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转眼就到了又一个盛夏。
盛夏时节,南方的阳光无比毒辣,地表温度高居不下。官兵们在闷热的坑道和洞库里,从泥水和石渣里将不断流淌出来的泥泽打包,然后一包一包地往外背,衣服上的泥巴干了还湿,湿了再干,不多长时间,一身衣裤泥乎乎湿漉漉,贴到身上又湿又冷又粘又沉,干活时十分的碍手碍脚。后来,小伙子们干脆把全身扒得只剩下一条大军裤衩干活,浑身干脆也被泥巴被覆,人被糊得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半天下来,粘在头上和身上的泥巴结成盔壳和铠甲,蹭得全身奇痒难当。下工后,一点点一层层地“丢盔弃甲”,冲凉时,才发现泥巴和褐石中的有毒元素早已渗透到了皮肤毛孔中。
就这样日复一日,几乎没有人身上不溃烂,而最让他们难堪难言难受的则是烂裆,走路成了别扭难看的罗圈腿不说,别的地方奇痒溃烂流黄水还好办,想抓想挠要治要晒,都不用避讳别人,可烂裆起来,谁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往那个地方抓抓挠挠的?治起来不方便,要晒时更麻烦,毕竟营区里有女兵有家属。
晚上,山沟里吹不进一丝凉风,板房里闷热得像蒸笼,官兵们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尤其从北方来的小伙子,一个个热得坐在床上伸长着脖子直喘气。外面虽然也不凉快,但至少不像板房里那么闷,因而,战士们都穿着大裤衩出来,四处游荡。
这种情形,被由张中原陪同过来视察的石万山和洪东国尽收眼底。
“营区有女兵,谁让你们穿着内裤出来的?你们自己看看,像个什么样子!”平常睁只眼闭只眼的张中原,当着团领导的面自然要有态度。
魏光亮赶快说,“对不起营长,是我做主同意的。我们在路口放了女宾禁入的告示牌。这鬼天气,一点风都没有,只穿个内裤还烂裤裆呢,要是再捂得严严实实,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行,反正七星谷里女的少,少数服从多数。我特别批准:天黑后,你们只穿内裤不犯忌,不过活动范围只限于一营营区,不得越雷池半步。”石万山冲着魏光亮喊,“光亮,你听见没有?”
“报告团长,我听见了。不过我要抗议团长,为什么你只点我的名字?好像我就会越雷池似的。”魏光亮不满。
“这叫防患于未然,知道吗?对了光亮,裸睡防烂裆,苦楝树树皮熬水再加上狼毒汁涂抹,对治烂裆有效果,你们不妨试一试。”石万山拍拍他肩膀,以示抚慰。
“团长,政委,我们为什么不能装空调呢?现在咱们中国绝大多数城镇居民都用上了空调,美国士兵几十年前就在用空调、睡席梦思床,他们并没有垮掉嘛。”魏光亮登鼻子上脸。
“装空调的事情,我们正在搞调研,等调研结果出来再说。小魏,你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辛劳呢。”洪东国笑眯眯。
张中原陪同石万山和洪东国往坑道里去,张中原倒是第一次发现,居然有十多个战士坐在坑道内歇息,还有人躺在地上睡着了。
“起来!坑道里睡觉,像话吗?”张中原这回是真生气。
坐着的早站起来了,睡着的被惊醒,都鲤鱼打挺起来,一个一级士官嗫嚅,“报告首长,宿舍太热,我们实在睡不着,坑道里凉快……”
“坑道是工作区域,而且要考虑安全因素,再凉快也不能睡觉,你们都回去,以后不能再来这儿休息了,听见没有?”张中原说。
战士们如获大赦,争先恐后朝外跑。
等战士们都跑远了,洪东国说,“看来这睡觉的问题不解决确实不行。战士们劳动强度太大,长时间缺少睡眠,身体受不住。”
“就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所以我说必须尽快买空调。老洪,你那个调研就到此为止吧,期望你尽早投我一票。”石万山说。
洪东国没有回答,脸上依然笑眯眯。
