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者

日落时安大略想起一百年前老祖父拒绝离开布龙自治区的往事。“没有我们这些怀旧分子,你们又怎么知道时代是在进步呢?”老祖父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安大略的父亲却忿忿地低声对儿子说:“他不是怀旧,只是恐惧未来,知道吗?”一边拉着他登上航艇的自动扶梯。安大略回头望一眼老祖父在夕阳地里拖得细长而稍显佝偻的身影,便听见脚下的踏板传来一阵语声:“欢迎您加入‘净土移民’的行列,高索合众国祝您旅途愉快。”


经过百余年交织着迷惘、追求、挣扎、失落,以及间杂着些许愉快的旅途,安大略终于回到这个陌生的故乡上空,看见落日的最后一抹褚红色弯弧正从一个漏斗形塔屋的顶端隐没,才忽然发觉:他已经忘记老祖父的模样了。

这时航艇开始减速俯冲,从低空中无数穿梭来往的小型飞航器的隙缝间钻过,驾驶员摇了摇头,对安大略苦笑:“就算是到我孙子那一代,这里也没法升格成全进化界的!您看这交通,乱成什么样子了?”他叹了口气,轻拉方向柄,让航艇以一种优雅如自然鸟类的姿势向左下方斜滑而过。安大略则从右边的窗口看着两具闪避不及的老式锥形飞梭在高速对撞后燃烧成一个浑圆明亮的白色光球,并立刻消失。“如果布龙人能稍微懂一点交通或者沟通的秩序的话,”驾驶员索性转过身来说,“也许就不会发生像卢稚这样的惨案了,您说是吧?侦测员。”

保持审慎的职业习性使安大略在三分钟后以相同的微笑和沉默面对布龙自治区领事乔奇的谈话。乔奇是个大约八十岁的壮年公民,可能是由于长期服用离子溶液而略微浮肿的脸上布满了政治家常有的歉容:“真是不巧,相信您也明白刚才的事件纯属意外吧?自治区当局一定会彻查肇事责任的,希望您没有受到无谓的惊扰。”

安大略望向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已然无法辨别出那爆炸光球的确切位置。空中继续穿织着千百艘流星般的飞航器,为日落后的大都会点燃层出不穷的光明。

“自治区当局已经准备了晚宴给您接风,都是些地道的布龙口味,您多年没尝过了,请务必赏光。”乔奇刻意加重了那些布龙族古老词汇的语调,同时亲切地握紧安大略的手。

“如果领事不介意的话,”安大略礼貌地颔首说,“我想先到行刺的现场去了解一下。”

“当然可以的。”乔奇立刻缩回手,并适时地从眼眸中流露出严肃的表情,“任务第一、任务第一。无论如何,我愿意代表自治区当局和全体布龙人向您的任务精神致敬。”


安大略从未参加过一个如此繁文缛节的餐会,以致在他发表答谢演说的时候,竟然有陷入昏睡的感觉。他再度恢复清醒是因为乔奇打了一个巨大的酒嗝,而所有在场的自治区高级官员齐声说:“领事海量!”——这显然也是繁文缛节的一小部分。安大略猛然一抬眼皮,对面弧形芯片帷墙上的元首肖像仿佛朝他发出了关切和探询的神情。他立刻勉强自己回忆一下,刚才致辞的时候有没有遗漏任何临行时元首所叮咛的事宜。

“我不敢说你一定了解布龙人这些年来的心态,但是由你去从事这一项任务,至少是一个良好的姿态——”元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片刻,让肃立在雷射屏幕前的安大略误以为传真系统出了问题。元首却扯开满脸年轻的皱纹,笑了起来:“说来好笑,前天我也在这个频道上对卢稚说过同样的话——不过,毋宁以为你的任务要艰巨多了。”

“这是合众国当局和元首的栽培。”安大略用力一靠腿,脑海中同时闪过一个对布龙族老革命家卢稚致敬的念头。

元首显然没有客套的心情,他抚摸着数月前百岁诞辰时“爱民党”竞选总部所呈赠的一枚拥有一百层镀材的钻面领章,缓慢有力地说:“你必须随时体念和顾全合众国的大局,随时找机会——无论在欢迎你的餐会上、卢稚的葬礼上、刺案调查的总结报告上,或者是任何有公共资讯网路进行采访转播的场合上,务必要发表强烈的声明,让当地以及其他各族自治区的广大民众了解,卢稚的死与‘爱民党’绝对无关。更重要的是,你得替卢稚说一些他没来得及说的话……”

“侦测员的演说实在太精彩了。”坐在安大略左侧的鹰眼男子向他举杯,酡红的光晕从那突兀的颧骨上漫入了瞳孔,“相信这一席话已经充分地表达了卢稚回到自治区来的心意——”

“而且,”乔也举起了面前的酒杯,“对于稳定目前因卢稚遇刺而掀起的激烈情绪,以及种种不必要的揣测,都有平息的功用,来!向您致意。”

“不敢当。”安大略套用了一句幼年时常听老祖父挂在嘴边的古语,淡淡地说:“调查出事件的真相应该对当前的大局有帮助,”他别过脸凝神看着鹰眼男子,接着说:“您说是吗?纪德先生。”


安大略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所谓“当前的大局”是什么,然而他试探性的问话在纪德深邃笃定的鹰眼里扑了个空。直到晚宴结束后第五个钟头的静夜里,他握着两份磁盘,喝掉将近一公升的离子溶液,仍旧强打精神,仔细回想着纪德那平静又温和的答复:“是的,侦测员。当前的确是处于敏感时期。不过我想无论是在自治区,或是合众国本土,无论是‘爱民党’或‘助民党’,无论是半进化界或全进化界的民众,无论是逝者或生者,都在等待着真相。”

“那么你为什么要当场把刺客给销毁了呢?”安大略开始自言自语着晚宴上没问出口的话,同时把两份磁盘举到眼前。第一份上标示着代表献礼之意的绯色鸡心,那是自治区当局在得知他即将来此主持刺案调查后一天之内辑录而成的珍贵资料,题名是“一个可敬的怀旧分子——安宙先生剪影”,安宙是他的老祖父,拒绝参加“净土移民”似乎是他唯一值得当地族人追思的事,这件事在高索合众国的各族移民之间甚至成为风行一时的笑话。安大略的父亲曾经为此而痛苦了二十年,以致立下重誓要他的儿子接受长时期极度艰苦侦测员训练。“进了这一行,每个人都要尊重你。”父亲说过,“你是民众的保姆,也是他们的教父。你就是智慧、尊严和律法。”所以百年后他初返布龙自治区,人们显然刻意忘记了老安宙曾经多次因为孩子般地好奇而擅闯畸人保留地的违法往事,反而成为可敬的怀旧分子。

“希望您别以为这是贿赂。”乔奇打了个哈哈,把《安宙先生剪影》交在他手上,说:“早在四十年前,我从卢稚手中争回了领事职权的时候就曾经对全自治区的民众说过:‘怀旧分子是布龙族的中坚,虽然我们要和合众国保持良好的科技、文化、经济,甚至政治关系,但是传统就像老酒、老妻、老机器人或者古典神话里的老狗一样,忠于我们自己的风格。’我想,这才是我四十年来一直能赢取民众信赖的条件——所以,说句不怕您误会的话:我实在没有必要去刺杀一个早已经没有群众基础的政敌嘛。”

安大略回想到这里,忍不住为乔奇夸大的表情和语气觉得有趣。他暂时按捺住体内涌动着的怀旧和好奇情绪,放下第一份磁盘,它落在电脑档案库架里发出了清亮的脆响,仿佛要震破了外头大街上的宵禁一样。安大略把另一份由纪德交给他的磁盘输入放映系统,室内立时暗了下来,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室外的宁静给干扰了。直到屏幕的立体映画展现,他一直都在揣想着刺案发生之后,宵禁颁布之前,这个大都会的交通是什么样子?


