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婆斗鬼
在咱们水口镇,姜婆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打外地来的那些盐枭、皮货贩子、镖局车把式,甚至扛着杆洋枪到处白吃白嫖的军爷,只消在镇上踅摸半日,就知道姜婆简直有多么不好惹了。
离镇江最近的县城在五十里外,南来北往的行脚客商多半儿在城里就听说过水口镇姜婆的大名。他们天不亮出城,骑驴的到晌午就进镇打尖,通常总在宋老棒槌的茶棚抹把脸,一开口就问说:“你们这儿有个姜婆,是吧?”他们未必都想见见姜婆,可只要听宋老棒槌答声:“是啦,您呐!”大概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赶一上午的路,就是冲这句话来的。有那自己觉着挺精明、又不十分识趣的如果这样问:“你们那位姜婆是真厉害、假厉害啊?”宋老棒槌准会拉下一张马脸,道:“您请罢!”
外省里南下的和县城里推独轮儿小车的客人大约要到傍晚时分才会在镇外打过照面儿,然后住进我爹开的栈房。初次来的总在用饭的时节打听姜婆。有的会问起姜婆的住处,有的会问到姜婆的新闻。熟客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要挨到酒足饭饱之后,似有意似无意地漫声问我:“姜婆最近身体还好罢?”这么一来,就显得他们和姜婆的交情近乎多了。遇到出手阔绰的大爷,我会说:“托您的福,好得不得了哪!头两天儿她老人家还问起您,怎么老没来了?”两句话,至少换它三五个铜板。
有些时候背着我爹,我赚得更多。那可全仗眼神儿机灵,嘴皮子利落。我只要一瞅着我爹到后头喂牲口,半天回不来,便上楼给那些个初来的、面露好奇的客人打盆洗脸水,顺口问一声:“大爷,昨儿是您问我姜婆的故事不是?”有一大半儿的客人会连声称是。“可有一样儿,我爹不许我说的——”我瞄一眼外头,等那客人掏一把十个、八个的铜板出来,才随便说它一两段儿。当然,“昨儿”他根本没问过我什么姜婆的故事。
姜婆的故事之所以值钱,我是到后来才慢慢儿明白其中缘故的。在我九岁以前,炕头洋铁盒子里已经积攒了两百来个铜钱,还不懂那些有钱的大爷为什么宁可听我瞎三话四,却不去买它百把串糖葫芦?不过说也奇怪,打从洋铁盒子逐渐沉甸起来开始,我也就舍不得吃糖葫芦了。每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摸黑抱起那盒子晃晃,听里头的铜钱翻来覆去;一如镇西两条小河交会处成千上万的漩子打结的声音。心头便涌起一股说不出有多满足的愉快。我想着:有一天等盒子满了,或者等十个八个的盒子都满了,我可以买头驴,绕镇转一圈儿。嘿!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瞧瞧!曹四那儿子有头驴了。”宋老棒槌会说,“这小子要比曹四有出息。”刘镇长那胖大儿子贵田,还有成天附着贵田的那帮青皮混混也不敢开口闭口喊我“曹二尾子!操你个二尾子!”了——在每晚将睡未睡的这段时间里,我几乎从没想过姜婆。
直到八月伏里有一天,关八爷那伙儿走盐的汉子刚离开,我正准备回房把洋铁盒子藏好,忽然瞥见店门口站着个顶梁的大个子,少说也有八尺来高。那么热的天儿,大个子竟然带着顶乌毡帽,这还不算,一身密匝匝、灰沉沉的皮袄皮裤外带一双齐膝的皮靴子。看得我都替他冒汗——可是不对,不只是冒汗,我脊梁骨上却好像贴了条冰棍儿似的,抖地凉了一凉:“大,大爷!”大个子撇脸朝外瞄了瞄,哑着嗓子说道:“那走的可是关八?”“是,大爷!”我紧紧捏住兜儿里的碎角子,趋前两步,颤声说:“您出门冲南,抄孙家粮行前头的小胡同儿走,还可以截得上。”大个子纹风不动,冷冷地说:“截谁啊?”“您,您不是找关八爷吗?”“我找姜婆。”
这一下我也顾不得他模样儿奇怪了。赶紧在门首拉张座儿,请他进来。他仍旧站在原处:“外头的人都说:要找姜婆,就得到这儿来找曹二尾子。你,就是曹二尾子吧?”“我叫曹。小。白。”我可有点冒火了,狠狠地说:“姜婆已经不见客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话还没说完,那人“刷”地扔过来一个小布包儿,抓在手里唏啦叮当直响,不用看就知道,比铜板可值得多,少说也有十个、八个价值两毛的银角。“我只问你三样事儿。”大个子仿佛吃定了我会收他的钱,连气也不喘一口,继续说道:“第一,这个姜婆还行不行法?”
我先揣起那包银洋,忙不迭地说:“怎么不行啊?头两年柳叶胡同儿闹狐仙,都是姜婆去收拾干净的,怎么,您也要请她——”
大个子一摆手,沉吟片刻。这时我听见一阵喀叱咭咕的声响,就像我娘在世的时候半夜里磨牙一样,我已经有六七年没听过了,猛地听来,仿佛又回到我初出娘胎不久的时日。当时我还是个奶娃子,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声响常吓得我在黑忽忽的夜里哇哇大哭。待我再一转眼,才瞧见大个子左手里握着个碗口粗细的剑把,还不住地扭来扭去,闹半天那磨牙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
“我再问你,”大个子又说,“她有一道三百年的灵符,你见过没有?”我摇摇头,可又怕他觉得不称意,把白花花的银洋又要回去,于是连忙说:“她老人家才不用符呢,你要不要听她扭断孙大麻皮一条腿的事儿?还有哪,去年她赤手空拳缴了十四个枪兵的械——”
大个子全然不搭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瞧见那口白气在蒸热的店门吹出三尺远,登时忘了身在何年何月。他翻两翻浊泡泡的眼珠子,说:“应该不错了。”
“您,您没事儿啦?”我有点儿不敢看他,生怕他嘴里或身上又变出什么花样儿来,便磨蹭身旁的桌子——去年伏里天姜婆就在这桌上制住一个偷药材的蟊贼,那蟊贼的两颗门牙还嵌在桌沿儿上。
“还有,”大个子瞪我一眼,说:“姜婆现在人在哪儿?”
