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1964-1975)-把我的老婆交给我
在揪出乌云的问题上,白淑芬一直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中。
一六一厂的夺权斗争起步较晚,和社会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比较,他们几乎慢了整整一拍。但是厂里的退伍军人多,党团员多,不乏觉悟和热情,运动一经发动起来,就显示出这个厂的活力。
夏天过后,文攻武卫演变成大规模的武斗。重庆是军事工业基地,兵工厂遍及全市,兵工厂的造反组织近水楼台先揽月,迅速用自己厂生产出的军人武装了自己,有些武器属新式装备,甚至连部队都还没有用上,造反派们就扛着它们去攻打对立派的据点了。武器从步兵用轻器械到四联高机、高射炮,甚至坦克和飞机。建设机床厂的造反派头头邓长春动用几十艘军用船舰沿嘉陵江而下攻打涪陵,航程中遇重庆警备司令部一艘巡逻舰劝阻,邓长春下令开火,数舰齐轰,立即将警备司令部那艘巡逻舰打成了筛子,沉入江底,警备司令部一名副参谋长率领的战士全部殉职。飞机的参战最先是用作撒传单和威震对立派,这还属于精神战范畴,后来就发展到丢炸弹了。但炸弹不是真炸弹,是石头和钢旋。飞机飞临战区上空,舱门打开,成筐成筐的大石头和钢碇自天而降,铺天盖地,纵使不是真炸弹,也有着相当的气势和威力。但是也有差错,好几次飞机丢下的土炸弹都丢在自己人的头上,把自己人砸了个落花流水,骂娘都没处去骂,究其原因,是训练有素的飞行员难以找到,飞机飞得歪歪扭扭,炸弹自然就投不准,后来这种方法就不大使用了。倒是坦克的作用大得多,攻打对方的据点,若把坦克派出去,几乎每战必胜。一六一厂就是生产坦克的,一六一厂生产的属于T—59系列主战坦克,这种坦克装配有新型发动机、乔巴姆装甲和车长炮长夜视仪,它的火力系统为一门105毫米线膛炮和一挺7.62毫米并列机枪,攻击性相当强,所以一六一厂的两个主要对立派组织都很威风,曾在杨家坪地区进行过颇为激烈壮观的坦克群战。实力雄厚的各派攻打外面的据点,也都由坦克率先攻坚,以壮声威,一般的情况下都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但是也有失手丢丑的时候。有一次西师八·三一攻打六中红联,红联的那些中学生勇敢无畏地守在学校的主楼上,以猛烈的火力抵挡进攻,接连打退了几次冲锋。西师八·三一这边看着久攻不下,就派出坦克助攻。坦克轰轰地开来的时候,枪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眼见着坦克已经冲到主楼下,正准备加大马力撞击楼房,但见主楼楼顶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浑身绑满手榴弹,怀里抱着一个炸药包的中学生,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像只鸽子似的飞落到坦克上,霎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那庞然大物就化成了一堆废铁。还有一次,一派以嘉陵江大桥为屏障阻击另一派的进攻,另一派就派出坦克,原以为坦克一过,胜券在握,谁知对方事先在桥头牵上了高压电线,电线用钢板埋了,等坦克冲到,对方眼疾手快合上电闸,坦克抽搐了一下就停住了,坦克里的人冒出一阵黑烟,都变成了一截焦炭。这里讲的当然都是坦克走麦城的事,但总归起来,坦克的威力和威风比起轻武器来还是大得多,所以一六一厂的造反组织在重庆仍不失为重要的武斗力量,造反派的人也就有一份不小的威风。
白淑芬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拿乌云怎么办。作为厂里最早起家的造反头头之一,她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乌云在运动中期也被当作走资派揪出来了,但这并不是白淑芬的主意,而是运动使然。从总厂到分厂到各单位各部门,所有的领导都尽悉被揪出来了。医院不是世外桃源,当然不能例外。乌云开始没有受什么苦,她只是被当作走资派夺了权,揪了出来,被人踢到了一边。她每天仍然按时到医院去,接受群众组织的批判和审查,闲下来的时间就写交待材料和搞卫生。许多人的境遇都比乌云糟糕得多,比如胡祥年,他被强迫戴上了用钢板焊成的高帽子,胸前挂着钢铁做成的黑牌子,和他在厂俱乐部当主任的妻子一起到处游街。他们打他,把他的肋骨都打断了。他们还用强硫酸烧他的手指头。乌云没有遭到暴力对待,一方面是因为乌云在医院和厂里的人缘一向很好,另一方面则是白淑芬的保护。白淑芬要乌云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积极配合群众的批判,老实交待问题。乌云对此很感激,她知道有了白淑芬这层保护,她的日子会好过多了。有一次白淑芬埋怨乌云,说她不会转弯。乌云愁眉苦脸地说,他们要我承认去年那起死亡事故是我执行资产阶级治院方针造成的。那起事故你知道,伤员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心电监视仪上的电波只是反冲假象,和治院方针没有关系。白淑芬说,有没有关系不由你说,由群众来说,你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群众怎么说,你就承认下来得了,也让我有个交待呀!乌云说,别的说我什么我都承认了,我没有的都承认了,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信口雌黄?我要是承认那是一起医疗事故,那尤大夫、王大夫,他们不就成了事故的直接肇事者,他们不就遭殃了?