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变
“我们不需要贵方的任何通讯了,请中止一切语言符号的传输……”耿坚博士喃喃地念着,试图用虚弱颤抖的指尖敲击出他临终前发的语言,但是电脑盘键是如此的遥远,有如在数以亿计的光年距离之外,而真正逼近他的却仿佛是整个不断膨胀的陌生宇宙。
第一个病例出现在一九七五年八月底,地点是中南半岛极南端的金鸥三角地带。越南共和国沦亡之前,该地一度被反共游击队开辟为“海燕特区”,军人及游民曾经花费了十多年的心力在此从事艰苦的原始耕作,直到一九七五年五月初,游击队撤守,北方的解放军和西南方的暖湿气流几乎同时登陆此地。雨季正式来临,气温下降了四度。六月之前,这个前特区的名字——海燕——已经被所有荷枪的士兵和荷锄的移民遗忘,人们当时似乎只能关切雨量。由于缺乏任何气象测量设施,解放军的指挥官除了命令属下不停地更换铝盆,盛装漏雨之外,对于下了多少雨根本一无所知。他愤怒地在无线电里向邻近部队的一个上尉抱怨:“我怎么知道下了多少雨?连睡觉都要穿雨衣!——操他妈!今天我至少要枪毙二十七个猪猡。”他的意思是倒掉一盆漏雨就得杀一个人。这一天他的传令兵倒掉第二十八盆雨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两年以后这个名叫阮高的传令兵独坐在巴黎市边缘一家小酒馆里,喝下三杯浓浊的黑啤酒,咬着舌头向耿坚博士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掉下眼泪:“我看见冒血的尸体!冒血的死人,你见过吗?”
耿坚博士点着头,认为对方喝醉了。他有一丝后悔的感觉,不该因着寂寞或无聊而随便和异乡的东方人搭讪的。事实上阮高非但不能谈他中国祖先的语言,就连法文和英文都讲得跌跌撞撞。“我敢打赌你没见过。”阮高决心不理会耿坚博士那善意而无知的点头微笑,继续说:“我去倒雨水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死了好几天的家伙身上喷出血来。头上、脖子上、还有胸口和肚子,六个弹孔里喷出泉水一样的血来!”
阮高闪着泪光的眼睛从小酒馆的拱形窗口望出去,穿过对面环市捷运大道上方的两排路灯,灯影周边泛出多刺的白色光芒,但是它遮挡不住更远处黑暗沉郁的夜空,阮高从那衬底的黑夜里看见许多纷乱的图像。他集中精神追随着有关故乡的记忆图像,一字一句读着,渴望耿坚博士收拾起善意的笑容,而能真正了解那样的战争、那样的噩梦。
然而无论是睡梦、冥想或随时出现的回忆,那具冒出六柱一呎高血水的尸体总会首先冲到阮高的眼前,接着,丝毫不容他躲避地,尸体浑身裸露的灰白肌肤漂过积雨泥洼的情景也浮现了。那肌肤上布满青绿色的豆状颗粒,雨滴就在这些颗粒之间流游、汇聚,以及扩散。“我跑回去报告指挥官,他差一点掏枪轰掉我的脑袋。他说我疯了!”阮高很快地抹掉高耸颧骨上的泪痕,哼了一声:“他才疯了!”“你喝醉了,孩子!”耿坚博士拍拍阮高瘦骨嶙峋的肩膀,“而且被战争吓坏了。”“你懂什么战争?你不懂!你根本不懂!”阮高甩开肩,摇着头说:“那尸体会冒血,皮肤上长出绿色的痘疮,是真的!”“记忆有时候会骗人的——更何况那是过去的事了。”耿坚博士尽量维持着先前的笑容,说:“至少你现在过得很好,很自由。这里不是越南,你每天为爱好和平的人送信,晚上来喝点酒,战争早就结束了——”“不!”阮高猛烈地摇头,“这种事永远不会结束的!——而且,不要以为你能帮助我。”
巴黎的国际DNA研究会议结束之后,耿坚博士重返伊利诺,继续窝藏在实验室兼宿舍的小天地里,几乎忘记了阮高的名字和长相。将近有三年的时间,他偶尔想起小酒馆里一夕对话的片段,仍然对冒血生疮的死尸感觉恐怖。但是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次战争里小小的恐惧幻影。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历经许多岁月之后,湮没在历史记载里的战祸竟然是他个人,以及整个世界发生病变的预警。
一九八○年夏季,耿坚博士利用暑假的空档返国。这时他已经微秃,患有轻微的痔漏,对于台北市喧嚣的交通情况和二十年前老友的酬酢极为不耐烦,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颤抖和虚脱。而他的老父、老师和同学们却一再告诉他:“你不显老,可是该成家了。”如果耿坚博士能预知十年后的未来,他绝对不会答应去相亲的。相亲那年秋天的第一阵北风过境时,博士夫人艾雪儿向他报怨:“九月新娘没什么特别的,也许我们不该这么早结婚。”艾雪儿喜欢三月的温柔和五月的热情,可是耿坚博士说:“一年十二个月都差不多的吧?”他搓着冒汗的双手,不知道该先整理她的衣箱还是他的书箱,也觉得婚事仓促了些。“谁说仓促啊?”这话是岳父说的,“我混了这半辈子,凡事讲究的就是眼捷手快。”
如果不是因为眼捷手快,岳父不可能赶上一九六二年五月的逃亡潮抢登香港,如果不是眼捷手快,他也不会在尔后几十年间那样勇猛精进地跑单帮、搞期货、做股票,以及用港侨身份回国投资炒地皮。这一回他看准了耿坚博士的社会地位和学术声誉,决心让女儿为艾家博取一种崭新的名望。“我混了半辈子,就是没混到学历。”岳父接下来的说辞却是这样的,“可是学历有什么用呢?我见的、听的、干的事太多了。”
岳父的见闻的确让耿坚博士大开眼界。在相亲酒宴上,耿坚博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着筷子的手颤抖着夹起一条海参,放下,又夹起来,最后任它垂落在朱红色的布上,被身边的岳父拣起来扔进嘴里,说:“你不相信是吧?小子,告诉你,千真万确假不了,我亲眼看见一具具浮尸会喷血,浑身还长疙瘩。”艾雪儿瞪一眼父亲:“人家在吃东西啦!”耿坚博士对海参倒了胃口,一颗心翻腾起来。
扯嘴大嚼的岳父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回忆或是吃喝。他的面容从自豪、激动而变得严肃。一年以前他以同样庄重的表情望着维多利亚港外“胜邦轮”上黑压压的难民群,深深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万分照顾。临港的豪华公寓阳台上春风冷冽、名酒温和,他独坐斟饮,曾经叹了一口长气,并且对女儿说:“那年咱们要是没出来,恐怕就跟这些越南人一样了。”“他们会被送回去吗?”艾雪儿举着高倍望远镜,遮住满眼惊恐的神色:“好可怜唷!”做父亲的忽然觉得女儿十分陌生,她怎么可能知道“可怜”是非常非常懒惰又无用的情绪?于是他拿过望远镜来,把焦距调准了港外北方最远处的浪潮,说:“你懂什么叫可怜?”接着,豪雨倾盆而至,他放下镜筒时,模模糊糊地看见酒杯里已经装满了稀薄的液体。当天晚上他听了一夜的雨声;第二天清早再拿着望远镜站上阳台去,天色已经放晴,港里出现了浮尸。
岳父再度提起浮尸是出于耿坚博士的请求。他欣然同意,并喜形于色地向准女婿保证:“如果能帮你在研究学问方面一点小忙,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我一定照实说,绝不加油添醋。”这当然不太容易;岳父形容浮尸长满绿色痘疮的时候竟然说:“臭死了!比他妈大便还臭。”耿坚博士知道他的望远镜没长鼻子,但是没有拆穿这个酒后显得虚疲过度的老人,他猜想所谓的臭味其实早在一九六二年五月时就已深植于对方记忆之中了。
耿坚博士则想起巴黎小酒馆里的落魄邮差。他猛干了一杯花雕,立刻感到酒意从半秃的顶门上冒出了绿豆般大小的汗珠,便不由自主地说:“这,不会是巧合吧?”这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语;此后许多年过去了,他在生命的末期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跟人沟通的能力和机会,就认真地染上这种自说自话的毛病,而他总是头一个不知道自己成天嘀咕了些什么的人。在酒宴上,他更不知道岳父正秘密地、积极地从事一项新事业;这个老人已经在一九八○年初成为香港地区最有声望的“蛇头”,经营着走私中国内地儿童的生意。当耿坚博士陷入巴黎/越南/香港的沉思时,岳父起身离席,拨了个电话到香港,告诉一对焦急守候的父母:“你们不要急,我现在在台湾处理一件家务事。两天之内就替你们把孩子接出来,你们等我电话。”他还对那个在话筒中泣不成声的少妇说:“我是过来人,不会不知道你们的苦。”三分钟后,他回到座位上冲半醉的耿坚博士举杯:“我是生意人,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我只管把女儿交给你……”下面的话耿坚博士没听清楚,转脸凝望着艾雪儿,她低头微笑,皱眉咬嘴唇,表情令耿坚博士困惑,想要求教于自己的父亲,或是在座其他的亲朋好友,然而此际阖桌却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把耿坚博士的父亲从餍足的睡梦中惊醒。
耿坚博士的父亲死于一九八二年初。消息传来的那天下午艾雪儿正带着一头发卷坐在起居室看育婴手册。她怀有七个月的身孕,脾气极坏,坏到对刚布置好的新家都百般挑剔起来。“Would you please turn off that stupid TV?”她对丈夫说。耿坚博士正在观赏一个叫“七○○俱乐部”的传教节目,那一黑一白两个主持人互相紧握着的手在旧屏幕上的颜色没有多大差别。其中一个说:“好了,让我们把眼睛闭起来,闭起来,赞美主!我看到了一个脖子上长肿瘤的朋友,是的,你就在电视机前面,就是你。上帝马上就要释放你了,你的肿瘤现在就会好转,赞美主!”耿坚博士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艾雪儿。“干嘛啦你?”艾雪儿狠狠翻了一页书。“握紧他旁边那人的手,无论是你的妻子、丈夫、兄弟姐妹朋友……现在我又看到一个痛苦的人。”另一个主持人说,“你很孤独,又长了痔疮,但是上帝马上就要来释放你了,我们齐声赞美主!”耿坚博士起身去扭换频道,接着,电报来了。他愣立在门边,简短的几行电文从四面八方催迫着他瘦硬的躯体:“我已病笃,汝可返,父字。”他不觉得意外,甚至不很悲伤,只觉得十分恐惧。这时电视上播放着阿根廷派军队强占福克兰岛的新闻,艾雪儿仍在专心读着孕妇保健常识之类的文章。耿坚博士想起中年丧偶的父亲每天晚上看电视时入睡的样子——口水从老人的嘴角淌下来,沿着腮旁深刻而显得倔强无奈的法令纹流到脖子上。他的晚年岁月有大部分是如此流逝的。耿坚博士往往只能在他的梦境之外读书,有时读累了,他会转头看一眼老旧的黑白电视,或是沉睡中的父亲,然后视觉立刻发生变化——那拥塞在小房间里的物事都好像退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具倒置的望远镜筒,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推移开来。通常在这个时刻,他会打一个寒颤,同时觉得屁眼隐隐作痛。“风很冷,你不知道吗?”艾雪儿睨他一眼。他用背脊顶上屋门,然后说:“我爸爸快死了……也许已经死了。”“不可能吧?上礼拜打电话不是还好好儿的?”艾雪儿又急急地、漫不经心地翻两页书,视线落在一个侧卧举腿的美貌孕妇的肚子上,觉得那怀胎的模样有点假,“我不信。”耿坚博士撇过脸去看屏幕上的阿根廷总统贾蒂瑞演讲:“……我们的子孙会了解,这一代的阿根廷人为民族争取过永恒的荣耀,他们也将要继承这一份光荣的传统,永不屈服,永不妥协,永不失败……”“可是他会死的,我知道。”耿坚博士泪眼盈眶地说,“不然他不会拍这种电报给我。”“你打算回去么?”艾雪儿用力把育婴手册掼在地上,“告诉你,那么远我可不回去!”
耿坚博士的父亲于此时断气。隔着半个地球,他也可以看见儿子和媳妇小小的争执,所以在弥留时老人根本不奢望能再见儿子一面。他估计自己活不过黄昏,于是在中午的时候请护士代拍过电报,然后利用剩下的时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他唯一的妻子,独生的幼儿都在病榻前徘徊,一如平日倦极而眠的夜境一样。老人微笑着紧握住妻儿温暖的手,觉得充实又满足。当护士安慰他“你的儿子就要回来了”的时候,他轻扬起嘴角,说:“他已经在这儿了。他很乖,很用功,将来会在美国得博士,研究人眼睛都看不见的小东西,比细菌还小的小东西……”老人虚弱地诉说着儿子少年时代窝藏在杭州南路违章建筑户的三坪大空间里苦读的情形,语调轻微稀薄犹如透明的空气。护士并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病人在说话。黄昏来临前耿坚博士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眼角处滚落一滴绿色的泪珠,他在此时才猛然想起,许多年来他好像只对儿子谈过一句话,用各种温柔、严厉或者冷漠的口气:“念书去。”
耿坚博士勉为其难地答应“国科会”的邀请: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举行一场“简单、隆重、严肃”的学术发表会,会场中央后方的衬底枣色布幕上并悬贴着纪念死者、表彰德范的字样。最令耿坚博士讶异的是:岳父竟然出现在演讲会场上。“机会难得嘛,我总该来的。”岳父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容色转为黯然,“香港那边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送葬,你可别怪我。唉!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呃,”耿坚博士专心思考着对方的问题,然后说:“因为他生病生了很久。”岳父支吾两声,随即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识的面孔,当下松开肥胖的手掌,迎上去:“朱部长也来了,真是稀客稀客,来来,耿坚博士,朱部长,他是我的女婿……”朱部长花费五分钟的时间赞扬岳父的好眼力,能够选上这么一个杰出的生化科学家当女婿,为国争先。接着,朱部长又花了三分钟的时间向耿坚博士垂询海外生活的近况,当他获悉耿坚博士的夫人正在待产,立刻表示薪火相传具有继承宇宙全体生命的意义,为之感慨良久。最后,朱部长紧紧握住耿坚博士的手,重重地拍他的肩,利用剩下的一分钟结束他闲话家常的训诲:“令岳父是位了不起的侨领,他身在海外,心在祖国,而且充满年轻人的热情和活力,可以说是我们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哪里哪里,朱部长过奖了。我只是,”岳父犹豫了一下,把那句不着边际的“略尽绵薄而已”吞进肚子,临时改口说:“只是偶尔为耿坚博士提供一点研究资料而已,谈不上让学习啦,根本谈不上。”聚拢在四周的官员、学者、专家和年轻学生在此时纷纷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为了取信于这些陌生而友善的人们,岳父转脸对他的女婿说:“怎么样?前年咱们爷儿俩讨论的那个病变研究得如何了?”耿坚博士带着些许逃避的心情望向礼堂后方枣色布幕上的白纸剪字,说:“呃,呃,我还在努力。”剪字有如斗大,写着亡父荣耀的名字,“我还在努力研读相关的资料。如,如果不是巧合的话,类似的病例应该还有,还有不少。”
国内的电视、电台和报纸立刻以竞赛的方式迅速地报导耿坚博士“即将在‘国科会’的资助下展开一项已经酝酿了两年的研究计划”,“据悉此一计划可能会得到耿坚博士岳父——著名的香港爱国侨领——的支持”,“而这项计划更有助于提升国内生化界的研究层次和水平”。其中一家电视台主持新闻跟踪节目的记者甚至要求耿坚博士在录像问中穿插表演一首歌曲。耿坚博士羞赧地说:“我正戴着孝。而且我真的不会唱歌,从小到大,我都没唱过什么歌。”那新闻记者立刻变换了一副哀矜的表情,说:“那么令先翁生前是不是也爱看我们的节目呢?”“什么仙翁?”结果这一段问答被剪掉了。电视台幕后的工作同仁从此更有证据讥笑博士都是些书呆子。不过,他们在六年之后再度访问耿坚博士时已经忘记了被剪掉的笑话。耿坚博士本人则更加健忘些。他在返回美国的班机上发现一周以来奔丧、演讲、拜会、访问等等活动的烦腻似乎都被一种松弛的心情给过滤掉了。在这种松弛的状态里,他多年寄居异乡而无法侍奉老父的歉疚和老父坚持不准他回国侍奉的威严,以及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好像都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消失。他俯瞰着数千公尺之下蔚蓝的太平洋,无法想象当初接获噩耗时浑身悚然的恐惧感流落到那里去了。他努力凝视洋面下大陆棚岩层曲折参差的线条——一如在电子显微镜前阅读噬菌体错综的梯键构造那样专注;另一方面却神驰于数十年里父亲对他的关照、栽培、控制和压迫……种种互相纠绞与潜伏的情愫。他原来以为:父亲一旦死了,他会因此而丧失一切努力的勇气;然而葬礼之后他却是如此如此的轻松,满心充沛着自由自在的光明。他胸口悸动,掌心濡湿,想着他的研究、他的家庭、他即将诞生的孩子。
耿坚博士强调胎儿一定是男的,并且为他取了个名字叫耿直。艾雪儿大为气恼,她要的是个可以打扮成小公主模样的女儿;于是迫不及待地让未足月的耿直早产了。耿直出生时对父母的争执不休甚为不满,所以两脚在前,踢蹬翻腾,挣扎几个钟点,才勉强拖着个歪脖子问世。
艾雪儿伤心地大哭。她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仍旧不时地在梦中诅咒丈夫、儿子和自己的父亲。耿坚博士听她颠三倒四地述说着结婚以来种种失望和挫折的经验,十分哀伤,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我,我只是有点不解风情嘛。”艾雪儿当然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一径在昏睡中哭天抢地。她所说的最清楚的两句话是:“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耿坚博士的确不知道他那充满幻想、爱撒娇、暴躁的妻子为什么说出这么没有自信的话来,便摇摇头离开了产房;他眼看着奔丧回程中一度拥怀的光明希望又逐渐褪色了,心情陡然低沉,觉得身边尽是些无助又拒绝帮助的人,这时,他忽然想起巴黎那个顽强的邮差的名字。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确切地同情阮高,而且深刻地体会阮高临别时的话语:“不要以为你能帮助我。”他独自驾车超速驶回实验室,一路上重新陷入恐惧,生怕歪脖子耿直和自己一样,刚出生就想拒绝父亲所命名的一切;或者自己和父亲一样,一辈子用孤独的自囚来惩罚那个不能尽如己意的儿子。他轻轻锁上实验室的门,耐下心从几千册的研究报告中拣出一次国际DNA会议的资料夹;那灰色塑料纸夹的扉页上记注着阮高的地址。耿坚博士开始写信给一个陌生又亲近的人,问候对方。他找不出可资谈助的话题,只好诚悬地道歉——“我想我真的不懂这个世界——就像你谈的;不懂战争,不懂生活,不懂人类。如果你还记得我曾经那么愚蠢地给过你什么忠告,请务必原谅我。”