这可就让人为难了。当初姜婆说过:有什么人敢在水口镇地头上撒泼闹事,她都不会袖手旁观,有什么人敢欺负我曹小白,她第一个不答应;可有一样儿,她老人家爱见谁见谁,想上哪儿上哪儿,不许人干涉,也不许人搅扰。逢年过节的她会突然出现在茶棚、栈房、粮行或者窑子馆。有时候兴致一来,还到刘镇长家串门子。头些年腰脚爽利些,姜婆从来也没忘了初一、十五逛逛庙会。一直到去年腊月里——也就是我开始攒钱准备买驴的时候;她忽然托了个梦给我,说是人有点儿不舒服,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将养将养,恐怕要有一段时日不再露面了。“那可不成,”我说,“万一孙大麻皮那帮子土匪又打回来了,谁替水口镇出头呢?还有,刘贵田他们要是再欺负我,我找谁去?”姜婆抬起鸡子儿大小的拳头照着我脑门上捣了一记,笑吟吟地说:“土匪不会再来啦!如今县城里有侦缉队,镇上有民团,用不着我死老太婆了。至于你嘛!呵呵呵,你小子要是少长两个心眼儿,别那么好算记,谁会欺负你啊?”我可不依,死命牵住姜婆的衣角,哭丧着喊道:“人家不许。刘贵田他们还是喊我二尾子,还说要操我屁股。”姜婆的脸色猛可变了,变得有些阴沉,她叹口气,捏一把我的腮帮子,道:“唉!这都是冤孽啊!你要是个姑娘家,也就没那么些闲言闲语的了。瞧瞧,多俊的张小脸儿,简直跟你娘一样儿。”她翻一下瞎掉的右眼窟窿上那层薄薄的皮,人就不见了。我惊醒过来,脑门还隐隐疼着。天蒙蒙亮我冲出栈房,跑过刘镇长家——还在墙上尿了一泡;跑过三姓祠堂,一口气跑进柳叶儿胡同,楼上有个泼洗脸水的窑姐儿银子叫我:“小白,干娘还在屋里等着你哪!嘻嘻嘻!留神别摔破了脸。”我随口骂她一声“臭婊子”,便头也不回地翻过那堵破墙,闯进姜婆住的老河神庙。果不其然——姜婆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啊!”我继续扭着身子磨蹭桌沿儿,那两颗门牙擦在我裤腰带上发出低微的、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崩崩崩”的声音:“原先她老人家住在老河神庙西北院墙里的,您要是不信,就看看去,我告诉您一条近路——”
“不必。”大个子想了想,从怀里又掏出样东西扔过来,说:“小子,老实告诉你,那婆娘是个恶煞,你可要留神,往后少开口提她,对你没好处——”我接过扔来的东西,定眼一瞧,是根翠玉条,指头般大小,顶上有个洞,拴着条红丝绳儿。“这你留着,可以避邪气。”听他这么数落姜婆,我有点儿不自在,想顶他两句,可这翠玉条实在是漂亮极了,我急忙往脖子上一挂,看它在我白皙皙的胸脯儿上晃悠,嘴巴子已然憋不住:“谢您,大爷!”抬眼再一瞧,那儿还有什么大爷啦?这天夜里我把盛银角的布包儿收进洋铁盒,晃荡两下,声音又不一样了——好像河口打着漩子的流水撞上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通哗啦”;我忽然想起姜婆和那奇形怪状的大个子,然后胸口贴着翠玉条的地方仿佛有什么玩意儿梗着,好一大块。我真不明白:才几句话的工夫,镇上人人尊敬的姜婆怎么就变成了“恶煞”?这大个子又为什么来找她?如果大个子对姜婆不怀好意,那我收人钱财不是对不住姜婆了吗?——我头一遭压根儿没想起买驴的事来。
这一年秋天来得早,九月里降了几回大霜,往县城的路整天价泥泞扑渣的,路客一入镇就阴起张干皱脸皮,抱怨老天爷不体恤人。镇西那二十来户庄稼汉更是成天价长吁短叹,都说年头儿怪得很,高梁长到一丈五才抽穗,却结了一茎一茎灰不溜秋的砂粉,一起风,全吹得没了影儿。高梁不能收,小麦下不了种,眼见这年尾年头两季的庄稼就全泡汤了。这且不说,十月初有几个泼皮要过河偷麻子,约莫是冰太薄的缘故,一行五六个人全灭了顶。三天之后,尸首没着落,破冰的所在却涌出一大片绿稠稠、黏叽叽的浓浆,把前后十几里长的河面全盖住了。我爹雇了两个人赶车到河上游打水,清水一入镇,却成了四大桶腥臭糟糟的苔。河上破冰的窟窿里却传出窑姊儿唱小曲的声音。
眼见事态严重起来,刘镇长连忙派人上县城报官,半道里竟然教一场大风雪给撵回来了。好在大风雪带来不少水,虽说夹灰夹土的总比旱着强。一镇的壮丁忙了好些天,存下千百桶污黄的雪水。刚喘过两口气,三姓祠堂又起了一场无名大火,可谁也不肯把贮下的水拿去救火。大火烧了一夜,把祠堂烧了个精光。烧也烧得巧,火势蔓延到柳叶胡同就止住了,那一排八所窑子馆连根屌毛儿也没烧着。窑姐儿虚惊一场,收拾好原先在雪地里、准备带着逃命的细软财物,还拜了三天的猪八戒。
我爹不许我去看热闹,只口口声声说:“妖孽作祟!都是妖孽作祟!”倒是粮行掌柜的孙二爷四处跟人说:这把天火烧得好——孙、刘、曹三姓原本不该将就场面凑合着把祠堂盖在一块风水里;要怪只怪咱们做儿孙的没见识,不通晓三国的典故。刘镇长听不得这话,撩起皮袍、撺掇着一把黄胡子冲进粮行,大骂孙二爷不识抬举:想当初孙家上下两百来口子可是最晚在水口镇落户的,那时节若不是人家曹四爷宽宏大量,把堂口南进那块地让出来,你孙家老小连个磕头的地方都没有,还说什么三国?我爹听说外头起了这样的争执,索性把栈房大门一闩,足足半个月不做生意。
那场大雪也一直不肯停,早些天躲进屋来的蛐蛐儿全冻死了。一抬脚就能踩到几只干扁的虫尸。我成天到晚闷在房里,看我爹喝老酒,听他一劲儿地说:“老天爷降灾,就是因为地方上不干净;地方上不干净,准是人得罪了鬼神。”每回一说到这里,他就抬起双精赤通通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后流下两行清泪,摇晃着脑袋,仿佛不肯认错的模样儿。有一天晚上他摸着我的头发,竟然叫起我娘的名字来:“琴姑!琴姑!你,你就饶了咱们吧。”我吓了一跳,扭头跑上楼,躲回货房,在被窝里抖了大半夜。
那天夜里我做了些怪梦。先是梦见我娘,披头散发,嘴角还淌着唾沫和血丝,直唤我的名字,告诉我她好冷。接着我爹也来了,喊着:“琴姑!”娘不理他。他径自生了一把火,火越烧越旺,我热得喘不过气来,想叫,又叫不出声,好容易翻了个身,发现我娘的脸变成姜婆了,她翻掀着那只瞎眼皮,往我身上浇了一大桶绿稠稠、黏叽叽的苔泥。
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我爹和那个给银子打过五次胎的郎中秦烂眼站在床前。秦烂眼伸手摸我的脑门,我撇头一躲,只觉得漫天漫地乌甸甸的绿苔又压上身来。“受了点风寒,不碍事儿的。”秦烂眼说,“倒是这孩子气血虚阴,起码得将养个十天半个月。”我爹听了频频摇头,捏着药单子的手直打哆嗦。又过了不知道多大一会儿,房里只剩下咱们爷儿俩了,他俯下身子,像是害怕、又像是疼惜的模样儿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你,你这块玉是打哪儿来的?”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大门上“碰通碰通”传来一阵急响。我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一身皮装的大个子,恍惚之间,就觉得大个子已经来到床前了。“大爷!”我叫道,“我不要您的钱啦!”