白淑芬说,你现在是不要管别人,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操心人家的事,你自己说你迂不迂?你就承认下来,转一个弯,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反正你又不是具体实施者,这样我就可以出来说话了。乌云摇头,说,什么弯都能转,他们说我投机,说我收买人心,说我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这我都承认了,但是这个弯我转不得,转了会害别人的。白淑芬跺脚道,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都快要把我气死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替你说话?你要再这样榆木脑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白淑芬说不管,但她还是管了,她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乌云,为此她不借转移目标,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到院长周广太和副书记胡祥年身上,她天天组织批斗会,狠斗那两个倒霉蛋,她准备好的矛头都是对准他们俩的,而乌云则成了一个陪衬,每天站在批判台上陪杀场。可是,这种日子没有保持多久。随着运动的升级,批判的火力越来越猛,乱世英雄层出不穷,很多新造反力量都想着创造成果,乌云要想逃开这种局面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乌云受到的冲击越来越大,他们开始像对付其他走资派一样地对付她。她开始挨打。有一次他们把一瓶墨汁往她头上倒,她想躲避,他们很生气,给了她一老拳,把她的眼睛打肿了。还有一次他们批判妇产科的两个大夫,说她们把革命群众生孩子时落下来的胞衣煮了吃,那两个大夫解释说她们吃是吃了,但她们没吃别人的胞衣,她们吃的是自己的胞衣,她们说这事乌书记知道,乌书记可以作证。本来这事轮不到乌云开口,她现在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开口的资格,但她觉得那两个大夫太冤枉,忍不住就说了实情。实情当然是她们没有吃革命群众的胞衣。他们恼羞成怒,罚她戴着三十斤重的铁帽子,挂着三十斤重的铁牌子跪在碎玻璃上,可怜乌云风湿性关节炎,半天下来两个膝盖头被划得鲜血淋漓。乌云实在受不了了,对这种日益升级换代的批斗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想这比死还难受,这样还不如死了。有一天她就偷偷逃回家去,她打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再说。
关山林先没注意,但乌云连续几天没上班,这事让他感到蹊跷。他问乌云。乌云先支支吾吾不肯说,但耐不住关山林一再追问,就老实坦白了。乌云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在家里躲几天。关山林对乌云这句话很反感。什么叫受不了了?什么叫躲?这话说的好没觉悟!关山林当下没说话,进屋去看了一会儿报纸,又出来了,对正在给会阳洗澡的乌云说,你不能待在家里,你得回厂子里去。乌云不明白,把手中的湿毛巾放回水里去,问,为什么?关山林说,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厂子里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里来躲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乌云说,他们打人。关山林说,他们打人是他们的事,你正确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是你的事,战争年代别说打人,枪子儿一天到晚在身边飞,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挨两下打?乌云心想,也真是,战争年代炮火纷飞,明知性命每时每刻都可能丢掉,也从没有个惧色,哪儿危险就往哪儿冲,怎么现在挨几下打心里就屈得不行,难道人真的就变修了吗?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关山林说,什么受不了?有什么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个革命战士,任何时候都没有离开战斗岗位的权利,死,你也得死在阵地上!关山林这话说得凛凛正气,说得乌云眼圈直热。乌云把裤脚卷起来,指着膝盖上的伤疤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说的阵地!这就是你说的阵地!关山林瞄了一眼乌云腿上的伤疤,轻蔑地笑了一下。关山林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见过?他自己都死过几次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的伤疤随便捡哪一块也比乌云的大,他哪能把乌云的伤疤放在眼里!关山林说,你少拿那个来张扬,你吓唬不住谁,你要吓唬会阳湘阳他们或许行,要吓唬我,你得把你那疤弄大点儿。