然是富有弹性的、疏密合宜的争相伸向高空的枝条,在阳光下像水洗过一样地干净清晰、轮廓分明,它们是舒展的、宁静的和骄傲的。它们好像在和天空谈心:“一夏天,我们没有浪费时光,没有辜负温热,我们长了那么多。现在,为了明年的蓬勃兴旺的新的生长壮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冬天……”哪怕是面临严寒风雪,我们的树木仍然是那样从容和舒展,我们的枝条仍然是那样平静和谦逊,我们的光影仍然是那样错落与随意。

庄稼不见了,青纱帐已经卷起,田地脱下了覆盖终年的由绿变黄的羽衣,敞开它那巨大无边的胸膛,拥抱着这深秋的,或者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初冬的太阳。人们的视线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到雪山的越来越大的银冠,看到伊犁河对岸察布查尔的牧羊人点燃的堆堆篝火,团团烟气升腾在晴朗透明的天空中,消散无迹。

在远远的一块田地里,伊力哈穆看到有一辆四轮马车和两辆木轮牛车正在装运苞谷。仍然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的女社员们,七手八脚地从成堆的金黄色的玉米中,抄起一个个棒子扔到车上。随风传来她们热烈的说笑声。另外还有几辆多半是社员私有的驴车,正在摞玉米秸,伊力哈穆仿佛也听到了踩压玉米秸时发出的咔咔声。

“他们秋收的‘尾巴’太长了呢。”伊力哈穆不由得想起,五天以前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热依穆副队长告诉他,他们队里的田地已经收拾干净了,玉米和糜子都拉运到了场上,再有一周到十天就可以脱粒完毕,给生产队的马厩和社员个人做饲料用的玉米秸,也已经拉运和分配光了。现在,队里的车辆已经转入拉运冬季取暖用煤炭……

“你们是先进队,各项工作走在了前面,你们是全县的希望……”发奖大会上县委李副书记讲话的声音又回响在伊力哈穆的耳边。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党的鼓励,能给人这么大的力量,使人振奋、充实、信心百倍呢?是的,他们的工作是抓得很紧的,例如,秋收的进度,显然就比这个正在拉玉米棒子的队快得多。伊力哈穆微笑着,迈大了步子。然而……

“然而……”下面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想下去,伊力哈穆被一块麦田的景象立马吸引住了。就在路旁,是一大片平坦、齐整的麦田,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梳子梳理过一样,每一行,每一株小麦,都是那样均匀,高矮相同,疏密一致,色泽鲜明,行垅笔直,几个健壮的汉子正在田里灌封冻前的最后一遍水,大水从容地流淌在平坦的麦田中,闪耀着晚秋的太阳的明朗的光辉,散发着亲切的、唤起人们对于来年的丰收的无限希望的潮湿泥土的芳香。

人们常常把美好的田园比作锦绣。但是,这片一望无边的麦田,它的精致、巨大和活力却是任何织锦和绣花的能工巧匠所摹拟不出来的。庄稼人看到了理想的、过去只存在在自己的向往当中的庄稼,他怎么能不激动呢?伊力哈穆呆住了。

“多么好!”伊力哈穆由衷地赞叹着。他忍不住向浇水的人打招呼,“萨拉姆,你们的麦田真像个样子哪!”

“还能不是这样吗?我们的目标是,单产超过四百斤!”一个靠地边比较近的、身材高大、面孔黑亮黑亮的浇水人,回头略略打量了伊力哈穆一眼,响亮地、豪放地回答。

“超过四百斤!今年呢,今年的亩产达到了多少?”伊力哈穆感兴趣地问。

浇水人没有马上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他沉着而又稳健地抡起了砍土镘——伊力哈穆看见砍土镘高高举起时钢片的晃眼的反光。浇水人几下就改好了入水的“口子”,然后,他向路边走来,巧妙地跨越和绕过了已经被水浸软了的土地,三蹿两跳来到了伊力哈穆的面前。

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地坐在渠埂上,浇水人递过来烟荷包和裁好了的纸,当伊力哈穆表示感谢并声明自己不会吸烟以后,他饶有兴味地把纸折上一道印,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纸条,用右手的三个手指从烟荷包里一捏,沙拉,金黄色的莫合烟粒不多不少地洒在了纸上,然后用口水一粘,点着,满意地吸了一口烟,他不忙回答伊力哈穆关于产量和技术措施的一系列问题,先自问自答道:“为什么我们的麦地搞得好呢?因为我们有一个比金子还宝贵的队长!”