“曹四爷在家吗?”门外的人扯起铜钟一般的嗓子说:“我是关八。”
关八爷在栈里待了几天,他那伙儿兄弟们就在屋旁磨房里和爹的伙计崔平、徐小蘑菇几个掷骰子。北风夹着泡馍般大的雪块一路从高梁地里吹砸过河,发出山坳子里那种花斑野狼的嗥声。我被风声里徐小蘑菇的吆喝给惊醒,咳出一大口绿痰,登时觉得精神爽利了些。我下床开门,先绕到灶上去看看,寻着个白皮大萝卜啃了。却听见隔壁柴房里传出了人声。我趴在门缝里一瞪,原来是我爹和关八爷。
他们大口咂着酒,话声忽高忽低,我断断续续地听到我爹说:“怎么错得了?我守着他两三个时辰……看得一清二楚。”
“是同一块么?”关八爷说。
我爹点点头,灌下半碗酒,“嗐”了一口大气儿:“决计是同一块。当初下葬的时候儿我亲手放在琴姑嘴里的……这些年……他那模样儿简直……您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他究竟还是个孩子,这会儿看不准的。”关八爷的声音也放低了,“不过这块玉倒是来得蹊跷。您没问问他?”
“等他病好了再说吧。唉——”我爹说着一搥桌子,“就算再冤,也不能害下这么多人哪!”
“神道鬼道总不离天道。”关八爷说,“四嫂生前不是这样的人,您也不能把什么都栽给她。再说……那么些年——”
“您不明白……阴魂不散哪!”
我一怔,低头撩起脖子上的翠玉条,却发现胸口上已经印下了一道浅绿色、和玉条一般大小的记。我死命抹它,怎么也抹不去,当下没命地大喊起来,眼一黑,昏死过去。
秦烂眼再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个人,头戴道士冠,身披八卦衣,左手捂着个串铃儿,右手按着把桃木剑。我瞪那道士老半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宋老棒槌吗?宋老棒槌却紧皱两撇八字眉,撅着嘴跟我爹摇摇头,道:“黏缠得厉害。”他身后不远处的关八爷倒背着双手,站在半敞的大门口看雪。一阵香烛熏烟涣散,我脱口叫道:“大个子大爷!我也不要您的玉了。”关八爷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却好像全没瞧见烟雾茫茫里站着的大个子。大个子“霜当”一声拔出左腰上那柄又宽又长的古剑,照着关八爷的脖梗儿就砍下来。“留神!关八爷!”就在我叫喊的同时,关八爷摸了摸脖梗儿,说:“这风好劲道。”他关上门,大个子已经两步跨进屋来,随手一挥,打掉宋老棒槌的道冠,宋老棒槌撵上去捡,道冠“忽嗒”一声拔个高,恰巧从后门缝儿里滚到外头的雪地上去了。“唉!”宋老棒槌摇摇摆摆到门口,说:“要是姜婆在就好了。”大个子也不理他,又往前走两步,就在宋老棒槌开门的当口一抬腿,把秦烂眼踹个踉跄。“不行!这风。”秦烂眼也朝外走,“我得回去暖暖,不然这把骨头都冻坏啦。”我爹送他们到外头,一面问道:“这孩子?——”“全看他的造化啦。”宋老棒槌掸了掸道冠上的雪花,搀起秦烂眼走了。我爹刚一进屋,待要闩门,我忽然从桌面儿上坐起来,指着大个子对他说:“我不要他,爹!把他赶出去。”
“你说谁啊?小白!”我爹和关八爷异口同声地说,跟两个睁眼瞎子似的,竟然没瞧见这么大的个儿。大个子径自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前襟,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爹于我有恩,这关八爷虽说和我不一路,却也没有过节;我不难为他们。小子,你老实说,姜婆露面了没有?”我哪敢回话?只顾着摇头,再不就盯住他那柄长剑浑身打摆子。我爹看这光景也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小小、小白,你瞧见什么人了?”“哼!”大个子一松手,我“碰”的声摔回桌面儿上,后脑勺登时辣疼起来。大个子怒气不消,一身从头到脚的皮毛发出香烛般蒸腾腾的熏烟,他嘟囔着:“我就不信这老龟婆还不出头。”“你才是龟婆呢!”我又疼又气,一伸腿跳下桌子,捂着头格登登跑上楼,回房抓起那洋铁盒冲出来,也顾不得下扶梯了,隔着栏杆我抄起铁盒就往大个子一头砸过去。这一出手,可了不得——盒里还有我自己的两百来个铜钱哪,猛可砸了个天女散花。大个子的天灵盖被打个正着。关八爷却在一旁喊了:“小白!怎么啦?”“好小子!看不出,嗄?——要不是看你娘的面子,哼!”大个子脱下毡帽,露出圆鼓鼓的一顶大光头,他一面揉,一面吼道:“告诉你,我不等到姜婆是不会走的!”话还没说完,人就钻进一团烟里去了。我爹这时已经走到扶梯的半截腰里,很小声、也很小心地问我:“你刚才,究竟看见谁了?”我望一眼大约是宋老棒槌留下来的香炉和里头的百来只蛇香,却怎么也看不见先前那人的身影:“一个大个子,光头大个子,还带着把宝剑。”我爹不听还好,一听之下立时瘫在梯子上,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喃喃地说:“怎么他也来了?”“他还给我一包银洋。”我说,指一指散落在椅子底下的布包儿,和我胸前的翠玉条:“和这个。”
我爹的眉眼全挤拧到一处,好像浑身扎满了刀子,我听他哑着声对关八爷说:“是司马威!”