艾雪儿愈来愈不能原谅丈夫丢给她一个怪胎的事实。她在身体状况略微改善之后立刻停止了哭泣,刻意打扮自己,喜欢穿流行的少女服饰,偶尔把耿直托给一个波多黎各少女,和耿坚博士的学生出入大学城里的狄斯可酒吧,参加兄弟会或姊妹会的舞局。但是她最乐于进行的游戏是逗弄耿直。她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地用奶瓶和耿直玩捉迷藏。耿直的脖子向右倾斜了大约三十度,艾雪儿经常把奶瓶放在他左腮的位置,好让耿直在饥饿中调整自己脑袋的角度。有一次耿坚博士为此而大发雷霆。他不善于骂人,只能涨红了脸、心跳气急地说:“你不要这样!”艾雪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阿根廷战败,英军勇夺福克兰群岛的消息,说:“他会这样不是我搞的,是你!你一天到晚搞那些有毒的东西……”提早出世五十天的耿直此刻奋力捕捉左方的奶嘴,听不懂母亲所谓“我在帮你儿子变得正常一点你知不知道?”的话;艾雪儿其实未曾料到,从此以后耿直又患上了斜视的毛病。“你根本轻视我的工作,雪儿!”耿坚博士背过脸去,绕着起居室踱方步,“我告诉过你的,干涉病毒蛋白素不是毒素,我的研究不会造成任何病变,你不要怕,雪儿!我是搞遗传工程的,怎么会冒险害自己的儿子——”“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艾雪儿淡然地说,“可是,我——不——信。”耿直总算咬住奶嘴,闭起了眼。
三天后耿直满月,耿坚博士为他举行汤饼会。一位与会的马丁·克来恩教授观察耿直十分钟,差一点忘了杯中的鸡尾酒。最后他对耿坚博士说:“你的宝贝在观察我,而且显然不相信我是一个科学家。”“我懂你的意思。”耿坚博士以手势催促马丁干杯,又替他加满,“你当然是一个科学家——不要被南加大那些短视的猪泄了气。他们不尊重你,伊利诺尊重你;他们不相信你,可是老耿信。”艾雪儿听到他们的对话,气得发抖,她不了解丈夫怎么会是这样缺乏爱心的人?竟然去安慰一个拿自己儿子开玩笑的醉鬼。但是艾雪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发作。她保持微笑,穿梭在宾客之间,又打电话把那个看孩子的波多黎各少女请来,一口气喝下两杯香槟,拨长途电话给他爸爸,但是没有接通。最后她敞开所有的门窗,享受一阵春意浓郁的晚风吹拂,随即走进烤着羊腿和鳟鱼的庭园里,告诉耿坚博士:“I am leaving you.”事实上她的心意并没有如此坚定,可是说出口就更毅然决然一点。她期待着耿坚博士的答复,或者一个惊愕、伤感的表情。耿坚博士正弯腰把耿直放回推车里,盖上小薄被,一转身却对马丁说:“我同意,有时我们要当机立断。”“至少我个人不能眼看着那个遗传性黑血病人死在我的实验室里。”马丁又灌了一杯,口角淌着粉红色的汁液,说:“这不是人道问题,是科学问题。”“他们禁止你的实验的确很不明智。”艾雪儿懒得再听下去,掉头走了。耿直在这个时刻努力向左方偏头斜眼,放声大哭起来。
对耿坚博士而言,厄运才刚刚开始。他整个的生活因妻子离去而紊乱不堪,他的周围遍布着亟待帮助的人和需要应付的问题,但是他很难判断:究竟哪一种困难、需索、痛苦、挫折……是比较重要而值得先去解决的?六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他在马桶上听到耿直的哭声,立刻憋足气冲出去泡奶粉。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他的一个日本学生,对方用一种从朽木中拔出锈铁钉的沮丧声调对耿坚博士说如果他不能在学期结束前从第九百零八只猪的胰脏中取得所需的胰岛素,他就要切腹。事实上学期已经结束了,那个叫沟口刚二的日本学生在三年后也成为美国伊莱利药品公司的遗传因子重组工程师,经常出入雅痞俱乐部,还娶了一位广告模特儿,生活美满得甚至完全忘记耿坚博士曾经帮他完成实验的苦况。但是耿坚博士从那个礼拜六开始便秘,而囚禁在婴儿车里号啕大哭的耿直还不懂得谅解粗心的父亲;耿坚博士当时太过匆忙,用冷水冲了一瓶牛奶喂他,害他得了肠炎。尔后耿直和消化器官的疾病奋斗一生,在一次催眠复健运动中回忆起他两个月大时得病的情形,一度难过得涕泗滂沱。耿直告诉催眠医师:“我被关在那个小监狱里,喝冰凉的牛奶,我的爸爸跑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他那个时候恐怕已经中毒了。”
当时耿坚博士还没有中毒,他只是不停地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恐慌人们的骚扰,而且无从拒绝。因为一旦拒绝的念头浮现,他就会联想起冷漠自闭的父亲。于是他强忍着腹部抽绞的疼痛,把耿直交给那个不断要求加薪的波多黎各少女,离家整整四天,忘记身体还有吃饭、睡眠等等需求,终于替沟口刚二打开实验的瓶颈——找出猪和人的胰岛素在氨基酸结构上的差异,“而且我相信这唯一不同的氨基酸是可以用酵素代替的。”耿坚博士用肩膀部位的衬衫擦去脸颊上涔涔出的冷汗。“如果我的实验成功了,”沟口刚二兴奋地抓着裤裆,仿佛已经目睹未来的幸福,“就可以找人投资,大量生产。多奇妙啊!”“你会成功的。”
“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搞砸的?”岳父打来越洋电话,说他那“虽然有点任性,但是心地善良、个性温柔”的女儿已经回到香港了,“她还特别要我问问你过得怎么样?我的小外孙乖不乖?想不想妈妈?”耿坚博士无法确知耿直想不想妈妈,只好说:“他还太小。”岳父以为女婿准备抱怨什么了,立刻说:“是嘛!我狠狠骂了雪儿一顿;可是你也太不顾家了,中国人还是以家为重……”耿坚博士沉默地听着,偶尔冲话筒点头,一面四处张望。他先是凝视着那包泻盐,泻盐搁在岳父送的结婚礼物——微波炉上。炉子里有一份乳酸三明治,耿坚博士眼看着它变黄、变焦,然后发出嗞哔一声,化成一阵青烟,升起,飘过染着油污烟灰、蜘蛛和绒毛混织线球的红白格子亚麻布窗帘;这阵烟气引来一只大耳朵的小老鼠,它从地毯那一端露出头来,朝空中糅杂的尿味、药味和食物嗅了一会儿,又骨碌碌钻进地毯里。耿坚博士盯着它纤小的身形在毯下蠕动游移,穿越起居室,终于抵达微波炉的正下方,再度钻出来,和耿坚博士相互瞪一眼。“你居然笑得出来?”岳父忍不住吼他,“我看你真有点糊涂了。你这样儿还怎么研究学问?”随后岳父开始述说国内的政要、学者、专家,以及各式各样的意见领袖都曾经在适当的、公开的场合亲自向他提到他们对耿坚博士的期许和关切。“你是国宝啊你知不知道这很重要的!”岳父说,“朱部长不是给你写过信吗?”大耳朵小老鼠爬近了些,在六呎以外对耿坚博士吹胡子瞪眼,表示期待。“你怎么不说话啊?雪儿说你一天到晚穷忙,忙什么?替你自己做些事,替你老婆做些事,替我争个面子,替国家争口气,这才是正理嘛!——你准备怎么答复朱部长?”“答,答复什么?”耿坚博士想就近找点什么喂那只老鼠,触手可及的只有烟灰缸、发卷和奶嘴。他对老鼠摇摇头。“咱们谈过的那种什么病毒研究啊!还有什么?”耿坚博士“噢”了一声,把老鼠吓得缩回地毯底下去。他逐渐想起来,是有过那样一封红框十行正楷打字的公文信,信上除了大段大段他看不懂的文言文恭维话之外,好像还提到“据报载,东南亚地区瘟疫猖獗”、“恐将危及国内同胞之健康”,以及“请台端从速进行有关免疫防治之研究,造福国人。”之类的话。他好像把那封信拿去包三明治了。“那,那都是些没有根据的猜测,而且,而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处理,能不能再碰到类似的病例——”“你要多少病例?”岳父再度吼起来,“我告诉你的还不够?港里头有几十具死尸会喷血长绿疮,你自己也说越南也出现过,这还不够?你是博士,你的话都见报了,还说没有根据?”
其实在一九八二年中的那一段日子里,国内报纸正在以绝大的篇幅刊载福克兰战役、王迎先命案以及疹流行的新闻,几乎没有人注意邻近的东南亚发生了什么事;至于耿坚博士顺口提到的病毒和几家企图创造新闻的报社以讹传讹的瘟疫传说根本引不起读者的兴趣。艾雪儿在一次短暂的返国之行中,浏览到一则“国科会”、“教育部”与“农发会”合办“分子遗传学讲习班”的新闻,为之嗤笑了几声,她还喃喃地咒了句:“科学怪人,神经病!”研究什么东西到一清二楚的地步,或者什么事都想搞得一清二楚的人都是她心目中的神经病。她狠狠地把报纸翻过两版,听那纸声叱咤,方才解了点对丈夫的怨怒之意。然后她平静地把视线放回新闻上,看到一帧照片。是一个头戴扁帽的英国军官,人过中年,挂着和善的微笑,新闻上说他是“穆尔上校”,福克兰之役的胜利指挥官,勇敢果决机智又仁慈,经常随身携带一部《圣经》和一本莎士比亚诗集。报导和照片吸引艾雪儿一个上午。她坐在下榻旅馆底楼的咖啡座里,展开一场孤独的、秘密的、狂野的幻想游戏,差一点忘了帮她爸爸买地皮的事。开始的时候,她在想战役结束后“穆尔上校”去殖民地香港度假,享受东方美食美女的包围。也许在一次什么样的宴会上,当地有头有脸的太平绅士、外籍商人、电影明星等等都到了。“穆尔上校”脖子上围着鲜花环,手里捧起红酒,隔着人群远远地朝她——艾雪儿——举杯致意。她必须微微低下头去,轻咬下唇,接受另一名男士的邀舞。“穆尔上校”完全不理会身边的红牌影星,只顾着从婆娑缭绕的舞影中搜寻这位身穿白纱衣的亚洲公主。然后他有些恼怒,灌了一大口酒,排开拥挤的人们,走到她和舞伴的身旁:“May I?”她带着一丝丝明显但是不重要的怒意,让“穆尔上校”把花环套在她的粉颈之上。接着“穆尔上校”吻她,她必须咬紧牙关拒绝几分钟,或者几秒钟,然后松弛下来,最后要求他在《魂断蓝桥》的舞曲里朝她耳边吟诵莎士比亚的诗句,随便哪一首都好,她不需要懂,只要浪漫地听听,并想象一个遥远的、光荣的战场;陷入英国人浓重深沉又温柔的音色之中,等待着摘采珍珠的勇士潜入她神秘的东方港湾。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所以艾雪儿倒不觉得有什么罪恶。后来她经常在紧要关头回想起这天上午的遐思,不免对自己的身世有些怨艾之意,以致终于有一天竟然在安德鲁·阿却·汉考克的床上哭泣起来,对方以为那是羞赧自责的表现,但是她知道:眼泪里充满巨大的懊恼;她这一辈子是再也不可能对自己满意了——艾雪儿,一个自私商人的独生女,一个缺乏想象力与热情的科学怪人的妻子,一个歪脖子小可怜虫的母亲,和一个患有惧高症的太空通讯专家的情妇。而不是什么漂亮宝贝,什么公主!
艾雪儿离开咖啡厅之后,茫然地走在中山北路的林荫道上。正午的阳光自叶片间纷纷筛落,让她沉浸在一片炙热晕眩之中。她想着要去买很多很多的诗来读,吟诗,也许是那些不停袭扰着她的梦幻中唯一可能实现的一部分。但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天后她在返回香港的班机上竟然写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首诗。飞机冲破云层,上面是更蓝更远的晴空。她合起那本莎翁十四行诗集,回忆起三天以来独处的日夜间所有的遐思与梦,必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是的,她可以为自己做一些事情,把扭绞在生活里的一切渴望、焦虑、苦闷都抒解开来。这样强烈的解脱感几乎使娇小玲珑的艾雪儿承受不住了,她慌忙掏出眉笔,在一张粉红色的面纸上艰难地写着,字体扭曲但是诗情淋漓,有几笔甚至画破了纸面。她的题目是“飞向南极洲——给陌生英雄的初吻”,在写到“福克兰是一只折翼的彩蝶/倾听着上校奔腾的热血”时,她忍不住热泪潸然。
等到艾雪儿的父亲谈到这首诗的时候,它已经誊写在一册真皮精装、装饰着烫金花样的无字书里了。“这我不懂。”他虚心地问道,“这样一行一行分开来写就是诗了?”艾雪儿以为父亲有意调侃她的新事业,当下十分不快,不过连日以来涵泳在诗境中的迷醉感使她变得慵懒温和,于是她淡淡地说:“是的。我要把它登在报纸上。”“那我懂。”他得意地笑起来,“我在报社有熟人,打个招呼就给你登。”艾雪儿没有拒绝。遗传自父亲的理性直觉告诉她:写诗这一行和任何其他的行业一样,也有竞争和策略,她才走步,须要运用一点关系,这和那种使她热泪盈眶的感性是共容共存的两回事。结果《飞向南极洲》和另外两首抒情小诗很快地刊登出来,编者还特别附注了一行粗体字:“本文作者为国际知名生化学者耿坚博士夫人”,以平添显赫。艾雪儿不喜欢那一行附注,但是她知道这种事以后会愈来愈少;她已经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也绝不会再卑微地对丈夫吼叫:“我什么都不懂!”然后她告诉父亲:“我要回美国去。”“是嘛一晃两个多月,该回去了。有丈夫有家有孩子,不能老赖着爸爸。”他算好女儿交涉的几笔生意的盈利,按照商会的规矩签付一张支票,交给艾雪儿。她却深深知道:能够坦然回去,是因为她掌握了最好的防卫和攻击武器。她胡乱收起支票的时候,才发觉手指紧紧地抠捏着一支原子笔。
艾雪儿的笔墨生涯在一九八四年达到巅峰。她出版了三本诗集、三本散文集、三本短篇小说和一套讨论女性问题的评论。国内的文学界谓之“奇葩”。大多数的文学批评家、文学研究者和社会问题意见领袖都表示:像艾雪儿这样一位从未受过文学专业训练的素人作家,在这样短暂的时间之内,能够如此密集地创作出如此丰富而惊人的作品,实在是个异数——其中不少怀有稍许妒忌性善意的人士并提出了他们的忠告:“艾雪儿不该写得这么多,免得将来写滥了。”然而无论如何,艾雪儿暴享盛名,艾雪儿引起旋风,艾雪儿成为书市新宠,艾雪儿红了;这一切,都和耿坚博士无关。
耿坚博士只知道他那“爱使性子、充满幻想、柔弱美丽”的小妻子在重返伊利诺之后变得“比较有事做”,也变得“比较不做家事”了。他压根儿不清楚:时隔两年,国内的新闻界不再称艾雪儿为“国际知名生化学者耿坚博士夫人”,而改口称他叫“畅销女作家艾雪儿女士的丈夫”了。
事实上耿坚博士并不在意这种事,这种事比痔漏还轻微。耿坚博士自己也只在参加一些难以婉拒的社交宴会上才感觉痔漏的存在。一九八四年初,他应邀到华盛顿D.C.,为当地侨界新落成的联谊会馆科技局展示主持揭幕剪彩的时候,竟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侨公侨母和侨头突然要和艾雪儿合照,并且持书请求签名。他穿梭在人群之中,找厕所以及找电话——结果他在厕所里找到了一具被联谊会馆馆方临时迁置在马桶上的电话,立刻拨回家,向波多黎各少女询问耿直的情况。波多黎各少女的哭声从话筒彼端传了来。“我的儿子怎么了?他还好吗?”耿坚博士的心理和生理同时陷入紧急状态,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耿直又在闹肚子,而他自己的肛门已经濡湿了。“我不能再管你的儿子,我爸爸我妈妈都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一次波多黎各少女没有像往常为了要求加薪而说谎。她居住在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市的双亲和三个弟弟在一次地震中被崩垮的砖石活埋,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于剪彩典礼刚刚开始的那一刻。“我马上回来。”耿坚博士说。但是他没有马上做到,因为他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以一种艰难的姿势(一手擦汗、一手捂住燕尾服浸湿的下摆)在数百名宾客中找不着他的妻子。
直到宴会结束,艾雪儿才从一位侨领手中接到耿坚博士留下的字条,寥寥数语,告诉她:他先回家了,侨社会妥善安排她的住处和旅游拜会活动,以及“have fun”。艾雪儿没有辜负耿坚博士的祝福——她结识了安德鲁·阿却·汉考克。
安德鲁是华盛顿社交圈的名流之一,他原先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在福克兰战役中突然发现自己罹了对飞行生涯来说具有致命性杀伤力的怪病——他在五万呎的高空会产生“倒飞”的视力错觉。战役甫结束,他成为全大不列颠国协最沮丧的人,不得不立刻解除现役,转任英国皇家空军航空通讯中心的专业顾问。在一个讲究传统荣誉的国度里,安德鲁的新职只能让他在永无休止的挫折和羞辱中存活而已。他忍受了八个月,几乎崩溃,最后终于在他的老长官穆尔上校的协助下,离开故乡、来到美国,进入乔治城克莱恩战略研究中心,负责主持一个具有高度机密性的研究小组,展开对全球战略卫星布署均势的监讯工作。这项秘密工作有一个非常良好的掩体——人们只知道:安德鲁·阿却·汉考克是一位年轻、高大、金发、有着运动员英俊外形的讲师,在乔治城大学担任大气科学的教职,热爱自然、关心鸟类生态、关心并热爱华盛顿社交圈的美女。
艾雪儿会认识安德鲁则纯属意外。当地华侨界人士并不关心自然、鸟类,只是不停地将这位美丽的女作家带往各侨团、侨社去拜会一些用满口金色假牙大嚼生猛海鲜的老暴发户,使艾雪儿终于无法忍受,在二月十四那天的傍晚逃到乔治城大学附近的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叫“Flying High Club”。艾雪儿在出租车上漫无目的地兜逛了一个半小时,被酒吧的招牌所吸引,立刻呼喊停车,对司机笑着说:“Flying High,听起来不错,如果你想完全脱离他们,只有这样。”“他们?”司机有些紧张,“有人在追你吗?”“有的!”艾雪儿用力甩上车门,说:“五十个老爸爸,而且都是我的读者!”司机认为她疯了;当她一头撞进酒吧里的时候,她也认为自己要疯了。
安德鲁坐在吧的一角,四周全是些捉对儿来此庆祝情人节的男女学生。他们互相喷洒啤酒泡沫、在天鹅绒椅垫上爱抚亲吻、口吐脏字以及大声询问对方在说什么。艾雪儿并不知道安德鲁来此独饮也是为了逃避社交,但是她首先注意到对方是全酒吧中唯一可以社交一下的对象,自然,安德鲁也一样。他向她举杯,她点头,然后微微地低下头去,轻咬下唇,回到一九八二年在台北中山北路那家旅馆咖啡座里的幻想游戏之中。一切已在下一个刹那中如此熟悉起来。
耿坚博士匆忙赶回家中,波多黎各少女已不知去向。耿直一个人关在婴儿车里,一手摇晃着没有瓶盖的奶瓶,一手摇撼着栅栏,整个人坐在一摊牛奶上,歪脖子斜眼凝视耿坚博士——他可能已经在那里坐了十个钟头,当然有充分的理由生气。可是依据二十年后催眠复健运动所唤起的熟悉记忆,耿直认为他当时并没有生父亲的气,他只是弄湿了小屁股,以感觉牛奶的温暖而已(不幸的是:催眠复健运动无法唤起那种温暖之感,牛奶早就在二十年前的几分钟之内化为一片冰凉)。
耿坚博士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发现牛奶里还泡着一封信。他推想可能是那个粗心少女随手放在婴儿车顶上,却被耿直够到手,撕开来玩,然后随便扔进牛奶里去。事实倒不是这样。那少女接到了信,发现信是从巴黎寄出的,觉得十分好奇,便拆看起来。信才看了一半,电话铃声大作,她父母弟弟的噩耗突然传来,使她再也没有好奇和掩饰的心情,扔信入车,吓得耿直尔后经常会梦见自己被一张写了字的纸包裹起来,泡进墨水瓶里。
信的内容对耿直和波多黎各少女都缺乏吸引力,而对耿坚博士说来,却是终生不可再得的一桩宝贝了。寄信人是个职业送信人,一辈子替人作嫁,从来也没有人写过什么信给他(能写信给他的人早在十年前已死绝于西贡的巷战),但是在两年以前,他收到耿坚博士的一封自忖无从下笔回函,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耿坚博士那样诚挚的话,他几乎已忘记耿坚博士是谁。但是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初的一个深夜,他又来到巴黎市边缘面对环市捷运大道的小酒馆,向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陌生酒客叙述“海燕特区”发现的尸体、喷血柱和绿色痘疮,忽然想起了耿坚博士的名字。
“耿坚博士:我是阮高,那个越南人,你还记得我吗?”信是从此开始的。阮高的英文不好,法文稍有进步——不过后者使他的英文信更难辨识。耿坚博士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看懂。阮高是在告诉他:法国也出现了冒血和生绿疮的尸体。“……就在塞纳-马恩省河里,一共有五个人,都是支持‘绿色和平’组织反核能运动的激进分子。他们被人射杀,尸体丢进河里,我亲眼看见那可怕的景象。当时下着大雨,和一九七五年八月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不记得是否曾经告诉过你(我告诉过很多人):战争这种事永远不会结束,永远不会!”