磁盘影片照例先播放出制作单位、使用单位以及保密等级,衬底画面和平时每周三的《进化日沟通教育》片头一样,是五百二十五艘疾速飞驶的新式针球航艇,交织成鲜艳的高索合众国九色旗,它们一齐向安大略飞来,在逼近到鼻梁前十二毫米的地方消失,然后远方出现了几行渐行渐近的小字:“刺杀卢稚凶嫌葛敏郎资料/高索纪元一九五八至二○○一/提供厂库:合欢婚仪公司、康而美综合医疗院、公共教育总会、警卫勤务训练中心、飞航器管制站/(以上厂库按顺时序列排名)”

接下来,一个柔美的旁白声从原先《进化曲》的配乐间升起,画面转向一处约有十二层楼的低矮建筑物。

“葛敏郎的父亲葛武郎和母亲林绫子于高元一九五八年初申请结婚,同年三月取得合欢婚仪的注册许可后在该公司的偕老楼举行宣誓就职大典——”

“等一下。”安大略同时按下咨询钮,说:“为什么会延搁到三月才就职?”

电脑在两秒钟内亮起解题讯号,负责叙白的柔美声调不疾不徐地读报:“高元一九五七年底由卢稚等策动的反跨国企业运动改采激进路线,卢稚的妻子黎海伦更以巨额家族企业的融资投入各类型资讯产业界,严重打击到高索合众国投资者的既有市场,其中包括传播、设计、会计、商情、旅游、智力竞测、择偶、婚仪、纪念剪影等七十七种事业。各业主分别于一九五八年一月至三月间举行反制对策协调会,地点是高索统一大会堂。由于各业主意见分歧,沟通不易,部分公司曾一度宣布暂停营业,强烈要求自治区当局严惩卢稚、黎海伦、纪德等人侵害合众国善良公民之合法权益。合欢婚仪公司停业时间自该年一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三日。请问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咨询?”

“没有了,谢谢你。”安大略疲倦地甩了甩脑袋,“请继续。”

画面由那栋灰色的低矮建筑物外一直推进正门,“偕老楼”的多重镀膜玻璃字样闪烁出古老的变色趣味。安大略打了个呵欠,觉得自己会在凶手出生以前睡着。


半进化界的电脑作业毕竟笨一些,它的反控系统无法完全掌握使用人在睡眠阶段的思维程序,只能在安大略发出鼾声的时候回跳到前一组讯息。这倒让安大略意外地睡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好觉,醒来时深自庆幸,并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缅怀古人的悠闲自在,其间不免也想到了夕阳地里安宙佝偻的身影。

然而梦中保留的大部分记忆仍然和葛敏郎有关。安大略对这个破坏了他充满思古幽情的清晨的凶手感到一丝情绪性的不悦。这小子在康而美医疗院出生的第二天清晨就曾经惊吓过一个机器人护士——他竟然盘曲双腿,坐在保温壳里。那个吓得短路的护士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找到关于盘坐姿势的解释——葛敏郎的祖先拥有中古时代已因海蛭虫毒瘟疫而告绝种的日本人血统。

葛敏郎的父亲因此而确信他的儿子可以成为第二次核战以前远古时代的日本自卫队武士,便在他二十五岁自公共教育总会结束了为期二十年的养成学业之后,立刻为自治区捐出了大笔治安维持费——其中包括两艘锥形巡逻飞梭和一艘灭火载具;终于使葛敏郎顺利地请愿到警卫勤务训练中心去接受深造教育,正式编入布龙族的武职阶层。

无论以如何严谨的尺度去衡量,葛敏郎都可以符合武职阶层的要求标准。在十八年的警卫勤务训练阶段中,各项考核、测验、评比、竞赛都能在稳定而健全的状态下持续进步。终于在今年八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发到自治区的大门——飞航器管制站——担任东一坪第一线的机动卫士。

四个月又二十四天之后,葛敏郎的生日这天下午,他失踪了四个小时——按照律定形式是告假六分之一任务天。当日午后六时整至卫哨地点执行勤务,五分钟后向北西北擅离岗位一百三十五点二一公尺,并于该地举枪射杀甫自高索合众国归来担任元首大选协调亲善大使的前领事卢稚。葛敏郎于行刺后一秒钟立即被副领事纪德就地销毁,临死前曾高声喊叫:

“支——离——死——”


安大略再一次聆阅了葛敏郎的磁盘资料,并举出若干关于时间、地点以及关系人物的追查问题,老电脑也一一提供了,虽然不完整,却合理而足以自圆其说的解答。干了数十年的侦测工作,安大略遇到过许许多多的难题,他随手就可以数出几百件比卢稚之死复杂千倍以上的悬案。合众国本土平均每秒钟有一个疯子杀死一个善良正直的公民,每二点九秒有两个疯子互相残杀,每四点一五秒有三个善良正直的公民干掉一点六个疯子。除了善良正直的公民(他们即使不参加投票而放弃神圣的权利,也正足以显示合众国民主自由的国情)和疯子之外,还有赔本的投机者、无照驾驶的野心家、漏税的慈善无名氏、破坏生态的考古学者,以及落选的模范母亲等,任何一个角色所造成的麻烦,都足以让国中占大多数居住者的机器人和极少数的侦测员累得恨不得自绞于电脑膜带里。

然而安大略此时面临了新的困扰,他不敢像以往一样地信赖此间的电脑系统——或者说得更粗鄙一些:他不敢信任半进化界的愚蠢零件。至少就手边的资料而言,他绝对怀疑一个像葛敏郎这样的优秀武士会是疯子、投机者或野心家。在他四十三年短促的生命中,所仅有的几次违规、失态或意外事件又如何能成为他射杀卢稚的基因呢?