关八爷和我爹都不肯说:这个“司马威”究竟是何许人?我自己枯想了一下午,也想不起姜婆有过这么一个仇家。然而好像真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晚饭的时候刘镇长、孙二爷带着两家的管事都来到栈房,关八爷叫兄弟伙把赌局也撤了,徐小蘑菇和崔平一前一后请来宋老棒槌和秦烂眼。最后我爹哄我上楼,把货房的门反手锁上,临走还摘掉我脖子上挂的翠玉条。我哭着踢门、喊崔平、摔枕头,却没有半个人理我。过了好一会儿,我力也乏了、嗓子也哑了,突然看见门缝儿里飘进一抹烟来——又是那个大个子,司马威。
这么三番两次折腾下来,我可是什么都不怕了,指着他的胖大肚皮就骂:“我操你屁股!司马威你——”他却不像前回那么来势汹汹,神情显得有些沮丧,微低着头,把两只手搓得沙吧沙吧响。见我不做声,他才缓缓说道:“你娘要我带个口信儿给你,要是想她,就在玉印子上摩它七七四十九下,你们娘儿俩就可以见面了。”说完他人已经变模糊,眼见又要从门缝儿里溜走。我一步抢上前,挡住去路,一面说:“不成。你不把话说明白,我憋得慌——你跟姜婆到底有什么仇?”“慢说是姜婆,”司马威稍稍恢复了原形,蹲下身子,凑近我的脸,发出一股呛人的硫黄味儿,说道:“除了你爹,我跟这水口镇上上下下千把口子都过不去。”“你得告诉我。”我说。司马威摇摇头,竟然轻轻拍了我两下——就像我爹和关八爷常做的那样;接着他站起来,一面说一面消失了:“问你娘吧。”
我照着司马威说的,扯开衣服,在胸口那块浅绿印记上胡乱摩着,也不知摩了多少下,只摩得胸口发烫、手脚发软,一阵天旋地转,我已经躺下了。接着,泪眼婆娑之中,我看见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穿一身白底素花衫裤,脑后松拎拎地挽个小髻,脖子上还搭着块红绫,无声无息地飘了来。我一头栽进她怀里,使劲儿抡起拳头打她的肩臂,胸脯和小肚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啊,娘!”我娘也只是哭,两条冰冰凉凉的手臂,箍紧了我。我弄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却感觉到腔子进开一股积压了好些年的愤怒,一气儿全倾倒出来:“你为什么早不来?你为什么早不来?”
“娘来不了哇!我的儿!长这么大了。”她扳起我的脸,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我却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反而有几分不自在,转眼便想起刘贵田他们笑话我像个闺女的话,当下心一绞、鼻一酸,又诉了好一阵。我娘抽抽搐搐地啼了半天,开始在我耳边磨牙,喀叱咭咭的。我回眼一瞧,发现她脖子上有一道青红泛紫的血痕,绕脖子整一圈儿,凸浮着,大约像根指头那么粗。我听说过这一类的故事,心下着实有点儿怕,嘴皮子牙巴骨也打起颤了。我娘自然看得出来,连忙把红绫往脖子上一围,我已经脱口问道:“您,您是让人给勒,勒死的?”她瞑眼摇头,两串泪水沿着脸颊滚落。“爹说您是发痧死的。”她又摇头,哽着声拍我的背:“乖孩子,不干你的事儿。别问了。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干我的事儿!”我撒手推开她,放起刁来:“这也不许我说,那也不许我问,好嘛,把我扔到街上好叫刘贵田他们欺负嘛!我曹小白生来就是个没娘的命,连娘怎么死的都不许知道。”经不起我一哭二闹,我娘才终于告诉我:她是上吊死的。
那是八年前的事。我才过足岁。九月底北省来了个跑单帮的,载着一骡车关外的药材和毛皮,住进了栈房。当时刘镇长和孙二爷都相中了单帮客的货,争着要盘下来。由于货项杂,价钱一时兜不拢,单帮客就多在镇上盘桓了两天。不料却在柳叶胡同儿的窑子里遇见一个同乡姑娘,花名叫绿容的。小两口沦落在外,乍见面就动了真情。单帮客立马向刘镇长支了一笔钱,替绿容赎身,接她住进栈房里来。由我爹做主,我娘算是现成的媒婆,第三天晚上就成了亲。我爹一高兴,还送了两块银洋的礼。婚礼办得挺热闹,栈房里所有识与不识的路客都讨了杯喜酒喝;而且除了关八爷之外,几乎没有不醉倒的。
第二天一大早,刘家的管事来提货,却发现少了一件雪狐裘,据说是九九八十一头雪狐的腋毛缀成的,极其贵重。刘镇长逼着单帮客交货,小夫妇俩已经慌了手脚,可怎么也找不着了。我爹拍胸脯说:栈房是他开的,出了这样不名誉的事儿理当由他负责。随即闩上店门,在厅堂上朝各路的客人拜了三拜,才叫崔平和徐小蘑菇挨间挨户地搜。没想到一搜之下,发现雪狐裘好端端地卷在我娘的褥子中间。我爹三蹦两跳上了楼,拶下我娘,顾不得人来劝,更听不得我娘喊冤,一路连扯带拽地把我娘拉进三姓祠堂,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头,抽了她几十鞭子。我娘在祠堂跪了一整天,半夜二更天里,忽然发疯似的跑回栈房,抱着我哭了半个时辰——我只记得她磨牙磨得凶;之后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对我爹说:“曹四!祖宗不长眼,咱们到阎王爷那儿讲理去!”我爹早已喝得烂醉,哪里听得这些?抄起酒盅就砸了我娘一记。我娘二话不说,冲进柴房就上了吊。一缕游魂仍然在镇上绕着、看着……
没等我娘下葬,单帮客和绿容就要上路了。崔平刚套好车,刘镇长气急败坏地赶来说:雪狐裘又凭空没了。单帮客已自耽搁了不少日子,只说交割清楚之后就没他的事儿了,镇上要抓贼问赃,但凭自理。刘镇长咬定这事关乎一条人命曲直,他有权在事情水落石出以前不许任何人离开。话还没说完呢,崔平却看见车底下趴着一头大白狐,众人一阵惊呼,狐不见了,雪狐裘却搭在车辕上,迎着西北风呜噜呜噜哭呢。刘镇长差一点没吓晕过去,崔平则唤出我爹来,说是单帮客搬请狐仙施法,大伙儿都错怪我娘了。单帮客百口莫辩,拉着绿容就给我爹叩了十几个响头,我爹悔恨交集,只说:“冤屈一个已经太多了!”便头也不回地往祠堂走去。在场的人可没听明白:我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要开脱单帮客?还是责备他?正吵嚷着,粮行掌柜的孙二爷已经率领了一批家丁,来势汹汹地把骡车和单帮客夫妇团团围住。孙二爷当场指责刘镇长“结交方术之徒”,害得善良老百姓枉送性命。刘镇长脸上挂不住,自然也主张拿下单帮客。单帮客眼见势头不对,一把攫起绿容,翻身跃上骡车,挥鞭狂打,朝镇西奔了出去。
才奔了不到几十丈远,那骡不知怎的忽然一惊,发起野性来。三两下掀翻了骡车,这一折腾,从车底钻出来八九十头大白狐,一转眼的工夫便向四面八方窜得没了影儿。单帮客和绿容挣扎起身,还想跑出镇去,只见河岸上站着个身形矮小、拄着拐棍儿,一头银散发丝的独眼老太太。