关山林这么一说,乌云就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本来她在厂里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愿给关山林说,她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不想给他再添烦恼,现在经关山林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好没意思,索性不与他争辩,放下裤管,哗啦哗啦地给会阳洗澡,洗得屋里一片水渍。乌云打算不理睬关山林,任他说什么,反正她不还嘴,反正她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也许躲上一阵子,厂里的局势会有所变化。哪知关山林不依不饶,整天撵乌云,追着乌云的屁股把她往厂子里赶。乌云在家里不得安宁,有时候吃着饭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有时候乌云睡觉了关山林还去敲她的门,乌云不开门,关山林就往乌云房间里打电话。家里有两部电话,关山林房间里是一部内线电话,乌云房间里是一部外线电话。关山林通过总机要通乌云房间的外线电话。关山林在电话里说,你怎么睡得安心?你难道睡得安心吗?气得乌云直掉电话。关山林并不因为乌云摔电话就放弃了,他显示得很坚决。关山林对乌云说,你必须回厂坚守工作岗位,你必须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决不窝藏任何逃兵的!也怪关山林这话说得太气人,乌云听了这话,一股英雄豪气油然升起。乌云心想,你以为我真是胆小鬼呀?你以为我真就没觉悟呀?你不就是要看我能不能挺住几下打吗?我就挺一回给你看看!让你看看,我也是有骨头的!乌云这么一想,当下就进屋收拾东西,把红宝书放进军用挎包里,背上挎包就走。关山林见乌云往门外走,就问她到哪儿去。乌云不理他,心里还窝着一股子气。关山林大概明白了,撵出门来冲着乌云的背影喊,要坚持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阵地!乌云走在路上,听见关山林那声叮嘱,她不回头,不知为什么,眼里就有泪水流了下来。
乌云当天夜里又回到家里来了。乌云是走着去,抬着回来的。乌云为赶着回厂接受批斗,心急火燎地挤一辆满载的电车,被人从行驶着的电车上挤了下来,左腿摔坏了,抬到医院一检查,是左腿胫骨骨折。医院那时忙着搞运动,没时间关照病人,再说乌云的身份很有些尴尬,所以给乌云打上石膏,开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就让人把乌云抬回家里来了。关山林这回当然就无话可说了,乌云是摔断了腿才回家来的,不是逃兵,就算打仗,负了伤的战士也有资格撤下阵地,你总不能让乌云拖着一条断腿去坚守阵地吧?所以关山林对乌云回家没有说二话。倒是乌云,惦记着关山林不依不饶地往厂子里撵自己,心里有气,免不了说些风凉话。乌云躺在床上说,要不你找两个人把我抬到厂里去,我就躺在台上接受批斗?关山林不理乌云的碴,一句话也不说,自己躲到一边去看《解放军报》、《参考》和《红旗》杂志。但关山林也不整天都看报纸,关山林还给乌云煨骨头汤喝。这是关山林头一遭进厨房。关山林每天早上起个大早,提着篮子去买筒子骨。市场上正闹货荒,肉案上根本看不到肉,但关山林却有办法买来筒子骨,而且一买就是一满篮,像是给整排整连做饭似的,也不知他有什么办法。关山林煨骨头汤不用李部动手,只要李部把骨头洗干净就行了。关山林把洗干净的骨头用斧头砍得稀碎,用一只大吊子煨起来,煨时不用炭火,用柴。关山林很得意地对李部说,我当兵那会儿有一个说法,叫一个火头兵顶半个团长,说的是火头兵的厉害。李部很好奇地凑找去,问,火头兵就是炊事兵吧?炊事兵真有那么厉害?关山林一脸认真地说,可不?你想呀,他火头兵管着什么?管着部队的肚子呀!他要把南瓜闷小米饭煮足了,部队吃饱了,一个冲锋就能打上胜仗,他要给你闹点儿情绪,部队吃不饱,饿着肚子,看着敌人你也撵不上,别说团长,你就是师长又管屁用,所以说火头兵厉害。李部兴奋地说,首长,那我在你家做饭,我也该算半个团级干部了?关山林说,你不同,你是和平时代的兵,没仗打,没仗打你就只是个大头兵。李部有些扫兴,他心想,难怪首长老是惦记着打仗,敢情打起仗来,连炊事兵都是威风的,要这样,我也情愿打仗。李部在那边做着打仗梦,这边关山林忙着煨骨头汤,汤煨好了,用大碗盛着给乌云送去,要乌云坐在床上喝。乌云喝汤。先还有滋有味,顶不住一天三顿九大碗,喝得她直想吐。但关山林不许她吐,吐了还接着喝。关山林认定吃什么长什么,吃骨头就长骨头。乌云说,那你爱吃猪心、吃猪耳朵,也没见你多长心和耳朵出来。乌云说了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关山林也笑,说,你这是声东击西,是围点打援,是欲擒故纵,是以矛攻盾,你是个狡猾的敌人。乌云说,狡猾不狡猾的,反正我恶心,我喝不下去了。关山林说,喝不下去也得喝,这是命令!乌云拿手捂住嘴,耍赖不接碗。关山林眉毛一竖,说,你别惹我发毛啊,你惹我发毛,我就采取措施,我就打攻坚战,捏着你的鼻子灌!乌云知道关山林说得出做得出,万般无奈地伸手接了碗,还没喝,一看碗中浮着那厚厚一层骨头油,胃就翻了上来。关山林虎视眈眈站在身边,乌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逃是逃不掉的。再说,乌云想到自己嫁给关山林这么些年,这还是关山林头一回给自己做一口吃的,别说是骨头汤了,就是毒药,她也舍不得泼了,也得把它喝下去。乌云这么想着,心情激动地扬头往下灌汤,灌得她大汗淋漓,一碗汤灌毕,至少两个钟头咬着牙齿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嗓子眼里的汤蹿了出来。