安大略一面向纪德的公务通信电脑拍发出“资料短缺”的讯号,一面大声朝对面那具拥有柔美腔调的破旧机器喊道:“老处女!再把葛敏郎的失常状态搞一遍来看看。”

第一次事件是在葛敏郎九岁那年,还在公共教育总部托儿团念人体结构学的课堂上。设在半圆体教室顶端的扫描仪指向正在掏弄生殖器的葛敏郎。导护老师立即从弧壁屏幕上喊他的名字:“小敏郎!老师说过多少次?好学生要做完了功课才可以打管。”

“葛敏郎回报。”他站起来,昂头冲对方说:“这次不是打管,我只是想知道,把它切掉的话,会流血还是流尿——”

“不许讲理由!”

扫描仪在此时转向另一个偷偷把鼻屎抹在终端机底座上的小鬼,映象于是消失。

第二次事件发生时,葛敏郎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正在接受养成教育晋级第四阶段的例行式性向测验口试。一位蛋头教授隔着长桌,睁大了圆眼打量着葛敏郎大约有十秒钟之久,才开口问说:“为什么你在宇宙结构学的试卷上使用艺术结构学的语码作答?”葛敏郎沉思良久,没有说话。

“让我举个明确的例子好了,”蛋头耐心地从终端机上寻找了一番,然后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地读着:“为什么你认为宇宙的终极力是‘死亡’?”

葛敏郎的双手不断重复着松拳握拳的动作,最后说:“没有理由。”这时整个映象体的右后方推出几行小字:葛敏郎的语码辨识能量呈现出明显的自我干扰物质,因此养成教育第四阶段督考委员会将不排除拒绝该生从事高级学术研究的可能性;并建议该生选择倾技术性学科为主修内容,以俾符合公共教育“因材施教,学以致用”之最高宗旨。

安大略没等那“老处女”读完最后一句,就按下了第三次事件的跳接钮。他依稀记得在这一段里出现了一个比较不乏味的畸人。


根据百余年来一直未曾磨灭的记忆,安大略很快地从映象体的最远处发现了那个畸人。他站立——或者不如说像太古时代的猫科动物那样高高地蹲坐——在一堆不规则多面反光障碍物的中间,而葛敏郎就在捱近安大略鼻梁前一公尺的位置抚拭着掌中的粒子枪。

镜头推向畸人,安大略看清楚了,不禁发出交杂着惊讶、悲悯和恍然而悟的轻叹。原来老祖父形容得一点也不错;他们竟然真是如此奇形怪状的族类。

“传说畸人是第三次核战之后,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中古原始人。”安宙对三岁的小孩子讲述这一类故事的时候,安大略尚未入学,认为老祖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种原始人现在还有不少,就在自治区南疆的天尾洲保留地,和一大批各式各样的蟑螂生活在一起。蟑螂会繁殖,畸人不会;可是蟑螂会死,畸人却怎么也死不了。他们长得很奇怪,五官朝天不说,眼、耳、鼻、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管子。肩膀上耸起高高的肉瘤,据说是贮存大量养分和水的地方,所以畸人的肩膀比头高得多。双手又长,一直垂到地面上,唯一的一条腿,平时缩得短短的,到了要跑要跳的时候一弹就好几百公尺,速度比声音还快呢——”

“那畸人会不会钻到我耳朵里去?”安大略记得自己问这话的同时捂起了耳朵。

“他们会先和你打招呼,畸人打招呼的样子很有趣呢——”说着说着,老安宙把右手伸向胸前,握紧拳头,只留一根朝天的食指,然后使劲儿将食指弯曲了三下。

现在映象体中的畸人俯低了脸冲葛敏郎打个招呼,葛敏郎点点头,猛可将粒子枪对准畸人,那畸人身形一矮,单腿又缩低了半截,霎时间朝空弹将出去,在空中滚翻成一枚黑色的圆球,迅即消失在数十公尺的障碍物后方。葛敏郎显然迟疑了,他颓然将枪放回腰间的合金软套里。畸人从隐身处探出头来,顶门上七支长短不齐、形状各异的管子向葛敏郎抖了抖,说:“再试一次。”结果他们再试了六次,葛敏郎没有一次能击中那畸人飞靶。“可怜的孩子。”畸人索性飞到葛敏郎面前,高举只手,好容易才够着对方的头发,抓了抓,说:“你以前不是射得挺准吗?这样下去——”畸人停下来朝安大略的方向努了努嘴巴管子,继续说:“你会被训练中心开除,我也只有空手滚回保留地去了。”葛敏郎苦苦一笑,握握畸人那遍布着灰黑色皱皮纹的手掌,说:“我——我一直想问你,支离疏,你被射中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畸人愣了一下,扭头朝四处张望一阵,低声说:“你是说暂死的那几秒钟里——”忽地传来一阵三长声两短声的警哨,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急促、清亮的话语:“葛敏郎、葛敏郎,立刻就射击位置,不可与畸人做违规接触,支离疏,回到障碍物后头去,没有指令,不准验靶!”支离疏的嘴巴管子里伸出半截舌头,那可能是畸人身上唯一有彩色的部位,他还是对葛敏郎扔下几句话:“不骗你,真叫‘爽死了’!”

安大略沉吟着畸人的名字,试着把那声调和一次痛快淋漓的死亡联想在一起。但是这中间没有任何资料,他甚至敢于在刹那间武断:全高索合众国都找不出这一段犹如游戏般死亡的谜底。“支离疏?”安大略稍大声一些说,“这个名字就只合是一块废料!”


安大略浪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听取“老处女”向他报告有关“爽死”的语意分析,权充消遣。据说这个“爽”字是太古时代中国人的古语,最初的意思是“伤害”、“差错”、“不专一”,可是又矛盾地转化成“舒适”、“开朗”、“清凉”、“轻快”、“俊秀”、“不平凡”等意义。安大略在无法解释这种自相干扰的说辞时顿时觉得消遣是桩乏味的事,“老处女”却依然无知地继续说下去:“……进入幽古时代初期,一部分中国年轻人又认为‘爽’字与‘干燥’、‘愉悦’和‘性交时以及性交后的兴奋与宣泄经验’有密切关系——”

“够了。”安大略对于这种老式电脑的厌烦度已然升高到极限,他狠狠灌了两大口离子溶液,喘息一阵,说:“给我接纪德。”

纪德出现在映象体前端的时候显得相当愉快:“早安,侦测员,我收到了您的讯号。”

“恕我冒昧。”安大略极力忍耐,不使他内心对半进化界落后的资讯设施的歧视表露出来,“我是不是能申请一两个机器人担任搜索助理?另外,我还需要进一步的相关资料。”

“对不起,侦测员!自治区的机器人只能从事技术性工作,恐怕没法子帮上您的忙——这种情形在各自治区都一样,布龙族的机器人还比较好,有的已经开始在大众传播业服务了,上个月的《进化日沟通教育》短剧就是由一位机器人编写的——”

“好罢。”安大略及时阻止了这种性骚扰式的典型布龙人宣传,“可是如果我只有葛敏郎一个人的资料,是不可能完成调查的。坦白说,我还要乔奇的、卢稚的,还有你的资料。”

“是的。”纪德在转瞬间恢复了前夜拘谨的神情,说:“其实这些资料都是现成的,不巧的是我手底上那几位程式分析员都被调去忙大选业务了,没来得及处理诠释注记,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的。”安大略放松下来,这是他首次觉得纪德还像个诚实的人;同时想:幸亏没有诠释注记,毕竟安某人已经步入中老年,禁不起你们这些半进化界诸如“公共教育最高宗旨”之类陈腔滥调的折腾了。“我知道你们很忙、很辛苦,不过,元首的意思是希望在大选前能提出调查报告,我也只好一再打扰了。”

“您客气,侦测员。”纪德微笑着说,“不过这些天真是忙坏了,卢稚的葬礼订在明天,后天又是‘进化日’,大后天就要大选了。乔领事今天还到木槿族自治区去参加一个区际自然鸟类保育会——”

安大略忽然觉得这是个好话题,他顺势兜了下去:“布龙自治区还有多少种自然鸟类?”