不用说,那独眼老太太就是姜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都清楚得很;姜婆亲口告诉过我不下五六回,我也比着葫芦画瓢地对栈房的客人说过不止一二十遍。可有一样儿——姜婆从来没提过单帮客的名字叫“司马威”,我也压根儿不知道我娘和司马威、绿容遭到狐祟的过节。
不光是我,连姜婆和咱们水口镇上千口子都认定是司马威使邪法,要赚刘镇长一件雪狐裘,当下一镇的壮丁个个儿提了柴刀、锄头、板斧、扁担还有门闩,一窝蜂冲向镇西的河边,把个司马威、绿容和一辆翻倒的破骡车给团团围住。
刘镇长大约是听不得孙二爷的激,一步抢上前,道:“咱们水口镇老老小小一向安分守己,做的也都是规矩买卖,你小子要偷要骗,也只怪咱们瞎了眼,可是害了曹四嫂一条人命,我刘某人头一个不能放你……”
话还没说完,四下里的人群已经鼓噪起来,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虾腰挺棒子拉开架式,有的拼命往人缝里挤,可谁也不敢真上前动手——司马威那么大的个儿,浑身打起热哆嗦,两只铜铃也似的眼珠子红丝爆裂,一张大脸泛着又青又紫的光泽,好半天才进出一句话:“别仗着你们人多,欺负我一个生人。”
“曹家一条人命可不能白丢!”孙二爷接过护院师傅递给他的一杆红缨枪,抡起枪尖儿朝司马威比画,“任你使什么邪法儿,今天也休想走出水口镇一步!”
“老子不会使邪法!”司马威气极了,一手护住绿容,一手缓缓从车板中间抽出一柄四尺多长、又宽又沉的巨剑,吼道:“曹家嫂子也不是我逼死的,你们不要赖我一个外乡人。”“不赖你赖谁?难道还赖婆婆我吗?”姜婆使劲跺了跺拐棍儿,说:“别当咱们是睁眼瞎子,那几十头白狐刚还窝在你车里哪!”话一离口,姜婆一甩乱发,“嗖”的声跃进圈里,身形刚落地又弹了起来,在三尺多高的半空里翻了个旋子,灰布袍“哗嗒嗒”像把大砍刀似的在司马威和绿容之间劈了下来。绿容一个没抓紧,硬生生被姜婆的袍角扫出丈许远,姜婆借势身躯一横,两只小脚斜里蹬上车辆,整个人便像支脱弦的飞箭一般冲司马威撞去。司马威侧身闪过,不料姜婆人虽闯出几尺之外,拐棍儿却兜头攮了回来。司马威闷哼一声,捂住胸口,一连倒退了七八步。拐棍儿在眨眼间又往前挥了一轮,拄在雪地里,姜婆扶杖稳住身形,喘口大气。
这一下壮丁们可神气了。一见有姜婆撑腰,还有什么好含糊的?登时一片吆喝,把圈子围紧了好几尺。司马威眼见绿容已经摔昏过去,全身的家当又都毁了,再也按捺不住,一个旱地拔葱,两手箍住剑柄,便往人堆里杀将了来。首当其冲的秦烂眼那时候儿还不叫秦烂眼,他躲闪不及,在众人的一阵惊呼之中,两道稀眉毛底下凭空多出一层眼折子。顿时人声大噪,有的说:“秦郎中瞎了!”有的说:“剑头儿没扎着,可那剑尖儿喷了道妖气。”有的说:“出人命了!”秦烂眼双掌捂住脸,血水从指缝儿里溢了出来。
司马威不敢怠慢,回身扛起绿容,提剑狂奔,一口气跑上结冰的河面。崔平和徐小蘑菇原先是守在河口的,见司马威溅了血,撒腿便跑,没跑两步,两人一前一后跌了个踉跄,趴在冰上浑身打寒战。司马威也差不多,冰滑脚乱,加上气躁心急,走到河中央人已经摔了好几跤,他身长体重,摔跤的时候震得地动山摇。远处的宋老棒槌可忍不住了,伸手扯扯姜婆的袍子:“姜婆,那小子要走人了!”姜婆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畜生跑不远的。”她袍袖一甩,甩出一卷泛黄的白绢,当下一手拄着拐棍儿,一手握着卷轴,缓缓朝河口走去。大伙儿跟着再度壮起胆来,一个接一个列成长蛇阵,尾随在姜婆身后。
司马威头也不回又走几步,大皮靴猛可又一打滑,只听“砰通”一声;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绿容的两条腿已经落进冰下的河里去了。司马威赶紧攀住一块浮冰,扔了剑,回手拽住刚被冰水冻醒的绿容,绿容这边一惊一乱,先自喝了几口水。冰下的水流原本就急,加上两人这一折腾,只见裂冰的洞口突然加大,水花啪一阵翻搅,蹦出两条又肥又白的鲈鱼,在浮冰上扭头甩尾,直把冰碴子往司马威头上脸上扑。
这时姜婆刚踏上河面。她一言不发,抖起左手里那支卷轴,白绢忽地展开,众人不禁“哗呀”一声叫了起来。那绢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符字,连刘镇长都摇头捻须,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儿。符绢像一面大旗似的在空中挥来舞去,绢面飘拂,催风鼓浪,把成千上万的冰碴子翻搅撞击在一起,便成了粉末儿一样的烟灰尘雾。姜婆口里念念有词,手上更加劲儿挥舞,一头银发披天覆地乍立着。不消片刻的工夫,冰上的裂洞就有丈许方圆了。她的咒语越念越急、符绢越抖越快,把冰洞里的一对男女只卷得天昏地暗。不多一会儿,绿容惨嗥了一声,“咕咚”便往下沉。司马威埋头下水去捞,绿容浮出一顶披散着冰屑乱发的头颅,脸上却流露着一股倔强的神气。她望着司马威,牙关抖索,奋力摔开对方那簸箕大的巴掌,说:“你快走吧!别顾我了。”接着她恶狠狠地瞪一眼姜婆和四周的人,喊道:“老娘不会和你们干休的!”话声未落,人又往下沉去。水面立时咕噜噜冒出一大串气泡儿。司马威也紧跟着冲水底钻,转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姜婆收符入袖,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几个胆子大些的泼皮蹑手蹑脚走进冰洞旁边,朝河里吐两口浓痰,鼻子里哼几声,一个还说:“倒省得大爷我动手。”刘镇长的管事这便吆喝两个年轻力壮的:“回去找找,把那件狐裘给收好啰,”他瞄一眼孙二爷,继续说:“免得让人佛了去。”崔平和徐小蘑菇已经爬上岸边,一面喘气一面跟姜婆抱怨:“您要出手就趁早。”“是嘛,差一点儿害咱们哥儿俩替他们垫背。”姜婆的脸却一径绷得死紧,抄起拐棍儿止住崔平和徐小蘑菇的叨念,一双小脚已经朝河下游奔去。她跑个两步,就停下来侧脸朝冰底下听听。这样跑跑停停,听听跑跑,一溜烟儿出去有半里路之远了。这边岸上的人刚要散,只听得“当”一声巨响——
姜婆应声朝空翻了个七八尺高的旋子,原先她脚下一块尺把厚的冰壳子忽然间破了,司马威带着一身绿苔红血和白色的雪冰撞了出来。
“鬼婆子!”他在空中暴喝一声,趁姜婆将落未落之际,一爪便抓了上去。姜婆登时把根拐棍儿抡成一圈伞影,司马威的手约莫是用劲太猛,一个收不回来,“喀吃”一声,给崩上了。姜婆脚踩浮冰,顺势又挥出一杖,把个司马威拦腰挑飞,一飞就飞过了河,落进高粱地里去。
“围起来!”姜婆一声令下,阖镇的壮丁又铆足了劲儿,也顾不得脚底打滑,个顶个儿横二霸三地抢过河,闯进青纱帐里。“瞧这些蠢货!”姜婆怒气冲冲地骂着,一边伸手掏出个火折子。孙二爷情知不妙,上前摊手拦住:“姜婆,使不得!这是我的庄稼。”他不拦还好,一拦倒拦出姜婆的性子来。袍袖倏地一挥,照着孙二爷劈脸就是一记嘴巴子:“走了这妖物我找谁要去——给我闪开这儿!”