“你们是哪个队?”伊力哈穆问。

“红星二队。”

“红星二队?”伊力哈穆想起大会发言中介绍的红星二队的事迹来了,“你们的队长是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不,”浇水人沉重地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他。当然,他也是个上好的小伙子。我说的是我们原来的老队长……他已经没有了。”

浇水人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老队长把他的全部的生命和心血献给了我们队的土地。您过去走过这里吗?没有?那您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片碱洼、沼泽、芦苇、杂草,有时候还有浑身是刺的野猪出没……是我们的老队长提出了改造这一片土地的计划,然后带领我们一砍土镘一砍土镘挖掉了杂草和草根,一抬把子一抬把子抬来了防止板结的沙性土。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社员,受了地主的挑拨,嫌这个话儿太苦、收效太慢,拔出匕首来威胁我们的老队长,要他下令从这片沼泽地上撤走,但是,他没有动摇,坚持下来了。从五八年开始,整整干了六年,谁知道,老队长一年前得了肝癌,他还瞒着大家……最后,他让家里人把他抬到这块地里,褥子就铺在渠埂上,他看着小麦播种的情况,询问着,关心着,就在这块地里闭上了他的眼睛……”浇水人呜咽了,夹在手里的莫合烟也忘了吸。

“你们的老队长多大年纪了?”

“其实,他只有四十几岁,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称他作队长哥,连胡须白了的老汉也这样称叫。啊,这才是真正的队长呢!他去世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把一切都献给队里了。他的毡子在马厩里,他总希望饲养员睡得更舒服一点。他的大号煤油灯给了会计,队办公室的灯罩子砸了,他换回去,改造了一下,只点一个秃捻儿。他的三百块钱的存款,交给了队里垫付了农药的货款……甚至他家的铁锁也给了队上用,他出门时只在门环上别一个树杈子……老弟,您知道什么叫队长吗?他是全队的指望,全队的头脑,全队的心。全队的社员,还有上级,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干活的时候是不是吃苦在前?分瓜果的时候是不是享福在后?割草的时候是不是先公后私?派活的时候是不是调配得当?社员埋怨、发牢骚的时候能不能受得住?坏人捣蛋的时候是不是制得服?大家,上边、下边,都看着哩!遇到一个好队长,真是社员的福气,是土地的福气,是队里的牲畜和犁铧的福气——我们的麦地怎么能种得不好呢?”

浇水人问道:

“您到哪里去?跃进公社?还有不近的一段路呢。请,到我那儿休息吧。您看见了吗,那边的电线杆子?旁边的白房子就是我的家。走,到我房子里喝碗茶呀什么的吧!”

伊力哈穆深深地为他的热情和爽快所感动了,他站了起来,用右手扶住左胸,屈身行礼说:“谢谢,您请!我走了,我还得赶路……”

和浇水人的谈话使他激动、羡慕而又不安。队长,他感到了这两个字的千钧重的分量。他还差得远!刚才想起秋粮的收获进度还有点沾沾自喜呢,他觉得汗流浃背了。

在新生活大队的路边,有一辆四轮马车——这里俗称槽子车的奔驰而来,扬起了团团烟尘,马匹的笼头的红缨穗摇摆颤动,马头上的一串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车上坐满了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说着,笑着,唱着,弹着热瓦甫和都塔尔。车辆远远赶来,离伊力哈穆还有二十来米,就嚷成了一片:

“伊力哈穆大哥!”

“伊力哈穆队长!”

“嗨,伊力哈穆!嗨,伊力哈穆阿洪!”

槽子车一下子停了下来。正跑得起劲的白马摇着头,喷着气,烦躁地抖鬃长嘶。伊力哈穆认出了这都是本公社新生活大队的年轻人之后,快步跑过去一一和大家握手问好。人们问:“这是从哪里来?”