虽然耿坚博士仍不免要怀疑小邮差阮高罹患了某种战争后遗症,但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驱使着他,移动他的脚步,抬动他的手指,启动他的嘴;他走向电话机,拨了个电话给他的学生准博士沟口刚二。“沟口在吗?我是耿坚。”耿坚博士颤声说道,“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小忙?”“我正在赶写我的论文呢,老师。”沟口刚二略微有些不耐烦的口气使耿坚博士大为自责,他非常体谅一个做学问的人讨厌被打扰的心情,立刻道歉。但是他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肯动摇那已经打定的主意了——他要把任教多年来一直未曾“动用”的年休假来一个“零存整付”,并且向校方申请一笔额外的研究经费,花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到全世界任何可能发生病变的角落去,对“会冒血生疮的尸体”做直接的观察、采样和了解。
由于沟口刚二不肯帮忙,他必须亲自办手续、写计划、编列经费预算、寻找文献数据以及冲泡耿直的牛奶,忙碌不堪,没有工夫品尝寂寞,所以当他接到艾雪儿的电话时,才猛然想起:他的妻子已经有两三个礼拜未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艾雪儿的电话是在安德鲁的卧室床头打的,电话费由耿坚这边支付——她有一番基于公正和道义的说辞:安德鲁只是个讲师,耿坚博士已经是终身职教授了,而她打电话的目的是探询耿直的情况,耿直当然不是安德鲁的儿子;不过,艾雪儿并不介意安德鲁在她通话时伸出粗大的、直长的中指探访那块压歪耿直颈子的耻骨。她闭着眼、张着嘴,听耿坚在电话中大谈新计划、闻嗅安德鲁的胡子水香,同时感觉到整个人从最深最深的里面被撕扯成完完全全不相连属、毫无关系的两半,其中一半浸泡在耿坚博士的病毒、痘疮、血柱、痔漏、浮尸和倾盆大雨之中,另一半则飞飘起来,越过诗的节奏、《魂断蓝桥》的主题曲、玫瑰花环、红酒、安德鲁巨大如酒瓶的阳具和她自己高高举向英国式古铜吊灯的粉白小腿。至于她的表情,却是非常统一的,那是恐惧与快乐同时到达极致的一个空洞;她的嘴角和眉梢扭曲、颤抖在空洞的边缘。
安德鲁听见话筒中传来一阵鸣声,知道对方已经挂断了,于是更加恣意而暴戾起来,咬着牙说:“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现——在?”“现在!”“现——在?”“告诉我,我在飞,告诉我!”艾雪儿被催迫着,却也发现:耿坚博士在电话中所叙述的那些丑陋、恶心的事物有助于自己的激情,便发生梦呓般的呻吟,几乎一字不漏地把丈夫的发现告诉了情夫。如果这位情夫不是安德鲁·阿却·汉考克,或许他会像艾雪儿一样,享受到肮脏字眼和肮脏意象的美感,可是,安德鲁忽然泄了气,翻身坐在床沿上,犹如一名痛苦的思索者,把他俊秀的脸庞埋在那双毛茸茸的大掌之中,任由艾雪儿独自坠落在空洞里。“怎么了?”她问,“我说错什么了吗?”“不!”安德鲁哑着嗓子,“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就是那么回事。”艾雪儿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以为他对她忽然厌恶起来,这些厌恶之情显然和耿坚博士即将从事的丑恶研究有关,她不该说的,耿坚博士更不该说的。她开始哭泣,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倒是安德鲁温柔地搂住她弹簧也似的小肩膀,叹了口气,说:“是我的问题。”
那确实是他自己的事。他很少去回忆,因为那是挫折与羞辱的起点,所以他记不清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四月、五月或者六月。他只知道:也许是二月。他的垂直起降喷射战斗机从母舰上起飞之后十四分三十七秒,发射出一枚直接命中阿根廷主力战舰的飞弹,他看不见百哩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是电子雷达侦讯系统告诉他:敌人目标已摧毁。可能有数百人正在烈火浓烟和巨浪之间准确地死亡。他在空中稍事停留,向母舰报告自己的位置、时间和战果。他在下一刻调转机头,脑中闪过胜利和灾难两个字眼,但是没有被其中任何一方牵动丝毫的情绪。电子导航系统指示出回航的路线和高度,好让他避过一个小型的暴风区。他小心地绕过该处,一方面也必须尽量缩小绕行的圈子,以节省油料。就在他即将离开的一刻,一连串的意外发生了。
他恐怕永远也搞不清:究竟是在什么时刻产生倒飞错觉的。反而要到事件发生之后四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面对耿坚博士的时候,由耿坚博士告诉他的话比较可靠。“我想,倒飞错觉必然和高度有关,你知道,我们的内耳里有一种小组织,叫做‘三半规管’——”耿坚博士说到此处,摇摇手,开始自言自语,“算了,这不重要,如果要说得清楚,至少要三天三夜,他不会有兴趣的,我干嘛费那个事?他只想知道倒飞和海上的浮尸究竟是哪个先出现的。也许他又不一定想知道……安德鲁,你是叫安德鲁罢?”安德鲁苦笑着点头。耿坚博士继续回到原先的话题,判断倒飞错觉发生时安德鲁已经不自觉地把机身拉起,爬升到四万六千呎到五万呎以上的高空。“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爬升?”耿坚博士说。“的确,”安德鲁的笑容于是消失,“我应该俯冲下去的。海面上有两架直升机的残骸,至少有五十名英国陆战队员在一一死去。有的已经死了不知道有多久——”安德鲁的泪水滚滚流下,耿坚博士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觉得自己在为某桩罪恶进行告解——而这种罪恶却绝不是因为他和艾雪儿偷情所产生的。
早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六日,艾雪儿忍不住自责自怨而啜泣不已的时候,安德鲁便同时反省到:人不会因他所犯的任何罪行而哭泣,如果要哭泣,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安德鲁说,“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同胞?那些在海水中一个一个淹死、烧死的陆战队员会不会是因为我的懦弱而送的命?还是我当时并不想逃避,我之所以会拉高机头只是因为我想下去救他们,那么,就是错觉了?或者‘错觉’只是我的借口?或者这个‘借口’也是错觉?”艾雪儿没有细听他的话,她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饮泣着,一面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也有一些类似的懊恼:她不知道自己用奶瓶逗引耿直,害他变成斜视鬼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想矫治他?还是戏弄他?
“我试了两次,三次,也许四次。”安德鲁说时也想到:或许只有一次,“我低飞下去,几乎要冲入海面,座舱里的警报系统响了,我冲得太急、太快,但是我看得很清楚,那绝对不是错觉,有一大堆尸体,在暴风雨里变成绿色,皮肤上喷出血水——”“不!”艾雪儿叫起来,擦干眼泪,紧紧反搂安德鲁的脖子,说:“不要说了,你让我想起我爸爸。”安德鲁也愣了,他不懂这中间有什么关系,正待要问,却听艾雪儿说道:“他是一个大骗子!——不要说了,来,Fuck me,that's all.”
耿坚博士的假准了,但是研究计划遭到搁置;换言之:他不会有一毛钱的经费。他可以去加勒比海、欧洲、夏威夷或者东亚等任何观光胜地;却不能到东非、印度、中亚等天灾人祸麕集的区域。“学校可以负担你到月球去避暑的一切花费,你绝对够资格。”系主任马丁·克莱恩(一个被南加大踢出来、被耿坚博士推荐婉留以致在此间扶摇直上的黑血病专家)说:“可是你的计划侵犯了别人的领域,这是连街上的野狗都不能忍受的事。或者我该这么说:这不是科学问题,而是人道问题。”耿坚博士本来想提出当年他力保马丁在伊利诺安居落户时曾经很人地道出让了自己的研究领域,转念又觉不妥,便自言自语道:“如果再有一两个病例就好了。至少更清楚一点,会比较有说服力一点。不过老马丁可能还是坚持研究领域的立场,那么我还是弄不到经费,就算有了经费,也是别人的领域,我干嘛费那个事?”这一次他是用中文说的,马丁听不懂,也体谅他这个老毛病,便不计较他了,说:“嘿!耿!轻松一点,好歹你的假期没有问题,沟口刚二可以代你的课,你为什么不好好玩它一玩。”“对!”耿坚博士一兴奋,英文脱口而出,“我去找他。”“谁?”“我岳父。”“你和你的岳父度假?”
岳父非但对度假没兴趣,也对当年他和耿坚博士“爷儿俩谈过的那种什么病毒的研究”失了胃口。他的地皮刚刚炒热,包下了国内一所电信大楼和一栋看守所大厦的建筑工程——二者其实出自同一张设计图,除了电话系统排水管道之外,几乎没什么差别。目前他最想参与的反而是文学书籍的出版——他负责替艾雪儿印诗集、文集、诗文集、全集、抽印集、年选集……拼来拼去,总有人买,于是才深深醒悟:文学真是种“老二事业”——平时看起来小,搞起来就大了。“你那一行的年月过去了。”岳父在电话里反过头来劝他,“你没有想过要改行啊?”“改行?”“是啊。”岳父说得一本正经,“现在流行什么软体、硬体,好像软体会越来越吃香的。我现在盖大楼,当然是硬体。这出版嘛,是个‘老二事业’,软软就硬了。听说将来软件饭更好吃,我都想搞搞软件了。”耿坚博士当然不明白岳父的术语的源流,推说“欠学”,岳父当仁不让地喘了大气:“学历有什么用呢?我见的听的干的可有你学的学也学不完了我告诉你!”
耿坚博士还是耐心听了下去,岳父嘉赏他好学,答应向他“‘国科会’的朋友”探探口风,“要不是朱部长下台了,说不定他可以想想门道——这老小子弄钱可有一手,又挺赏识你的。”此外,他也考虑用借贷的方式私人帮耿坚博士的忙,利息照算,反正他手里扣着艾雪儿百万字以上的稿件,风险不大。这对耿坚博士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别谢我,你怀里搂着个摇钱树,你不知道么?”耿坚博士望望话筒,再看一眼怀里的小耿直,一时不察,“哦?”了一声。岳父才心满意足地说:“我把你交给雪儿,算是替国家保留了一个研究人才,你好自为之,搞搞软件去罢,嗯?”
一九八四年七月,耿坚博士收到了岳父从香港汇来的一笔钱,足够他环游世界两圈半。岳父另外还寄了封存证信,言明汇款出于借贷,利息四分,按月从艾雪儿的稿费和版税里抽垫偿付。艾雪儿为此大发雷霆,认为耿坚博士涉嫌诈欺,耿坚博士自己其实也搞不懂:什么叫“由艾雪儿女士的《青春》、《热欲》、《狂潮》三书年度版税收入中垫付”?艾雪儿愤怒到了极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使歪脖子耿直误以为热水壶又开了,遂想起有一次被波多黎各少女烫伤的旧事,当场大哭起来。
事实上艾雪儿的尖叫中也包含着相当程度的愉悦。因为耿坚博士即将在暑期中只身前往世界各地做公开的度假和暗地的研究,而她则公开并暗地里恢复了单身女郎的生活,她尖叫着想起安德鲁·阿却·汉考克,一发不能停止。耿坚博士从艾雪儿断断续续的嘶叫指控中终于明白了几个重点:第一,“不要以为你的老婆好欺负”;第二,“我艾雪儿现在也是个人物了”;第三,“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休想抠我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
耿坚博士没听出最后一个重点里的前半句其实泄露了艾雪儿非常心虚的故事,只有连声称“好”。当然,艾雪儿也只是说说而已,眼前真正要做的,是帮耿坚博士妥善料理行囊。
然而耿坚博士自己却显得非常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七月四号这一天,雷根总统发表国庆演说,强调美国人民应该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为自己身为美国人民而感到骄傲,因为他们有责任、有义务,也有荣誉(Pride and Honour)去领导世人迈向和平、避免战祸以及维持成长。耿坚博士跌坐在沙发里,越过七只盛满衣服、日用品和书籍的皮箱,望着屏幕上隆尼·雷根那张皱皮巴巴的老脸,觉得非常惭愧——身为一个归化美国多年的华裔公民,他并没有经常想起自己该尽的爱国责任;相反的,当国家元首在鼓吹全国人民“迈向和平、避免战祸”的时候,他却蜷缩在紊乱的起居室里,和一窝躲在地毯底下的小老鼠一起看电视,而他的心情可能比老鼠还要猥琐:他正在期待着一次甚至多次的病变在世界上随便哪个角落发生。他非常逻辑地惭愧着:凡是有暴露尸体而下着倾盆大雨的所在,必然会出现那些“绿色痘疮”、“喷血柱”的情景。而凡是出现这种情景的所在,必然是发生了天灾人祸。也唯有发生天灾人祸的这些地方,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如果没有天灾人祸发生,他哪里也不能去,必须每天窝在沙发里看世界新闻,忍受他那充满关切与不耐之情的妻子追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上路啊?”“快了。”他每一次都这么说。“你每一次都这么说。”艾雪儿说着,一面狠狠地踩两下地毯,吓走了两只吓不着她的老鼠。“其实,我有点不忍心这样做的,你知道。”耿坚博士一面说,一面摇头,艾雪儿看清他的模样并不是在跟她讲话,只是自言自语,便不应声,自顾回房去写作,并趁空和远在乔治城的安德鲁打电话(顺便在通话中各自做爱)。耿坚博士则一面看着雷根发表演说,一边继续和自己倾吐了将近一个钟头:“我这样是不对的,我是个灾难的期待者。可是不这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怪病;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谁会在意呢?反过来说,如果人人都不在意,我干嘛费那个事?可是……”耿直在此时醒来——他是被电视机里的掌声吵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歪偏了脑袋,从屏幕上学会了第一句话,是雷根教他的:“上帝保佑你们全体。”
上帝似乎也听到了耿坚博士的祈祷,祂让他既兴奋、又惭愧地如了愿——一群激动的伊朗士兵越过火线,向伊拉克戍守在边界上的一个战车营发动突袭,他们用机枪和火箭一炮射杀了二十三名伊拉克官兵及平民,然后往东南方的科兰姆沙尔市逃逸。由于天气忽然转坏,能见度几达于零,使得闻讯赶赴的伊拉克部队无法遂行反击,据悉:伊拉克方面进一步的报复行动极可能在天晴后立即展开。
耿坚博士豁地从沙发中弹跳起来,颤抖着手指拨电话给当地机场的航空公司:“我要订一张到中东,中东,呃,科威特的机票。”
沟口刚二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怒冲冲地来到耿坚博士的家,可惜晚了一步,耿坚博士已经在科威特的布罗吉丹港租到一条领航船,前往那烽火漫天、风雨漫天的对岸去了。沟口刚二不知道耿坚博士出远门度假其实是为研究,他也不谅解系主任马丁·克莱恩安排由他接替耿坚博士教职的事——那会妨碍他到伊莱利药品公司干遗传工程师的美好前途。
无论如何,沟口刚二是有充分理由推门而入,登堂入室,并指责他所看见的任何人的。可是非常不幸地,他的控诉尚未出口,已经开始懊恼自己莽撞又卑微。莽撞的是他一眼看见躺在沙发椅背上的艾雪儿和正在冲刺艾雪儿的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前者披散着发,陷入半昏迷,微张的眼眸看不清来者是谁,而且由于是倒悬的视景,很容易产生错觉,她还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便懒懒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呢!”安德鲁产生了另一个误会;他以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是跟踪他很久的一个间谍,目的在打探他所主持的秘密任务。可是安德鲁一点儿也不紧张或动怒(只要这宗被“查获”的事和监讯战略卫星布署工作无关,他是什么也无所谓的),他只迟疑了六分之一秒,便立刻恢复先前那强烈的、勇猛的冲刺动作,甚至闭上了眼睛。
慌张的沟口刚二一眼瞥去,开始自觉渺小。这种卑微之感终其一生为他带来莫大的困扰。他之所以在第二年毅然决然留在美国,奋不顾身地在伊莱利药品公司打拼努力,以求出人头地,多多少少和一九八四年七月中旬某一天的目击事件有关;因为从这天起,他从心底怨憎美国人的巨大。他立誓要踩压在巨大动物的身上、肩上和头顶上。誓言中还包括了一条重要的束约:他非娶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人不可。结果沟口刚二如愿了一部分——他的女人是个身高六呎二吋的广告模特儿,加州人;但是拒绝生育,改良沟口世家的品种。
“给我一个孩子。”艾雪儿说。安德鲁微笑。艾雪儿又说了一句。安德鲁开始思索东方女人的第一个特异之处——她们喜欢生孩子,他想。他真正“给了”艾雪儿一个孩子的事发生在六年之后,彼时他已经和耿坚博士成为研究工作的搭档。耿坚博士并不明白:艾雪儿的秘密恋情其实已经维持了六年,而他自己也无暇在意妻子有婚外关系的琐事。对于安德鲁介入他的家庭生活,耿坚博士基于无法逻辑性地思考,以致放弃思考。他对待黑发褐眼歪脖子耿直和对待金发灰眸有着健壮身躯的耿尔——来自汉考克家族的血胤——是一视同仁的。他一样会犯无心的过错,拿冷水冲牛奶喂耿尔喝;不过,耿尔的体质特殊,非常能适应生猛食物,而且在五岁那年就比十三岁的耿直还要重四分之一盎司了。
耿尔出世之前,耿坚博士便从艾雪儿口中得知: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她的。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天。耿坚博士和安德鲁从校区走雪地回来,一路之上两人互相丢掷雪块,像一对大孩子。艾雪儿守在窗口,等待着丈夫和情夫的到来。她手中有一朵雏菊,菊瓣洒落得遍地都是。原来艾雪儿暗自打了一个小赌,如果菊瓣是单数,她就偷偷把腹中尚未成型的耿尔处理掉;如果是双数,她就向耿坚博士坦承一切。结果那朵雏菊有三十七片花瓣,她不甘心,哭着把其中一瓣一分为二,成全了数字以及保有耿尔的夙愿。艾雪儿在窗口守候了一个钟头,耿坚博士和安德鲁先后进门,她分别拥抱了两人的身躯,然后对耿坚博士说:“我怀孕了。”耿坚博士看看她细小的腰身,说:“看不出来,恭喜恭喜。”“孩子不是你的,是我的,也是安德鲁的。”安德鲁早有准备,接口说道:“抱歉了,耿,我真的爱雪儿。”耿坚博士也不觉得太意外,只怔怔地浏览这一对璧人(并突然发现艾雪儿只有安德鲁一半高),重复着先前的话说:“看不出来,恭喜恭喜。”
耿坚博士获悉这段畸恋的时间更早,比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经由艾雪儿的介绍而见着安德鲁本人的时候还要早。不用说,艾雪儿和安德鲁反而被装聋作哑的耿坚博士蒙在鼓里,她故示大方地把安德鲁带回家,和丈夫“交个朋友”,因为彼此“都是学术界最有声誉的人士”,她亲自下厨,做了七盘式样口味迥然不同的凉拌中国菜(她不会也不喜欢热炒的熟食),请安德鲁和耿坚博士一齐品尝,席间安德鲁多喝了两杯,述说起自己在福克兰战役中发生倒飞错觉的情况,耿坚博士听得太专心以致忘记沟口刚二曾经在一九八五年中,也就是他周游世界返回伊利诺的第二天告诉他的话。沟口刚二是这么说的:“耿,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老婆跟一个美国佬睡觉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他们,然后切腹。”
即使耿坚博士没有忘记沟口刚二的话,他仍然会喜欢或者尊重安德鲁这个人的。他健康、英俊、纯真得像个大孩子,而最可贵的是,他有丰富的学术想象力。当他一度激动地向耿坚博士忏悔自己未曾及时在福克兰战役中拯救同胞手足之后,耿坚博士被他所说的“尸体在暴风雨里变成绿色、皮肤喷出血水”所震撼,立刻说道:“我去年在世界各地搞了一整年这种研究,我到了科威特,我到了伊朗,我去了黎巴嫩,我又去了法国、意大利,还有,我也到过尼加拉瓜、印度和衣索匹亚。他妈的!告诉你,这种情况全世界都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安德鲁当时摇了摇头。“好!我告诉你,是一种没人——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滤过性病毒。”“所以?”安德鲁和艾雪儿齐声问,口气却大不相同;前者充满好奇,后者因为听了太多次,显得有些不耐烦。“所以我认为它太有价值了。想想:一种全世界前所未见的奇怪病毒,竟然被我发现了——”“而且他把这些脏东西带回实验室,成天到晚泡在里面。”艾雪儿略带埋怨与不屑地摇头苦笑。安德鲁这时已不太自怜了,他擦干眼角的残泪,问道:“我很想知道:那病毒有多么奇怪?”“第一,”耿坚博士习惯性地在秃顶上掠一下,仿佛那里还有许多可资梳理的头发,“它对活的动物丝毫没有感染力。你不会被它侵入,就算你闻它、吃它、注射了它,身体的任何功能都不会起变化;第二,它的基本结构非常复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病毒——也许我的取样不够多——”“还不够多?”艾雪儿又尖声叫起来,“他带了整整两百五十公斤的病毒回来,差一点通不过检疫。”“怪就怪在这里。”耿坚博士说,“我告诉检疫局,说瓶子里是各地的海水和潮水,他们知道我是搞研究的,反而更谨慎,可是谁也化验不出来这五百多瓶从尸体身上取下的雨水和体液有什么疫病或者毒素。它太复杂了,复杂得像、像,呃,像一首结构庞大的交响乐曲。”“你是说音乐的交响乐?”“不错。”耿坚博士微闭着眼皮,望向餐厅窗外纷飞的雪花,“你找不着可以下手切割的点,它的每一个基本分子都互相锁着、融合着,连起来看又好像是一组一组有规律、又不是很有规律的图案。非常非常特殊。”“你的说法很有趣,使我想起向艾雪儿女士学中国字的经验来。”安德鲁说。艾雪儿立刻补充道:“安德鲁现在是我的中文学生,他很用功的。”耿坚博士有兴趣的是安德鲁的联想,当即问说:“我的病毒怎么会和学中文扯得上关系?”