刘镇长的家丁一见要放火烧孙家粮行的地,可说不出有多么欢喜了,一个个儿上前撅枝子递火,没多大一点儿工夫,一片高粱地绕圈儿冒出阵阵的浓烟。头一个呛出来的是宋老棒槌,他一面跑一面骂:“他奶奶的!放火也不知会一声儿。”
火势禁不住北风一刮,三两下便窜延开来。火苗子夹着飞灰乱荡,好些人的棉袄都点上了铜钱大小的窟窿,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人们一来受不了热气,二来经不起烟熏,逐渐退到河岸上来。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工夫,才见那司马威一身通红,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他在火场边的一方空地上站定,两手环胸,浑身上下一片焦烂,顶上的头发正在“嗞嗞嗞”地烧着,却还能开口说话:“告诉你们!天王老子也不能冤屈好人,别说是小小的一个水口镇了!你们等着罢!”说完头上已经秃糊一片,他却一转身,大摇大摆又走回烈火里去了。
等我娘把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天也快亮了。楼下隐隐约约传来我爹和关八爷的话语。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双手捂住耳朵,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可是我娘一边哭,一边诉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地涌过来,我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哑着嗓子喊:“我不信!我不信!”我能不信吗?她毕竟是我的亲娘啊。
我要是信了她,那又不对劲了——多年来疼爱我照顾我保护我的不是我娘,而是司马威口口声声的“恶煞”姜婆,我娘若是没有骗我,那司马威的话想必也假不了,这样一来,多少回被姜婆赶走的、废了的,还有活活打死的那些泼皮、恶棍和土匪不就反倒成了受冤屈的好人了吗?
我娘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抹净脸上的泪水,把脖颈上的红绫绕齐洁,掰住我抽耸个不停的肩膀,轻声说:“姜婆不是什么坏人,可圣人也有犯错儿的时候。孩子!记娘一句话:什么人也别怨,一股怨气跟着人可不只一辈子哪。”
“你不是来报冤报仇的吗?”我扯住她一劲儿要挣脱的双手,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你不是要来害我爹还有害我还有害咱们大家伙儿的吗?”我怨狠狠地说,其实对她着实有几分害怕的——凭空里掉下来个死了八年的亲娘,叫谁谁不害怕啊!可说也奇怪,我娘反而露出比我还着急的表情,她的脸上没有一处的筋肉不哆嗦着,眉心拧绞成好几道刀切似的印子。然后她一把推开我,说:“娘只是来看看你,娘怎么会害你呢?我的儿——”
她一声没哭完,房门开了,崔平大步跨进来,穿过我娘越来越模糊的影子,一边儿喃喃地念叨:“浑小子,放着床不睡,怎么躺在地上——”我可气急了,飞起一脚踹在他卵蛋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入你奶奶的死崔平!还我娘来——娘!娘!”崔平捂着裤裆倒在床上打滚,我已经跳将起身子,三步并两步冲下楼,登时眼前一阵黑——就像平常蹲茅坑猛一起身那样;差点儿晕倒在一屋子人面前。
我爹没赶得及过来搀,我已经拄着条凳霍地站直了,脱口喊道:“我娘全对我说了!你们冤死她、冤死司马威,还有那个窑姐儿!”这一下每个人都跟腊月里的长虫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把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瞅着我。
“这孩子病得不轻。”好容易秦烂眼才迸出这句话,可谁也没搭理他,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曹小白是真病了。我却在这个时候儿发现,我变了嗓子啦!我的声音就像刘贵田那伙儿青皮混混一样,变得又粗又厚。这个念头一闪,我不由自主地学起青皮混混说话的调调儿,斜楞着下巴瞥了瞥秦烂眼,道:“司马威给你的那一剑疼是不疼?嗯?”
我兜头又冲徐小蘑菇和楼上龇牙咧嘴、支支吾吾下来的崔平叫道:“还有你们俩!在河上摔那一跤可摔得不轻罢?”这回一屋子人的嘴都张大了,我爹约莫是觉得我不对劲儿,绕过条凳上来就给我一巴掌,我低头一闪,躲过了。我爹脸上挂不住,嘴里已经骂开来:“小畜生要造反了!你这是怎么讲话?”话没说完抬脚又想踹我,半道里却教关八爷给拦住。关八爷一脸冷沉沉的神色,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他缓缓说道:“你娘还说了些什么?”