三个人走了过去,谁也没发现身旁的被覆模具里有人在酣睡,而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也没能吵醒他。模具里的人是连日来劳累过度又严重缺乏睡眠的方子明。很快,过来十几个战士搅拌泥浆,骆玉中把拌浆机与管子接好,两个战士拿着灌浆大管子登上脚手架,把两个喷头塞进模具里。自动化搅拌和灌浆设备启动,冒着热气的水泥石子浆慢慢灌人,渐渐把方子明的双脚埋住。
方子明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出了两个翅膀,往家里飞去,却因为双腿灌了铅般的沉重,怎么也飞不动,他很恼火,拼命挣扎着纵身一跃,这一跃,没有让他飞上天空,却让他彻底醒了过来。他想翻身,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半抬起身子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哭爹喊娘,“救命啊,我被活埋了,快来人啊——”
骆玉中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一个战士竖起耳朵听,“好像模具里有人。”
“啊!”骆玉中大惊失色。
几个人赶快爬上模具架子,果然见到方子明在里面拼命挣扎。
一见到他们,方子明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完了,我完了……”
骆玉中和一个战士架着方子明的胳膊,用力把他拽了出来,再抬到地面,方子明把腿缩起来,用手摸着腿,哼哼唧唧,“老天保佑我,千万别高位截瘫啊……”
见他的腿能伸缩自如,骆玉中知道没有问题,便在他腿上狠捶一拳,方子明疼得哇哇乱叫,骆玉中笑,“瘫不了,能照常娶漂亮媳妇。”
方子明放心了,刚咧开嘴笑,一见石万山他们过来了,马上又把脸绷起来,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骆玉中暗自发笑。
“赶快带他去处理一下。”石万山吩咐。
骆玉中他们赶紧抬着方子明离开。
“老洪,买空调的事不能再拖了,咱们要是继续调研下去,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呢。”石万山神色忧虑。
“我现在就投你的票。搞调研不过是想找点实例,堵堵反对者的嘴。这样吧,我提议明天召开党委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
洪东国说的反对者是郑浩,石万山心底涌上一股暖流,“谢谢政委!”
洪东国白他一眼,“你谢我干什么?难道他们就不是我的兵吗?”
两人相视而笑。
“张中原,马上把你们营需要多少台空调统计出来,另外,装空调前这几天,让下班回去的战士住进多功能厅,那个地方电扇多,又宽畅。”石万山吩咐。
“是!”
石万山回到自己的板房,没想到郑浩正在门口等着他,诧异地连说“稀客”,郑副参谋长有什么重要指示?
郑浩笑说我哪来的指示,是有事要请石兄帮忙,咱们去吃夜宵吧,一边吃一边聊。石万山忙说不饿,还是请郑副参谋长光临寒舍吧。
“石兄,我想请你帮我做一回红娘。”甫一坐定,郑浩笑着开门见山。
实际上,为走不走这步棋,郑浩犹豫过很久。石万山在二炮系统的影响力和运作能力,自己以前都低估了。事到如今,自己如果继续韬光养晦下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想来想去,郑浩决定用林丹雁投石问路,看看石万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如果对方答应帮这个忙,至少说明他对自己还算光明磊落襟怀坦白,自己在七星谷再忍辱负重下去,也才有意义。
“要我做红娘?你不是拿我开涮吧?”
“我哪敢拿石团长开涮呢?给你说实话吧,我现在有比较强烈的结婚冲动。”
“郑副参谋长,你这个钻石王老五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吧?你找谁做红娘也找不到我头上啊,我上哪给你找姑娘去?”