“我从县里开会回来。”

“我们吗?”七嘴八舌的回答中叫得最响的是坐在车辕上的一个瘦瘦的姑娘,她住家就在米琪儿婉娘家的隔壁,她晃荡着腿,喊道:

“瞧您!您这是怎么了?聚餐的时候酒喝多了吗?把脑袋丢在县里的大干部的会议室里了吗?这么大的事儿您会忘了?哎,您这个官僚主义……”

一边说,一边笑。她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姑娘们更是咯咯咯笑个不住,本来,生活对于她们是这样地可喜,逗趣,就是她们的性格,她们的天职。何况在这样的时刻呢,一种奇妙的暖人快乐在冲激着她们的心,健壮的白马也被这欢愉的喧嚣声浪所感染了,它斜歪着头,再次嘶鸣起来。

伊力哈穆这才蓦地想起,今天是他的远房兄弟艾拜杜拉举行婚礼的日子。

“对,您说的正确,我就是差点忘记了。”伊力哈穆谦和地笑了。然后,他打趣道:

“我不像你们这些未婚的年轻人:对于旁人的婚事是那么关心,那么有兴趣,耳朵那么长……”

伊力哈穆的话引起了又一阵哄笑,姑娘们嬉戏地嗔骂着他,同时,给他腾出了位子。伊力哈穆一跃上了车。懂人意的白马不等吆喝,立即放开了四蹄,拉动满载欢笑的四轮车,向前奔去。

在颠簸摇荡的四轮车上,伊力哈穆想着艾拜杜拉的婚事,这个瘦瘦的姑娘说他是“官僚主义”,这个帽子是扣对了,他由衷地服气。问题还不在于他一时没有想起这帮人是去参加婚礼的。“官僚”就“官僚”在他事先竟对他们的爱情一无所知。而艾拜杜拉是他的兄弟,是他最亲近的同志,在他的眼睛里,艾拜杜拉的心好像是水晶做的,从来没有保留,没有遮掩。然而,这一次,他的心事却埋得这样深……今年春天,艾拜杜拉到他家帮他修廊檐,然后,他们一起吃了饭。吃罢饭,米琪儿婉还在刷碗,艾拜杜拉叫了一声:“哥,姐……”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下去,“我要成家啦!”

“谁?”米琪儿婉马上微笑着抬起了头,妇女们听到了这样的事情总是特别热情而且喜悦,不等艾拜杜拉说话,她问道,“是不是特克斯县你那个舅舅的小女儿?”

“舅舅的小女儿”他们是见过的,稀疏的黄头发,红扑扑的脸,非常动人的面颊上的酒靥。前不久似乎有人来说合他们的亲事。

“不是。”艾拜杜拉摇着头,连忙否认。

“那是……”米琪儿婉不明白了。

艾拜杜拉用手指了指,表示就在他们的隔壁。

“吐尔逊贝薇!”米琪儿婉惊喜地欢呼。

“不!”艾拜杜拉低下了头。

米琪儿婉的脸上现出了惶惑的表情,小伙子的心上人是谁?她怎么能像一个笨孩子猜谜语那样地瞎猜乱碰呢?她尴尬地、抱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如果说开始时他也同样有点迷惑,这时,伊力哈穆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他仍然摆脱不了由于意外而一下子不敢肯定的心情。他们俩是多么地不相像啊。艾拜杜拉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甚至向伊力哈穆也隐瞒着心头的秘密呢?这是合适的吗?后果将是美满的吗?这是一时的热情还是业已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验、经过亲人和好友的商量、建议而最后得到了支持和认可的婚姻呢?

米琪儿婉也明白了。虽然她拼命地克制自己,但是,她仍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讲出了名字:

“雪林姑丽!”

于是艾拜杜拉抬起了头,他说:“嗯。”他兴奋地、期待地、又是像小孩子一样老实地看一看米琪儿婉,再看一看伊力哈穆。他们也含笑望着他。但是,他需要的是更强烈得多的赞许,他催问道:“哥,姐,你们说话呀,行吗?”

