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雾如烟,似云,在茫茫草原弥漫、飘忽、流淌。草原失去本来的模样,变得神秘、奇异,疑似海市蜃楼,又如蓬莱仙境。惟有那星星点点散落在晨雾中的蒙古包,不容错觉地倔强标示着它是草原牧民的家园。
一盏、两盏、三盏……微弱的灯光在雾中洇开,伴着灯光,空旷的原野此起彼服地响起悠悠人声和马的嘶鸣。
巴雅尔从蒙包的后走出,对蒙古包门喊,大嫂,乌兰,该起床了!
沈梦兰在窗前梳头。我已经起来了。
乌兰还懒懒地裹在毛巾被里……让我再睡一会嘛。
这丫头,你不是要去“那达慕”献花环吗,还不早点起来打扮打扮?
乌兰支身钻出被子,有些不耐烦。还打扮啥?够招人的了……
在另一片晨雾里,依稀可见一座座排列在大草原的军用帐篷。帐篷边出没着一群战士。唰唰,一根根绳子解开,一顶帐篷软软地塌了下来。
晨曦中,塌下的帐篷底下有个东西在蠕动。政委梁明辉揿亮了手电。手电光里,魏小飞惊惶失措地钻出帐篷,露一张尴尬的脸。梁明辉将魏小飞拉起。
队伍都要出发了,你还在睡大觉!
魏小飞拍着胸口,我的娘哎,我当是房子塌了呢!吓死我了……
不远处传来坦克、自行火炮、步战车等各种战车发动机的轰鸣,编队已经完成,部队整装待发。
庞承功身着迷彩服,手戴白手套,踩着战车的轰鸣,潇洒地走向自己的越野车。
梁明辉领着魏小飞匆匆赶来。
真是灯下黑,差点把警卫员落下了。
有你政委在,落不下。出发吧?
梁明辉看了看表,好,出发。
庞承功拿起高频拨号对讲机,各营注意,打开车前灯,按预定路线开进!
梁明辉不解,怎么,天都大亮了,还开灯?
高手过招,总得先把眼睛瞪圆了。
打心理战,先以气势压倒对方?
庞承功淡然一笑,对着对讲机下令,出发!
剎那间,数百台战车前灯齐明,多路开进。
成群结队的牧民们穿着崭新的节日盛装,骑着马、赶着勒勒车,从四面八方朝“那达慕”大会集结地赶去。
沈梦兰居中,乌兰和巴雅尔在两侧护着,三个人骑着马,在人流中并驾而行。乌兰看着沈梦兰,大妈,您离开草原很多年了吧?
整整二十五个年头了。
嗬,比我年龄还大。
要不是你阿哥调到训练基地来,大妈恐怕还回不了草原呢。
阿爸,你不是要让我阿哥来参加“那达慕”吗?
巴雅尔有些遗憾,夠呛。听说他当了什么蓝军司令,正忙着打演习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凭我阿哥那身手,在“那达慕”的“博克”场上准能拿名次,说不定成为草原的“达尔罕”呢!
傻丫头,“那达慕”的“博克”场怎比得上解放军的演习场!那可是飞机大炮,真打真闹。你阿哥这次如能打个大胜仗,那才是真正的“达尔罕”呢!你放心,我阿哥他败不了。不然咱草原人怎么会叫他“野狼”呢!
几匹骏马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甩下小伙子们的喊声和笑声。
各种战车组成的车队如滚滚铁流,开着大灯,浩浩荡蕩。这条坎坷的泥路,车轮、履带辗压蹂躏得不成样子。庞承功和梁明辉坐着敞篷越野车,行驶在车队中间。
政委,对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康凯他会怎么想?
……你怎么突然研究起康凯来了?
知己知彼嘛。
演习双方都是按预案走,我看了解不了解一个样球样,还不都是红胜蓝败。
哪可不一样。别说演习,就是演戏,要是不了解对手的戏路子,再好的演员也有可能出丑。
要说康凯,咱们师真没有比我更了解他了。当年在红二连,我和他睡的是上下铺,一直干到他当连长,我干指导员……
庞承功打断对方,我只想问一件事——前天开演习预备会,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他野狼野狼的,也不怕他生气?
怎么会呢?他的小名就叫狼崽,一直喊到上高中才起用康凯这个大名。
新鲜!有叫虎崽牛崽的,没听说还有叫狼崽的。
这你就不懂了,游牧民族崇拜的是狼。
庞承功一愣,什么,狼?