“我是真的需要你帮忙,只有你才能帮这个忙。”
“什么意思?你就直说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你这弯弯绕。”
“好,我直说了。自从认识林丹雁女士以来,我始终认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一半,一直想向她求婚。可是我又怕贸然求婚会遭到拒绝,不瞒石兄说,我在这方面脸皮太薄,心理承受力很差。万一遭到她拒绝,我担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惧怕婚姻,所以想劳兄台大驾。”
石万山紧盯着他眼镜片后的眼睛,“林丹雁你又不是不认识,还需要红娘吗?再说,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做思想工作,洪政委比我强多了。”
郑浩坦然迎着他逼人的目光,“我听说她与你和嫂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看得出来,她比较听你的。”
“你说的都是历史了,林丹雁的脾气,你也了解一些,什么事她会听别人的安排?我的话同样不管用。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你这个忙。”
“石团长实在不肯帮这个忙,我也不能强人所难,算我打搅了。但关于安装空调的事情,我还想说几句。我不同意给战士宿舍安空调。”郑浩决定唱黑脸了——石万山根本没把我这个师前指总指挥放到过眼里,自己不能一忍再忍。
“郑副参谋长,天太热了,战士们都睡不好觉,而我们偏偏又在打恶仗。觉都睡不好,当然不会有战斗力,所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前天晚上,土官方子明因为长时间缺少睡眠,竟然在被覆模具里睡着了,差一点……”
“这事我也听说了,它与安不安空调没有直接关系。我一直反对你们打疲劳战,而方子明差点被被覆在坑道里,恰恰是因为你们进行了长时间的疲劳战,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住造成的。我做了调查,这一个半月里战士们每天平均工作近十三个小时,他们是人,不是机器!我告诉你,你这么做迟早会出事的,而且难免会出大事!”说着说着,郑浩激动起来。
“现在是在打仗,而且,我们也注意到了战士疲劳的问题,正在想办法解决。给他们宿舍装空调,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郑副参谋长,在关心战士的问题上,我们殊途同归嘛。”
“石团长,我们部队做事不能不算政治账吧?我提醒你考虑一下这事的政治影响。我们所在的这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人均年收入不足一千元,我们驻扎在这样的穷地方,干部战士都住装有空调的房子,合适吗?买个几台柜式机,给食堂和会议室安上,这个还说得过去。军队要忍耐,要吃苦,不能和别人攀比。”
“战士们为国家付出了那么多,我看也没什么不合适的。郑副参谋长不是在下命令吧?”
“我在尽师前指总指挥的职责。组织上没赋予我否决大功团党委决议的权力,我没资格下达这个命令,但是,驻大功团的师前指,有权监督大功团工程款的使用情况!”郑浩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拉门出去。
就购买和安装空调的事情,第二天的团党委会争论激烈,支持者和反对者几乎各占一半,势均力敌。但在洪东国的支持下,在石万山的力挺下,党委会最后以四分之三的票数通过决议:装空调,不装进口的,装国产名牌机,官兵一致一视同仁。根据统计,每个营共需三匹的柜式空调十八台,一点五匹的壁挂式空调六十台,大功团共有三个建制营,另有团部和师前指,共计需要柜式空调八十一台,壁挂式空调二百七十台;按国产名牌空调机的均价计算,每台环保健康型的柜式空调大约需要七千到八千块,每台一点五匹的环保健康型空调大约需要两千块。一次性装备到位,大约需要一百万出头,加上线路改造等费用,总共需要一百二十万左右。
石万山作出阐释:空调不是生活奢侈品,而是为了提高工程效率的基本生活用品;他提出建议: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咱们明天就去办,每个营去三台车,把这一百多台空调一次性买回来。没人再提出反对意见。团党委会的最终决议,郑浩是事后才得知的。这一次他几近震怒:石万山太不把他当回事了,他石万山凭什么不把他堂堂师副参谋长放在眼里?这不仅仅是挑战他郑浩的个人尊严,简直是无视师前指的存在,甚至是对师领导集体设置师前指决策权威的蔑视!
后来一直闲置在抽屉里的香烟,再次被郑浩翻腾了出来。
接连抽完几支烟,郑浩抑制住了狂乱的情绪,调整好了心态和状态,他站起身来。他去找石万山。
推开石万山的门,郑浩笑吟吟的;见到笑吟吟的郑浩,石万山心里犯了嘀咕。
“稀客稀客!郑副参谋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石万山迎过来。
“岂敢岂敢!专门来向石团长表示敬意。陆、海、空三军,我还没听说过哪一军给战士宿舍装空调的,只有我们二炮的大功团敢吃这只螃蟹。石团长到底是石团长,敢为三军先,郑某深表佩服!”
“郑副参谋长的意思我明白。实话实说,我们确实跟他们都不一样,我们是战略导弹工程兵,和平年代里,只有我们还天天在打仗。”
“天天在打仗一说以后可以商榷,即便天天在打仗,空调也不是武器吧?照此下去,战士的木床板以后没准还得换成席梦思?”