“有的有的。你刚才的那些形容,使我感觉那些病毒对你而言,就好像中文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艰难、神秘、深奥。”安德鲁用充满柔情的灰蓝色眼眸瞥了瞥艾雪儿,说:“而且美丽。”
耿坚博士在这时忽然大吼一声:“对啊!安德鲁——你是叫安德鲁罢?呃,你,你实在是个有丰富学术想象力的人。”
耿坚博士从此对安德鲁印象深刻,因为他提醒了一点:这种病毒很可能是一种语言,一种属于海洋、大气、自然的语言,它可能是地球对不断制造灾难和战祸的人类所发出的一些警示。耿坚博士把这个想法告诉马丁·克莱恩,对方爆笑起来:“耿!You're getting cuckoo!”“我不认为这样。”耿坚博士定地摇着头说,“如果我们能筹划一个包括医学、生物学、化学、病理学、海洋学和气象学等等各学科专家的研究小组,我愿意把这五百多瓶的样本全部贡献出来,让大家做相关性的研究,我想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我们会找出这种病毒的秘密。”“又如何?”马丁·克莱恩说,“这个地球上平均每年都有一百多个科学家宣称发现了新的病毒;有害的、无害的,可以致命的、能够治病的、抑制生长的、促进发育的,从鸡、狗、马、猴子还有鲂鱼身上提炼出来的,又如何?这些都不是你的事嘛!你去年——喔不,前年,还是三年以前,说可以取代猪体胰岛素异质氨基酸的那种酵素怎么样了?研究出结果了吗?”“我还在整理——”“整理?我看不必,可以归档了。”马丁·克莱恩从厚黑皮椅里弹起,一字一句清楚地咬着说:“你的那个日本学生——叫沟口什么的?去年到了伊莱利制药公司,三个月之内已经研究出那种酵素的方程式,六个月之内新药就上市了,你可以在你家街角的杂货店买到这种乐。”耿坚博士却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洋溢着兴奋之情,左拳打了一下右掌窝,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我知道他会成功的。幸好我度假那年没去干扰他的工作,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这一下好,我也不必再费那个事,搞什么酵素了。”“耿!”马丁·克莱恩刻意镇定地说,“请,你,不,要,说,中文!好吗?”
这是一九八六年夏末秋初时发生的事。从耿坚博士游历回来之后,到此时已经忽忽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艾雪儿和安德鲁不能像前一年那样——几乎每个礼拜都在乔治城或伊利诺新榆郡的家中幽会。他们有时候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左右才能匆匆地晤面一回。这种艰难的处境为俩人带来一份特殊的感觉,使他们彼此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受苦、最执著、最有感情、也最可怜的人。艾雪儿不下二十次地这么说过:“命运命运在玩弄我们。”安德鲁很快就学会了用中文说这句话。“没有人比我们更是相爱了,不是?”艾雪儿凝视着自己高高举向旅馆吊灯的趾尖说,“是不是?”安德鲁说了真心话:“是的。”他立刻想起从前在英国,稍后在华盛顿所邂逅的无数美女,都无法像艾雪儿一般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激情,他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何在?直到他这一次用中文说“是的”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如此深陷于艾雪儿的网罗之中、不可自拔,只是因为对方永远是一个陌生人的缘故。她不会在床上喊:“God!”、“Go!”或者“Qui!”而是说中文,说那么简单、而他又一辈子学不来的字。
对艾雪儿来说,性的刺激和欢愉并不是最重要的(虽然她一向在作品里写得万分露骨煽情),她品尝着的反而是由于偷情之不易所导致的自我怜恤和伟大的感觉。尤其当耿直逐渐长大、稍解人事,又经常闹肠胃病而使她不得不日夜加意照料的时候,艾雪儿更为自己日益丧失追寻情爱的资格而不平、而激越。耿直四岁零四个月又三天的早上,艾雪儿把他托付给一个非法移民来美的广东少妇(这个女人亲生的儿子曾经在艾雪儿父亲的帮助之下偷渡香港成功),然后她化了个好妆,穿一袭米白色的风衣,黑色镂花丝袜和乳白色的高跟鞋出门——安德鲁已经自华府飞来,说是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双方约在新榆郡郊外二十哩的老地方见面。艾雪儿正在想着那汽车旅馆房间里吊灯的模样,忽然听见耿直说:“God bless you all.”她回头望去,只见耿直歪脖子斜眼,靠立在亚麻格子布的窗帘旁,继续说:“God bless you too.”艾雪儿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只是忽然从母亲酷似南茜·雷根的打扮联想起隆尼·雷根在两年以前教过他的那句启蒙话,却误会成儿子有意揶揄她“God bless you two.”当下忿忿不已,冲上去甩了耿直一巴掌,接着教训道:“以后再也不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许多年以后,耿直在催眠复健运动中对医师叙述这段往事,并不十分激动:“或者她讨厌雷根,也不喜欢上帝,都有可能。我不了解她的,你知道。”
雷根在一九八六年的这个冬天过得非常不如意。一个曾经为耿坚博士领航进出伊朗的丹麦籍水手挺身出来作证,指控美国国家安全部门曾经透过以色列官方的协助,将价值三千万美元军事武器和零件运售伊朗,为期长达数年,以期获得伊朗政府中一部分决策行政人员的谅解,以及交换被该国非法拘捕的美籍人质。而美国政府似乎又将这项交易所得的三千万美元拱手送给了尼加拉瓜反桑定政权的游击队,游击队的两个头目却否认他们拿了钱,可是其中一个头目马可塔尼奥并不能否认一点:他曾经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七日傍晚,冒雨带领一位自称是生化学家的东方人进入马拿瓜市东北方三十五哩的浅丘丛林区,采集四名共产党军官身上喷出的体液。当时马可塔尼奥还自豪地表示:他手下的狙击兵使用M十六步枪时从来不开启全自动卡榫,每一个敌人只能享用一粒子弹。“因为雷根不是很慷慨的人,你知道!哈哈哈。”“我原来以为只有知识分子对他不满意,哈哈。”耿坚博士自以为附和着说了个笑话,没想到马可塔尼奥虽然反共,器量却不大,当时就板起脸来,说:“知识分子在战场上和牛屎一样。”
耿坚博士倒是记得这话。他常把马可塔尼奥的表情、语气和那个从越南逃亡到法国的阮高混在一起。这两人不约而同使耿坚博士警醒到自己的无知和软弱。然而他宁可保持这副德行,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又会觉得自己过于自大而怀抱恶意。比方说:当他窝身蜗壳般大小的实验室中,接到沟口刚二的电话报告“哈啰,耿!你老婆和他的情夫刚从我们药厂对面的‘天使之吻’汽车旅馆出来了。”那时候,他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颤抖和虚脱,犹如置身于交通喧嚷的台北街头。这时他会推想:“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雪儿和那个男子的关系究竟如何?”“我其实是个很无知的人,不是么?”“一个无知的人怎么能对人怀抱恶意呢?”“一个无知的人最好软弱一些罢。”……于是耿坚博士起身离座,到厕所洗把脸,擦干痔漏的部位,走回来时沿路摸摸不锈钢冰凉清醒的台面,随手端起一瓶他所搜集的体液,小啜一两口,然后叹着气,自言自语道:“我干嘛费那个事?”
耿坚博士仍然尽可能地匀出一点时间来和耿直相处,父子俩一齐观赏橄榄球赛、棒球赛、钱宁·卡森的《今夜》以及《七○○俱乐部》。耿直从四岁半开始,每天要戴上一付矫正歪脖子的塑钢支架,长达十六小时,在这十六小时里,他除了吃喝拉撒外,只有两件事好做:和耿坚博士用华语交谈,以及和艾雪儿用英语交谈。通常都是他先问“爸”和“mom”:“你们在做什么?”耿坚博士在家的时候会说:“我在看书。”艾雪儿在家的时候则说:“我在写书。”夫妻俩都不在家的时候,耿直拒绝和非法移民保姆说话,便自问自答,以致中英文都练得非常流利,对于他长大以后从事的通译工作——翻译父亲的英文研究报告和母亲的中文小说——有决定性的帮助。“他们都是很孤独的人。”耿直对为他作催眠复健的医师说,“他们都不会和人沟通。”可是耿直隐瞒了一点:他没有向医师吐露自己也一直是个不会和人沟通的人,尤其到了一九九○年八月,他金发灰眸的同母弟弟耿尔出生之后,八岁的耿直更加沉默、闭锁。他的歪脖子矫正了百分之九十二,开始佩戴矫治斜视的眼镜,但是他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容易罹患肠胃疾病,医生总也查不出病因,只告诉耿坚博士和艾雪儿:“这孩子的情绪性紧张非常严重,也许你们该让他试一试催眠疗法。”
可是在一九九○年代,催眠复健运动仍然是非常昂贵的疗法。一涉及金钱,艾雪儿就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因为在这个年代里,她的作品再也无法跻身畅销书排行榜,她的父亲也不再那么热心地搞文学商品(他的新兴趣和新投资是磁盘赌具和程式风水系统)。艾雪儿的脸上出现皱纹,脖颈多了一折,每个月都要逼耿坚博士答应沟口刚二的游说:加入伊莱利药品公司,那样他不时可以坐收大笔干股和红利,以便从容地还清拖欠了艾雪儿六年之久的债务。耿坚博士以“分身乏术”为辞推卸学生和妻子双方的压力,因为他在一九八八年中回台湾讲学的三个月期间,对手头积压已久的病毒研究工作有了新的体认,他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每当他充满期待和歉疚之情地向艾雪儿解释的时候,她总会无奈地摇头,想起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她生命中最巅峰、最辉煌、也最快乐的美好时光。
美好时光从耿直四岁四个月零三天挨了艾雪儿一巴掌之后开始。艾雪儿穿戴起那套酷似南希·雷根参加全美越野握手大会时所穿的衣饰,驾车驶往“天使之吻”汽车旅馆,看见了久违的恋人安德鲁。安德鲁在路边吻她,将她高高举起,绕了无数个圈子。“你不是说有好消息吗?”艾雪儿在空中咯咯地笑着说,“快告诉我。”安德鲁仍然不肯停,继续转着,使艾雪儿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跌入孩童期,在尖沙咀游乐场坐旋转木马。“我来了。我被调到芝加哥来了。”安德鲁亢地说,“我们以后要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放我下来,我受不了!”艾雪儿叫了一声,竟然晕过去。也就在晕倒的那一刹那,她真的看见自己四年之后在产房生出耿尔的情形,痛苦、啼哭、骄傲、羞惭、欢愉、满足和惶恐。
耿坚博士于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再度返抵国门。这一回他已经不像前次那样受欢迎、受重视,因为他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以证明中国人的普遍才智要比其他各民族来得优异。“教育部”和“国科会”的人士早已将他们对学术界的关切和爱护转移到一些对国家整体建设和发展更有实效的领域中去,所以这一回,耿坚博士回国讲学自然不如六年前的奔丧之行一般不停地被官员、士绅、记者和年轻学子包围、询问和请益。过去一再邀约他“莅临发表演讲或观感”的几所小、中、大学也似乎忘了她们都是培育耿坚博士的母校,未尽款待或宠爱之责。只有一家电视台在制作一个军纪教育节目时想到了他,请他谈了谈有关军中自助餐的营养均衡、有助于提高战力与士气等等。耿坚博士起初推说不是食品营养学者,不敢妄言,但是节目制作人(一位体面的中校)劝说他应该“为自由祖国不断成长进步精实壮大的三军袍泽打打气,也算尽了一份海外学人爱国更爱军的义务和责任”。耿坚博士只好慎重地答应。他一共发表了三分半钟的谈话,其中有两分钟的内容和世界各地兵连祸结、病变丛生的感想有关,一分钟是呼吁“大家”要彼此相爱、多做学术研究,以增进世人共同的幸福。只有半分钟的时间和自助餐、营养成分、身体保养以及精神愉快诸如此类的话沾上了一点边。当然,他也只能有半分钟的时间在电视屏幕上露个脸(一个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结果就在他说话的半分钟里发生了:有三十万名官兵听着他的喃喃之语同时进入了梦乡)。
耿坚博士不再是众所瞩目的焦点,连听他讲学的学生也多半扬弃对知识的好奇而选择了自由——原因之一是这些大孩子受不了他经常在讲台上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这一部分我要不要跟他们解释?不解释他们不容易懂,解释了时间又不够用。可是我又不能不说详细点儿,不过,时间还是宝贵,我可别把学生当笨蛋,说多了他们会嫌啰嗦,我干嘛费那个事?”前后一共有五十七个人次的学生在他自言自语的当儿收书起座,离开教室。于是,原定一年期的客座讲授只维持了三个月,耿坚博士就被开除了。但是,在这短短的三个月期间,他对病毒本身有了另一层的认识。起因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十二月初,岳父从香港抵台,到耿坚博士任教的学校去找一位电脑教授谈出版算命磁盘的合约,顺道拐了个小弯,到耿坚博士寄寓的教授宿舍去探望一下阔别了六年的女婿,一见面先表示这是趟专程探访,言下颇有些责备耿坚博士未曾远迎的意思。“我专程来骂人的。”岳父朝地上擤了擤没有鼻涕的鼻子,临时编织了一个试探他的谎言,“你多久没和雪儿写信、打电话啦?她接不到你的消息,电话里向我抱怨了半个钟头,你小子得付这笔费用。”耿坚博士一向信任岳父的谎言,当下上了当,问说:“多少钱?”也免不了在岳父匆匆寒暄、训诲和告辞之后拨了个越洋电话回家(头两次竟然弄错号码,被一个名叫沟口刚二的药厂厂长狠骂一顿,双方由于事出唐突以至互不相识,甚至都觉得莫名其妙),艾雪儿刚和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幽会完事,又赶了一场午夜电影回来,正是精疲力竭到底,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艾雪儿打着呵欠,一口咬定耿坚博士吵醒了正在闹肚子的耿直。耿坚博士立刻提起岳父来访的事,强调他确已将对方要求的电话费付清了。“我现在很累,有话改天谈可以吗?——你的儿子在叫了,他肚子不好你是知道的。”(其实耿直并没有叫)耿坚博士忽然在此时开始自言自语:“可是她明明向她爸爸抱怨我不打电话的,不是吗?我现在不是在跟她打电话么?她到底要不要和我讲话?如果要,为什么改天呢?如果不要,我干嘛打电话、费那个事?”艾雪儿对耿坚博士的喃喃自语只觉十分刺耳,听来听去只有“讲话”二字听得真切些,便用舌头抵了一下上下牙缝,发出比较不耐烦的一声“嗞”响,道:“你要讲话,和你那堆瓶子讲去——它们听得懂,我听不懂。”说完就挂断了。也就在这一刹那间,艾雪儿打了个呵欠,一个打过之后便再也不想睡觉的呵欠,欠出满眼晶亮的泪水。她从床尾对面的梳妆镜中看见自己略显衰老的面容,首次感到下巴颏底赘出一圈肉来。也就在这一刻,她联想起一九八○年夏末秋初时在一次相亲宴席上对桌有个打瞌睡的老人的模样,老人是耿坚博士的父亲;他被艾雪儿父亲的致辞所招来的掌声吓醒时多达三层的肥胖下巴不停地抖颤着,而艾雪儿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逐渐老丑,如一老男人。而在相亲宴上,她的父亲的致辞此时又萦绕在床尾和梳妆镜之间了:“我是生意人,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我只管把女儿交给你,耿博士,她是你的了。”艾雪儿历经八年的婚姻生活,如今终于了解——她之所以如此焦虑,乃是因为她一直不肯承认,也不能否认:她只是父亲手中的一宗生意,一宗投资错误的生意。
耿坚博士在挂上电话之后的几秒钟里仍不明白这通电话有没有打错。可是残留在他耳际的艾雪儿的话语却提醒他转往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领域:“你要讲话,和你那堆瓶子讲去——它们听得懂……”
耿坚博士立刻忘记岳父、妻子甚至刚刚拨过电话的事,冲进浴室,从澡缸里搬出那两箱试管来。试管一共是五百一十二支,每一支里头都装着蓝不蓝、绿不绿、半黄不白的混浊液体——这是他特地从五百多瓶病毒液中采样带回来贡献国内学术界的礼物,不过,没有那个单位愿意慨然接受就是了。此刻只有耿坚博士肯用异常兴奋、充满好奇的眼光去审视它们,并对它们亲切地说话:“雪儿说对了。你们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是吧?你们懂我的,是吧?总有一天我也会懂你们的。我们来比试比试,看谁先懂谁?看谁先懂谁!”