不知是骨头汤的作用,还是乌云本人经摔打,半个多月后,乌云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拍过一次片子,说断茬处愈合得不错,已有增生物质出现了,如果不再出现意外,再过七八十天就可以丢拐杖了。关山林对医生的诊断结果表示满意,但对医生七八十天的话却不满意。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关山林说那是屁话,人身上哪一块都是活的,破了损了它自然会长好。关山林说,扭了脚脖子算不算伤筋动骨?要都等一百天,那人还到处走干嘛?干脆躺在家里得了。关山林要乌云别听医生的,现在就练习走路。乌云自己是学医的,乌云知道适当地走走会刺激伤口加速愈合,有利于早日康复,于是乌云就开始试着练习走路。关山林十分热衷于这件事,他每天都催促着乌云下床来练习走路,对乌云的小心翼翼他极不满意,一再要求乌云加大练习量。他亲自制定了一个练习方案表,每天要完成多少多少,三天要如何如何,五天要达到什么程度,一周后要怎样怎样,他用毛笔把这个表抄在一张大纸上,把它贴在乌云的床头,如果乌云完成了,他就高兴,如果乌云没有完成,他就不高兴,乌云因此就要受到表扬或批评。关山林休息之后搬进了休干所,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园林似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些林荫小道,路边长满了阔叶梧桐和小叶香樟,出大太阳的时候走在林荫小道上仍然晒不到太阳。但是关山林却坚持要把乌云弄到更远一些的操场上去练习走路。关山林喜欢操场,他认为在操场上锻炼才正经八百像那么一回事。一段时间关山林热衷于指挥乌云的锻炼,他站在太阳底下,收腹挺胸站得笔直,他喊,——二;——二;一——二。乌云就按照他的口令丢了拐杖撒着手往前走,走得龇牙咧嘴,大汗如雨。李部有时候去给两个专心训练的人送凉水,就站在一旁看,李部发现关山林在喊一——二,一——二的时候充满了一种快乐和满足,李部有些不明白这种近似于残酷的训练方法有什么值得首长那么着迷的,但是李部在这场训练中既不是指挥官又不是兵,他是没有资格说话的,所以他要么站在那里看上一阵子,要么干脆回家做饭,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可干的。于是,在1968年夏季的那段日子里,挺胸昂首站在那里大声喊着一——二的关山林和摇摇晃晃咬牙往前走的乌云就成了操场上的一道风景,一旦某一天这道风景从操场上消失的时候,人们一下子就有了一种失落,一种不习惯,就好像每天每天都要升起的太阳突然消失了一样,让人迷惘。
事实证明,无论是骨头汤也好,无论是大运动量训练也好,这两种方法对乌云都是有效的,在乌云练习走路半个月后,她就能够不用拐杖一瘸一瘸地围着操场走到十圈了。关山林对这个成绩是满意的,为此他把那些尊重科学的医生大大地嘲笑了一番,他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乌云同志,你怎么不听从医生的劝告呢?你怎么就起床走路了呢?医生要你在床上躺着你就躺着嘛,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还要我来告诉你吗?你要是这样不听医生的话,你可是犯了自由主义来!关山林自己说完这话后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样子简直得意极了。但是笑完以后关山林就变得严肃了,他对乌云说,好了,现在你的腿不碍事了,你能走能站了,你得回厂里去坚持工作岗位去了。关山林这话连李部听后都大吃一惊,李部心想,人家乌阿姨腿摔骨折了,不到三十天,是你硬让人家练走路,人家刚刚能站稳了,你就把人家往厂里撵,不说是夫妻,就是阶级兄弟也不兴这种撵法呀!但是乌云却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关山林这句话似的,关山林说出这话后,她一点儿也没吃惊,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乌云果然起个大早,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衣襟上别上了毛主席像章,在挎包里装上了毛主席语录,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关山林在自己的房间里听新闻联播,没有送她出门,实际上他一向也没有这个习惯。倒是李部送了出来。李部一直把乌云送到了车站,把乌云送上了车,看着车门关严实了,车走了,他才回家。李部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刚才在路上乌云对他说的那番话。李部一直绷着个脸,乌云看见李部那个样子,明白李部是在为自己抱屈,乌云就说,李部,你别生首长的气,你不明白,首长这样做是对的。首长当了一辈子军人,守了一辈子阵地,在哪儿都喊人在阵地在的口号,他自己现在没阵地可守了,可是他这人最讨厌弃阵逃跑的事,谁要弃阵逃跑,他就瞧不起谁,我是他老婆,我当然就更应该死在阵地上了。李部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眼圈竟有些发涩,连忙往身后看了看,见四下没人,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急急往家里赶。李部赶回家后就忙着去食堂打饭,回来让湘阳吃了赶紧去学校上学。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李部发现关山林情绪很低沉,不爱说话,从早到晚都板着个脸,全然没有乌阿姨在家时的那种活跃和兴奋了。李部心想,真是怪得很,人家在家你整天和人家打架,把人家往外撵,人家走了吧,你又没脸葫芦似的打不起精神,你要怎么才是一个好?