“不瞒郑副参谋长说,前年我就有这种想法,只不过目前条件还不成熟。条例上好像也没有明令禁止战士不能睡席梦思嘛,只要硬度合适,睡席梦思肯定比睡木板舒适。”
郑浩强忍住不快,“石团长真是我二炮的弄潮儿啊,什么潮流都敢领,连贪图享乐方面也不甘人后。”
“郑副参谋长过奖。我石万山自惭还没达到你说的这么高境界。我今天也把话撂这儿了,除非立刻就撤我的职,否则,三天内,大功团的官兵都能住进装有空调的房间。你要不这么说,我们还未必有这么高的效率,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就开始交办!”
“我知道在你这儿我的话横竖不起作用。不过我告诉你,你石万山眼里可以没有我,没有师前指,但只要还在师前指总指挥这个位子上呆一天,我就要尽到一天的职责。我说话不管用,还有上级组织嘛,我就不相信大功团能凌驾于导弹工程兵师之上!”
“郑副参谋长请便。我早已有话在先:一切后果,由石万山一人承担!”
郑浩拂袖而去。
营房里,食堂里,团部办公室,官兵们的宿舍……到处都在安装空调。到处的热火朝天,在郑浩的眼里是无法无天。他十分恼怒,奋笔疾书一份上诉师部的报告,江建华认为措辞过于激烈,建议他修改后再上呈。郑浩固执己见,说原则问题绝不能让步,并说假如结果是石万山正确,自己立马走人。他郑重地在报告上盖上大功团师前指的公章,让江建华马上传真给师部值班室。江建华说服不了他,只好无奈地从命。
敲门声响起,是两个战士抬来了空调机,要给师前指办公室安装。郑浩面无表情,声音不怒而威,“这儿不需要空调,请你们抬回去。”两个小战士感受到室内压抑的气氛,不敢多说话,更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赶紧抬着空调离开。
意气难平的郑浩起身去找洪东国。
石万山正在洪东国办公室商量空调费用开支问题,见郑浩进门,石万山和洪东国都站起来,郑浩说,“洪政委,石团长,明人不做暗事,我特地来告诉你们,我刚才给师党委呈了一份报告,申明了师前指对装空调的态度。我转述一下报告主要内容:工程尚在进行中,挪用工程款购买大批空调的做法是错误的,必须马上纠正。”
“郑副参谋长,挪用工程款装空调的帽子太大了,我石万山承受不起。买空调的钱是从施工管理费中开支的,作为工程指挥长,我有开支施工管理费的权力。”
“施工管理费?一百多万?”
“没错。工程竣工后,如果审计出这笔钱有问题,责任由我这个法人负。”
洪东国说,“郑副参谋长,购空调款走施工管理费账目,是团长和我刚商量出来的办法,我们正想向你汇报呢。为了节省出这笔钱,我们制定出了一个提高效率、节约开支的细则……”
“难道你们要先挂账,找到名目了再冲减?”
石万山说,“关于这一百多万如何开支,我们也向师里请示了。”
“谁批准的?”
“还没等到批示。战士们太艰苦了,我们搞先斩后奏也是迫不得已,何况工程施工条例中有规定,指挥长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石万山态度强硬。
“既已先斩后奏,你们还说什么向我汇报?”郑浩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老郑……”洪东国追出去。
石万山当即抄起电话,“张中原,我命令你,二十四小时内,改造好一营和团部所有房间的线路,保证大家明天晚上一定用上空调!”
“买回来的是空调,又不是豆腐,放上一两天,能变馊不成?”张中原乐呵呵的。
“郑浩告状了,万一师里下令停止安装,我可不敢抗令不遵。”
“对呀!”张中原一拍大腿,“我赶快告诉光亮他们,别调试了,先打开所有包装箱,把室内机挂上,再把包装箱扔得越远越好。”
“混蛋!哪来这么多馊主意?”石万山笑骂。
张中原得意,“名师出高徒啊,我师傅是石万山啊。”
“你可别栽赃!我啥时候教过你这么损的招?”
“青出于蓝胜于蓝嘛。团长再见,我得赶快找光亮他们去。”
魏光亮正在殷勤地为林丹雁和周亚菲安装调试空调,“好了,两位小姐今晚可以享受幸福的睡眠,做个甜蜜的美梦了。”
“只要梦里出现了你,准是噩梦,绝对甜蜜不了。”周亚菲斜他一眼。
“这好像是有感而发啊,是不是以前梦见过我啊?”魏光亮很惬意。
周亚菲情知失言,脸热了热,把头一扭,“去去去,谁梦见你啊,别臭美!”