“只剩四种了。不过人工培制的相当可观,光是食用鸟就有一百多种,几乎和其他有用的人造动物差不多了。”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安大略倾身向前,仔细观察对方的身体语言:“当年你还在卢稚阵线的时候曾经设计过一种象征自由财税制度的标志,是两扇鸟翼吧?”

“是刺鸟翼。”纪德平静地维持着原先的笑容,说:“算起来已经有四十年了;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哪!如果这一回卢稚没有遇难,我们能有机会谈起这些往事的话,一定很有趣的。”

他那双鹰眼仿佛一径穿透了多少年的时光,进入另一世界中某个幽邃的角落,这倒让安大略忍不住升起一丝羡慕之情。他即使再努力去捕捉时间里一切曾经发生过的细节,也找不到那个可以“谈谈往事”的角落。


四十年前他刚完成侦测员训练,正准备到合众国社会安全部任职,便抽空回家看了看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见到他的头几句话就是:“快四十年没见了吧?我可没时间和你话旧了,怎么样?当上侦测员没有?”

安大略点点头,掏出任职的证章。父亲伸出颤抖的枯干手指,说声:“就是了。”

之后他们不再交谈,并坐了一天一夜,一起观看公共资讯网路上的节目,父亲似乎只在一出长达两个钟头的性爱操作教学剧时淡淡地说:“你担任的是神职,不能有这些俗情困扰。”他的表情一如四十年前,看来又想提起思念亡妻对身体所造成的伤害。

“我知道。”安大略漫不经心地答复着这个垂死的、根本没进入过侦测员状况的父亲;一面试着分析教学剧里男主角在采取仰姿时腹部与大腿内侧所承受的运动压力。

安大略再度被打断是因为插播新闻捷报的缘故,那是布龙族自治区权力结构完成转移的消息。卢稚和黎海伦倏地取代了先前映象体里的男女主角,他们正在接受一名机器人的采访。

“是不是先请卢稚先生谈谈这一次合众国依照民意测验结果,裁定由乔奇接掌布龙自治区领事的感想。”

“我曾经激烈地抨击过合众国本土的部分投资者,”卢稚白净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迅即消逝的悲伤,“不过,事实证明布龙族的民众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和本土公平竞争,他们需要依赖既成势力的保障和扶持。”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忽然朝深处抿一抿,带些嘲弄意味地笑了,“所以我也不例外,我来了。”

在一堂欢乐的笑声中,卢稚继续说:“我希望能在那家负责民意调查的企业团体里得到一个职位。”

这一回连机器人也笑了,他转向黎海伦:“那么请您谈一谈对合众国提供二位全面性政治庇护的感想。”

黎海伦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指掠一下额前的黑发,正色说道:“毕竟我们还年轻,六十岁是人生刚起步的黄金时段,我们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另外,我个人准备加入‘助民党’——”

这时全场的笑声有如忽然间切断的能源,幸而卢稚及时补充着说:“她还带了相当数量的货币来。”才让场面松下去。

然而安大略的父亲似乎不这样想,“庸俗!”他说,“你会比他们有搞头的,货币算什么?资本算什么?记住!你有权力,侦测员的权力不会贬值!”

说完这话,父亲就死了。安大略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他手中抠回那枚证章。随即向当地的资深公民福利站拍发了“死亡申请”的讯号,便信步走出父亲独居的这栋公寓,外头的风有点冷,他才猛地想起,忘了问父亲:“我妈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不过,反正没什么差别,他想,如果忘了问,就不是重要问题。


“身为一名‘叛徒’,”纪德恍若和他一起回到了现实里,哑着声说:“我似乎连做一个伤逝者的资格都没有。”

安大略审慎地分析着纪德的修辞,认为对方的感伤若非出于对四十年前卢稚遭到放逐,而他却改投乔奇阵线的愧疚,便是对目前全自治区所掀起的拥卢风潮不满,也可能这两种情绪是相互糅杂着的。无论如何,安大略都只有敷衍话题的兴趣:“也许过了葬礼之后,所有人的情绪都会好些吧?”

“希望如此。”纪德向他伸手,他也趋前探身到映象体里去,隔空相互一握,两只拳头叠在一起,纪德笃定地说:“侦测员是顾念合众国大局的人,我衷心仰仗。”

纪德的通信刚一结束,安大略所需要的资料已经传输入库了。他倒不忙着看,只一心想着:为什么纪德告别时的语气和元首竟然如此相像?

元首曾在任务提示的结论中声色俱壮地强调:“我现在的处境不比那个纪什么的副领事好。刚才国防安全部的侦测员已经反映了一份资料给我,说是有几家‘助民党’经营的民意测验公司已经宣布,有百分之十点七一的本土选民认为‘爱民党’发表卢稚为元首大选协调亲善大使就是一项大阴谋。百分之十点七一!这恐怕比本土选民的投票率还高呢!”

“对不起,请问元首——”安大略保持肃立的姿势过久,小腹和大腿内侧的肌肉有些紧,但是他强忍住了,问道:“请元首说明一下,那几家民意测验公司是否提到了‘大阴谋’的内容?”