“我娘,我娘只告诉我——”当下我鼻头一酸,一泡泪水径往脑门上冲,被我死命给绷住。我瞪着我爹,吼起来:“她不是发痧死的!”我爹一听之下,就跟喝醉了似的,把个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眼泪鼻涕唾沫全喷了出来。刘镇长赶忙扶他坐下,又是捶背又是抹胸的。“琴姑!”我爹忽地一搥桌子,暴喝一声,“冤有头,债有主,曹四对不住你,你就冲曹四来罢!你别害了水口镇千把口子的性命。”
我爹这话一出口,不由得我一股恼火直往上冒,想起多年来他一心只向着外人,遇着什么事都缩头缩脑,可就对自家人凶狠严厉,大小事有一点儿动静,罪过便往自个儿身上揽,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是多么犯贱的人;刘贵田那么欺侮我,他连个屁也不敢放。越想这些我越气,也猛地一搥桌子:“我娘冤死一回还不算?死了你还冤枉她?”
我爹迷离着一双老眼,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儿,我不忍再看他,转脸冲刘镇长、孙二爷和宋老棒槌说:“是司马威不肯跟咱们罢休的,他一天不找着姜婆,就一天不离开水口镇。”
这时候站在门旁边的胖大个子刘贵田冷哼了一声,说:“曹小白!你编弄些别的事儿胡扯八蛋也就算了,拿些邪魔外道的来唬咱们爷们儿可连门儿都没有——”
“闭嘴!”
这声“闭嘴”不止一个人说,除了刘镇长、我爹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声音,可一时之间我却被我爹那股神气给慑住,脑子里顿时一阵茫然。这时宋老棒槌仿佛发现了什么,侧着耳朵四下里听听。关八爷已自微微笑了起来,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喏,人这不已经来了?”
刘贵田还没意会过来,栈房大门“碰”地推开,门扇把刘贵田撞得趴上旁边一张柜子,打翻两坛二锅头。谁也没工夫去顾那两坛酒了,一屋子人全把眼睛直愣愣地盯在门口的来人身上。我抢先一步冲上去:“姜婆!”然而,就在姜婆露着个没牙的大嘴洞笑起来的时候,我煞住脚步,分不清对她是恼、是怕,还是想念,姜婆笑吟吟地一步一拐走进来,朝大家拱拱手,道:“列位爷们儿放心。我说过:有哪个大胆的强徒敢到咱们水口镇撒泼,姜婆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莫说是三条小小的冤魂了。”
三条?这不把我娘也给算进去了?我还没来得及抢白,孙二爷已经“扑通”跪倒,哭丧着脸说:“全仗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法力无边,救救咱们一镇老小。”
“慢点儿!”我爹憋红了一张脸,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说:“您说‘三条冤魂’,我,我家里的,也,也有份儿?”
“唉!”姜婆把根拐棍儿重重地往地上一杵,道:“婆婆我可管不了谁有份儿,谁没有份儿。当年三条冤魂如今都回来了;河里的是绿容,田里的是司马威,至于在祠堂里放那把火的,除了琴姑,还有谁?——琴姑生前和婆婆我的交情不薄,照说我不该收拾她,可天有天道,事有事理,叫姜婆卖交情,那不成!”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凉了一大截儿,想替我娘求情的话猛地从舌尖上混着口唾沫给咽回去。姜婆接着开始述说冤魂作祟,曾经毁了多少人家、村庄和城镇的故事。我是一个也听不进去,只管想着我娘死后也不得安宁的模样儿。
忽然关八爷开口打断了姜婆:“既然是冤魂,想必有冤情,老天爷总得还个公道,不是么?”
“哼哼!”姜婆翻了翻那张瞎眼皮:“不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们冲婆婆我来好了——关东山,咱们水口镇的事儿,可用不着一个外人来碍手碍脚的罢?”
关八爷不再和她说什么,便向他的兄弟伙儿使了个眼色,然后朝众人抱拳揖了一圈,道:“既然有婆婆担待,这儿也没关八什么事儿了,告辞!”“八爷!”我爹喊了声,望一眼姜婆,却好像教什么话给梗在嗓子眼儿里。一旁的刘镇长倒先开了口:“好在雪也小了;您慢走,八爷!”
关八爷临出门的时候扫我一眼,道:“小白!帮你矮子叔上后头去把骡车给套上。”我依着他的吩咐和矮子叔绕到马圈里,正要动手套车,矮子叔拿肘子拱了拱我的脊梁,我一回头,看见关八爷已经走进来,他弯下腰,拍拍我的头,叹了口气,道:“当年,你娘出事之后,咱们哥儿几个赶路走了,这一回——”
“您得救救我娘,她好可怜哟——”说着说着我就哭了起来。矮子叔连忙把我抱在怀里,手指比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一面低声骂说:“沉得矮子叔都抱不动了,还兴掉眼泪啊?没出息!”关八爷四下张望一阵,道:“你当真见过你娘的面了?”我点点头。“还有司马威?”我又点点头。“好,这么着,你从头到尾说一遍我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把平日讲姜婆故事的那一套本领使上,从司马威三次现身,一直说到我娘的冤魂目睹当年那场恶斗。临了也没忘了我娘嘱咐的话:“我娘教我什么人也别怨,还说:一股怨气跟着人可不只一辈子——八爷,祠堂的火一定不是我娘放的,姜婆她瞎说。”关八爷来回在马圈里踱了几趟,最后指一指我胸前的绿印子,道:“待会儿咱们一上路,你就赶紧告诉你娘,教她立马离开水口镇,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再回来。”
“那可不成,我,我,”我忙不迭双手护住胸,说:“我想我娘,我娘也会想我的。”
“小白,听八爷的。”关八爷脸上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神色,一阵青,一阵灰,简直就要冒出气来似的,“姜婆那张灵符可不是好惹的,万一沾上,管保那些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你要你娘给那符镇得生生世世不能投胎做人——像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在坟头上哭哭啼啼,连家门儿里的一炷香也受不起?”
我望一眼远处大雪覆盖的乱葬岗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摇摇头。
“那好。小白!是汉子就要有汉子的模样儿,有些事上要忍得下来——我走了。”“那八爷!那司马威——”“不妨!”关八爷翻身跨上健骡,紧了紧腰间的匣枪,笑道:“姜婆不是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她非担待不可。”
关八爷一行七条人影冲镇东大路出去好半天,我却愣在原处,动也不动,心里反复念叨着:“完了,连关八爷都给吓跑了!”看样子,姜婆和司马威真要把水口镇给折腾得翻过来了。这时节我一刻也不敢怠慢,随即冒着雪,撒腿跑到我娘的坟上,瞑眼闭气,摩挲着胸口的绿印子,一面翻来倒去地不知诉了几回:“娘!快走吧,别回来了。关八爷说姜婆的符厉害得很,您不快走就不能投胎了。”可我娘始终没现身。我只听得耳边北风猎猎地响,似叹气,又像啼哭,绕着坟头一阵紧过一阵。我强忍住泪水,不时也会想起矮子叔数落我的话,更觉得我娘地下有知,该明白我不要做个赖着亲娘或者姜婆的奶娃子。
大约到了入夜前不久,我忽然听见风声里夹着些别的声音,四下一望,什么也没有——镇上六条大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了无人迹,除了我家栈房掌着昨儿夜里就一直没熄的灯火之外,就是遍野遍地说银不银、说灰不灰的雪色。
我再一听,听见我爹从马圈那边儿扯直了嗓子喊我——可是不对,不只是我爹的喊声,我还听到些别的,打从镇西河口上传了过来。
——一个姑娘在唱小曲儿。
——皮鞭“忽嗒”抽在骡背上,车轮“骨碌骨碌”压着碎冰,一路行来。
——生了锈的剑柄敲打着腰带上的铜环,发出“扣登登”的闷响。
我没理会我爹,却一路沿着岗子顶往西疾走,越走越快,风声和撞折的树枝崩裂声划耳而过,我索性跑了起来,一直跑到河口崖子,我才靠在一块大青石上喘气,看清楚那暮色里进镇来的果然是司马威,还有绿容。
不多一会儿,十多支火把也从栈房门口晃晃悠悠举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姜婆。
“姜婆!”司马威停下骡车,一提长剑,翻身跃上河面,大皮靴踩得冰碴子哗哗作响,“咱们又见面啦!”