作为一个人,你必须在你的生活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既不能胆怯也不能退缩,就像登山一样,你的双手攀援上了青苔漉漉的崖壁,你就得不回头地爬上去,其间任何的意外和危险都是注定了的,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坚持,因为你原地不动和退回都意味着放弃,而人生是不存在放弃的。这是乌云在去工厂的路途中想到的。
乌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是奔着死亡去的,死亡已经张开了大口在等待着她。
在乌云养伤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工厂里的运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掌权的一派受到了另一派的威胁,另一派不断发展自己的实力,他们终于攻进了工厂,并占领了工厂的一部分,双方经过数次的拉锯战后,都不能击垮对方,形成一种对峙的胶着状态。先前势力强大的这一方见武力一时无法攻下对方,就采取宣传战,他们宣布对方为保皇党,而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一大批走资派则是保皇党的代理人物。这一招果然奏效,被宣布为保皇党的那一派立刻有不少人带着武器投奔到造反派一边来,给原来效忠的那个组织一记响亮的耳光。保皇党气得直吐血,但是很快的,他们找到一个报复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由白淑芬提供的。白淑芬先前是造反派一方的领袖之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大红人,但是,自从武并开始后,她的地位受到了挑战。造反组织的领袖当然需要头脑和资历,但在武力面前,大脑和历史就相形见绌了,不少亡命之徒后来者居上,成了组织新的领导人,白淑芬就算当过兵,不怕死,四十多岁的女人,若动起武来,攻守都不方便,眼睁睁看着原来自己那些五大三粗的部下一个个成了自己的上级,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实际上,白淑芬在组织中的地位已经完全失去了,她更多的只是一个后勤人员,管管高音喇叭,管管宣传品的印刷,管管伤员,管管俘虏或者是准备军粮,想到自己失去的威风,白淑芬恨得直咬牙。白淑芬采取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措施,她带着一大批组织的秘密文件和情报反戈一击,投奔到那个叫猛虎造反兵团的对立派组织里去了。对猛虎来说,白淑芬的投奔不啻是一个大胜仗,对立派前任领袖反水,且带来大量情报,这难道不能说明对立派的大失人心吗?猛虎的司令高过立即委任弃暗投明的白淑芬为猛虎兵团的副政委。白副政委上任后给高过献上了她第一个计谋——采取偷袭方式,将集中关押在工厂医院的那些走资派劫过来,让对方失去攻击猛虎兵团的政治资本。这个计谋令高过大喜过望,直夸白淑芬谋略过人。高过当即组织干练队伍,在某个下雨的夜晚突袭医院,果然就将关押在那里的走资派掳出七个来,乌云也是其中的一个。
乌云没想到运动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是自投罗网,但是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高过把人抓到手后就不知下步该如何了。高过这人没有多少脑子,过去在机修车间当钣金工,划得一手好样,当过厂里的劳模,除此之外也没有出过什么头。高过就找白淑芬商量。高过说,要不,我们也宣传一气,说他们的代理人现在成了我们的俘虏?白淑芬说,那没用,该宣传的人家都宣传了,你能宣传到哪儿去?你就是捅娘骂老子,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比不出个高低来。高过说,那咱们先把人关起来?白淑芬说,你把人捉了来,人家的战斗小报今天就满街飞了,谁都知道你捉了人家的人,你把人关起来,人家就会说,瞧,说中了吧,他把走资派抢去保护起来了,他不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又是什么?高过犯难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出馊主意抓他们干什么?你不是拿糖让我坐吗?白淑芬冷冷一笑,说,我用了这个计谋,我当然自有主张。高过连忙问,什么主张?快说来听呀?白淑芬咬牙切齿地说,把捉来的这些人都毙掉!高过吓了一跳,说,你没犯病吧?我捉这些人,我丢了好几个战士,人捉来了,你让毙掉,我不是空忙一场吗?白淑芬说,怎么是空忙一场呢?你想想,人家攻击你,说这些人是你的代理人,好,我就把人捉了来。你们拿这些人不就是斗一斗吗?我斗都懒得斗,我把他们给毙了,看谁更绝,看谁更革命,这样一来,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高过一想,对呀,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儿呢,人家说头发长见识短,白副政委头发够长的,见识也没短到哪儿去,倒是合了那句话,最毒不过妇人心。高过也不是手软的,若手软也做不到司令这个位置上,高过往下布置,枪决那七个掳来的走资派。但是在乌云的问题上,高过有些犹豫。高过犹豫的原因是因为乌云救过自己的老婆。高过的老婆是总装车间的工人,有一次被葫芦吊上的铁勾砸了,砸了个大出血,是乌云组织医院的大夫抢救,乌云自己还为高过老婆输了两百CC血,这个高过忘不了。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高过知道白淑芬和乌云的关系。她们是老同学、老同事,白淑芬进厂,工作还是乌云给联系的,白淑芬为猛虎立了那么大的功,高过有心给白淑芬一个人情,就对白淑芬说,乌云的问题你处置,关起来也行,放了也行,总之你一句话。