这时庞承功他们离蓝军阵地有一百公里。他们说的康凯就在那阵地的一座碉堡里。身着迷彩服的康凯从碉堡里钻了出来。他沿着堑壕一直走到坡顶。康凯站在山顶俯望草原,他看到了它的辽阔壮美,也感到了它的神秘莫测。他收回目光,投向他们的阵地。防御工事沿起伏的山势而筑。堑壕、碉堡、坑道把一个个山头勾连成整体。阵地前,设置着一道道三角锥、铁蒺藜和一片片雷区。
这些一点都没能让康凯激动,他那紧锁的眉间,隐藏着忧郁。团参谋长肖书悦和参谋冯远东匆匆赶来。
团长,你让冯参谋叫我?
我真服你了,演习都要开打了,你这当参谋长的能睡到现在不起床?
参谋长,我没骗你吧?
嗨,我的大团长,这种演习你还当事?摆摆场面,走走程序而已。你我他妈的全歇球了,还不照样玩得滴溜溜转。
康凯放下脸,摆练也是练,也不能瞎对付。走,一起到阵地上转转去。
嘿嘿,我还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康凯朝肖书悦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行了。
三人说笑着沿堑壕走去。
红军的战车以战斗队形向待阵地继续开进。康凯似乎让庞承功产生更浓厚的兴趣。
真没想到康团长是蒙族人?
梁明辉斜了庞承功一眼,五十六个民族一个家,军队还不一样?不过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母亲是汉族人,六十年代大学毕业从江南支边到了草原。他父亲才是个地道的蒙族汉子,曾被草原人誉为“纳钦”……
纳钦?什么意思?
蒙语是雄鹰的意思。当年在一次“那达慕”大会上,他父亲射箭、赛马、摔跤“男儿三艺”的比赛中力冠全旗,获得了终身荣誉“达尔罕”的称号。后来入伍当了兵,不到两年就破格提了干,在六九年那场北方边境反击战中,带领一个连拼杀了三天三夜,最后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
庞承功侧过头,肃然起敬,是吗?
梁明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母亲没有再嫁,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直到康凯初中毕业,母子俩才回到江南……
虎头是猛虎团的象征。一顶顶帐篷前飘扬着一面面“猛虎”红旗。庞承功和梁明辉沿红旗夹道并肩走着。
团长,大大小小插了这么多的旗,会不会让旁人觉得有点张扬?
凡成事者都得善于造势,张扬就是对自身价值的一种包装和推销。尤其在眼下这个关节点上,更需要我们闹个动静,闹个大动静。
关节点?你是说编制调整?
师改旅的风声越刮越紧了,尽管上面还没发话,网上的信息可已经铺天盖地了。无风不起浪,红军团的摊子真要是散在咱俩手里,你我可真成了末路英雄,无颜见江东父老啊!魏师长在这个当口千方百计说服上头搞这次演习,显然有其深层思考。
张扬、造势,包装,推销,能管用?
适者生存,是万物演变的护身符。
梁明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庞承功在敞篷越野车旁站定,转身扔过一双白手套。
梁明辉接住,怎么,让我也包装?
庞承功整了整自己的白手套,毕竟不是土八路的年代了。
这可是演习,不是过节。
庞承功跳上车,手一扬,演习可是咱军人的盛大节日!
越野车像出山虎似的向前一蹤,飞奔而去。
蓝军团的阵地上一片寂静,官兵们静静地守候在阵地上,等待着演习开始的号令。
康凯和肖书悦也靠在堑壕边上聊着天。
团长,我看你就是操心的命,忙乎这次演习,还不如去睡觉。
少发牢骚。摆练也是军事演习的一种形式,蓝军总得有人当的嘛!导演部已经出了预案,就得执行,绝对不能出问题。
能出什么问题?走走程序,跑跑过场,何况咱们是跑龙套当陪衬的,就是想出问题也出不了。
龙套跑不好,同样会出事!咱可别给基地添麻烦!
添麻烦哪敢,不过还没有麻木而已。我就看不惯庞承功那股神气,不就是到俄罗斯啃过几天黑面包嘛,牛得眼珠子朝天了!
人家牛,有牛的资本。正团级,比我小五岁,据说在本军区是最年轻的团主官。
肖书悦不服气,别说你,管我还得叫大哥呢。
康凯似乎些有些烦躁,解开迷彩服的扣子,你想刹他的傲气,这次是没有机会了,要是真对抗,倒是真该练练他。
哎,团长,我要是憋不住,真的冷不防地给他一下怎么办?