“怎么没有?”元首又开始抚摸那个钻面领章,“前一阵布龙自治区先传出谣言,说卢稚要是在担任亲善大使的时候死了,对‘助民党’的元首候选人黎海伦绝对有利。后来的民意测验就提到:这是‘爱民党’先造谣、后行刺、再嫁祸。他们还公布了受测人背景资料,都是一些自作聪明的老移民、离婚份子、母系社会主义和推理游戏程式员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安大略基于职业道德的律定,很难安慰这个看起来失意到极点的老政客,只好恭敬而公正地说:“我会调查清楚一切真相的。”

“我知道你是顾念合众国大局的人,我衷心仰仗了。”元首随即封闭了传真系统。


问题在于由谁来看合众国的大局?元首是地道的高索族,挟持着千年以来在本土的强势家族财力,历经七十年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以及不断提出一些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甚了解的崭新观念所造成的吸引力,终于顺理成章地踏上元首宝座达五十年之久。其间最为人所称道的莫过于他在每十年一次的竞选时必定提出的口号:“为了高索合众国繁荣、进步的持续发展,请不必投下神圣的一票,投票日请您照常为自己工作,为自己奋斗,为自己娱乐,这是自主的真谛,爱民党支持您。”

早些年元首从来不为本土日益偏低的投票率抱怨,因为总有足够、而且总数超过本土十倍有余的各自治区公民能够在投票日前后获得九个到十八个任务天的休假,并准时在私人电脑上接通投票线路,遂行绝对自由、隐秘而高尚的“参与决策权利”。

然而大局是可以从“一成不变”到“稍有改变”以至于“重大异变”的。四十年来,“助民党”以黎海伦所投入的巨额资金,从众多在野党社中逐渐蔓延起发言权来。从来不过问政治以避免影响侦测员神职威信的安大略只知道:“助民党”在每届大选时仅援例指派候选人而从未参与过任何竞选活动。他们对大笔竞选经费的差额用来填补落后于“爱民党”在资讯产业方面领先多年的投资。等到“爱民党”感觉势态严重的时候,黎海伦非但没有因为和卢稚闹婚变绯闻而跌落身价,反而由于她亲自参与制作的《离婚妇人的亲密关系剪影》在八大自治区卖座鼎盛而争取到不少标榜母系社会主义的关切,其中亦不乏同性恋者。尽管“爱民党”几度透过安排,让无党籍大众传播业主利用戏剧节目影射卢稚和黎海伦是“假离婚、真夺权”,然而那一类的戏剧已经无法获得广告商的信任,往往临时缩减预播时数,并借辞演员因不满意彼此暗盘、时起纠纷,而提前下档。

三年前卢稚畅游木槿族等七个自治区返回本土后,发表《漂泊者剪影》。元首觑准时机,重资买得播映版权,而且亲自录制片头文告,表示了对自治区半进化界生活的严重关切。这部剪影虽然在公共资讯网路上播出时曾经获得七十个百分点的收播率,但是没有挽回“爱民党”丧失了绝大部分资讯产业支持的颓势。黎海伦于此时重提往事,认为四十年前受“爱民党”指使的民意测验机构在一次集体舞弊中剥夺了卢稚的领事权,甚至使卢氏夫妇历经为期八十小时的恐怖逃亡才脱离乔奇的追捕行动。黎海伦稍后公开了由一个匿名征信组织所提供的调查报告,该报告详细载录着“爱民党”收买民意测验机构的账务。安大略对这一节相当了解,他在每年一度的侦测员在职进修中注意过此事的来龙去脉,因为那个匿名征信组织显然是由一名已离职的社会安全部侦测员所主持的。因此国家、社会二大安全部连续三年于所谓在职进修期间不断重申侦测员的智慧、尊严、律法,以及更重要的忠贞观念。“正因我忠于高索合众国的自主前途,所以我宣布参加下一届的元首大选。”黎海伦在公开弊案的下一刻如此宣布。


“即使我死去,恐怕也不会再踏入政治圈一步的。漂泊归来,我更加深切地体认到:今天的自主政治和太古时代的帝王政治、幽古时代的集产政治,以及中古时代的民主政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人从政治体取得知识,然后制造知识反哺政治体,人从权力结构接受资讯,然后生产资讯回馈权力结构;人从信仰中学习语言,然后创造语言支持信仰。我看着这些循环辗过高索合众国的本土和八大自治区,庆幸自己终于成为一名漂泊者,远离了它的航线。”

安大略对于卢稚这部剪影的结语中滥情的修辞游戏甚为反感,但是他知道元首当时独排众议,存心保留这番话的用意是在打击“助民党”甚嚣尘上的气焰。“就让这部剪影在各自治区任意流传,不禁转录复制,尤其是布龙族,那里有全国百分之四十的选民,让他们仔细感受一下,被黎海伦遗弃的老革命家,前领事如今多么落寞、多么无助。”元首当下颁行通令,并立即召见卢稚。经过了将近三年从未间断的游说,卢稚终于答应元首的要求——担任元首大选协调大使,他只提出两个条件:这项职务不支领公务人员薪俸,以及在大使之上特加“亲善”头衔,以别于正式的公职大使。

如今安大略却觉得卢稚的亲善毫无意义。他失望地封闭映象体,让《漂泊者剪影》磁盘自动滑落到库架的最底层,它比乔奇那份充斥着婚仪、葬礼、开幕式、大小会议,以及进化日沟通教育检讨等冗长乏味致辞的资料好不到那儿去。纪德的资料更糟,真是巨细靡遗,连他和妻子那机械式的“早安性交运动”也收录了,好在次数不多,勉可忍受,其他绝大部分是纪德检阅自治区各种武职阶层训练成效的官式纪录,这使安大略不免回想起当年在侦测员训练阶段中所历尽的各种身体和精神上的磨难,竟为此闭目叹息了一次又一次。

他逐渐觉得自己开始老化,可怕的是连这一点警觉都没能使他猛然睁开眼睛。从不耐久站、大量吞饮离子溶液、长期陷入对尖端精密机器的依赖到极容易对各种繁琐语言感觉乏味和疲倦,甚至常以为自己遗忘过什么重要问题而事实上根本没有差错等等,都在他沉重的眼皮上施加起压力来了。

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当这些压力积聚到最紧密的时候,安大略毫无抵抗能力地从眼皮的里层看前一幕幕旷远的景致,澄澈的微蓝色天穹,下覆于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青碧原野,原野伸展着、流动着、漂浮着,向所有可能的方向铺洒出去,他觉得简单而晕眩。片刻之后,发现整个幻象其实是《漂泊者剪影》中的一部分。

“有谁会杀掉这样一个绝望的老亲善大使呢?”安大略咕囔着,看见映象体前幕上自己的影子。

“葛敏郎,葛敏郎。”“老处女”答道。


和自治区内其他重要人物的葬礼一样,卢稚的遗体依例于清晨六时被盛入一座直立的透明芯片胶囊,从公共医疗总院的太平间移往飞航器管制站。乔奇为了安抚情绪益见激动的民众,特别加派了三十六艘针形飞梭护送,以示隆重。飞梭群在事先清道完毕的一百至两百公尺低空航线上呼啸而过的时候,自治区中心的大都会沸腾起来。人们争相从各式建筑物的窗口向外传输雷射映象体,六点十五分的时候,漫天漫地都是交叠的影象和扰攘的声音。绝大部分人放映的正是那部《漂泊者剪影》,也有不少年轻人为了凑热闹,放映恐怖剧场或流行歌舞排行榜大赛。然而无论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听到“助民党”和“爱民党”竞选总部的多媒体宣传效果。人们也逐渐落入一种混合着多样姿彩的迷幻之中,有悲伤、有愤怒、有兴奋、有惊讶,也有凄厉。千万种声光在卢稚遗体行经的每一寸土地上空发生冲突,直到所有的飞梭都消失在远天低压的曙色里,仍旧持续不衰。清道解除后还发生了数十起连锁性交通事故,为整个场面掀起如流星雨般的节庆高潮。