白淑芬没有想到高过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没有想到高过会把乌云交给她来处理,实际上,白淑芬甚至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由她来决定乌云的命运。白淑芬反戈一击,本是出于不甘冷落和另辟蹊径的目的,她向高过献计劫掳关押在医院的走资派,自然有深谋远虑,绝非冲着乌云去的,乌云是命里注定做了这一网中的鱼儿,这不是白淑芬的本意。可现在,高过却将乌云交给白淑芬来发落,由白淑芬来决定乌云的命运。乌云的性命就落到了白淑芬手中,把乌云放掉,还是把乌云关起来,让乌云活着,还是让乌云死,全在白淑芬的一句话。白淑芬沉默了。最开始,白淑芬对高过的信任、大度和宽宏感到高兴,感到欣慰,不管这是一种奖励或施舍,它都证明了高过对自己是器重的,这里面甚至有一种讨好的意味。但接下来,白淑芬心里就涌出一股复杂的快意。她们是老同学、老战友,她白淑芬和乌云,从一开始就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在落难之前一直做乌云的领导和大姐,她曾经真心地喜欢过乌云,爱护过乌云,帮助过乌云,可乌云很快就超过了她,不是某一个方面,差不多是在每一个地方都超过了她。乌云的学习是最好的,乌云的工作是最好的,乌云的人品相貌是最好的,乌云的性格和人际关系是最好的,甚至乌云的男人和孩子都是最好的,而这恰恰是白淑芬所欠缺的。和乌云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白淑芬永远不可能成为中心,成为众人的注目所在,永远都站在一尊美丽圣洁的女神的阴影之下,这对争强好胜的白淑芬来说,无疑是刻骨铭心之痛。都是同学,都是战友,都是女人,凭什么乌云就该比她白淑芬生活得好呢?老天爷的不公平,也不该绝到如此程度!如果她们不是同学、不是战友,白淑芬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妒意了,但她们是;如果她们昔日没有那么真诚的友谊,白淑芬也许就不会妒嫉得刻骨铭心了,但是她们有,这就使白淑芬欲忍而不能了。三反五反时,白淑芬出卖过乌云,使乌云的心灵蒙受了无可弥补的痛苦,白淑芬有过一时的痛快,但事过之后,也有过一时的忏悔,特别当她事后知道了那个难产生下的孩子是个痴呆儿时。这以后白淑芬自己的生活也出现了厄运,因为丈夫的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牵连,连工作都找不到,是乌云帮了她,使她在危难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白淑芬为此而感激乌云,由衷地感激乌云。同时,她对乌云的负疚感也再一次加重了法码,她欠乌云的,欠得太多,太重,她已经不可能再超越乌云了,她们这一生如果始终在一起——假使命运是这样安排的话——那么她就注定得一辈子背着这沉重的负疚感,一辈子承受一个被拯救的弱者的名份,一辈子抬起头来仰视乌云的美丽、圣洁和善良、大度。这是一个怎样的心灵重负呵!这是一个怎样的漫长耻辱啊!她白淑芬难道真的必须永远承受这样的心灵重负吗?真的必须永远接受这样的漫长耻辱吗?不!她不!
现在,白淑芬有了一个机会了,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她几乎是本能地把这个机会紧紧地捏住了,她不会再放弃它,她要有所作为!白淑芬拿眼睛看高过。白淑芬的眼睛深如古井,冷冰冰地放着寒光,高过被看得有些发毛,就说,你看我干什么?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你要放,找个黑天,弄辆车,别让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了,这个未必还要我教?白淑芬说,不,不要你教,这个我会,我有主意。高过说,什么主意?白淑芬说,也不放,也不关。高过说,那你要怎么样?白淑芬轻轻说出两个字来,这两个字把高过吓了一跳,高过事后想,这个女人,真是绝到了极点,一番苦心,实在是男人都算计不到的,分明是干大事业的材料,像这样的女人,全世界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出来?也合该她生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枭雌了。高过这么一想就有些敬佩,又有些后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日后倒是要防她一手呢。
白淑芬说的那两个字是:毙了。
那个夏天重庆一直出现着一种奇怪的现象,天气反复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中间还有过一场七月雪子,老重庆人都说,几十年没见天有这么燥过。李部听人说七月的雪子是自然界罕见的现象,他很兴奋,看着一地乱滚的雪珠子都化了后,就跑回屋里去翻关山林的书架,想知道这些雪珠子是怎么结成的。李部找了半天没找着他要找的书。关山林倒是有一柜子的书,关山林还在书上做眉批,用粗粗的红蓝铅笔在书上气宇轩昂地写上一气,把书写得面目全非,但那些书中没有自然。李部又到乌云的房间去找。乌云也有不少书,乌云的书比关山林的还多,一本本的都很漂亮,只是那里面同样没有李部需要的。李部后来找到一册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里面有许多彩色的画片儿,李部很快就被那些画片吸引了,忘了有关雪珠子的事。李部在那里看得面红耳赤,看过之后就发呆,然后忍不住又往前翻回去。李部有一个问题始终搞不懂,李部搞不懂的问题是,看着一张皮裹着的人,平常也就那么简单,怎么切梨似的一切开,就变得那么精细,那么复杂了?这个问题使年轻的李部困扰不休。他想,如果阿姨在家,问题就好办了,可是阿姨不在家。李部想去问问首长,他拿着那本《人体解剖学》往首长的房间走,走到首长房间门口时他站住了,他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李部想,首长有客人,首长在谈话,等首长的客人走了,首长的话谈完了,我再向首长讨教。李部这么想,就转身回到客厅,泡了一杯茶。他端着那杯茶走到首长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把茶杯放到客人面前。客人他见过,是个女的,是乌阿姨那个医院的护士,到家里来过,姓刘,或者是牛,要么是柳,李部忘了。李部为自己的忘性感到脸红。李部就在脸红的时候,听到客人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枪毙。