康凯看了看肖书悦,那你就离开蓝军团。
猛虎团的所有战车上,都插上了一面面“猛虎”小战旗,乘员、载员一律整齐地列队在车旁。庞承功乘敞篷越野车检阅着自己的部队,越野车经过时,每辆战车前的战士都自动立正挺胸。越野车经过J9坦克营,丁勇格外精神地立正站立在车前。
庞承功的越野车在团指挥所停下。营连干部已在列队等候。庞承功潇洒地跳下车。
中校参谋长田青河整好队伍报告,团长同志!营连干部到齐,请指示,参谋长田青河。
庞承功还礼,稍息!庞承功健步来到队列前。
李春良、林中兴、王志鹏等营连干部唰地自动立正。
庞承功行标准规范军礼,他目视检查营连干部的着装。庞承功的目光挑剔地从营连干部的身上掠过,最后停在坦克营营长林中兴的脸上。
庞承功十分严肃,林营长,请你把军帽戴正,把迷彩服的左领子翻出来。
林中兴赶紧把领子翻出。
王连长,请你帮你们营长把帽子戴正。不规范的东西不能成为习惯,习惯就会成痼癖。请大家记住,仪表也是战斗力。
王志鹏出列,双手为营长整军帽。
庞承功一直看着王志鹏为林中兴整好军帽,全体营连干部耐心地等着。
观礼台正中摆着楚淮海的席签,但他的座位空着。陆元衡不时地看表。魏嵩平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放进口袋里。
魏嵩平走到陆元衡跟前,陆司令,能不能跟军区和集团军的领导说一下,把演习开始的时间向后推迟二十分钟。
陆元衡愣了一下,这怎么行呢!
我个人认为是可行的。只要延长炮火准备时间而缩短最后冲击时间,对整个程序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这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这样就有可能让楚副司令看到总攻,看到这次演习的最精彩的一笔。
陆元衡皱了皱眉头。
平时想请都请不来,多好的机会。陆司令,你干过军区机关,还不比我明白?
陆元衡得到启发,你这一说我倒是明白了——演习预案不能改变!
庞承功站在队列前一摆手,魏小飞刷地打出一面特大的“虎头”战旗。庞承功手扶旗杆,亮开了嗓门,同志们,这次演习意义非同寻常,我想谁也不会愿意看到321师和猛虎团,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序列中被抹掉!我和政委提请大家记住一句话——有作为就有地位,有成绩才能保住团旗!,我们一定要让这面旗帜永远飘扬,让这杆旗帜随着我们前进的歩伐,插到每一个胜利的地方!
李春良、林中兴、王志鹏等营连干部群情激奋,欢呼着热烈鼓掌,唯有柳成林视点不在军旗上,目光偏移,心有旁骛。
好!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其他同志解散,柳股长留下。
柳成林这才回过神来。庞承功大歩走向柳成林。
庞承功虎着脸,柳成林,大家都在用目光表达自己对团战旗的感情,你东张西望的在看什么呢?
柳成林用嘴朝庞承功身后一呶。
庞承功回头望去。
不远处,伫立着一位年轻漂亮、朝气蓬勃的中尉女军官。
庞承功恼了,回头冲着柳成林,怎么,女人比战旗还重要?
柳成林面无表情,团长,我们面对的现实是,火红的战旗像满天的朝霞到处飘扬,可漂亮的姑娘如罕见的流星转眼即逝。备注——本人未婚……
还没等庞承功反应过来,柳成林做了个鬼脸跑远了。
庞承功哭笑不得,哼,这小子!转身欲走,被楚冰冰挡住了去路。
楚冰冰虽然面带笑容,目光中分明含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挑衅。
庞承功皱了皱眉头,你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
楚冰冰根本不接话头,你刚才的战前动员挺煽情的,风度也还算不错……
庞承功打量着对方,几句受用的话显然使他的态度变好了许多,演习很快就要开始了,看热闹应该到观礼台去。
到处看热闹才是我的本份,真正的热闹在那儿是看不到的。
庞承功眉头又是一皱。
楚冰冰递过军官证,看来需要认识一下。
庞承功接过一看,不觉一愣,你是国防报记者?
我叫楚冰冰。
庞承功下意识地敬礼,欢迎欢迎!