安大略乘坐着初来时的航艇,在大都会区顶空绕行了三圈,被一波一波的光影声浪震得紧陷在座椅深处,不知道人们究竟为何而疯狂。他听不清任何一个单纯独立的字眼,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不受干扰的原形映象。各种撞击、纠绞、拼和甚至厮杀在一起的讯息当然不会因为传讯者被清道管制禁足于建筑体内而失去了它的意义——这是葬礼,人们有权把任何崇拜或绝望的情意推向表达形式的极致。

绕行在瞬息万变的声光幻影之中,安大略发觉胸腹间翻涌着离子溶液酸咸而略带辛辣的气味。他极目远望,试图以视觉改变体内那纷沓欲呕的重重压力,然而远天黎明的飞航器管制站空旷的地面仿佛正等待着呕吐者的倾泻,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竟然和驾驶员一齐纵声大笑起来,笑得泪眼婆娑、喘咳不断,体腔又空洞、又胀奋,全身就像被撕扯成千百块碎片一样。驾驶员突然发出一声长啸,朝东方初升的朝阳全速驶去。安大略渐渐从清醒中看见自治区当局少数几名高级官员毫无表情的脸孔。

葬礼比预定时间晚了几分钟才开始,安大略为自己的迟到深感不安,一再向乔奇致歉。乔奇则显露出更加惶恐的模样,不时地说:“没管制好!没管制好!管制真是件麻烦事,太严了会爆,太松了又压不住,唉!中庸之道简直不可能……”

“卢稚这就升天了。”纪德举起指挥棒朝北三坪中央的火箭一点,箭尾已喷出金黄和赤红色的光芒。安大略目送火箭顶端那“漂泊者”的胶囊在晨曦中闪烁了几秒钟,忽然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便脱口而出:“爽死了!”

“什么?”乔奇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别过浮肿的脸又问:“侦测员刚才说——”

“没什么。”安大略深吸一下,淡然说道:“我看什么致辞都免了罢?”


卢稚的遗体安然抵达极乐卫星的消息传送回来,各公私营资讯网路纷纷打出新闻捷报,预订利用第二天“进化日沟通教育”的课间休闲时间回放《漂泊者剪影》的精彩镜头。

安大略正利用从葬礼中节省下来的时间放映老安宙那份磁盘,新闻捷报闯入之前的呼应讯号使他误以为自治区或本土又发生了什么和大局有关的重要事故,直到极乐卫星上的“高索名人纪念塔”雄伟壮观的巨剑外形从他鼻梁前十二毫米处消失,原先老安宙在历史结构学课堂屏幕上的情景再度出现,安大略才松了口气。

事实上对于一门在全进化早已列为养成教育非必修课程的历史结构学,安大略只觉得索然无趣,他之所以肯浪费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枯坐在映象体前完全是不理智的。一个毕生在托儿团里教小婴孩如何啃死人骨头的怀旧分子能教导这个一百一十八岁的中年侦测员什么呢?但是安大略执意告诉自己:你从葬礼上赚到的时间不止这一点,为什么不安心地温习一下遗忘多年的面孔呢?

老安宙这时在那旧式的弧形面阔屏幕上絮絮叨叨地说:“……就我们现在上课来说吧,我看得见各位小朋友,各位小朋友也看得见我,但是我走不出你们面前的这块屏幕,你们也进不来。也许几十年后我走得出去,你们也进得来了;但是我相信那只是我们彼此立体的幻象。中古以前的老师和小朋友就不是这样上课的,当时的老师就站在课堂里,背后是块黑色的屏幕,老师得花好大的力气用白色失去结晶水的硫酸钙所制成的粉笔在黑屏幕上逐字涂写——”满堂八九岁左右的小孩都“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还有呢,如果小朋友不专心听讲,老师还会走到你旁边用一根天然植物茎原料制成的短棍子敲打手心或屁股哪!”立时全体的小孩骚动了,有如听见一个全合众国最有趣的笑话,其中一名特别大声地叫道:“那比电殛好玩多了!”

安大略也跟着孩子们一齐笑,笑个不停,直到眼泪溢满了眶子,老安宙才说:“这些都是我们新生代人类享受不到的乐趣,是不是?”安大略掩脸说了声:“是的。”接下来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因为整个记忆逆转到那次夕阳地里挥别老安宙的二十年后,他进入侦测员训练中心,接受一次整整十小时的猛烈电殛,从此丧失了性交兴趣以及生殖能力。

手术正上方的映象体中出现了社会安全部长兼侦测员训练中心主任亲切和蔼的笑脸,他说:“恭喜你,安大略!你已经进化了个人的一大步——也是合众国安全当局的一小步,迈入神职阶层充满智慧、尊严和律法的境界。”


良久之后,安大略体内涌动着的浪潮冉冉平息,训练中心主任的熟悉声调同时钻出每一只细胞,向他作例行的耳语:“忘了我是谁,我乃侦测员。忘了我是谁,我乃侦测员……”

安大略被阉割后的七十年间,每一次有情绪性反应的时候,耳语就不断地安抚他受创的心灵。他早已遗忘了肉体的痛苦,耳语也总能适时地使他恢复理智。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很快地发现:自己之所以不愿意积极从事刺案线索分析的理由其实十分简单——陌生的故乡、陌生的逝者,以及陌生的凶手都会让他一再陷入一些他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一旦当记忆真的呈现时,又犹如映象体里空虚的幻影,逼近到视力最清楚的极限便行消失。时间在此死亡。凡活着的,都还在大局的管制之下。

“安宙先生剪影”的最后一幕应该是出自自治区当局的精心设计,老安宙站在夕阳地里,朝安大略挥手,地上拖着细长而稍显佝偻的身影。

“谢谢你。”安大略封闭了映象体,对“老处女”说:“不过,安宙先生的资料只有这些了吗?”

“是的。”

“可是,”安大略想起老安宙对他讲过的许多故事,一些和历史结构学毫不相干的神话或奇遇。他曾虔诚地相信老祖父确曾经历过那些事件以及人物。更何况,其中还有经过验证而逼真无误的情节,于是他几乎以一种弹跳起来的姿势站直身子,“如果确实有呢?”“管制以外无资料。”“老处女”说。

“管制以外有什么?”

“废料。”“老处女”答复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这是个脏字儿,但是却让安大略联想起一切曾经被摒除于高索合众国整体净土境域的模糊印象——那些失落在大局管制之外的时间和空间,以及从未获得过任何诠释注记的存在。

安大略立刻呼叫他的驾驶员,然而突现的转机并没有让他失去一贯的谨慎,他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对“老处女”说:“有任何公务通信接进来的话,就说——就说我去找刺鸟了。”


驾驶员依照指示,关闭所有的通信系统,将航艇的速率调整到最低,便显露出一副浑身不舒坦的样子,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扭腰抖腿的。安大略好一阵子才问说:“这种速率,感觉怎么样?”