关山林始终是很冷静的,当那个叫柳兰芳的护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得急躁,他只是用一双豹眼盯着惊慌失措的柳兰芳,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话有多少真实之处。柳兰芳是猛虎兵团的成员,她得知猛虎兵团要枪毙从对立派手中夺到手的七个走资派,其中一个是乌云。柳兰芳对走资派没有好感,即使她不喜欢杀人这种方式,她也不会对走资派表示出同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乌云。柳兰芳是党员,柳兰芳入党乌云是介绍人,问题就在这里。柳兰芳可以蔑视走资派,但柳兰芳却不能对枪毙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无动于衷,就算乌云犯了错误,但她不是坏人,她要是坏人,怎么能够介绍自己入党呢?这就是柳兰芳的看法,所以柳兰芳决定来给关山林送信,她的意思十分明显,她希望关山林能把乌云解救出来。关山林的表现令柳兰芳很有些失望。他一点儿也不焦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坐在那里,目光尖锐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在听她说话。他只问了她一句话,他们什么时候干?然后他就站起身来送客了。柳兰芳在走出院子的时候有些迷惑,她弄不明白,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是给吓坏了,要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枪毙人这种事。
柳兰芳走后关山林立即操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给我派辆车,要个不怕死的司机。放下电话后他就坐在那里等。几分钟后,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开到门口停住,开车的是个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战士。在途中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是在一六一厂的厂区内,那个战士在架着机枪的戒严工事前丝毫不减速,并冲着朝他们拉枪栓的造反派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动作令关山林十分满意。
关山林从车上下来后,没有问任何人就径直大步地走进了地下室,你说这是军人的嗅觉也好素质也好,反正他是直截了当地踏进了猛虎兵团的指挥部。猛虎兵团的司令高过正在干涩地啃一块面包,他啃得很艰难,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面容疲惫,他试过,但毫无希望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口水让他把面包送下肚子去。他被闯进来的关山林吓了一跳,以至他都忘了去抓放在桌子上顶满子弹的手枪。他呆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剽悍的老军人,嘴边沾着一圈可笑的面包渣。很快,他发现他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那个老军人的眼神十分平静,一点儿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对于一个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威胁的人,你用不着寻求手枪的保护。关山林看着高过,说,你是这里管事儿的?高过盯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下意识地点头的。关山林说,你给我把乌云放出来,我的车在下面,我现在要带她走。高过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关山林盯着高过,说,有一个名字叫乌云的人,她现在在你手里,我要她。高过这回听懂了。高过说,你是谁?关山林说,我是谁你用不着问,你把人交出来就完事了。高过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关山林说,因为她是我老婆。高过说,哦。高过很感兴趣地说,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主任。高过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很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他是整个西南地区军事工业的军方总代表,是个大人物,说起来自己曾经还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小工人,关于这一点儿他几乎忘记了,甚至在决定枪毙乌云的时候他都没能想起来,现在他居然撞到他的指挥部里来了。高过把手中的半块面包丢在桌子上,抓起一块满是枪油的擦枪布擦了擦嘴,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当年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有这事吗?关山林说,准确地说,是爬过两次雪山。过过两次草地。高过说,那你一定打过不少仗?关山林没有回答他,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当过兵吧,是步兵?高过蹊跷,说,你怎么知道?关山林说,你的腰杆很直,能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大热的天不摘帽子,不是一个训练过的老兵做不到这一点儿;还有,你的右手食指和虎口都有老茧,只有长期练过瞄准击发的步兵才会这样。