耿坚博士说话时过于专心,以致忽略隔壁宿舍里正在苦读一篇有关DNA氢键结构论文的某教授。耿坚博士一向只知道有某些教授也住在宿舍里;而不了解某些教授中的某教授经常在读艰深论文时利用思索的间隙偷听他这边的动静。偷听是某教授的兼职,他通常把他在校园中任何角落偷听来的事物记录在一本可以夹藏于讲义中间的小册子上,遇到适当的场合和时机(通常是不会被旁人偷听到的场合和时机),就把小册子上的记录报告给一些相信他的人。
相信某教授的人相信耿坚博士确实疯了。他们开了三次会,决定知会这所大学的教务长、理学院长、生物系及化学系主任,还有生化研究所所长:当前国内学术界有足够的能力和诚意邀请到比耿坚博士更具权威性、号召力、也更正常的人回国从事通识兼专才教育的严肃工作。这些与会人士在多年以后大都退休,经常穿着丝质的睡袍在大台北郊区七十五层以上(含七十五层)的高楼阳台上往复慢跑、浇花逗鸟、阅读《中央日报》和《青年日报》。有一天,他们会第一次不相信这两份他们已经看了一辈子的报纸上的一则报导:那是二○○三年四月九日,报纸上说:“华裔美籍生物化学专家耿坚博士荣获联合国杰出科学家名衔……”这些退休后散居各处的人士在那天早晨六点半钟不约而同地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小子……是我把那小子撵走的。”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想了解:耿坚博士得奖的研究是什么?研究的成果如何?是否真如联合国科技基金会所宣称的那样——“增进吾人对外太空有害物质之见闻,扩大生化科学的探索领域,并对全球防治太空污染之研究贡献良多。”他们只是一致怀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耿坚博士”?(或者是外电译名译错了)
挂上电话之后,耿坚博士虽然有一种茫然的失误感,以为这通电话又拨错,拨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不过,他从艾雪儿的气话里发现了以后五年搞出手头这批病毒培养液体一点名堂的真理;也正如安德鲁·阿却·汉考克于一九八六年七月底初次提醒他的话所暗示的:这种病毒是一种语言。
或许病毒也像他自己一样——处于深刻的焦虑之中,渴于和他沟通,想要明白他的意思;病毒也在研究着他。
耿坚博士于一九八八年十月返回伊利诺,在艾雪儿不很刻意的安排下再度遇见安德鲁。安德鲁此时的掩护身份是一家太空实验室仪器制造公司的顾问,这个公司其实直接隶属五角大厦管制,从一九八六年秋季的最后一个礼拜开始进驻芝加哥,准备买下(或者透过其他合法的方式)一片大约有五千四百英亩的土地,建造所谓的厂房和仓库。这片土地在伊利诺州东隅,原先住着一群亚美许(Amish)农人。这个挂名公司花了两年的时间对州政府和亚美许人施展双重的压力,目的是让这两者了解:当地已经没有足够肥沃和干净的土壤植育出能喂养美国人并使之健康快乐的作物。仪器公司取得一份非常详尽的调查报告,厚达三千页,报告出自一批联邦和州政府共同聘雇的学者专家之手,指出这五千四百英亩的土地中含有过量的砷、几近饱和的镉,以及超乎安全标准达数百倍的铯137。原住民必须尽速撤离,由该公司会同联邦政府的专职环保人员划定危险区域,在区域内进行大规模的检验和搜证,当最后一辆亚美许人的马车在夕阳下缓缓驶离危险区域之后,环保人员脱下了原先的银灰色制服,露出里面的军装,开始担任警戒。此后两年,警戒行为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浪费,因为没有人敢接近一个充满了危险物质的地方。在这里,新的厂房盖起来了,新的仓库也盖起来了,还有,三座占地七千两百亩的混凝土平台也盖起来了,安德鲁·阿却·汉考克成为此间的负责人之一,他的任务是执行所谓“太空防卫计划”的一小部分。而这个危险区域是整个计划之中最安全的角落,负责搜集、辨认、解读、传译,以及储存北美、加拿大、东太平洋这六分之一半球上空三百九十八公里以内所有的通讯资料。他和耿坚博士再度见面时似乎也察觉到耿坚博士对他和艾雪儿的私情并非不明不白,只是不闻不问而已。艾雪儿请他回家便餐,理由是给耿直一点富有启发性的教育。
耿直已经入学一年多了,对天气问题非常有兴趣,常向父母询问:为什么气象人员能预先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而且限于未来的四十八小时,而不是十五分钟或一年?同时耿直也迷上了各种武器模型,对北约组织、苏联、中共和以色列所研制发展出来的新型飞机、战车、飞弹和火箭了如指掌。“我们想,”艾雪儿替她和她的丈夫说,“你是大气科学的教授,又干过飞行员,一定可以给他一点指导或什么的。”艾雪儿故意不提这两年以来安德鲁已经转业为某太空实验仪器公司顾问的事。然而安德鲁一踏进耿坚博士的家门就觉得自己不该面对像耿坚博士这样一个矮小、软弱又有工作狂的人撒谎,当下后悔接受邀请。不过他还是把一盒象征纯洁友谊的紫罗兰递给艾雪儿,礼貌地吻她的右颊,和耿坚博士握手,客气也不由自主地坦白道:“不过我早已经不是什么飞行员或气象学者了,我现在是一个通讯工程顾问。”“那很好。”耿坚博士点点头,拉他入座,替他倒了杯酒之后才问说:“你想喝点什么?”艾雪儿则提高了声调,仿佛两年来从不知道安德鲁已经定居芝加哥的事实。便说:“喔——通讯专家?太好了耿坚。你的儿子经常拆卸家里的电话、电视甚至邮箱,至少拆了七八次。他也许对通讯问题也有兴趣,是罢?”“我想是的。”耿坚博士说,“他对什么都有兴趣,有一次还拆掉我的显微镜。”但是多年以后的催眠复健运动并没有帮助耿直想起他拆电视、电话或显微镜的事。他在那时对催眠的说辞是:“我想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耿尔拆的,他什么都会拆,即使是我的骨头也不例外——可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当时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未来的事呢?还是他们这样说了,以后事情就会变成这样?还有——”耿直开始对医师产生了知性的怀疑和不悦之情:“这催眠只是在帮助我记起来一大堆我不想记得的事情,我要怎么样才能知道未来呢?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知道未来,像他们一样呢?”耿直又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况。
事实上耿坚博士夫妇只是为了向安德鲁表达不同动机但同样程度的欢迎之意,而随口说了些话,他们并不能预知未来耿尔的暴力活动,他们的“预言”只是撒谎。
安德鲁没有借辞及早离去是非常明智的。他喝了两杯酒之后就逐渐松弛下来,不再为当着老实人耿坚博士的面和艾雪儿做戏扮演普通朋友(或是耿直的教父)而惴惴不安。于是他获得了一个十分意外,也弥足珍贵的启蒙。“我终于有新发现了。”耿坚博士并非真的满脑子只有实验室里的发现,他只是突然想起这会是个好话题,而这个好话题可能会稍稍使隔几窘坐、略显焦躁的这个大孩子——也是涉嫌和他妻子有染的强壮英国贵族末裔——比较不那么紧张局促,“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种病毒吧?”“唔,是的。”安德鲁经他这猛得一问,其实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喝下一大口耿坚博士胡乱调搅的酒精、果汁和碎冰碴儿,竟然怀疑那酒中有奶精的成分:“对不起,请问你是不是在这里面加了奶精?”耿坚博士根本忘了他先前调过酒的事,只好摇摇头,道:“雪儿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来,我为你换一杯。”安德鲁不喜欢也不明白中国人习惯将家里所有发生的小过失推诿给妻子的传统美德,他摇头拒绝,只说:“味道似乎不错。”然而他心底暗自又对耿坚博士产生了一点不悦的情绪,同时对自己也滋生了体谅宽释的情绪——因为他明明看见酒是耿坚博士亲手端给他的,却把酒里的奶精味像丢热山芋一样丢给艾雪儿,这表示耿坚博士可能是一个非常非常男性沙文主义的人,而面对一个男性沙文主义者总比面对一个老实人要使人自觉高贵而且正义一些——即使他在应诺话语时眼前不免会闪过对方妻子裸体的模样,也不至于过度内疚自责了。安德鲁一面想着艾雪儿把双细白小腿搭放在自己肩头的情景,一面听到耿坚博士继续说:“……这些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无论在伊朗、巴黎、尼加拉瓜、越南——或者在南大西洋——这你知道……”听到南大西洋,安德鲁的眼睛才忽地从耿坚博士背后的沙发靠背上跌落现实(那里曾是他和艾雪儿最常取乐的地方;当他们在那靠背上冲刺缠斗时,耿坚博士正在全世界各地搜集病毒),紧接着又跌回一九八二年福岛战役中的南太平洋上空,他爬升、他坠落,他歼灭敌舰、他背弃同僚,他有一些晕眩,显然是酒精加奶精的结果。“最重要的一个共同点是我一直都忽略了的。”耿坚博士说时益发兴奋,像平时猛灌病毒培养液那样猛灌了一口酒(他自己这杯里加的是咖啡粉),且不管滋味如何,径自提高了声调说:“你知道是什么吗?嗯?让我告诉你:是雨!雨!”“雨?”安德鲁点点头,仍旧惶惑不已,“所以呢?”“你不明白吗?”耿坚博士激动地摊舞双臂,泼洒出来的酒水几乎溅到艾雪儿的新沙笼装,她立刻闪入儿子耿直的身后,矫正耿直歪脖子的塑钢支架被一颗冰块击中,使他吓了一大跳,怯生之情更加强烈,迟迟不敢上前向“安德鲁叔叔”打招呼。这时一屋子人都听着耿坚博士说:“你不明白吗?病毒是从雨水里来的。”“呃,耿博士,你知道——”安德鲁微蹙着他那两道颇似马龙白兰度的剑眉,表情像在为一个很不懂得普通常识的学生解释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一般慢修斯理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雨、各式各样的雨……”“我知道,可是有一个共同点,”耿坚博士挪出一只空手掠了掠秃顶上几条因激动而散乱披覆的发丝,抢着说,“它们都是从……”说到此处,他神秘地指了指正上方,“天上掉下来的。”“从天上?”安德鲁原以为对方会有什么惊人之论,听到这里,不由得哼哼两声,断定耿坚博士是在开一个老实人常开的、并不怎么有意思的玩笑,便又跟着重复了一句,“从天上?——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说罢,就尽量勉强自己挤出几声欣赏幽默情怀的笑声。艾雪儿笑得大声些;她从来不知道耿坚博士也会说笑话,而且说得让安德鲁都笑了,那一定不是普通好笑。不过在她的笑里,丈夫和情夫相处融洽、不至于酿成反目成仇事件以损她艾雪儿的名声——这层欢喜的成分占得多些。笑得最大声的是耿直,因为他看见艾雪儿在笑,而且笑得超乎一个做母亲的那般美丽。只有耿坚博士笑不出来,他并没有开玩笑,他非常认真地相信雨水和病毒之间的密切关系,更相信那病毒经由雨水向地表,而病毒的来源是“天上”。在一片笑声之中,他无法继续解释些什么,便环视周身的三个人,发觉只有自己的儿子笑得最无理——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情人笑他都还合乎逻辑,而他自己的儿子也这样凑趣就太令人伤感了。耿坚博士并没有斥责他的儿子,他只伸手上前,抹去耿直脖颈钢支架上残余的染有咖啡粉色的冰屑。耿直却被这个动作吓得倒退了一步,踩上艾雪儿刚涂过鲜红蔻丹的脚趾,艾雪儿以一声尖叫结束了笑声,却不明白:耿直受惊吓的原因是他从耿坚博士温柔的动作中看见了一抹凶戾的神情,那神情来自耿坚博士的眼眸(更准确地说,来自耿氏这一平凡、卑微、柔驯、低声下气的家族,耿坚博士的父亲在许多年前就不止数十百次地用这种眼神督促他的儿子念书)。尔后又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耿直对他的催眠复健医师表示:当时他怀疑耿坚博士伸手过来是想捏他的脖子。
安德鲁回到通讯中心宿舍时已过午夜,他为自己调制了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啜饮时眼前不断地浮现起耿坚博士在餐桌上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时他有一点混乱,一方面他宁可相信耿坚博士是个科技狂人,一个会用种种方式忽视或轻视妻子的典型东方男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对耿坚博士被上司冷藏、被妻子遗弃,甚至被儿子讪笑的寂寞处境产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怜恤之情。在这般矛盾的情绪之中,他一连喝了四杯,拨了一通话。接电话的自然是艾雪儿。“雪儿,我找耿坚博士。”“为什么?”艾雪儿十分惊愕,脱口道:“你还好吗?你喝醉了吗?”“请你替我找耿坚博士好嘛?”“你要对他说什么?”艾雪儿紧张起来,她还来不及应付这样的局面,“我想,我想现在还不是向他坦白的时候,安德鲁。”“请你——”安德鲁费了极大的力气说着,全身虚脱,抱住电话跌躺在地毯上。片刻之后,耿坚博士略带紧张干涩的声音自话筒中传来:“我是耿坚。”“我是安德鲁。”俩人接下来同时互问“你好吗?”“我很好,谢谢。”然后是一片沉默。安德鲁沉吟着,终于先开口道:“你的威士忌加奶精好极了。”“噢?”耿坚博士不记得什么威士忌加奶精,只匆匆应了声谢谢。安德鲁闭上双眼,思索着对方此刻的面容和神情,试图从中决定耿坚博士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支吾着说:“我只是,只想告诉你——”(事实上直到这一刻他还没有想起该告诉对方些什么)“是,我在听。”“呃,对了,关于你那个病毒的理论很有意思,我是说真的,非常有意思。”于是——耿坚博士的兴致被勾引起来了,他又掠了掠秃顶上的散发,音调提高八度,说道:“你猜我怎么想?我想——我是说我相信:那些东西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你知道……”安德鲁听着,仿佛亲眼看见耿坚博士在全世界各个角落从死人身上采集雨水体液的情形——一种辛勤、艰苦、残酷又温柔的行为。他并不很想知道耿坚博士所研究的一切,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想了解耿坚博士这个人——仿佛这样做可以弥补一点什么。不过,几分钟之后,安德鲁抱着话筒打起鼾来。
倒是经过这一番往来,安德鲁似乎成为耿坚博士一家人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朋友。从一九八八年十月起,耿坚博士、艾雪儿、耿直和安德鲁·阿却·汉考克成为新榆郡校区中最奇特也最密切的组合。一直到二○○三年四月九日,耿坚博士获得联合国杰出科学家名衔的那一天,人们都不免好奇地彼此问询:耿坚博士、艾雪儿和安德鲁如何能相互容忍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除了他们三个和耿直之外,这个家庭里还出现了一个十三岁的混血儿耿尔。在耿坚博士领奖时,耿尔是这个家庭中唯一没有参与盛会的成员,当时他被囚禁在芝加哥市西郊的一所疗养院中接受脑波检测;检测的目的是要了解这个孩子的暴力倾向是否和耿坚博士与安德鲁长期合作的病毒研究有关。
耿坚博士领奖的地点在纽约联合国第二大厦的一百七十四层顶楼。他面对数千名宾客和全球数以十亿计的全像电视传真观众发表了简短的谈话:“我非常感谢一个朋友,十多年来,他以卓越的学术想象力和极度精密的科技设备帮助我、启发我、也支持我完成了这项研究。此刻他正坐在我的妻子艾雪儿女士的旁边,他的名字是安德鲁·阿却·汉考克——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全像电视传真立刻播映出安德鲁起身含笑答礼的镜头。艾雪儿则在此刻适时地起身亲吻安德鲁左颊,使全世界欣赏这个典礼的观众都看到她,也看到她和安德鲁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感情或关系。
对于几十亿世人中的半数而言,艾雪儿的行动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都很年轻,能够坦然地欣赏。一种在二十一世纪的俗情之下被法律、道德和风俗容忍的婚外恋爱及交配关系。然而艾雪儿毕竟还是上一个世纪的遗民,又曾经在某一个地区的艺文圈中享有旧式的盛誉,她相信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读者仍然记得她,而这些读者也一定有她那种潜藏于内心底层的、属于二十世纪的旧伦理观,她不能让这些人对于她有情夫这种事产生不洁、可耻之感,所以耿尔没有出现在会场之上的确有几分值得庆幸。
在整个颁奖会上,耿直是最不快乐的人。他的歪脖子仍然有百分之八未曾矫正,他在大学里的拉丁文和古希腊文课程的报告尚未完成,他的新领带使他不能吞咽流质食物,最糟糕的是:他看见一个烫了一头蓝色卷发的中年女子死缠着致完谢辞下台的耿坚博士,不让他顺利入座以便赶快结束这场了无生气的仪式。
如果那个蓝发女子换成另外一个人,耿直倒也还不至于太过厌气。因为他认识她,而且认识她很久了。这个女人就算把头发染成最流行的透明色耿直也能一眼认出她来:早在十九年前,耿直只有两岁大的时候,这个女人曾经把他一个人关在婴儿车里,害他坐着一摊冷牛奶,长达十个钟头之久。
“你不认识我了吗?耿坚博士。”蓝发女士妩媚地笑着,手中拿着掌中型个人电脑盘和一具麦克风,“我是那个波多黎各女孩!”
