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信得。习惯无情
我们从来都不是关系亲密的母女。她说。与他人干燥而清洁的关系,对聚合别离淡然,是旅程中需培养的与人相关的任务。或者说,习惯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须习惯无情。
那一年。男子琴药来到她们的身边。
他来她们家里帮忙种树。健壮沉默的男子,穿着蓝色汗衫,粗布裤子,夹趾拖鞋,开一辆破旧载货车,敞露车厢上放着四株樱桃树。他在花园里干活,动作沉稳有序,常识丰富。挖土掘坑,植树埋肥,剪枝浇水,很快把果树全部种完。他不算高大,但却俊美,身形匀称。肌肉因运动和劳作呈现饱满结实,黝黑皮肤渗透细密汗水。干完活,脱下汗衫,用花园里水龙头的凉水往脸上和身上泼撒,洗脸擦身。
男子收拾干净,把汗衫套回去。旧衣服散发出一股汗液气味,如同收割后的草地辛辣强烈。她每次闻到清新的泥土腥味总会浑身一凛,抽动鼻子深深呼吸。这是同样的质地。他的脖子,手臂,背部,胸腹,腿上,散布红色小痣星星点点,微微凸起,让人渴望把指尖摁在其上,如同在一幅广阔的地图上探索标示。一个可以沉迷其中的规则单纯的游戏。在内心的模拟中,她做到了。
她走过去递给他矿泉水。站在蔷薇花架下,感觉很热,长发湿漉漉,纠结浓黑。13岁时,她着迷于派对或演出时才适合的白纱蓬蓬裙,也许是它密密层层的蕾丝掠动,发出细簌声响,使人感觉从大海深处蹿动而出。以此隔离周遭与人群。她在日常场合里穿着,跟贞谅上街,花园里游玩,去书店图书馆,餐厅吃饭,旁若无人,引来纷纷侧目。
他低头看她,眼睛露出机敏微笑。他说,这裙子好看,你是不是睡觉都不想脱下来。内心明了她细小所在。她说,贞谅邀请你晚上在家吃饭。现在你跟我去玩。
他31岁。讲话慢腾腾,仿佛脑袋跟不上唇舌的反应,令人无从捉摸是故作木讷还是存心戏谑。眼睛有时看起来懒怠散漫,没有目标,有时又亮光闪闪,显示出锐利,直接,令人一不小心堕落于此。站在他的身边,如同行走于一道孤绝山崖边缘。跌足之后,可能是深渊或地狱,也可能是一面深蓝静谧的大海,一片花草绚烂飞禽走兽的山谷。
他跟在她身后,点一根烟,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路边野草野花的名称,开花结果的时间,他全知道。路过一个偏僻院落,拐角处一棵大桑树,累累枝桠伸出篱笆。一般人家不会在花园里种桑树,那家不知为何,桑树枝叶繁茂,年年结出丰硕果实。熟透时,紫黑色桑椹纷纷坠落,在泥地上摔成紫色污渍。院落鲜少有人来住,也无人采摘和看管。只有喜鹊来食用,吃饱之后站在树阴中发出喀喀叫声,声音响亮。
她爱吃桑椹。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说,我帮你。折了一片芭蕉叶,赤足爬上树,把高处枝头的桑椹采摘下来,用叶片包裹递给她。她让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几颗放在嘴巴里,两个人同时伸出舌头,展示紫色汁液留下的痕迹。有些人一出场就带来心心相印的默契,没有丝毫生分。她从没有这样自如地接近一个陌生人。他使她愉悦。
她说,平时我不敢爬上去摘。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树。
他说,喜鹊可不跟你一样想。它不分这是谁家那家的,吃饱算数。所以它叫得那般高兴。
他们走到花园边缘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色天际。灰蓝色天空漂浮大团灰白色云朵,一半光亮,一半阴暗。成群云块云轴密接,边缘互相连续,犹如大海波涛满布满天。停下来观望那些云。
她说,这叫层积云。也许明天会有断续的小雨。
他看了看她,慢腾腾地问,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因为空气的波动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时是因为辐射冷却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
她自得地说,阅读。母亲让我读很多绘本,画册,辞典。
那你还知道有其他的云吗。
当然。还有卷积云,积雨云……
嘘。嘘。他把竖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并且沉静,示意她抬头再仔细看云。他们仰头静默,看着漫天奇异云朵,时间长久。直至她听见心怦怦跳动,仿佛周遭一切发生新的移动,身心离开原地。这是一种全新体验。
他说,这些云并非是为定名或预兆而存在,这不是它本来意思。它变化各种形状,鳞片,羊群,高塔,山峦,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书不会得到内心感受,积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识。你打开眼睛,打开心,这样跟事物才会产生真实联系。
为了取得与他之间的真实联系,她尝试学习长时间观察他。如同观测一棵无人采摘的果树,观测漫天默默变幻中的云团。毫无疑问。琴药是一个同等属性自生自灭的男子。
晚上三人在厨房准备晚餐。贞谅于花园中摘下新鲜蔬菜,想拌一个沙拉。琴药用橄榄油橙汁西红柿汁调出调味汁,口感凸现清爽。最后这个男子主动提出要求,系上围裙,做出一顿简单而无以伦比的晚餐:海鲜汤,三文鱼奶酪意大利面,甜点是烤苹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惯常喝的柠檬汁,拌上新鲜薄荷绿叶,看起来也更醒目。
她们有一个宽敞而朴素的厨房,大部分操作需用手工慢慢完成。看着一个男子在烤箱灶台之间有条不紊地操作,慢条斯理自得其乐,是一种享受。空气都开始笃实。他信手拧开洗手池窗台上的小收音机,音乐频道正播放优美情歌。贞谅平时只听古典音乐,这别样歌声使空间氛围变化。他边听边哼,中途等待间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饮,十分惬意。
紫藤花开在旺期,一串串悬挂下来,密密簇簇覆盖窗前凉棚。吹拂而过的夜风包裹浓郁芳香。贞谅换上一条布拉吉,粉白底色上有燕子鸟翼穿梭,头发盘髻,插一朵白色月季。这一顿晚饭,持续三个多小时。饮酒,聊天,不时欢笑。她们的生活颠沛流离,也与世隔绝。不知为何,这个种树的男子进入,丝毫不费力曲折,也没有猜测疑虑。
吃完甜点,开始喝热茶。长餐桌上碗盏杯盘谁也顾不上收拾。琴药与贞谅酒量好,开到第三瓶酒。贞谅微醺,一直笑意盈盈,头上花朵已颓,摇摇欲坠。餐桌上蜡烛点到尾部,青花瓷托盘上满是干涸重叠的烛泪。他们放了音乐,推开椅子起来跳舞。她一开始和他们一起跳舞,慢慢觉得难过,独自离开这一对心无旁骛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