空调驱逐了七星谷里昼夜阴魂不散的仲夏溽热,战士们睡觉甜了,吃饭香了,精神自然饱满了,用上空调第一天,战斗力增加了近三成。
这样一来,师前指办公室的摇头风扇,便成了大功团团部十几间简易板房里硕果仅存的电扇。电扇风是热的,郑浩和江建华经常汗流浃背,一天一夜过去,他们全身多处长满了痱子。
看见江建华热得不时拿报纸扇风,郑浩很过意不去,“对不起建华,让你跟着受苦了。”
“领导说哪儿的话。不用空调挺好,至少我们享受的是原生态的空气。”两人都笑了。郑浩说,“其实,我并不是非要反对改善战士的生活条件,也不是非把装空调这事弄黄了才罢休。我反对他们采取的方式。用工程管理费来说事就行了?工程管理费又不是破箩筐,什么烂菜帮子都能往里扔。”
“郑哥,我真不忍心看着你这么苦自己。其实你一边享受着空调,一边等待着上级的裁决不好吗?白天还好过一点,通宵热得睡不着觉最熬人了。你看你瘦了这么多,眼睛都凹进去了。”
“不行,我有我做人做事的原则。在上级对这件事没下结论前,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唉,这么明显的问题,师里怎么就不管呢?照这样下去,石万山以后什么事不敢干?”
“也是,他胆子确实太大了。”
“建华,我呆在七星谷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当初真不该劝你来这个鬼地方。”
江建华吃惊,“你真的铁了心要走吗?去哪儿?回师部?我倒没事,反而觉得很值,因为这儿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大功团请求为官兵宿舍安装空调的报告,郑浩请求辞去大功团师前指总指挥的报告,同时呈到了顾长天和成南方的案头。
石万山振振有词:买空调的一百多万不是工程款,而是施工管理费,并且我们不是把它用在吃喝玩乐上,而是购买能提高工程效率的基础用品;七星谷又不存在空调电费问题,七星溪每年都水量很足,我们的小水电站发的电足够用了。如果出了问题,我这个龙头工程的指挥长担当全部责任。石万山列举出因天气太热、劳累的官兵们严重缺乏睡眠的种种苦楚,煽情处差点让“狮子王”落下泪来,恨不得自己能掏出钱来给战士们安装空调。
郑浩的阐述也很在理,他历数自己在去到大功团后的种种际遇,说自己始终很尊重石万山和洪东国,凡事都与他们沟通,征求他们意见,从来都顾全大局不计较个人得失,现在也绝不是感情用事;我们导弹工程兵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这个传统就是艰苦奋斗敢打硬仗,我们‘工兵精神’的前两句是什么?扎根山沟,拼搏奉献!这次是面对建设什么样的军队的大是大非问题,所以自己绝不做任何妥协。石万山根本不听劝告,因此而导致师前指已无法在大功团开展工作,即便这样,自己的请辞也完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怨。
两人针尖对麦芒到这种程度,实在让顾长天和成南方感到为难,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关起门来商量计策。照例,成南方等着顾长天先开口。
“成政委,看来咱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原来想的是石万山和郑浩两人的性格一刚一柔,正好能够互补,处事风格不一样也不容易产生冲突,以为他们会是黄金搭档,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我听你的高见。”
“我倒是想先听听顾师长对大功团安装空调的态度。”
“说实话,看了石万山请求为大功团官兵宿舍安装空调的报告,我真不忍心反对,再说,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以前我们工程兵住什么房?干打垒的土房,现在呢,住上了活动板房;最早我们是用钢钎打干眼,后来我们装备了风钻,现在我们又装备了凿岩台车;还有运送石渣和被覆,也全部都实现了机械化。社会在进步,生产力也在大力发展,石万山装空调是为了提高效率,也是与时俱进的历史观。三十八九摄氏度的高温下,我们自己也不能正常办公嘛,为什么就不能让辛劳了一天的战士们睡个好觉呢?装备出效率是真理。美伊战争,伊军的脆败就与美英联军装备精良关系最大。都二十一世纪了,我们究竟该怎么样建设白领工兵队伍,我认为还需要解放思想。这事如果处理不当,我们可能会犯错误。”
顾长天对石万山的袒护不出成南方所料,成南方拿起桌子上郑浩的报告,遮住自己的眼睛,“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郑浩历数的桩桩件件也都有理有据,小郑你我都了解,他是个有度量有涵养的人,不到忍无可忍,不会出语如此激烈态度如此决绝,他阻止安装空调也不能说毫无道理,而且师前指意见也是上级意见,他石万山完全当成耳旁风,甚至都不屑于解释和沟通一下,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的看法是,空调可以装,但石万山也得敲打,老是搞先斩后奏,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行?再不敲打,以后他的眼里还能有谁?”