耿坚博士礼貌地和这个自称是女孩的波多黎各妇人打过招呼,不自觉摸两下秃顶——这个动作帮不上什么忙:他仍旧想不起波多黎各和他有什么瓜葛。“对不起,我想我不记得——”“我原来叫露瓜雅娜,现在是珍妮·纽沃。我曾经你的孩子的保姆。想起来了吗?”耿坚博士茫然地点了头:“保姆,是的。”“不,我现在不做保姆了,我现在担任《泛美论坛报》的记者。请你面对传真摄录机的镜头好吗?”珍妮·纽沃说着,眨了眨那对植有碧绿瞳仁的大眼睛。耿坚博士依照她的话做了。她小心翼翼地戴上传声额圈和天线,开始向全世界的《泛美论坛报》读者宣称:这是一次独家采访。“各位女士、先生,这里是《泛美论坛报》的珍妮·纽沃。基于我个人和耿坚博士长久而深厚的友谊关系,耿坚博士特别答允为我们作一次深刻的讨论,让全世界的人们能够进一步了解耿坚博士如何获得联合国杰出科学家的名衔。现在,耿坚博士,可不可以请你简单地谈一谈这次获得大奖的研究内容?”“我可以谈,可是不能简单地谈。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研究。”接着,耿坚博士开始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很柔,也显得十分衰老: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你‘简单地谈一谈’?‘用最简单的话来谈一谈’?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如果什么事都能简单地谈,那还有什么研究好做?……”珍妮·纽沃并没有阻止耿坚博士累赘荒唐的话语,因为当全世界的亿数读者在自家传真墙上读到这段采访内容的时候,它已经被系统内部早已预设妥当的程序自动剪辑过了,“所以无论如何我得从头说起……”
耿坚博士提到阮高、金鸥三角和“绿色和平”反核激进分子;提到他的岳父和香港维多利亚港外“胜邦轮”上的难民;也提到了安德鲁以及南太平洋海浪中的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以及无数次发生于世界各个角落的不幸灾难。灾难中有人丧生,尸体在大雨的浸泡下长出痘疮、喷出血水;可是当时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事后也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检验出那些雨水和体液的混合物里有些什么异样的物质(这时珍妮·纽沃正掩口打呵欠,并探手扯开胸前的按扣,挤掉乳房上一粒因香水刺激而产生过敏反应以致冒出粉刺的浅红色皮疱——当然,传真系统会自动剪去这一个无用的特写镜头)。会场中的贵宾已开始用餐,没有人注意到耿坚博士还在领奖台前以近乎自言自语的方式讨论他的研究。
“……我发现:问题的关键是那些雨水。换言之,没有那些雨水的话,很可能——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会使尸体发生异变。于是透过我和我妻子的好友——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先生——的帮助,利用国际通讯卫星和气象卫星的联线作业,我先取得了这些年来,所有发生过尸体异变情况的当地在某一特定时间之内的气象资料,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珍妮·纽沃没想到耿坚博士会突如其来地反问她这么一句,立刻向镜头露齿微笑道:“多么奇妙的理论,我相信那些雨水之中一定有非常深奥的知识,你说是吗?耿坚博士。”“事实上,所有的资料都显示:在发生我所谓的‘病变’的区域里,根本没有下雨的纪录,没有雨!完全没有,你能想象吗?没。有。雨。”“多么奇妙啊!原来没有下雨,耿坚博士的发现实在太有价值了。”“没有下雨的纪录只有三个可能:第一,我所接触的病变目击者都有幻想狂;第二,气象卫星的数据完全错了——很显然,这两者都是极度不可能的。所以,只有第三了——这些雨并不是地球本身的产物——”“多么令人惊讶的构想啊!耿坚博士。”珍妮·纽沃再次打断他的话,看了看戳印在手背上的光能液晶表,继续微笑着说,“非常感谢耿坚博士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为全世界《泛美新闻报》的读者作如此详尽的介绍。能够获得联合国杰出科学家名衔,的确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们非常感谢耿坚博士——我的老朋友——能接受这次访问——”“我还没说完。你要知道——”耿坚博士开始搬动手指,说:“没有云层、没有锋面,没有大量潮湿的水汽,没有任何足以造成落雨的地形,好了,这些雨是从那里来的呢?”珍妮·纽沃这时拉住耿坚博士的手,用力地握了两下:“非常谢谢你,谢谢。”随即朝传真摄录机的机械人操作员打了个停止的手势。
耿坚博士并不十分在意珍妮·纽沃就此离去,他继续非常有耐心地说着:“我打个比方好了。我们地球是一个玻璃花房,有一些园丁在花房里浇水,这里浇一点、那里浇一点,这些浇花的水就好比是雨。可是有的时候,园丁都不在,有的请假、有的偷懒、有的被开除了(说到这里,耿坚博士自觉蛮幽默地笑了起来)。可是有的花盆里出现了水滴,那么,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找了半天,找不到园丁——也就是说:没有下雨;不过,你又错了!不是没有下雨——是没有人在浇花。那些在花盆里的水原来是从花房屋顶的玻璃上渗进来的,那些才是真正的雨,不是地球上的雨。这样说明白了吗!是地球以外的地方落下来的‘雨’。”
艾雪儿在向安德鲁敬酒的时候发现耿坚博士当众自语的模样。在一大群奋力咀嚼以及互相喋喋不休的贵宾之间,耿坚博士其实不大受人理会,却也在这一刻,艾雪儿首先发现:她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如此的陌生而卑微。她看着耿坚博士,不知不觉地濡湿着眼角笑了。安德鲁遂顺着她投以怪异表情的方向望去,也望见耿坚博士比手画脚、朝偌大一个拥挤喧哗的厅堂发表无声演说的样子。“我们该弄他回来,他需要休息。”安德鲁说着,便要离座,偏在这一刻,他的手肘被艾雪儿拉住了,艾雪儿用餐巾擦了擦眼角,缓缓地说:“不,我去。”艾雪儿悄悄接近耿坚博士,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神情,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鼓起勇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打断她丈夫的自白:“你累了。我们回去罢。”耿坚博士则径自说道:“所以我敢断定:我透析出来的那些病毒结构是一组一组的外太空语码符号。你们难道不明白吗?有人在天上和我们说话,说话,懂吗?”艾雪儿摇着头,更低声地说:“别再折磨你和我了,我们彼此报复得够了。”耿坚博士仍不死心,他搓着渗出汗水的手掌,道:“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个杰出的名衔,却不肯听你说话,不肯听别人说话呢?”艾雪儿泪眼模糊地低下头去,忽然惊叫了一声——她清楚地看见耿坚博士手心里渗出来的汗水是浓稠的绿色汁液。耿坚博士毫无所觉,此刻他正陷入此生最孤寂的情境,口中反复地问着:“他们为什么要给你这个名衔呢?”答案在九张餐桌之外——耿直听见了邻桌两名头戴绸质方帽的尊贵人士的对话,其中一位是联合国科技基金会的主席马丁·克莱恩博士,一位是美国国家安全会议的新任主席雷明顿·史迪尔。他们正在用高深的拉丁文交谈,一来避人耳目,二来也唯有拉丁文能显示出运用这种语言的人的学术地位。马丁·克莱恩说:“我想今年这样安排,中国方面会满意的。”雷明顿·史迪尔则淡淡地应了声“可能——”接着,他又说:“我倒觉得明年的人选可能比较难以决定,你知道,南非和尚比亚都对国务院施加了一些压力。”
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在颁奖会后的第二天奉接上级指示:他毋须陪伴耿坚博士夫妇立即返回伊利诺,因为临时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亟须获得他的“谅解”。“可是,”安德鲁在电话中辩解道,“第一,我在度假;第二,耿坚博士的身体不好,我想他需要我——”“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了。汉考克上校。你现在听到的NEC红色指令。重复——‘No-exceptional condition’红色指令,请依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与指定人会合。”
“指定人”是雷明顿·史迪尔。他和安德鲁在四十七街一家全像春宫电影院二楼的室内高尔夫练习室碰头,时间是下午三时十五分(此时耿坚博士一家三口已回伊利诺伊州新榆郡的家中,艾雪儿着手写她此生的最后一本书《耿的妻子与情人》)。
雷明顿·史迪尔开门见山地表示:“耿坚博士的案子已经结束,你不需要再提供他任何协助了。”安德鲁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说,他稳稳地挥出一记长杆,那粒白色的球体笔直地飞入银蓝色的巨型帷幕之中,标示出落点在两百四十二码之外。“不坏。”雷明顿·史迪尔继续说,“我知道你能挥出这么远的一杆必定有心理学上的解释。不妨说说看。”“我不认为耿坚博士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当然,你和艾雪儿之间的事不必受‘公司’方面的影响——”“那本来就是我的私事。”安德鲁接着又挥出一记两百零三码的长杆。雷明顿·史迪尔笑了:“嘿!你在打第三洞了,安德鲁!”安德鲁没理他,又挥了一杆,银蓝帷幕上标示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声控机自动开启,道:“汉考克先生!你击中了第六洞球手的杆弟。”“安德鲁!我想你没有任何公家或私人的理由须要继续资助耿坚博士的。”“为什么没有?他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如果他继续下去——”“如果他继续下去,整个‘公司’的硬设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了”“他对战略通信卫星没有兴趣;他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含有病毒的雨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他搞通了,对‘公司’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安德鲁说得越是凿凿有理,便越是觉得对方不会接受他的意见——很明显地,如果雷明顿·史迪尔肯听他的,就不必听那么多。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九八九年冬的一天,艾雪儿公开她已怀了耿尔的那个黄昏,他曾经和耿坚博士踏雪步行了很长的一段路(俩人像孩子一般地互相投掷雪块),耿坚博士气吁吁地说:“有时候、有时候我在想、没有人会了解我究竟在做些什么。”“你在丢雪块。”“是的。我在、丢、雪块。”耿坚博士终于支持不住,颓坐在一张布满了雪冰的长椅上,脸颊堆满了通红得近乎透明的笑意,“没有人会了解我为什么要丢雪块,你明白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被人了解——”“所以?”“所以没有人会了解我在做什么。”安德鲁闻言之下,心头有几分悚然,不由得肃容正色地说道:“你是说你的研究?”耿坚博士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执拗和几分哀怜的神色说:“他们停止了我的研究计划。”“为什么?”“他们说没有用——他们说得不错,的确没有用。”耿坚博士顺手团起一块椅板上的雪冰,努力把它挤压成平整光滑的正圆形,一面说道:“你知道吗?我已经发现了那病毒组合的关键了。”说着,耿坚博士小心翼翼地翻越大衣、毛衣和一件皮背心,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胶壳封套,然后,他转向安德鲁眨了个眼,道:“如果没能和你的全像显微扫描机联线,我永远也看不到它。”那是一张经过平面化处理的普通相片,安德鲁只知道图案是鲜红带点橙黄的色调,四周混沌一片,唯独中央的部分有一块不大清楚的、类似刮痕的线形符号,形状略呈倒“V”字,尖角的部分却是非常柔和的圆弧,又有些像少了一点的“?”“呃,也许太艰深了,我不懂,不过的确很美。”安德鲁同时想到:这个世界上的确不会有人为了这种抽象艺术而提供什么研究经费和设备的。耿坚博士的眼睛却突然闪出一抹亮光,道:“有品味。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个小东西,啊!”一面说着,耿坚博士一面将照片收藏妥当,缓声带些哽咽地自言自语起来:“他比马丁·克莱恩懂你!无论如何,我会求他继续支持我的,他有丰富的学术想象力,这是当今这个地球上非常少有的品质了。”耿坚博士越说声音越低,逼得饱受赞美的安德鲁不得不问了声:“你说什么?”耿坚博士继续说了好一阵,才悠悠然自呓语中醒来,脸色恢复红润与自信,慨声说道:“我发现的这个小东西太有价值了,我称之为‘安迪’,你知道,那是安德鲁的意思。”“我受宠若惊——”“不不,你值得的。”这时安德鲁随手拾起一团雪冰,朝耿坚博士轻巧而善意地扔去:“你也值得的。”耿坚博士也回了他一记,“让我多告诉你一点‘安迪’的事,别跑……”
雷明顿·史迪尔显然不像十四年前的安德鲁一样爱说笑而且有耐心。他打断了安德鲁的解释,朝第一洞的洞旗处稳稳推出一杆,随即笑道:“博蒂!你输了,安德鲁——我想你应该明白‘公司’的意思;我们不需要‘真正的’科学家,我们只是个处理单位——你的表情不大对,不像是高尔夫球场上该出现的表情。”“我很正常,主席先生。”“我们得遵守游戏的规则,安德鲁!输赢既定,它就结束了。耿坚博士的情况也一样,他赢得了名衔,他的研究证明了外太空存在着一种爱好和平的族类,而这个族类并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存,这就够了。其余的事,别的‘公司’会进行了解,会去处理。”“我只有一个问题——”安德鲁用球杆轻轻敲打着地板,道:“他得到这个名衔和他的研究内容根本无关,是吗?无论他搞不搞这项研究,你们都会给他这个名衔,是吗?”“你问了两个问题,安德鲁!”雷明顿·史迪尔也收起了球杆,报以亲切的微笑,同时说道:“而且,这些问题恐怕不是我所能回答的。”
许多年以后,耿直在翻译耿坚博士的研究论文时,仍会想起二○○三年四月九日,发生于纽约联合国第二大厦顶楼颁奖会场中的那一则耳语。他无法决定:短短的几句对话是否就表示他父亲殷勤从事的一切只合一片假象?当他进一步询问他的催眠复健医师的时候,对方立即指示:“答复这样的问题已经超越了一个催眠复健医师的职权,而且,你只能回答,不可以提出问题。”大多数生活在这个新世纪中的男女老幼、机械人、数字人,以及通灵动物都明白这一点——这是一个没有问题存在的世界;耿直也不该例外。通常在这种时刻,耿直会求教于全像摄录装备(那是耿坚博士遗留下来的唯一有用的东西);耿直总是泡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忍受剧烈的肠绞痛,挺着歪了百分之六左右的脖颈,静坐在那套装备的正中央,试图用自信或勇气去重建耿坚博士的尊严。摄录装备会以不断跳接的方式将耿直带回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些情境之中,那些情境清晰而逼真。如果耿直多翻译几本艾雪儿的遗作,他甚至有能力购买一个加触装置,使当年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人物都重新能接受他的抚摸和亲吻。(其中,二○○五年夏季有整整三个月全无记录,但是耿直印象深刻,历久不衰,当时耿尔从芝加哥西郊的疗养院逃出,回到家来,摧毁了一切。)
耿直渴望能在历经这么遥久的岁月之后重新接触的不只是全像摄录装备所保留下来的记录;虽然这些记录非常逼真——包括艾雪儿多变的体香、耿坚博士不变的体臭,这对夫妻之间漫长陌生的客套、冷漠、争执或者家常闲话,当然,也不会是时常介入这个家庭中的安德鲁叔叔的好风度。在耿直的额头也开始变得像耿坚博士婚前那样微秃的时候,耿直终于放弃了催眠复健运动,他对复健医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我并不想了解我的历史!我并不在乎我父母的婚姻关系!我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是你永远帮不上忙的。”耿直唯一想弄明白的是,为什么耿坚博士在死前交握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地说:“我死于孤独,也死于沟通。”耿坚博士说的最后两句话是英文,耿直把它翻译成中文之后引起了中美两国思想界的争议,他们和耿直一样觉得莫名其妙,大多数的人认为:科学家最后总是会有一点像哲学家的。对于耿直来说,疑惑不止是语言上的,他记及自己在父亲临终时哭着问了声:“为什么?”耿坚博士没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已经完全变成绿色的手掌指画了一个略呈倒“V”字形的图案,尖角处圆滑如柔和的山棱。
耿坚博士死于二○二○年九月十八日,“国科会”的元老们仍记得十七年前他曾经获得联合国杰出科学家名衔的光荣,于是有十四位长者联署报请当局颁布挽匾以昭勋猷。挽匾的题词是“忠勤之足式宛在”。其间还发生过小小的争议——为层峰撰题此词国府秘书长是举国唯一精通古典文学的大师,他原本题的是“忠勤的足式”,然而秘书长自认他的毛笔字“的”字写得不好看,只好改为“之”字,又加上“宛在”以表彰死者精神万古长新,与世人同在。这幅题词以最新的光电技术投映在耿坚博士的棺木底侧,曾引起某些爱国党分子的不满——他们认为耿坚博士根本不是中国人,不该享有“忠”字的赞语,不过,其余如国民党、民进党、共和党、青民党和混在主义党的民意一致表示:这个“忠”字表示的是“忠于世界”“忠于地球”“忠于科学”的意思,不必解释得太窄。
事实上题词本身的尺寸是很窄小的,因为耿坚博士的尸体用一种最尖端的汽化技术处理过,尸体的厚度仅达零点零一二毫米,被压缩、封存在两片全透像式的合成玻璃膜中间,这具玻璃膜棺木长五呎九吋,宽两呎三吋,厚如卫生纸,只是薄薄的一片,被张贴在联合国科技基金会的储藏室中,使世人永远不会忘记耿坚博士的存在;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病毒已经和耿坚博士一起不存在了。(题词则位于耿坚博士的脚掌之下,字体不及零点零零八平方毫米大小。不过,在二十二世纪末,这句题词中的“足式”二字被一位年轻的犹太裔汉学家发掘出来,并解释为“脚样子”,也就是脚的形状。该汉学家用这个“脚样子理论”印证出古代中国拥有伟大成就的人士之所以被称为“××足式”是因为他们肯脚踏实地做事的缘故。)
耿直于耿坚博士被张贴礼葬之后的第二天和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在纽约第四十二街的一所庞痞族(Pummpies)餐厅共进午餐,各自点了一张由刚果进口的蔬菜卡片,默默地嚼着。耿直基于健康的理由,比较适应而喜爱卡片食物。但是安德鲁就不同了,他逐渐发皱的面皮上糅合着对耿坚博士之死的哀戚和对新式食物的厌腻。耿直慢吞吞地吃完了蔬菜卡片的四个角,才对安德鲁说:“我一定要知道我父亲的一些事情。”“你应该知道,孩子!”安德鲁说话的语气仿佛对方是耿尔,他也立刻警觉到这一点,然而他更及时阻止自己这样想下去。这时,一个庞痞族的绅士走进餐厅,礼貌地告诉领台机器人说:“门口有个‘干克少年’在和一只阿富汗狗交配,我想你们可以把他们带到D区去,我不想在吃午夜饭的时候不必要地升高眼压。”领台机器人说声抱歉,转身走出门去。安德鲁的脸色却在此际变为灰败惨白,他低声、颤抖着说:“这是个幌子。”耿直歪了歪不大正的脖子说:“为什么?我不懂。”“外面!”安德鲁把声调更压低了一些,道:“那个‘干克’是史迪尔的特务。他跟踪我好些天了。”“他跟踪你做什么?”耿直问完之后立即后悔,因为安德鲁的眼神闪烁中“你为什么问我这些”的惊疑之色。耿直立刻道歉,并且诚挚地表示他无意探询安德鲁的隐私,如果安德鲁不介意的话,他只希望了解一件事:耿坚博士为什么会在弥留时说:“我死于孤独,也死于沟通。”安德鲁颓然地点点头,扔下那张蔬菜卡,望着建筑物薄膜外壳之外的阴霾街景,好半天才说:“如果我把一切告诉你,连那只阿富汗狗都会来监视、跟踪你的——而且会跟你一辈子。你想——我都退休那么久了,他们还忘不了‘安德鲁·阿却·汉考克上校’!”
安德鲁所谓的“他们”正是“公司”那批人。早在二○一○年初,他们已经悄悄地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代号是“耿?”,任务是清查耿坚博士的一生。十年后,这个小组比耿直更为好奇而积极,他们已经“大胆而正确”地假设:耿坚博士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到二○二○年为止,中间有三十一年的时间在从事“与外太空生物进行情报交换”的工作——这是一项推翻历史的指控,“耿?”小组的人不惜在掌握到充分的证据之后夺回耿坚博士生前所获得的那一份杰出科学家名衔,而且他们相信:要能这样才是真正对地球、对人类历史负责的做法。
“耿?”小组的上级负责人是雷明顿·史迪尔,他列举了一份五百多个人的名单,让手下的干员一一清查。其中包括:耿坚博士的岳父、艾雪儿、安德鲁·阿却·汉考克、耿直、耿尔、沟口刚二、阮高、珍妮·纽沃(原名露瓜雅娜)、马丁·克莱恩,前“中国教育部”朱部长、一位曾是非法移民的现任美籍广东裔保姆,以及在世界各地曾经帮助耿坚博士搜集过“危险病毒”的数百位人士(其中一位已经是尼加拉瓜的退休总统马可塔尼奥)。
耿坚博士的岳父是在二○一二年接受调查的。“耿?”小组的人假借和他洽谈一笔“风水改造农业程式”生意的名义会见了这位九十岁的高龄的实业巨子。他们开门见山地表示:希望能取得他的合作,以求了解耿坚博士是从何时开始进行与外太空生物进行秘密联系的?耿坚博士的岳父立刻敏觉生意可能只是个幌子,重要的是他不能和耿坚博士有太多瓜葛,于是忿忿然说:“这小子环游世界是在一九八四年七月吧?我他妈的永远不会忘记他向我借的旅费到今天只还了利息!你们算算,多少年了。”一位干员耐心听他抱怨艾雪儿的书在过去二十年间不再畅销、中国读者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等等,最后不得不打断他,直捣主题:“可是据说耿坚博士认为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流行病毒是你提供的主意,艾先生!这一点你不能否认的。你所谓的病变现象,其实就是耿坚博士干外太空间谍工作最初的起点。”老人像头被侮辱而发怒的老虎般跳起来,说:“放屁!这是谁造的谣?我看耿坚那王八蛋自己就是个外太空人!”