“报告侦测员!”驾驶员奋力往后一靠,摊平了双手,“老实说,我撒尿都比这快;这是一九六○年代那些笨零件的速率嘛!”

“以这种速率从布龙族自治区飞回本土的话,得飞多久?”

“那可久了——最少三个钟头。”

安大略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加速吧——也别太快,”他停顿片刻,用心回想着前天傍晚在飞航器管制站东一坪外所看到的一列机动卫士单人飞碟,“和那些单座飞碟的极限速率一样就可以。”

“就这么兜圈子吗?”驾驶员伸了个懒腰。

“不。”安大略往窗外望一眼,说:“先拔高,到自治区交通监讯网路够不着的高度,然后朝南飞,一直飞到南疆去。”

“南疆?”驾驶员愣了,本能地四下里环视一遭,压低声:“那里是禁地吧!侦测员,除了废料什么都没有,您是要——”

“告诉你,”安大略也压低声,向前倾过身子,“我去找一个不会在执勤的时候废话连篇,而且随地撒尿的废料驾驶员!”


天尾洲是全高索合众最肮脏、最丑陋、最恶毒的地方。深陷于本土平面下八千公尺,面积达九百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据说此间在太古、幽古、远古、久古、中古各时代分别出现过高度的文明形式。当时它还不是一块洼地,也和合众国的八大自治区一样,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不幸的是中古时代一连三次核子大战都在这里爆发以及结束,地表陷落到绝对黑暗的、绝对罪恶的极境。新生代的人类在天尾洲北方逐日发展、进化,天尾洲遂成为禁地。高索合众国的文明人在日常生活中骂人的粗话里,除了“愚蠢的零件”、“废料”之外,就属“天尾洲生的”最为下流。远在高元一六九七年间,布龙、木槿两族自治区联合发起抵制白星、赤阳、曲斧、火刀、流云、巨轮等族自治区共同市场的根本因素就是由于后者造谣诬蔑和天尾洲接壤的两族人是“喝天尾洲的泉水长大的”。直到高元一七○四年,合众国本土的一位地质结构学者发表了一篇《净土地水南流说》的学术论文,证实自高索合众国立国以来,这个星球上只有从北往南走势的水流,而绝无自南向北走势的水流,才使谣言不攻自破,各族重修旧好。那一位学者登时荣获该年的“高索地质结构学奖”及“高索和平结构学奖”。

没有人肯相信天尾洲中仅存的两种原始生物——畸人和蟑螂——能够和平共存,他们也各自与和平绝缘。所以几乎在每一出公共资讯网路的戏剧节目里,都会提到万恶的幕后主使者不是畸人就是蟑螂——不过没有人肯把这两种禁忌的坏蛋演出来,他们永远只在幕后指使罪恶,终场时也必定在幕后死于核爆。

高元一八七○年左右,布龙自治区一位酷爱探险及狩猎的退休武职官员在一次飞航器失事后误闯天尾洲。他凭着勇敢、机智和熟练的求生技能,在历经一年的奋斗挣扎之后生还,并带回一名畸人俘虏。根据多方的观察、解剖、实验,人体结构学者和病理结构学者惊异地发现畸人有长生不死的天赋本能。这个伟大的发现顿时使畸人的形象好转了起来——然而绝对仅限于物质及技术方面。虽然一度流传着生吃畸人肉可以强精、固肾、壮阳、益寿和抗百病,不过很快地就有专家指出:残余在畸人体内的核能污染极有可能导致早已绝迹的诸般癌症病原、病毒再生。同年天尾洲由禁地更名为保留地;但是不可擅入的通令依然有效。

严格说起来,直到高元一九三○年代之后,畸人才真正对合众国——当然是先在布龙自治区——有所贡献。警卫勤务训练中心的英明领导者不断引进一些畸人,在该中心担任飞靶之职,借以磨炼武职阶层人员的应急心智、应变能力与应敌技术。畸人纯生理性的快速运动方式曾有效地提升了武职人员自我要求的标准和信念。这些担任飞靶的畸人非但可以于被粒子束武器击中后享受一种所谓“暂死”的快感,并且在每五年一阶段的演练完毕后获颁强烈的新颖毒药作为报偿——该毒药延滞畸人“暂死”时间的长短更可以作为尔后发展同类型武器的参考。

在高元一九六二年间,畸人曾派遣历届飞靶至警卫勤务中心请愿,要求以天尾洲为布龙自治区最尖端核武试爆场。当局为顾念畸人独特、优良而有用的体质恐将因试爆而有所改变,则无异于全合众国难以弥补的损失,因而加以严词拒绝。高索纪元一九七○年十二月天尾洲保留地百年志庆/布龙自治区领事乔奇特立并书。


安大略站在这一方以复斜晶系合成矿物质和纯金熔铸而成、古色古香的八角星形碑体前,默诵良久,如果不是两只巴掌大的蟑螂即将在他肩膀上交尾的话,几乎忘记自己已经置身在恐怖的禁地了。

“刚才这一趟飞了多久?”他掸掉蟑螂。

“报,报,报告侦测员!”驾驶员既惊且惧地躲避着四周环飞绕舞的蟑螂,“两,两,两个钟头,不,不到。”

“你先回航艇里去罢。”安大略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只听得脚下吱吱嚓嚓传来一阵阵脆裂的声响,都是些断碎的虫尸。他加紧脚步,往先前从航艇窗口中瞥见的一个看来有物体钻动的地穴走去。

就在他离地穴不到百公尺远的位置,忽地一个灰黑色的球影掠向眼前。安大略不敢怠慢,一斜右肩,就地打了个旋子,右腿横扫出去;那球影早已落地。安大略即刻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销毁枪,定眼睛一看,真是个畸人。

畸人冲他一伸拳,朝天的食指勾了勾,说:“怎么亲自下来了?”

安大略知道对方误会了,勉强冲他那向天蠕动的七支小管子笑笑,说:“我不是警卫勤务中心的人。我叫安大略,来找一个,呃,一个朋友。”

“我说嘛!”畸人那七支小管子绞在一起,发出“扑哧扑哧”的笑声,“不是熟客不会随便赏我好处的。”说着伸手指了指安大略手里的枪。

安大略也笑了,一面收起枪来,一面朝地穴移动,并且尽量把声音放轻松:“支离疏在不在?”

畸人一跳一跳地跟在他后头:“在啊!——怎么都是找他的?”

安大略胸腔一紧,差一点停住了脚步,假意咳两声,挥手打扁了一只比畸人小不了多少旳墨绿色蟑螂,说:“噢?谁?”

“谁?”畸人抬手把七支小管小狠狠搓了搓,“我怎么知道?支离疏的朋友多,你问他去。”正说着,两只赤红色的蟑螂从群队中飞来,一边一个,落在那畸人的双肩之上,畸人的眼管左右一歪,嘟起嘴管,轻声骂道:“在外头野了一天,干脆别回来啦!”