艾拜杜拉的信赖的目光鼓励了米琪儿婉。米琪儿婉本来就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何况对弟弟,她迟疑地问:“好像她比您还大……”

“不,我们同岁。”

“她结过婚……”米琪儿婉没有再说下去。伊力哈穆用目光止住了她,同时,她也看到了她的这话引起了什么反应,艾拜杜拉的目光变得何等冷峻了……

“这难道是她的过错?”艾拜杜拉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说。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还有比艾拜杜拉本人更有说服力的吗?伊力哈穆夫妇的犹疑和保留刹那间便烟消云散了。他们分享着他的激动和幸福,他们向他祝贺。米琪儿婉的一句话更是彻底扫尽了艾拜杜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愠恼,米琪儿婉说:

“我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再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去伤害雪林姑丽的心……”

……但是,这件事在伊力哈穆的心目中,似乎仍然包含着那么一粒沙子。他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个天色微茫的清晨,额角上沁着血痕的雪林姑丽,他想起了泰外库。是他支持了雪林姑丽的离婚的要求,并且亲自与泰外库谈了话,是他找大队的文书兼民政干部给他们开了去公社办理手续的介绍信……如今,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弟弟艾拜杜拉娶了雪林姑丽呢?但是,又为什么偏偏不能、或者不应该是艾拜杜拉呢?也许,他的这个顾虑是很没意思,完全不必要的吧?

车到村口了,伊力哈穆跳了下来。他家也顾不得回,用冰凉刺骨的渠水洗了个脸,便匆匆地赶到了婚礼上。

婚礼是盛大的,虽然艾拜杜拉和雪林姑丽商量好,十分注意物质上要简朴一些,而且他们一再强调不收贺礼。但是,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还有许多外队的客人都前来道贺了。在农村,人与人的关系是亲密的。千丝万缕的血缘纽带,同饮一渠水、同耕一块田、同命运共甘苦的乡邻情谊,同时,由于现今农村的条件,生活资料并没有完全商品化,离开生活上的互通有无大多数人都无法过日子,这种条件下所形成的公社社员间的频密来往,使人们对于哪怕是几十公里以外的一桩婚丧嫁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何况是对于艾拜杜拉这样一个党员、干部、名声好、品行端正的小伙子和雪林姑丽这样一个善良、温顺,而又经历了许多不幸的女子?再说,在这个丰收之后的深秋季节,他们的婚姻给农村带来了节日般的欢乐,给农民们的日常生活涂上了一抹美妙的金红的彩色。从下午,就有数不清的客人乘车、骑马、骑驴、骑自行车和徒步到来,称得上是规模盛大了。

按照维吾尔人的古老的风习,客人们按照年龄和性别分成了四摊子:

年长的男人在艾拜杜拉的家里,由艾拜杜拉的父亲负责招待。来到这儿的人都像是礼仪的化身,是办喜事也罢,他们端端跪坐,不喧哗,不吵闹,时而用赞美诗一样的文雅而简练的语言表达着尊严的长者对于晚辈的祝贺之情。

年长的妇女在米琪儿婉的家里,米琪儿婉今天以嫂子的身份在再娜甫的干练的协助下给客人们倒茶端糖果。这边厢的客人大都有一种评论家的热忱,似乎她们参加婚礼的目的是进行广泛的、善意的却也是相当严格的检查评议。她们是舆论的化身,她们是民间的评议委员会。她们无微不至地评论着新郎和新娘:从他和她的家庭、历史、德、才到经济状况和个人脾性,从他和她的身体、长相、动作特点到衣饰装束举止上的得失。她们还评论着婚礼:从馕和奶茶的质量和色泽、婚礼的办事人员是否称职到来的客人们的数量和举止。今天,除了极少几个贪吃的馋嘴婆因为没有吃上抓饭而失望、而沉默之外,绝大多数女客都对新郎、新娘和婚礼做出了慷慨的赞扬。

然后第三摊是女孩子们,姑娘们和年轻的媳妇们,她们聚集在吐尔逊贝薇的房间里。由雪林姑丽的好友吐尔逊贝薇做主人。雪林姑丽在这里低头静坐,像个木偶似地动也不动。哦,怎么是木偶呢?看看她的脸庞吧,她好像换了一个人,娇艳、温存,像一束五月的红丁香。在这儿,姑娘们欢声笑语,轻歌曼舞。她们快乐,但是远远不像在其他场合那样放肆。这是因为,她们的心都与雪林姑丽相通,她们的心头都有一只小鹿,小鹿悄悄地、剧烈地、扑朔迷离地跳动着。她们分享着雪林姑丽的一切,分享着她的幸福,也分享着她的羞涩与温柔。她们现在是爱情的承载者,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爱的记忆、流连和向往,也许还有焦渴,每个人心里都起伏着一股热流。看,我们的“主人”,勇敢而倔强的团支部书记吐尔逊贝薇的眼睛上,不是也闪烁着特别的火星儿吗?我们的汉族同胞,在这一群人里的最年长的姑娘,县农技站驻社技术员杨辉,从她的笑容里,不是也可以发现她的情思和怀念吗?