“那儿有什么动静嘛?姜,姜婆!”宋老棒槌把支火把往四下里胡乱指点,仿佛全没瞧见那么大一副骡车和司马威那大块头儿。其实不只是宋老棒槌,就连我爹、刘镇长、孙二爷也没头没脑地到处张望。秦烂眼到底忍不住了,将火把递给刘贵田,说:“我,我回去了,这么冷的天儿,呿!”刘贵田像是岔了口气儿,闷声答道:“那我送您走。”
姜婆这边一挺拐棍儿,吼道:“怎么?少了一个?”
“一个也不少。”司马威说着时便缓缓地抽出了长剑,稳稳地当胸握住,道:“咱俩再战它三百合!”
“还有个琴姑呢?”
我爹一听姜婆这么说,抢上前便扯起姜婆的袖子:“姜婆!求您开恩,放琴姑一马——”
“嗯?”姜婆打鼻孔里回了我爹一声,抬手甩开他,一头乱发披散开:“如今晚儿来求情了?当初逼她跪祠堂上吊的是谁啊——婆婆我今儿不绝了这些冤魂,你水口镇早晚没有好日子过。”
“告诉你,姜婆——”司马威一步一步逼上前来,蓦地里北风转成了西风,兜头扑脸地夹起一片片雪块泥浆。司马威剑尖儿一直,继续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水口镇上的饥荒都是我司马威一个人闹的,你别胡乱栽给曹四嫂!”
姜婆被司马威几句话封住了嘴。夜色益发地黑了,距离又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既然司马威这么说,她不该再怪罪我娘了吧?——我刚把心一宽,却发觉河岸边芦草丛里又飘出一记人影来。是我娘!她没听我的话离开水口镇。我一阵慌乱,只听姜婆扬声喝道:“好!既然你们三个都认了罪,就在婆婆我的符下受死吧!”
“姜——婆——你——敢——”我喊着,一面拔脚狂奔,从崖子口连翻带滚、三跳两蹦,直冲姜婆拦腰扑去。
姜婆可没提防我这一招,等她明白过来,司马威的剑早已抡起一阵疾风,舞上她的面门。姜婆抽身向后一跃几尺远,我却让孙二爷拦腰给抱住了。
“这孩子着了魔了!”刘镇长说着也过来架我的脖子,我心一横,胆一壮,什么也不管了,就像踹崔平那样儿,照着刘镇长的卵蛋就是一脚,回脸又狠狠咬了孙二爷的巴掌一大口。等他们都松了劲儿,我一翻身从雪地里站起身,指着姜婆对众人说:“姜婆她蒙事,她骗人的;不信你们听司马威自己说——”可当我指向司马威、绿容还有我娘的时候,每个人顺势望去,眼里只流露出一片空荡荡的神色。
“曹四!还不把你儿子带回去,别在这儿碍事!”姜婆翻了翻瞎眼皮对我爹说。我爹一把搂住我,亲我的脸和脖子,我感觉得到:他已经流下一脸的热泪了。他并没有照姜婆说的做,反而在我耳窝里悄声说:“我信你的,儿啊!我信你的。”
“姜婆!”我娘这会儿却开了口,“我今天来,只想劝您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罢!”“娘!快走,她有符!”我挣扎着叫道。
“娘也不打算投胎了。”我娘幽幽地说,“这年月,做人又有什么意思?唉!姜婆,成不成您听我一回呢?”
姜婆也不吭气,身形一矮,“嗖”的声跃到半空里,一杖挥了下来。司马威连忙迎剑抵挡。不料姜婆使的是个虚招,避过剑刃,空中一拧身,便落在绿容、司马威和我娘的正中央,紧接着拐棍儿脱手飞出,朝司马威的秃头射去,司马威正待闪过,姜婆早已空出右手,往左边袖口里抓住那张巨大的符绢来。那符“啪哒”一声抖开的时候,司马威的长剑已被拐棍儿震到好几丈开外去。霎时间西风停了,那符却荡起一阵狂烈的北风,漫天漫地罩下来。我大叫一声:“娘!”
就在这个当儿,破空传来“碰碰碰”的一排枪响,我眯着眼看见最后一星枪火打从岗子那头亮起。再一转眼,北风也戛然停了,半天里一块穿着七八个枪眼儿的符绢落下地来。姜婆暴跳起来,怒喊一声:“什么人?”
“关八!”岗子上这时隐隐约约露出几条人影,关八爷朗声继续说道:“姜婆!有天大的理也只占人一辈子,不要做得太绝了。”
打从这个晚上起,姜婆、司马威、绿容和我娘再也没到水口镇上来露过脸。
开春破冰之后,河水又清了起来。重盖三姓祠堂的事招引了不少外地来卖力气的短工,他们依旧像往常的过客一样,打听着姜婆的故事,可我是绝口不再说长道短的了。春麦收成的时节,关八爷一伙儿打县城里来,听宋老棒槌说我变得不爱讲话了,便笑吟吟地来到栈房里,道:“怎么着?不想存两个钱买骡了?”
“没什么意思。”我说,“那些个故事,真真假假的,连我都分不清,我可不想穷糊弄。”“你倒是长大了。”关八爷这回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过,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少了故事,路上总显得冷清些。”
姜婆的故事之所以值钱,我是到很久很久以后——到我赶起十几头骡,走在北省的荒天野地里——才慢慢儿明白其中缘故的;人总得相信点儿什么,才好离开自己的爹娘,离开自己的家,而不觉得冷清又无助。也直到那个时候儿,我才发觉:姜婆之所以那么强悍霸道,不外是她比什么人都冷清无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