一时之间,安大略没料到畸人在跟蟑螂说话,那声“干脆别回来啦”却成了耸耳惊心的警告,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父亲送他到侦测员训练中心去苦修时所说的:“你要是当不上侦测员,干脆别回来啦!”

就在他一转念的刹那,畸人已大声喊着:“支离疏!又有人来听你唠叨忘不了的事啦!”


几千年以来,我求死不得,退而求忘,却也忘不了什么。你是除了垃圾、废料和旧零件以外第五个来到我这里的人。我以后也会记得你的——如果不幸我死不了的话。

不错,第四个就是葛敏郎。四天以前他来看过我,很匆忙,告诉我他就要死了。我很为他高兴,他也希望我这样。不过,我深深知道,如果我只是为他高兴,就不算真心关切作为一个新生代人类的他在面临死亡时候的感觉。我不过是把自己对死亡的渴望托付给他而已,这样不是很自私、很自怜么?对于一个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的葛敏郎来说,我当时忍不住而高兴起来的行为真是残酷得很,这样想,我又实在没有资格谈死呢!

他却是全心为我——以及所有的畸人——设想的朋友。十三年以前,我抽中一支幸运签,被警卫勤务中心接去担任飞靶,就认识了这个小家伙。他一开始射击得很准,随我怎么躲闪,都能够命中我最强韧的要害;我也享受了很多次愉悦的暂死。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退步了,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经常会在对方的梦中出现——这是他后来趁验靶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依稀记得他最常讲的一件事,就是说:“我梦见你死了!不过不是我打的。”说完之后,他就傻傻地笑起来。我却在每一次梦见他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专心射击吧!什么也别想。”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暂死的愉悦,所以我知道那才是真心的关切;尔后他也不再认为死亡会带来什么痛苦,才又恢复了早先准备、迅速的能力。

五年之后,我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毒药奖品离开警卫勤务中心,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欢天喜地。因为临别葛敏郎说:“我原以为死亡是恐怖的结束;但是你让我知道,死亡也可以是美好的开始。”我开始为小家伙担心了。他毕竟不是畸人,不能只因为活了幼小的三十几年从没梦见过别的人类,或者从没和人面对面谈几句知心话,就把自己丢到天尾洲里来认一群蟑螂的饲主为同类了。

四天前葛敏郎突然来了。“我就要死了。”他说,“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在梦中交换心愿的事?”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个死后血中可以长出花来的中古时代日本武士。他也没忘了我的心愿:让天尾洲畸人保留地辟为核武试爆场。“我唯一的朋友!你不会这样赖活下去了。”葛敏郎亲吻了我的手和七管,说:“我们都会如愿的。别伤心,你说过的‘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当晚我梦见他死了,身体在转瞬间开了花。”


“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这句话是四十年前第二个来到这里的人对我说的,我也记得很清楚,他叫卢稚,和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妻子黎海伦。当时他们为了躲避一个仇人,以及一个朋友的追捕,才伪装坠艇到天尾洲里来的。我收留了他们三天三夜,和他们谈起几千年以来畸人的种种遭遇,他们也教导了我许多外界的事物。卢稚甚至学会十几种蟑螂在觅食、产卵以及吸引伴侣时所发出的鸣声;黎海伦则告诉我:“也许把天尾洲辟为核子武器试爆场的话可以解决畸人最终极的困扰。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合众国元首,一定来拯救你们。”

“在你没当元首以前——”卢稚说着发出了绿翅蟑螂求偶的“咕咕”鸣声,惹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我隔着航艇的透明窗壳,看见他俩专一而努力地交尾,比蟑螂要美得多了。想到:也许新生代人类不愿意死亡是因为他们在交尾时也许就已享受到和“暂死”一样的愉悦吧?

在第二天清晨他俩告别的时候,我对卢稚说起夜里的体会,并且告诉他:“所以我希望你们活得很好,不要被仇人或朋友抓到,不要死。”

“我们不会死——”黎海伦抢着说,“我一定要当上元首来救你们的。”

卢稚却好像抓住了一只偷吃幼卵的蟑螂一样不停地指着我的鼻管说:“支离疏,什么时候你也变成伤逝者啦?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啊!”说完,朝我勾了勾指头,便离开了。


当安大略知道支离疏的第一位访客就是安宙的时候,倒不怎么惊讶,只觉得一百年的时间仿佛就在这片刻里冻结、静止。长期以来的训练和经验并没有让他怀疑支离疏这个陌生的异族撒谎、被买通或者作伪证。他任由自己安静地坐在一堆不知道有多厚的蟑螂尸体上,感觉天尾洲洼地异常炙热的气温,不断想着: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和人这样面对面,听一些简单的故事了。

“报告侦测员!”驾驶员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边说:“该回去了,天一亮还有十二个小时的‘进化日沟通教育’呢。”

安大略知道那十二个小时里将要进行的竞选辩论将会十分漫长,他甚至可以从眼皮积聚的压力中透见此一未来:“爱民党”与“助民党”将从四十年前天尾洲上空展开追逐,也许双方会先追到极乐卫星的名人纪念塔前,向这位自己的同志,对方的仇敌抢着默哀三分钟。然后追逐、啃啮、咀嚼将继续扩大。在康而美综合医疗院的广场上相互指责,宣布为凶手接生的机器人护士是彼党辖下厂商所推出的间谍,而这项行刺的阴谋在凶手出生前即已预铸好了。

当然,先前那个预言卢稚之死可以刺激选情,以帮助黎海伦荣封元首的谣传,也势必在辩论中更加纠缠不清,两党的追咬行动在此形成更密接的循环——谣言起自“爱民党”,以打击“助民党”的势力扩张;也可能起自“助民党”,以反击“爱民党”的垄断形式;更可能是反反击、反反反击……至于谁在追逐谁已经是个幼稚可笑的问题,因为航线是循环的。凡是大局管制内的一切资料,无论多么茫昧无稽,多么辗转复杂,最后都可以成为赢家的诠释注记。

安大略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从未来之中醒转,觉得有些晕眩,双脚“吱嚓”一声踩陷得更深一些。他终于知道,唯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没有人会再度进入天尾洲,保留地仍旧是禁地;或许畸人将继续担任幸运的飞靶,或许他们即将消失于最新最强的核武试爆,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新生代的人类很快就会遗忘逝者,遗忘一切的。”安大略忍不住自言自语,同时意识到多年前自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当时的结论是:如果忘了,就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在离去之前,该如何启齿告诉这个永不遗忘什么的支离疏:他的五个访客里,一个终生潦倒,只能在托儿团说故事,死后却成为可敬的怀旧分子;一个历尽挫败、背叛、放逐、情变以及漂泊,死于层层诡谲的预言;一个正忙着和权力交尾,试图以可能不公正的方式为多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复仇;一个迷信死亡和友情的优秀武士让亲善大使成为牺牲,自己沦为凶手;最后一个,则等待着大局来决定他所坚持的智慧、尊严与律法,并且尝试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