楚冰冰嫣然一笑,依然一副挑衅的口吻,尽管你我肩上扛的都是两颗豆,可你比我多一条杠,怎么先给我敬礼了?
庞承功不失风度地,记者可是无冕之王啊!
楚冰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目光顿时柔和起来。
柳成林突然冒了出来,楚记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楚冰冰朝庞承功伸出了手,不用介绍,猛虎团团长庞承功,庞团长。
柳成林抢先握住了楚冰冰的手,你肯定不认识我,卑人柳成林,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林……
庞承功把柳成林的野战帽往下一拉,行了,小心林子着火!
楚冰冰笑弯了腰。
田青河行色匆匆地跑来。
庞承功一怔,怎么,有情况?
正如你所担心的。
庞承功连跟楚冰冰的招呼都没打,扭头就朝指挥所走去,什么情况?
田青河紧随庞承功,我让侦察股派人到蓝军阵地看了一下,发现他们在主阵地上玩手脚,想出我们的洋相呢!
庞承功淡然一笑,唱对手戏的是头野狼,我心里总有觉得有点不太踏实,担心节外生枝,冷不防搞你一下。梁政委还说那位蒙族兄弟绝对是一个讲诚信守规矩的实心人呢。
以往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叫我当蓝军我也憋气。
咱俩去会一会这个野狼!
肖书悦、冯远东正带着一伙人用洋镐铁锹在山口动土,坡下传来汽车喇叭声。两人循声望去,庞承功亲驾越野车飞驰而来,一个九十度的转向,恰到好处地停在他们跟前。
庞承功跳下车,田青河紧跟其后。肖书悦和冯远东迎上。
田青河打招呼,我们庞团长特来拜访贵团康团长。
康凯闻声急步赶来。康凯随意地敬了个礼,嗬,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庞团长竟敢单刀赴会?
庞承功回了一个礼,看来康团长熟读三国啊,我只记得外婆讲的“狼来了”的故事。
康凯伸出手去,虎落草原,狼不能不来啊,要不,虎怎么自称兽中之王呢?
庞承功伸出手去,看来虎狼真有一争。
康凯看庞承功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略一犹豫,但还是握住了对方戴着手套的手,顺势把庞承功的手拉到了胸前。两个人对视着,两只手较上了劲。
庞承功不失时机地松开了手,都信息时代了,比手劲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是到了星球大战时代,较劲的还是人。大战在即,庞团长不会是礼节性地来拜访对手的吧?
庞承功指着战士们正在开挖的坡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肖书悦赶紧接过话头,为你们开辟胜利通道啊!按演习预案,你们红军在最后总攻的时候,要从这里冲上去,把胜利的红旗插到那个山顶。
你自己看看,这坡弄仗这么陡,坦克开上去不翻个啦!
我们不是正在修整,为你们铺平胜利之路嘛!
老肖,我们都是当参谋长的,还是多出好点子,少出歪主意。
我哪有你红参谋长的水平,咱蓝军根本就不需要主意。
军中无戏言,我问你,这条路原先的坡度是多少?
肖书悦支支吾吾地,……不太清楚。
田青河替他说,22度。现在你把它弄成多少度了?
肖书悦说,这我倒没有测量过。
田青河目测了一下,至少在30度以上。坦克爬坡的极限是30度,这个常识肖参谋长不会不知道吧?
肖书悦嘻皮笑脸地,30度那也是低度酒,凭庞团长和田参谋长的海量……
康凯转身狠狠地瞪了肖书悦一眼,搞什么名堂!
康凯回身对庞承功,庞团长,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我们决不会让你为难,一定确保你们顺利夺取胜利。
庞承功疑惑地,是不是在跟我唱双簧戏?
康凯说,对手戏都演不好,哪还会唱双簧?既然是摆练,一切都按预案进行,这是纪律,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机会跟你实打实干一仗,那就另一回事了。
庞承功再次伸出手,好,一言为定。
康凯诚恳地握住了庞承功戴着手套的手,祝你成功!庞承功嘛,一定成功!
庞承功矜持地笑了笑,提前感谢你的慷慨!康凯,一定慷慨!
两人哈哈大笑。
庞承功刚上车坐定,肖书悦跑过来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
庞团长,你放心,我肖书悦一定知错必改。再见!
肖书悦伸手跟庞承功握手。
好,再见。
庞承功收回手低头一看,洁白的手套上沾满了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