高过佩服得五体投地,高过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当过五年兵,是二十军的。关山林想了想,说,二十军,你们的军长是不是叫秦勇?高过说,是叫秦勇,先是副军长,后来当了军长。关山林笑笑说,那小子,打了半辈子仗没过上正职的瘾,没仗打了他倒捞上了。高过有些遗憾,说,可惜我没见过秦军长,看样子你和我们军长熟悉?关山林没有回答他的话,关山林瞄了一眼桌上的手枪,他走过去,把枪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那是一支新出厂的五四式,枪体的烤兰闪着幽光,仿佛还闻得到一缕淡淡的枪油味。是支好枪,关山林欣赏地说,他利索地哗啦一声拉开枪机,抬手将检举了起来,枪口瞄准了高过的眉心,他那个动作果断而干净,高过吓得差点儿大叫起来,背上汗如泉涌。但是关山林立刻将枪收了回去,他将枪颠了个个儿,枪柄朝外,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抬头平静地对目瞪口呆的高过说,一个军人,武器就是他的生命,不能随处放,要让它和你寸步不离。当然,你并不是军人,至少你现在不是。没等高过反应过来,关山林又说,好了,我得回去听新闻联播了,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去领人?高过这才缓过劲来。高过缓过劲来后有些生气,他觉得刚才关山林那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份了。高过说,什么领人?领什么人?关山林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要把我老婆带走。高过说,你是说过,我也听见了,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一定要把人给你。关山林平静地说,你是没有答应,但是人我一定得带走。高过觉得他简直太盛气凌人了。太傲慢了,高过本来是对他有好感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同意他把人带走了,但是现在高过不这么想了。高过挑衅地说,你一定要带走人,我要一定不让你带走呢?高过说这话时朝前走了两步,这样他离桌上那支五四式手枪的距离就比关山林近了。这个小动作关山林看出来了,他似乎是用嘴角笑了笑。他看着高过,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流动。关山林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车进你的防区的时候,我估计了一下你的兵力,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你在这个防区内的兵力不足五百人,没有太多的重武器,要对付这种训练元素的部队,我看有一个连就足够了。当然,你可以听听我的劝告,尽快修正你的错误,比如,叫你那些士兵别站出工事来大喊大叫,在正式的炮火之前,你要想保住性命就把你的屁股埋进沙包里;比如,你可以把你的一道防线和二道防线再拉开一百公尺,这样,对方在攻下你的第一道防线后,你既可以有机会收复失地,又有了足够的开阔地做退守的屏障,否则,人家一个冲锋,后脚踏着你的第一道防线,前脚就能迈进你的第二道防线,你连退守的机会都没有;比如,把你的重火力都从高楼上撤下来,高楼上倒是视野开阔,打起来也威风,可你同时也暴露在对方的重火力覆盖网下,如果真要打你,我看用不着进行第二轮炮火射击,假使对方采用偷袭或突袭的方式进攻,只要冲到高楼的死角下,就算人家不解决你的重火力,它们也和一堆废铁没有什么两样了;再比如——听着,这是至关重要的——把你的指挥部从地下室里搬出去,地下室挨不着炮弹枪子儿,倒是安全得很,但你却离你的士兵太远,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战况,你无法尽快地拿出对策,你的士兵,你的阵地,它们都因为你的指挥失度处在不安全的状态下,记住,指挥官不是老鼠,用不着钻地洞,他必须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把握战情,指挥作战。如果你能听我的劝,把你的阵地和兵力重新布置一番,我敢保证那要好得多,至少你的作战能力会增加三成。不过即使这样,要吃掉你也并非难事儿,我看再加上一个工兵排,多带点儿炸药包就足够了。关山林说这番话时极其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轻蔑,就像一个老猎人看着一个还没有走进森林就走火打伤了自己脚背的年轻猎人的目光,他的那番话令高过目瞪口呆,羞愧难当。但是关山林一点儿也不顾忌高过的表情,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1947年春天的时候,我在东北集贤和土匪打了一仗,那支土匪有六百多人,都操双家伙,他们把机枪和小钢炮架在屯子里,想和我较量一番。我带一个营加一个连,也就六百来号人吧,我捎信给那土匪头子,说你投降吧,你投降我优待俘虏,我让人给你用大肉炖粉条吃,那土匪头子让人捎信回来,说我就不投降,你还能把我的吊咬了?我说那好,那咱们就打吧。我的部下半个钟头以后就冲进了屯子,那个土匪头子真还实现了他的诺言,没投降,让我手下的一个班长用刺刀挑死在马厩里了,我当然也不能违背诺言,我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的裤子扒了,咬他的吊。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算话。关山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恶作剧,他朝门口走去,走了一半他停下来,回过头对阉割了睾丸似的高过说,你要是爱听故事,这样的故事我还有不少,但你现在得带我去领人,我真的得走了,要不我就赶不上中午的新闻联播了。关山林说罢大步走出地下室的门。高过像个木偶似的愣愣地跟在他身后。有一段路没灯,高过绊了一跤,他骂了一句。高过想,这家伙说得对,我立刻就要人把指挥部搬出地下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