“完全同意!我早就想敲打石万山了,不敲打敲打他,他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就他对待师前指的态度,这次得让他作出检讨,在全师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上作出公开检讨。在这之前,他先得向郑浩作深刻检讨,否则,郑浩要是不肯回大功团师前指的话,我真要建议撤他石万山的职!”
成南方笑笑,“郑浩的工作我来做。再说,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顾师长就请放心吧。”
桌上的红机电话铃声响起,是钟怀国听了魏光亮的电话“告密”后打来的。
钟怀国一口气说了很多,态度很明朗:
顺应新军事变革潮流的事情,是符合最广大官兵根本利益的事情,这也是群众利益无小事。什么是新军事变革?新军事变革后,我们的军队将是什么样子?都需要探讨和摸索。大功团提出的以人为本的治军理念,也许能引发一场治军观念上的革命。军人也有普通人的需求,光荣传统当然要讲,不搞与时俱进的改革,是没有出路的,这样的军队早晚要被淘汰掉。我们的军队靠小米加步枪打出一个新中国,但如果死守着小米和步枪这两个大宝贝不放手,我们的国家也发展不到今天,也不可能有今天给国人带来安全的战略导弹部队。作为一个老工程兵,我个人认为,精神的力量不能削弱,物质的力量也不能低估,美英联军能在伊拉克取得速胜,我看就归功于物质的胜利。当年,我们引进大型机械设备时也遇到过阻力,经过这么些年的实践证明,这条路走对了。我们的战斗力提高了很多倍,但我们这支部队的性质并没有改变……
顾长天恭恭敬敬,不断点头,“我完全同意老首长的看法。对,我也认为,大功团的尝试是不是成功的,不宜过早下结论,要看它是不是真正能提高部队的战斗力,是不是真正代表了新军事变革的方向,是不是能受到广大官兵的欢迎。端正了这个认识,费用的开支情况就不是主要问题。”
于是,“空调事件”既没有受到批评,也没有得到表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正所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七星谷里有个神奇的小湖泊,无论怎么下雨,它永远不会涨水,多少年来,它只是默默地惠泽当地百姓,从来没有过泛滥成灾,被老百姓尊崇为“神湖”。每逢晴好天气,“神湖”则波光潋滟五光十色,真是美不胜收。
休息日,魏光亮呼朋引类去“神湖”边“晒裆”。十几个战士前呼后拥着他,来到“神湖”。魏光亮一声令下,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脱去衣裤,赤条条地躺到草地上或大石头上晒太阳,害羞一点的则给自己的羞处盖上一枚荷叶。魏光亮说他自己并没有烂裆,只是想来给美丽的“神湖”做个自然之子。他自由自在地裸泳一通,然后穿上大军裤衩,躲到一块巨石后的阴凉之地,一边读《计算机世界》,同时兼给大家放哨。
盛夏七月的太阳毒辣灼人,晒上一阵后,王小柱被烤得受不了了,揭开脸上遮阳挡光的荷叶,大喊,“连长,我晒得受不住了,你还要我晒多久嘛?”
“早着呢,要治烂裆,你就慢慢晒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魏光亮把头埋在书里,连眼皮都不抬。他根本没把所谓“放哨”放到心上——除了偶尔迷路的放羊娃,谁会涉足这样一个落英缤纷云蒸霞蔚的世外桃源?