最后这句话是“耿?”小组所获致的第一个结论。他们由此推断:关于二十世纪末期那些“尸体生长绿色痘疮”“喷出血柱”的传闻已然有可能是耿坚博士一个人捏造出来的。
名单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如果他们还健在的话)都从二○一二年开始抱持着和耿坚博士的岳父相似的论调——他们从来不曾明白过耿坚博士在研究些什么,他们也从来不曾了解过耿坚博士的为人,他们之中有一半多不记得“耿坚博士”是什么东西。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当属伊莱利制药厂总裁沟口刚二,他只承认耿坚博士曾经在他撰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叫他代课,他拒绝了。“噢!还有一件事。”沟口刚二说,“我知道他的老婆是个娼妓!我见过她干的脏事。”珍妮·纽沃则否认她在访问耿坚博士时曾经慨言她与耿坚博士有任何“长久而深厚的友谊关系”。
这些只是“耿?”小组最初两年调查工作之中比较无关痛痒的小枝节。小组干员并没有直接对当时已呈体弱神衰的耿坚博士进行调查,也没有干扰艾雪儿最后一页的写作事业。因为雷明顿·史迪尔深通“打草惊蛇”的忌讳。他曾在二○一二年感恩节那天的夜晚,在自己的备忘录上写道:“我可以等,历史也可以等。”(这句话在二十一世纪中期曾经成为联合国的共识格言。)
耿坚博士自一九八九年遭到马丁·克莱恩下令中止其研究计划其实反而是他整个病毒研究的一个起点。雷明顿·史迪尔在那一年还只是美国国务院亚太事务小组里的一名年轻职员,镇日苦学中、日、韩文;他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在将来的某一个时代里,凭借外交事务的行政能力,使美国自一九八六年以后在亚洲地区丧失的经济优势与尊严加以“战略性地改造与革新”。在他进修中文的教材之中,有一本当代的台湾作家畅销名著,题为《天使之吻》,笔调与内容像极了他所熟悉的尔文·萧或席尼·薛登的浪漫传奇,叙述一位有恋父情结的中国少女在嫁给一个中年科学怪人之后因为性生活失调外遇某一美籍军官的故事。“天使之吻”是一个房间内挂有古铜质吊灯的旅馆,据作者说,吊灯上常出现天使交欢的幻影。雷明顿·史提尔第一次对这位中国作家有了印象,她叫艾雪儿。
一九八九年冬,亚太小组举行了一场由防空及太空科学家联合发表的听证会,与会的科学家指出:中国方面已经在过去一年之中秘密发射了十二枚反间谍卫星,极可能对刚刚在伊利诺伊州东区布署完成的太空通信数据监讯网路造成威胁甚至破坏(最起码,由这些黄种人所发射出来的京韵大鼓书或者广东戏会使负责搜集、解读、传证该等讯号的工作人员陷入半疯狂状态)。国务院必须派遣一个精通中国事务的人员经常驻镇该地——一个以太空实验室仪器制造公司为掩护的太空防卫计划情报单位。亚太小组所派遣的人正是雷明顿·史迪尔。他们给了他一个联络人的姓名——安德鲁·阿却·汉考克。
和安德鲁碰头之前雷明顿·史迪尔的直升机曾飞抵天使之吻汽车旅馆上空(当时旅馆里只有一个因老婆为保持模特儿职业身材而拒绝与之做爱的灰心丈夫沟口刚二正在一名西班牙妓女身上发泄愤怒),他注意到那块招牌,也注意到旅馆后方三哩之遥有一处广袤的旷野。他见到安德鲁的第一句话是:“嗨!我想我们可以在那边什么地方盖一个高尔夫球场,老兄。”他指了指最后一辆亚美许人马车驶离此间的西区。安德鲁从此有两个月的时间误以为五角大厦派来的亚洲地区通讯洲监督只是个幽默、爱运动、有语言天才的小丑。直到一个周五的下午,雷明顿翩然光临他的办公室,穿一身高尔夫装,向他招了招纯白色的球帽,说“我们可以谈谈么?我是说——你可以稍微晚一点儿再去赴艾·雪·儿的约会么?”——“艾雪儿”三字是正宗的中国语发音。此后整整四十五分钟,雷明顿·史迪尔没让安德鲁有说任何一句话的机会。他像一具自动朗读资料的电脑,一丝不漏地指出:安德鲁从一九八六年冬天奉调到伊利诺来工作之后种种“工作之外的活动”,安德鲁完全不明白:雷明顿·史迪尔之所以会知道得那么多,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深通中文,读得懂艾雪儿那部爱情写实小说之中所叙述的一切“明码”和“暗码”。
“我了解这是你的私生活,更了解你的私生活绝对不可能影响到你的工作。”雷明顿·史迪尔说到此处才停顿片刻,使安德鲁侥幸地、无奈地迸出一声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谢谢你的谅解。”“相对地——你一定想不到,安迪老哥!”雷明顿·史迪尔笑道,“它不但不会妨碍什么,反而对我们‘公司’的一项新工作有点帮助。”雷明顿·史迪尔这时忽然兜转话题,道:“也许那一天我们该在球场上轻轻松松地讨论一下细节。”
球场于一九九一年愚人节落成,即将满一周岁的耿尔在这一天赤手空拳砸碎了电视机、电话机、打字机、传真电脑和信箱,拒绝让这个家庭之中出现任何沟通用具。艾雪儿确信这个她所拥有的唯一的爱情的结晶患有先天性的自闭症。她只能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轻声嘶喊,颤抖着手指拿起口红,在一长卷卫生纸上书写了几百个“HELP”的字样,扔向外面的街道。那卷卫生纸沿街滚动,从耿坚博士的侧门口沿斜坡滚进对面邻人的车房。十三辆警察车将半个小区包围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发现肇事者是一名刚学会走路、肌肉发达、面容酷似薛维斯脱·史特龙的婴儿。然而没有人会料到:这只是耿尔此生带来的一连串劫难的开始,而且比起尔后的一切来可说甚为轻微。
这天傍晚耿坚博士从实验室返家,对家中残毁破败的景象视而不见,只顾艰难地穿越过那些家电制品的残骸,高声呼叫妻子的名字,并大叫说:“你知道吗?我们成功了!安迪和我开始正式合作了,他愿无条件借给我全套的太空通讯工程设备,你知道吗?雪儿!”艾雪儿坐在马桶上,抱着两个钟头之前从耿尔手中抢救下来的文稿,一言不发,开始撒尿。(她在二○○三年四月十日自纽约返回伊利诺之后所写的最后遗著《耿的妻子与情人》一书第七章第二节则描写她是在反锁的浴室中饮泣。)耿直如果在这一天像平常一样按时放学回家的话,那么他的肋骨可能不需要等到二○○五年六月那个炎热的夏季才被耿尔打断。他逗留在学校的天文气象视听图书馆中,迷上了人类进军征服宇宙的一则神话。
那是一段经过全像雷射投影机加上复制过了的数据影片,叙述一艘命名为“探索者”的无人驾驶太空飞船正在浩瀚无垠的外太空进发。“探索者”早在八年前通过太阳系的极外环(也就是号称为冥王星运作轨道的东西),此际仍然在地球所属的银河中游行。它的任务充满了友善、和平与美好的意图——要借由船体本身朝四面八方所散播的一千零一种不同符号的电磁波向未知的星球上可能“居住”着的生物介绍我们这个银河中某个角落里有个名叫“地球”的所在,以及地球上四十六亿年来的历史、生物、文化、文明以及人类对宇宙无穷无尽的好奇、善意和开发企图。影片中还提到:从一九八八年开始,“探索者”一号已经因为距离地球过于遥远,而无法将它所目击的外太空世界的数据传送回来,但是,它仍然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继续勇往直前,向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E·T报告人类的讯息。同时“探索者”二号、三号……一直到七十六号,也都已透过全世界各先进国家的民间团体的投资,陆续发射或装置完成,目前的时程表已经排到二○二○年左右,以平均每年二点五艘太空船的数量继续向全宇宙发射,届时,外太空生物将会知道更多关于地球生活的细节,包括可口可乐公司的最新气膜包装饮料、麦当劳汉堡晶丸、丰田牌磁浮式低空航具,以及好自在线型卫生棉。
耿直在欣赏完整部影片之后,脸容忧戚羞怯地询问他的老师安德森小姐:“‘探索者’不会被陨石击落吗?”另一个玻利维亚移民小孩也抢着说:“它也许被外星航舰的死光炮摧毁!”接下来,一室的孩子都快意地聒噪着了。最后,他们大多数同意“探索者”早已被最新的科幻电影英雄阿朗·史派林和道格拉斯·克拉玛(他们演的是雌雄同体的美苏混血孪生兄弟)施展念力(Mindorce)加以崩解。但是,深具耐心的安德森小姐慈祥地解释道:“不,这些事不会发生的,凡是生物,都有爱与和平的天性,不是吗?”耿直点了点歪脖子,在安德森小姐的笑容里忘记了关于陨石的问题。
安德森小姐的笑容尚未消失,四十二哩之外的新高尔夫球场上也正在热烈地进行着一项有关和平问题的讨论。雷明顿·史迪尔是个守信用的人,他在打第一洞的时候便告诉了安德鲁一部分所谓的细节。“你告诉耿坚博士那个‘好消息’了吗?”安德鲁点点头,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什么时候?”“刚才。”“有没有说明他只可以使用J六区的设备?”安德鲁又点点头。“他一定很兴奋?”安德鲁这回没有作任何表示。雷明顿·史迪尔体贴地笑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是我的感受!”安德鲁索性放下球杆,拄在草皮上,抢道:“是耿的感受;我不希望他认为我这样做只是在付出一项交换条件。”“交换?”雷明顿·史迪尔耸了耸肩,说:“没有人说过什么关于交换的事吧?除非——你在暗示你和艾雪儿的关系。嗯?”安德鲁立时有一种被高尔夫球击中后脑的感觉。他做了两次深呼吸,一面继续试杆,一面说:“我不必暗示什么,我们的关系对这个小区里的任何人都不是秘密。”“对华府却是!”雷明顿·史迪尔在安德鲁的球一直朝果岭右侧的树丛飞去之后轻声地说,“这里只是一个学区,没有人在乎一个科学怪人,一个移民女作家和一个‘卡萨诺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来的地方不同。安迪老哥!”说着,雷明顿·史迪尔把手搭在安德鲁的肩上,一同朝前走去。“这就是有所谓的‘细节’?”安德鲁刻意缩开了肩膀。雷明顿·史迪尔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亲切地笑着说:“不,还不是。”
细节在第三洞的水池旁揭露。雷明顿·史迪尔承认:他是基于国防安全上的考虑,才主动建议五角大厦,让“公司”无条件地出借J六区的全套太空与大气通讯电子仪器给一个伊利诺大学的生化学家——耿坚博士。因为他“可能正在进行一项连研究者个人都不全然了解其重要性的研究工作”“该项研究与苏俄于一九八七年四月宣布放弃制造并锁毁化学武器之后的战略性生物战剂实验有关”“而苏联极可能早在一九七五年的越南地区即已展开以人造雨为掩护和配合的生物战剂实验计划”。雷明顿·史迪尔并在建议书中特别强调:耿坚博士在校区中的行政主管马丁·克莱恩博士可能掌握耿坚博士整个研究工作前半部的详细资料——此人也是共和党的强烈支持者。
“我不认为耿的研究和苏联有什么关系。”安德鲁摇着头,说:“他认为那种病毒是无害的,只是一种,一种‘符号’。”“你太天真了——或许他也太天真了。”雷明顿·史迪尔说,“我打听过这个传统,你们相信E·T?相信史蒂芬·史匹柏?我却宁可怀疑戈巴查夫!这是一九九一年!”雷明顿·史迪尔极有信心地望着远方的果岭,然而他看不见十九年后的自己推翻此刻的远见时的苍老的表情。
耿坚博士也认为一九九一年是重要的一年。他可以佩戴着“临时工作人员”证件在任何时间出入“公司”的J六区——一个在雷明顿·史迪尔眼中的陷阱;拥有四十六座超大型集成电路。他相信:这些珍贵、巨大、精细的高科技硬体产品能够在最短期间之内帮助他了解一个全世界人类都无法窥知的秘密。从耿坚博士第一脚踏进J六区的实验室开始,时间冻结了四个月零二天,他再度想起自己的家的时候,耿尔已经满周岁了。耿坚博士从八百多页电脑绘图数据底下翻找出一本电话号码簿,却忘了那一个号码是他自己家的。只好一个接一个地打。他打给岳父,岳父已经离开香港,据留话说是到北京去谈快餐连锁店的生意去了。他也打给马丁·克莱恩,马丁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在半夜打电话给他并且直呼他“亲爱的!”,“你拨错了,耿!你的电话是3010098。”“那么,你是谁?”“不管我是谁,只要记住:我不是‘亲爱的’!”耿坚博士挂上电话之后,再度开始自言自语:“喔,是的,我打错了。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呢?因为我想让雪儿知道:我已经发现那个小‘安迪’的意义了。为什么我要告诉她呢?因为她会告诉安德鲁,是的,她会告诉安德鲁。”听着自己的话语,耿坚博士似乎安心不少,也就忘了打电话的事。他放回号码簿,继续钻进绘图数据堆里,迅速地找着那个倒“V”字形有如半个“?”的病毒栓键图样,顺手拾起一支半秃的铅笔,兴奋地、颤抖地在卡纸的一角上用中文写了一个“爱”字。这个字在许多年以后成为雷明顿·史迪尔判定耿坚博士与中国共产党私通的一项证据。当时他已经推翻了早先曾经断言耿坚博士是苏联间谍或者替苏联从事生化战剂研究的一连串假设。在一项五角大厦内部各情报单位所举行的联席听证会中,雷明顿·史迪尔坦承过去的假设“不排除有武断的可能性”,但是“根据进一步的调查证据,我们的的确确可以相信——”雷明顿·史迪尔坚定地昂了昂下巴,“耿坚博士过去这些年来的研究与中国有极大的关联。他的岳父是在中共取得政权之后十一年才离开中国内地的,其后长住香港,从事人口贩卖的生意长达二十五年以上。我们有理由相信此人必定和中国官方有过频繁而且深入的接触。一九九一年八月,他还在北京、上海、广州等重要城市经营快餐和相命连锁店。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九八四年七月,是由他资助耿坚博士从事环球研究旅行的。”听证人员于此时纷纷调整坐姿,互相点头示意;这使雷明顿·史迪尔因受到鼓舞而变得异常激动,他用力敲了敲桌面,大声地说:“我可以天杀地确信:耿坚博士是替中国方面搞生物战剂工作的!这就是证据——”紧接着,他从卷宗夹里抽出一张复印的电脑绘图,图纸一角的空白处写了个所有的人都不认识的字,“这是个中国字,读‘I’,意思是‘爱’。请各位不要忘记:一九九七年中国在香港介入的那一次学生运动。”
学生运动发起的正确时间是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八日。运动名称是“爱国阵线大串联”,一共有来自东南亚各国家、地区的二十五个学生团体集结示威,抗议中共当局接收香港以来运用党工分子渗透各级学校(含幼儿园在内)进行思想改造的阴谋活动。二十五个团体兵分五路,各自拥有七百到五千人不等的群众,开赴尖沙咀到荃湾之间六十二所学校和五十六个文化事业单位——其中包括曾经名闻全球,然而已经在一九九六年毁于一场无名大火的邵氏影城废墟。原本可能只是一项安静的、和平的示威活动自午夜零时开始,四个半小时之后,情形有了急剧的变化:《星鸟日报》、《东方日报》、正在拆除以进行改建的香港时报大楼,以及丽的电视台附近不约而同地传出了枪声。负责监督以至于镇压的香港警察在事后指控是学生团体首先开火,学生团体则表示是警察先开的枪。也有围观的群众指认:是三名以前在英雄电影浪潮中大出风头的电影演员酗酒滋闹、用道具枪朝报社大厦开火,以抗议新闻界不再重视老演员的形象问题。更有一位电视台的发言人在医院的病房中向外国记者透露:他亲眼看见一名中共驻香港、负责接收视讯传播媒体的官员指挥一支大约有二十人左右的小型武装部队冲进丽的电视台,先向工作人员发动射击,然后占据战术制高点,对建筑物外的示威学生投掷催泪瓦斯弹。
无论如何,暴动点燃了。愤怒的市民以垃圾、食物、污水向学生团体发动攻击,学生团体则倾全力与维持治安的警察搏斗,并抢夺了一部分轻型武器。警察几度退走,其中大多数的人在天亮前都脱掉了足以使人辨明其身份的制服,在冷冽的秋风中几近全裸地抱紧枪械,朝海岸线走避;极少数的警察加入学生阵线,交出枪支,和一批又一批仍然能在血泊中站立或行走的年轻人齐声高呼:“爱。和平。爱。和平。爱。和平……”清晨六时整,维多利亚港外出现了三艘由广州方面驶来的火箭快艇,十五分钟之后,八架轰五型和十架歼九型的军用飞机在整个新界与九龙半岛上空作编队飞行。前任香港总督艾德门·巴夏礼爵士在BBC电视访问中泣不成声地指责:“这一切都是中国当局的策略!”——他的谈话尚未结束,香港地区的电视网路便宣告中断了。美国中情局派驻在香港地区的人员所录制的最后一个电视画面是学生阵线的一方示威牌,上面写着一个“爱”字。这段画面的旁白中杂有巴夏礼爵士的哭声——尔后在五角大厦听证会场上放映此一影片的时候,雷明顿·史迪尔大声提醒与会的官员说:“别理那哭声,请注意画面上的字!”
“我不认为出现两个相同的字就表示那是同一回事。”一位国务院的观察员说,“那可能只是巧合。”“巧合不可能提供两个证据,先生!”雷明顿·史迪尔微笑着说,“让我们仔细看这段影片的细节。”他的助理立刻将这段陈旧而且内容支离破碎的新闻影片输入全像视讯处理机,一秒半钟之后,整个听证会场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沉默,人们终于相信了雷明顿·史迪尔的假设:曾经在二○○三年四月九日因政治理由获得联合国杰出科学家的耿坚博士所作的外太空有害物质研究其实只是一个幌子,耿坚博士极可能是替中国方面搞生物战剂的工程人员。“这样说起来就有点道理了。前年中国方面对联合国施加了那么大的压力,一定要把那个名衔颁给这个台湾出身的科学家,显然并不只是民族情感或是统一战线策略的运用——”先前发言的国务院观察员在全像影片中获致了新的观点和结论:耿坚博士一定早就被他们吸收了!雷明顿·史迪尔满意地望了望妥协的对手,又望了望全像影片中横陈在荃湾新葵大街上的学生、市民、警察和过气电影明星的尸体——尸体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遍生出绿色的痘疮,并喷洒着血水柱子。
一九九七年秋季的香港暴动新闻传出之后,艾雪儿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不能安心饮食起居,因为她的父亲仿佛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最初,她以为父亲死在暴民手下,尸骨无存。不久之后,她又怀疑他是被中共当局暗中遣返内地,身陷匪区,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感恩节过后,他的父亲忽然打来了电话,发话地点是南京。他带着愉悦和疲惫的口气说:“忙坏了,下个月我又要上北京去,那些个副主席一次一次地催,一定要我亲自替他们算。也真是的!毕竟是咱们中国人的老想法儿——信人总比信程式来得牢靠。唉!真不叫累!怎嘛?你,还有耿坚那小子,还好罢?我那外孙也还好罢?”艾雪儿说不上来是怨是怒还是放心,一时答不出话。只听父亲又懒洋洋地问道:“还有还有——你那小杂种怎么样啦?还有没有再闹事啊?我就说嘛,这杂种不好对付,你也是,闹这么个笑话。这要是在早年,早就让人捆上门板,扔到河里去了,也亏耿坚那王八没多大出息——”艾雪儿轻轻将话筒搁在茶几上,任由一只灰扑扑的大老鼠从她拖鞋上慢慢地走开,才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痴愣愣地凝视着窗外飘落的雪片,和窗玻璃上自己益见憔悴的面容。
这天晚上,安德鲁像以往的每个礼拜四一样,准七点来到家里,和艾雪儿共进一顿drive in大餐。九点整,艾雪儿开始哭泣。这不是她第一次毫无缘由地哭泣;安德鲁也一如往昔,始终保持缄默,并在脑海中反复思索艾雪儿闹情绪的各种可能原因。安德鲁总是先想到艾雪儿在这段已经长达十三年之久的外遇行径中所背负的自咎和焦虑。然后,他会想象:艾雪儿和他一样对耿坚博士怀抱着歉疚不忍之心。一旦两个人之间关系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就会出现第四个,安德鲁想到的第四个人是耿直——或许她在想念着寄宿在学校里体弱多病的长子。要不,就是在为耿尔担心;他和艾雪儿已经有两个月不曾前去芝加哥探视耿尔了。(他们甚至必须拨动手指才能算出耿尔的年纪;通常安德鲁算的要比艾雪儿算的少一岁。)“我们的儿子!”安德鲁竟然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起来。他的话语打断了艾雪儿的啜泣,她略显惊讶的脸上仍挂着一颗泪珠,但是她嘴角轻扬,忽然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完全异乎往常的举动,安德鲁显得有些慌,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我说错了什么吗?”艾雪儿继续笑着,声音益发强大,震动着北风吹袭下的窗门。她笑有三分钟之久,脸上重新布满泪痕,才迸出一句话:“多么相像啊?”“我不明白,雪儿!”安德鲁伸手去抓艾雪儿的指掌,对方让他抓着,依旧断断续续地笑,并挪出另一只手去擦眼泪。片刻之后,她摇头吐出了答案:“你和耿坚,其实是多么地相像啊!而且——你知道吗?是我的缘故!是我使你们越来越相像的。”
安德鲁试图在二○二○年五月十五日这天向耿直回叙这段往事,但是耿直似乎对他母亲的告白完全不感兴趣。安德鲁终于扔下那块只嚼了三分之一的蔬菜卡片,以强硬的语气对耿直说:“你的父亲昨天已经安葬了,有关他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如果你要像雷明顿·史迪尔一样追查耿坚博士的行为和动机,我想你可以去加入‘公司’,加入他们的调查小组。他们每隔几年就会对一个案子有一个新的看法,一定会让你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你有一点嘲讽的意思,”耿直沉声说,“安迪叔叔。”“天杀的一点也不错!”安德鲁吼叫起来,“你对你的母亲有偏见!你要追问那些关于你父亲的事不过是为了证明你的母亲对他、对你,甚至对耿尔的一切要负起完全的责任,不是吗?”“你的声音超出本餐厅所容许的音量值域。”领台机器人这时插嘴说道,“我有义务提醒你:我们将在餐费中附带征缴上述违规使用音量事件的防治噪音公害税款。”耿直向机器人礼貌地道歉和道谢,然后转向安德鲁说:“我的信仰告诉我:我必须尊重你和我母亲的性关系;我也的确如此。但是也请你尊重餐桌礼仪。”安德鲁很快地在脑中计算了一下这笔罚款占据他每日退休薪资的百分比,确知划不来,便不再出声。耿直却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还是要谢谢你指点我一条正确的路线。”说完之后,耿直立即起身离开了现场。安德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四十二街惯见的人潮之中。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开始冲着对面的空椅子说话:“我想,你的母亲之所以会那么说,一定是她彻底了解了所谓‘爱情’的奥秘。‘爱’是一种像病毒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它会从一个人的身体侵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人就开始病了……”说到此处,安德鲁笑了起来,他摸了摸顶门上稀疏的银发,继续对耿直的幻影说:“我们都是得病的人,所以变得如此相像,如此相像!”耿直的幻影则在此刻反问安德鲁:“那么我的母亲呢?你要为她辩护吗?她爱我吗?她爱你吗?”安德鲁摇头复摇头,一直到领台机器人催促他付清账款,他才哑着声说:“她只是个进行了解的人,她比我们都清楚病情是什么。”安德鲁匆匆离座,走出餐厅,发现第二时区的人造太阳已经从帝国大厦那灰色的低矮建筑背后升起,他终于可以朝川流不息的人群放声大叫:“耿直!如果你加入他们,你也不会得病的!”