最后,才说到了男青年们。这儿才叫办喜事呢!他们,就是那个“喜”,更正确地说是囍字的化身!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热瓦甫和都塔尔的琴弦,弹琴的人双目不睁,煞有介事,摇头晃脑,完全陶醉在那春风细雨般的旋律里。深情的领唱,欢腾的伴唱,夹杂着一声声“哎依巴拉!”“亚夏!”的感叹和欢呼。脚步轻轻,像鹏鸟展翅一样地伸展着臂膀,人们相互邀请,轮番翩翩起舞。“为了健康!”酒杯在客人们手中传递。伊力哈穆一到这里,便立即沉浸在年轻人的欢乐里了。按他的身份,他本应去参加第一个摊子的礼仪性的聚坐,他已经去过了。按他的年龄,他到这里来也并不勉强。为了不使年轻人因为他这个兄长的到来而拘束,也因为他确实被这场面所感动,他略略打破了常规,接过了酒杯,向宾客们致谢,向艾拜杜拉表示了热烈的祝贺。

当他高举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泛出红晕来的时候,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新上任的保管员、共青团员伊明江跑了进来,顾不得理会待客的让座,他匆匆问道:

“伊力哈穆哥在这里吗?”

伊力哈穆被叫了出去,门外站着阿卜都热合曼,旁边还有一条大黑牛。老汉一见伊力哈穆便喊道。

“这是什么事?尼牙孜泡克又把他的奶牛放到了麦地里,趁着大家都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把麦苗吃了个够,这是第三次了,看,我把牛抓了来!”

肇事的牛毫不自觉地摆着尾巴,还伸过头去要拱矮个子的老汉,阿卜都热合曼忿忿地照着牛就是一拳。

伊力哈穆伸手拦住了他,说:“走,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牵着牛来到了被侵犯的麦田。老大一片麦苗,被牛连啃带踩,糟踏得不成样子。

“这个尼牙孜是个什么人?”阿卜都热合曼气得发抖,“天天装病不出工,光知道跟队上要钱要粮,光知道捣乱!”

“他欠队上已经一百四十多块钱了,可他一说起话来,倒好像队上欠着他……”伊明江插嘴说。

“他完全是有意的。把鸡赶到麦场,把毛驴子拴到人家四队的苜蓿地里。这不是,趁着大家都去参加婚礼,又放出牛来……种这么一块麦子,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和力气,破坏起来却只要一会儿。如果咱们队里再有几个尼牙孜,干脆社员就得喝西北风!”热合曼说着说着不由得用粗话骂了起来。

伊力哈穆看着那麦地里的零乱的牛蹄子印,就像牛踩到了他的心上。他想起了路上看到的红星二队的麦田,想起了县上的会议上发出的学大寨的号召,想起了欢乐的婚礼。为什么当人们满怀信心地用忘我的劳动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时候,却有那么一些卑劣的宵小之徒,无孔不入地伸出他们自私黑手,毫无顾惜地去败坏农田,败坏集体的财富,而且败坏着人们的精神和心绪,这是一种为了用一根树枝而不惜点燃一片树林,为了喝一勺水不惜破坏一口井的人,又正确地说,不是人,而是爬虫。这样的爬虫怎么配得上人民公社社员的称号!这是能够忍受的吗?伊力哈穆拼命抑制着自己的痛心和愤怒,他问:

“你们说怎么办?”

“扣他的牛,扣他的牛!”一老一少同时说道,“不但要让他赔偿麦地的损失,而且扣下牛抵债!”

伊力哈穆略略沉默。两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然后他猛一挥手:

“把牛关到队里的牛栏里去!”

小说人语:

我喜欢收割后的疏朗,严寒前的晴暖,震荡中的爱情,风雨中的温馨与宁静,以及绝非易于实现的善良与威严的大公无私之梦。

难忘伊犁绿洲。难忘深秋晴空。难忘收割后的空旷与清明。难忘行走中的远眺一瞥。难忘盛年乱世的被豪迈的故事。难忘阻挡不了的欢歌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