远处,林丹雁和周亚菲沿着小溪朝上游走来,一路上,周亚菲不时蹦蹦跳跳地采着野花,突然,她想起来上游有潭清冽的湖水,马上又蹦跳回林丹雁身边,“丹雁姐,上面有个潭,可以游泳,咱们游泳去好吗?”
“哎呀,你早不说,咱们都没带泳衣啊。”林丹雁很遗憾。
“咳,现在时兴裸泳,咱们今天干脆也时尚一把,怎么样?”
“裸泳?我可不习惯,万一来人怎么办?”
“哎呀没事的。姐姐给我放哨,我给姐姐放哨,不就没事了?走吧走吧。”周亚菲撒着娇,对林丹雁生拉硬拽,林丹雁只好半推半就地跟她走。
两人绕过一块巨石,正好绕到魏光亮的身后。战士们的全裸图顿时映人两人眼帘,周亚菲“啊”的一声,捂住双眼,林丹雁脸红耳赤,赶快把眼睛看向别处。
七星谷的两个美女居然从天而降!战士们慌作一团,不要命地“扑通扑通”往水里跳。魏光亮听到动静,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到林丹雁和周亚菲,吓了一跳,知道大事不好,忙跑过来鞠躬,“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啊?”
周亚菲气愤地,“你们裸泳,为什么不放哨?”
“对不起,是我在放哨,可我只顾看书了,没注意到你们过来,都怪我。大家是在治烂裆,哪有工夫裸泳,哎,对不起,请你们回避一下好不好?”
周亚菲马上进入当医生的状态,“管用吗?”
“比你们医生说的管用。”魏光亮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脸色。
“营区里又不是没有女人,附近还住着老百姓,你们怎么就这么不讲究斯文呢?就是治病,至少也得派两个岗哨嘛。”周亚菲又找茬。
“是,遵命。两位小姐,你们是不是来游泳啊?”
“不用你管。”周亚菲眼波一横,樱唇一嘟。
魏光亮心里怦然一动,突然不敢正眼看她,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号洞库的主坑道六千八百米到七千米高度的被覆段,出现了裂缝和渗水,按照以往专家的堵漏方案,怎么堵漏都不行,石万山和洪东国心急如焚地赶往现场,石万山摸着墙体上的裂缝问张中原,“里面还有吗?什么时候发现的?”
“还没有发现。那边供水管的接头有点漏水,开始大家都没在意,再说现在上下班都坐这种板车,一晃就过去了,所以到今天早上才发现。”
“一共有多长?”洪东国问。
“裂纹从六千七百八十一米开始出现,一直到七千零三十三米,都有。一共有两百五十二米出了问题。”
“愚蠢自大,废物点心!”石万山咬牙切齿,一拳砸到墙体上。
张中原惊惧地看着他,变了脸色。
洪东国不满,“老石,你怎么骂起人来了?骂人能管用吗?”
“我没骂别人,我在骂自己!每被覆一米就得花一万两千多块,两百五十二米,一下子就栽进去三百多万!可我们连什么时候出现了裂缝都不清楚,我这个团长总指挥长不是废物又是什么?”石万山痛心疾首。
“好了,骂人骂己都无济于事,还是抓紧想办法解决问题吧。”洪东国说。
石万山冷静下来,问张中原,“泥夹石段通过了?”
“前天晚上已经打到了花岗岩层。”
“从现在起,先停止被覆,恢复正常开掘,二营和三营的增援部队暂时归建。”石万山吩咐张中原。
“是。”
“老石,这是个不明原因的重大事故,咱们得立即上报,必须尽快查明原因。在上级调查小组到来之前,团里要成立事故调查小组,先进行自查。”洪东国说。
“对!老洪你当团里的事故调查小组组长。咱们先查施工日志,看能不能查出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在石万山和洪东国向师里报告之前,郑浩已经把情况向成南方汇报,请求师里尽快派工作组进驻七星谷,在工作组到达之前,希望师党委授予他查封大功团施工日志和来往账目的权力。有句话溜到了嘴边,但郑浩还是硬生生把它给吞咽了下去,那就是:我认为这是一起责任事故,背后很可能存在着严重的渎职和腐败问题。他对自己说——沉住气,谁能在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笑出来,谁就笑得最美。
应郑浩的要求,李和平把由作训股保管的各种原始资料都搬了出来,来往账目,第二季度的施工日志原件,主坑道施工监控录像带,近几个月主坑道所用的钢筋水泥等人库清单原始件等等,由郑浩和林丹雁一起查阅。
几天下来,各种资料都看了,事故原因依然不明了,林丹雁忍不住自言自语,“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人本身。”郑浩看着她,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林丹雁惊讶地,“你是说这不是一次技术事故,而应该属于责任事故?”