其实耿直并不需要像这一类的提醒,他在十五年前因肋骨崩碎而住院的期间便深深了解到艾雪儿——全世界最后一位华文写实爱情小说家——的问题在于她观察人类的写作习惯。当时他已逐渐从肉体的疼痛中苏醒,胸腹之间锻接了六根矽钢与鲂鱼骨熔铸而成的支架,极端讨厌医院所供应的丸药食品(这种食品使他一连四个月不曾腹泻,以致非常难以适应)。但是耿直仍然能够工作;他的工作是将艾雪儿最后一部著作《耿的妻子与情人》翻译成英文;也同时翻译成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成见。
这部书的原稿厚达七百六十页,一度散落在耿家的庭院之中。负责捡拾这些散落稿件的警察和疗养院技工原本以为它是耿坚博士的什么珍贵研究资料,才特别费心地核对页码、并完整地复制了两份拷贝,一份呈报地方检察官作为侦办血案的可能物证;一份交给耿直。“我们希望你能够从这里面找到一些讯息,”那位气急败坏闯进病房、差一点撞破溶氧胶膜的警察面露哀矜地说:“我们也许会知道:为什么你的母亲会为它作如此重大的牺牲。”耿直轻轻闭上了眼睛,虚弱地问道:“她怎么了?”“她会度过的,请不必担心——”“那个小怪物呢?”耿直说时眉骨耸绞,脸颊渗出千百粒豆大的汗珠,他的牙关颤抖,几乎咬断了舌头,“那个小怪物呢?”警察明白他的表情,但是不知道自己该采用哪一种表情——如果他仍然用同样欣慰的语气说“他很好,只受了一点轻伤。”显然只会使耿直更加激动或愤怒。如果他以强硬的语气说“嫌犯已经被捕,没有安全顾虑。”又一定不能满足对方痛苦的好奇。于是他脱下警帽,在窗门的位置找着了那个应变开关,让程式替他回答:“一切情况都在控制之中,耿直先生。你的弟弟已经平静下来,正准备接受审讯;所以你必须少问问题、多休养,也好早一点出庭作证。”
但是在这段休养期间,《耿的妻子和情人》使耿直推翻了他早先预备好的证词。耿直在耿尔逃离疗养院冲回家中踢开大门的那一刻就几乎可以预知:他将要在尔后的半生之中(如果他还能活着逃离耿尔摧残的话)向全世界指控耿尔这个恐怖分子。这个恐怖分子身高七呎三吋、体重在三百二十磅以上,听不懂任何语言,但是能够记得从芝加哥到新桥镇的道路上每一吋的风景。他气喘吁吁地揪倒起居室里的沙发,挥手击断阻碍视线的仿古吊扇,接着开始进行他在一九九一年愚人节那天干过一次,但是尚未完成的损毁勾当。耿尔的动作一如十四年前,他先拆除电话线、将话机砸扁,然后捶碎了一整面的视讯墙(仿佛他知道那玩意儿就是从前的电视一样);接下来,他走进中央系统的电缆橱,扯断一切沟通着电流的绿绳和盘带。最后他走向耿直。“滚出去!你,你这个恐怖分子!怪物!”他的呼喊似乎挑逗得狄尔更为兴奋了。他环伸两只巨掌,在下一瞬间紧紧抱住同母异父的哥哥;耿直在此刻听见自己的肋骨发出“喀叱喀叱”的崩裂之声。
艾雪儿的最后一页稿纸上潦草零乱地写着“我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正在摧毁楼下的一切——或者我不该用‘摧毁’这个字眼;我可以懂得他的意思。是的,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我会懂得这个只能用无比的暴力表示他无限爱意的孩子。他是多么地爱着啊!爱他的家,爱他身边的一切;现在,他该是在爱着他的哥哥了。和他比较起来,耿、安德鲁、还有我,又是多么怯懦而无力呢?
“他上来了,也许他将要帮助我完成我一直怯于完成的事,是的,死亡。对于死亡的怯懦以及对于爱的无力使我只能渴望着他的到来。”
事实使艾雪儿失望了。如果她真的像小说最后一页上未完成的叙述那样,也许她该埋怨耿尔对母亲爱得不够深——他只是轻轻地扭断了她那只灵巧的写作的手,然后将她和七百六十页文稿一同抛入长满无花果树苗的庭院当中而已。
安德鲁曾经在事发之后试着联络耿坚博士;然而他无法进入J六区。“你的证件只能在A四到D十七以及E五到F九区活动。长官!”高压电铁栅向他说,“对不起。”“我必须立刻见到耿坚博士。”安德鲁一面说着,一面暗骂铁栅不像从前的宪兵守卫人员那样通人情。这时,他忍不住又像耿坚博士一样地自言自语起来:“他妈的!电话也不通,这个天杀的雷明顿·史迪尔。”位在安德鲁左前方的全像扫描仪立刻启动,铁栅同时说:“请注意你的礼貌,长官。至于通话问题,请向A一区监讯总控塔询问。再会,长官。”
安德鲁当然知道A一区所有的狗屎机器或狗屎人都不会让他接触耿坚博士;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申请一千次的“数字电讯通话”,在终端机上和耿坚博士的数位人化身“闲话家常”。那个数字人可以和他聊天气、聊伙食、聊最新版的触式花花公子雷射杂志,甚至陪他下棋。“可是我必须让真正的耿坚博士知道他家里发生的事。”安德鲁几乎是哭着对雷明顿·史迪尔的数位人化身说:“请你让我——或者请你自己告诉他:雪儿被我们的儿子摔伤了脑干,和耿直住在同一家医院里——”“我想他现在不会有时间离开此地的,你所说的这些情形只会干扰他的研究。”雷明顿·史迪尔的数位人替身诙谐而不失严肃地说,“别忘了,前年四月十日下午三点四十分,在纽约四十七街一百零一号二楼的高尔夫俱乐部里你曾经说过的话,安德鲁!你说:如果他研究通了,对‘公司’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你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专心打球,还击伤了其他玩家的杆弟——记得吗?”“我也记得你说过‘公司’只是个处理单位,不需要‘真正的科学家’。”“很好!很好!汉考克上校,”雷明顿·史迪尔的数位人笑得像极了他自己,“你如果能明白这一点,就会谅解‘公司’现在正在‘处理’一个中国共产党间谍的问题!上个礼拜国务院刚举行过听证会,当局支持我们的做法。”“先是苏联,现在又是——”“不错!先是苏联,现在又是中国,我们不是正一步一步逼近真相了吗?”“以后呢?”安德鲁气极了,他用力捶打自己的办公桌,指着终端机里的数字人骂道:“你这母狗养的也许又会发现,耿坚博士是海地间谍、古巴间谍、波多黎各间谍、关岛间谍,他也可能是外太空生物间谍!”“好的。”对方微笑着答复他,“我们会把你的建议输入数据库,将来可以核证。谢谢你!汉考克上校——喔,对了,你在一天之内对长官说了两句脏话,我也许会罚你去和那个隆尼·雷根的数位人遗影打一场高尔夫;你是知道的,那家伙生前的球品不大好,经常骂脏话!”
雷明顿·史迪尔本人此刻却正在马丁·克莱恩的家中大声骂脏话。老马丁无意制止他,因为那样只会激得他更加暴躁。“我不相信!除非我死——不,我死也不相信!”雷明顿·史迪尔索性闭上眼睛,完全不理会面前的一切。他的面前是一方立体全像投影间,里头囚着耿坚博士那瘦小发绿的身体,这个投影直接从J六区传来,中间未经任何干扰,更不可能被修改或移换。但是雷明顿·史迪尔坚决不相信它的真实性。“我花了十四年的时间,从你手里接收了这个垃圾,可不是为了听‘福音’!”他说话时对马丁·克莱恩竟然也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后者只是不停地摇头、耸肩、摊一摊手掌,才低声接道:“是的。垃圾,我同意,不然我也不会解除他的终身教授职务。可是史迪尔先生,你不得不承认,这些真的是他的研究结果。”“不!只是‘一部分’研究结果,他目前做了几瓶?八十二还是八十三?”“八十六。”“八十六。非常好。”雷明顿迅速地计算了一下,然放缓了声说:“他还有四百二十四瓶。我相信他会有不一样的发现的,而且他非有不可。”“我也如此相信,史迪尔先生!至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不是吗?”马丁·克莱恩指着投影间右侧伏案疾书的耿坚博士说,同时叹了口气。雷明顿·史迪尔重新戴上眼镜,紧蹙眉峰,端详着耿坚博士的下一个动作。这时,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与现实完全无关的一个画面——是《天使之吻》书中的某一段情节,叙述女主角的科学家丈夫在睡梦中搂着女主角,高声呼喊:“Uracil,Uracil……”女主角从梦中惊醒,误以为Uracil是丈夫的情人,遂悄声饮泣起来。雷明顿·史迪尔初读《天使之吻》的那段时间还不认识像马丁·克莱恩这样的生化学家,一直不明白Uracil是什么;甚至误以为那是文学家虚构的字眼。此刻的雷明顿·史迪尔已经比十四五年前更懂得基因工程这个领域中的许多知识,然而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生怕自己就像《天使之吻》中的女主角一样,因为错误的疑虑而被一个垃圾般猥琐的科学怪人无意间欺瞒着了。
耿坚博士在这个实验室中过得相当自在。他只在非常非常少的时间里想起妻子和儿子。通常想到他们的时候也必定会想起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及耿尔。他知道耿尔还在芝加哥西郊的某个疗养院中接受自闭症的长期治疗。安德鲁则会随时与艾雪儿保持接触,耿直则可能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些和他最亲近的人出现在他记忆之中的时候仍旧保持着许多岁月以前的容貌,以致使耿坚博士对这一类的思念产生错愕之感。比方说:他偶尔会想到抱着奶瓶的耿直趴在书桌前苦读拉丁文的情景(而书桌却放置在台北杭州南路一个三坪大的违建户窗前)。有时候艾雪儿穿着孕妇装,手中捏着无瓣的雏菊向安德鲁微笑,并对他说:“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而在下一刻,耿尔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但是安德鲁却立刻告诉他:“耿尔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他现在比耿直还要重四分之一盎司呢!疗养院的人说他只喝冷牛奶,还是长得比所有的人都壮。”也许在这一刻,艾雪儿会过来插嘴说:“耿!你累了。我们回去罢。”耿坚博士宁可在这一刻打断记忆,这是有生以来艾雪儿最温柔的一句话。耿坚博士不肯再想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永远无法使自己忘记:在艾雪儿挽着他说“我们回去罢”之后,曾经说过另外两句话:“别再折磨你和我了,我们彼此报复得够多了。”“我怎么会折磨你?亲爱的。”耿坚博士咬紧牙关向自己的记忆发表最严正的驳斥,“我干嘛报复你,你又没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的研究还搞不完呢,怎么会去费那个事?”说着时,他非得喝一口瓶里的绿色汁液,才能从忽冷忽热的虚脱之感中镇静下来。
如果他更专心于病毒梯键结构的解读,他甚至可以忽略痔漏的痛苦而露出十分甜美的微笑(这微笑的表情在雷明顿·史迪尔梦中出现的时候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味;在那里,耿坚博士的笑容成为‘阴谋者自负的表情’)。然而,如果耿坚博士有机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雷明顿·史迪尔”这么个人物的话,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主动向他解释:病毒真的只是一种语言而已,没有什么阴谋。他的儿子耿直在二○二○年十月正式申请加入“公司”,成为“耿?”小组的一员,和两百多个陌生人(包括七十六位机械人在内)一同进行对耿坚博士的“彻底调查”,却始终不肯相信:父亲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人,他的研究竟然也是如此单纯的一项研究。不过,雷明顿·史迪尔抱持着另一个层次的看法,他鼓励耿直发掘耿坚博士的秘密时一再说:“相信我,孩子!一旦你对他有了复杂的解释,他就是个更复杂的人了。”
耿直随时用这番话提醒自己,即使在肠绞痛最剧烈的时候,他仍旧耐心地啜饮着威士忌加奶精,静坐在全像摄录装备正中央的观察椅上,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耿坚博士在世纪初所完成的研究报告:
“……当我在使用‘病毒’这个字的时候,内心其实是非常不安的;显然,以人类目前拥有的语汇来说,还没有任何一个名词能将这种不屈于地球的物质作一完整而适当的界说……
“与以往世人熟知的任何一种以核糖核酸或脱氧核糖核酸为蓝图而大量复制的病毒所不同的是:一般病毒必须切入邻近细胞或其他个体,将遗传讯息记录在其基因之中,同时在本身取得足够的蛋白蛋之后脱离寄主,而成为新的子代病毒。我从世界各地区所搜集到的这种病毒却可以经由本身的单独增殖遂行复制,而毋须切入寄主细胞,是以并未曾造成任何病变……
“以霍氏TB二八○○型电子显微镜进行观察、并以IBM九六○○型全像绘图仪所制的该类病毒图像呈现不稳定状态,其活动情况以九秒钟为一周期。病毒之生命周期亦为九秒,每一周期结束时子代病毒同时形成,反复亲代所从事之活动,并无例外……
“将此一病毒之培养液以注射或其他任何方式与现有生物体……计植物九万七千零二十四种、动物四万一千二百六十五种进行接触时,该病毒立即丧失活动能力与增殖能力,并完全消失(其完整过程存录于IDS太空实验室仪器制造公司J六区数据库)……
“该类病毒仅仅在动物尸体中呈现异常反应。此一异常反应实属其固有活动与增质之加速,整个不稳定状态之周期激变为零点零零零零零三秒,相对频率增加三十万倍,绝对动能值每秒钟八十一倪耳森单位,足以凝聚大量冷湿水汽致雨……
“在上述异常反应中,该类病毒不稳定状态之活动情形不变……
“病毒在对我们说话,说始终一样,只是快慢节奏不同的话。孩子。”耿坚博士在全像摄录装备中录制的遗影显得十分疲弱,整个人泛着淡绿色的光芒,当那平和的光芒稍稍晦暗一些的时候,耿坚博士便趁空喘了口气,继续说:“我——老实说,我并不太懂。我只能猜,运用你安德鲁叔叔那样高度的学术想象力去猜:在那九秒钟里,病毒究竟说了些什么?……”
包括安德鲁·阿却·汉考克本人在内,没有人会了解(或者相信)耿坚博士是如何解读出病毒语言的。耿直在“耿?”小组中将耿坚博士生前所有的论文和研究报告翻译成中文(又将艾雪儿所有的著作翻译成英文),雷明顿·史迪尔将这两组在他看来是可以相互诠释,以求得耿坚博士真正身份的著作交由一个“立场完全超然”的学术会议加以研析,其中一半是中国人、一半美国人,一半是生化学家、一半是文学批评家,试图透过这个跨国以及整合科技组织的长期努力来识别出一个由俄谍而中谍而外星谍真面目。但是,这个接替“耿?”小组、名为“耿氏专案动员年会”的会议却发展出另外一门学科——在公元二○三九年(也就是雷明顿·史迪尔被南非和尚比亚联盟派遣恐怖分子耿尔刺杀身亡的第二年)夏天,正式开发出一个名为“比较生化文艺学”的研究领域,成为二十一世纪中期以降引领文学和生化科学走向进一步密切合作里程的重要碑石。
至于耿坚博士病毒研究的突破性关键,似乎只有那个在新桥郡郡立医院永久复健科冷冻箱里的艾雪儿明白。她的脑干破损,使她永远无法像二○○五年夏季某个炎热午后之前的半生那样——对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与性爱无关的关系抱持怀疑和冷静的观察。但是她在跌落至无花果树苗下的冷湿地面之前,有非常清醒的一个刹那,想起了一九八六年七月底的那个晚上,安德鲁曾经对耿坚博士说:
“……那些病毒对你而言,就好像中文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艰难。神秘。深奥。”说到这里,安德鲁用充满柔情的灰蓝色眼眸瞥了瞥艾雪儿,说:“而且美丽。”对安德鲁而言,前面的三个形容词是造成永恒的美丽的原因;也就在这么说着的时刻,耿坚博士读了一个一生一世也不曾实践过的字:爱。
“我猜那病毒的梯键结构里一再重复出现的倒‘V’字形就是这个字了。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耿坚博士伸手喝掉第五百一十二瓶混合着病毒、雨水、体液的绿汁,顺手用裤子抹了抹濡湿的屁股,抖着声说:“很简单,那是一个我完全不能辨认的符号,也是整个病毒体中最脆弱的部分。我猜——我猜那就是‘爱’了罢?”耿坚博士在关闭全像摄录装备前费尽力气吐露了他临终的遗言:“我死于孤独,也死于沟通。”
这是耿坚博士毕生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他原本是要关闭实验仪器的。在他昏沉沉的脑海里,只想着另外两句话:“我们不需要贵方的任何通讯了,请中止一切语言符号的传输。”这番话是他说给体内,以及全世界每个角落皆无所不在的病毒听的。
人们永远会记得二○○三年四月耿坚博士宣称“某种外太空无害物质”正在以每九秒钟一个周期速度对全球人类诉说:
“我们是爱好和平的生物,我们爱这个宇宙的一切,爱你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生物,我们爱这个宇宙的一切,爱你们……”
人们也永远会在洞悉了杰出科学家名衔背后隐藏的政治诡计之后,把耿坚博士和他的研究当成可疑的笑话一般来传说着。即使在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变成纽约四十二街的醉鬼之后,在耿直逃离“公司”之后,在艾雪儿解冻之后,以及在耿尔成为全世界性的英雄人物之后,都没有人肯再相信有关病毒的事,活着的人没有能力了解。
(《耿氏王朝》一卷《病变》全文完)
本卷参考书目举要
《耿坚博士论文集》美国芝加哥大学·伊利诺大学合刊/联合国科技文教基金会发行
《艾雪儿文学丛刊类编》香港珠岳书局印行
《国际事务年鉴总编(1975~2039)》美国国会图书馆原刊/台湾德存图书公司盗版
《IDS太空实验室仪器制造公司档案》
《催眠复健的重要性及其实施方法》周浩正著/远长图书公司印行
《我的奋斗》耿尔著/南非开兰登国家书店印行
《我的忏悔》耿直著/中国时报出版公司暨美国国家地质杂志社联合印行
《倪耳森科技知识全书》倪耳森科技基金会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