“或许还是一起重大责任事故。”郑浩收起笑容,严肃认真地说。
“重大责任事故?不经过调查,恐怕不好下这样的结论吧?”
“当然需要调查。一切用事实说话。不过,两百多米被覆过的坑道出现严重质量问题,直接经济损失少说也有三百万,这已经是重大责任事故了吧?总该有人为它负责吧?首先我就该负责。”
“可是,这次事故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现在还并没有查明嘛。”
“我们没有查明,不等于上级调查小组来也会得出同样结论。库房里还能取到样品吧?”
“应该没有问题。”林丹雁淡淡地回答。
“丹雁,我们不查了,请你现在跟我一起去师前指办公室,把这些来往账目、施工日志、施工监控录像带、被覆用主材料进出库清单等,放到保险柜里封存起来。封条上写上我们两人的名字。”
林丹雁的语气和表情都冷冷的,“郑副参谋长,对不起,恕我难以从命。我是技术总监,有责任尽快查清事故原因,所以我需要随时查看这些施工日志。”
“丹雁,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被覆用的水泥和钢材,从出厂到用在主坑道里,是经过了不少环节的,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今天的后果。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还是先回避为好,于公于私都有益处。”郑浩温情脉脉看着她,温言软语。林丹雁震惊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除了让事实和调查结果说话,我没有别的意思。”郑浩的语气并不强硬,却让林丹雁突然打了个冷颤。
晚饭后掌灯时分,林丹雁敲开石万山的门。石万山把身体堵到门口,“请问林工程师有何贵干?”
“让我进去说话。”林丹雁用力推他。
石万山纹丝不动,“对不起,不能让你进去。就算你现在不打算回避我,我也得回避你,请你给我留条活路吧。”
“你什么意思?”林丹雁沉下脸。
“你要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那我就坦白相告。我现在分不清你是自己来的,还是代表别人来的,如果你是别人的代言人,那我祝贺你这个未来的将军夫人。”
林丹雁恼羞成怒,“石万山,你堂堂一个大男人,说这么些酸溜溜的话,你就不嫌丢人吗?”
“好好,我丢人,反正我现在丢人丢到家了,无所谓。你要没什么事,那我就请你回去,行吗?”
林丹雁又气又恨,“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看在小青嫂子对我的恩德上,我真不想管你的闲事!外面说话不方便,你让我进去。”
想到的确是隔墙有耳,石万山只好闪开身体。
“我问你,听说你对洪政委说‘大功团以后就靠你了’,这是什么意思?”一进屋,林丹雁的目光就几乎逼到了石万山的脸上。
一股热流涌上石万山心头,他松开紧绷的脸,语气软了下来,“丹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傻。”
“干的永远斗不过看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智商低,请你解释清楚。”
“干的人会出错,多干多错。丹雁,我的军旅生涯怕是要画上句号了,你好好干吧,干成个女将军,也算不枉我一片苦心。”
“我暂时还没这个奢望。我问你,你是不是贪污受贿了?”
“你抬举我了,我没那个能耐。”
“那就是你毫无责任心,修出了豆腐渣工程?”
“你夸奖我了,我命苦,活不出那种潇洒。”
“那你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乌鸦嘴!”林丹雁瞪着他,眼里涌上泪水。
“丹雁,看来你真的是傻。三百多万打了水漂,我这个团长还能当下去吗?再加上身边还有那么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我这身军装还能穿几天?”
泪水顺着林丹雁的脸颊慢慢流淌下来。
“丹雁!”石万山颤抖着声音,突然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
“万山哥!”林丹雁心底的呼唤冲口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火山熔岩般喷发的感情,把头扎进他宽阔坚硬的胸膛里。感受到石万山微微颤动的身体,幸福和颤栗,多年来的期盼和委屈,一齐涌上林丹雁心头。她“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