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兵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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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我在边疆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女知青,他们为了献身崇高的世界革命,也为了心中隐秘的浪漫爱情和理想,莽撞地跨过国界,投入金三角莽莽丛林。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的美食,有人葬身沼泽密林,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当他们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贫困、疾病、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生存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的语言,而是安静地在那片遥远而贫穷的异国土地上扎下根来,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已经历写成小说,在台湾一举成名。这个故事多次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1993年,我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都有反响。这年秋天有封台湾来信,一位署名“曾焰”的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距我当知青的陇川不到百里,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我们的感情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几次令我唏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的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不是不想复信,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信我破例复了,而且写了很多,感情激动。此后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海峡两岸,常有书信问候。后来有了互联网,交谈就更方便。有次我偶然提到前面那个故事,想知道女主人公是不是她。曾焰回答: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点好奇,想到外国看看,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没有下落,现在天各一方,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油灯下写成并发表的,时间是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从台北回大陆,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女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像个游客,但是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云南人,整整三十年,居然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数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生前所写自传,可惜没有地方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替我去把这份珍贵史料找一找,然后寄来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许多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和史料。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像牛一样吃草。一段时期大陆籍老兵成为台湾社会一大包袱。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离乡背井么?

这种贫困、压抑和苦闷的状态持续到六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老兵才纷纷扔下锄头弃农经商,有人发了财,混出模样,这才有了后来回大陆探亲风光无限的那些场面和故事。我的一个忘年朋友杨先生,就是四川去台老兵,苦熬一辈子终于发了财,为老家捐了几所希望小学,还写了一本书叫《四川轿夫》,我认为写得很真实。

我问曾焰,台湾舆论对李弥如何评价?

曾焰想想说:可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吧。台湾报纸用了四个字,叫做“孤臣孽子”。曾焰认为李弥命运更像宋朝的岳飞,一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并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台湾报纸的评语比较矫情,好像李弥受了多大委屈。岳飞对南宋小朝廷的忠诚无可厚非,而作为金三角霸主的李弥则值得怀疑。不过隔着一道海峡,不知道我们对于一些问题的看法能不能达成比较接近的统一?曾焰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比喻。中国是一座山,台湾和大陆都在此山中,走出这座大山需要几百年,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几百年然后才能看清现在的自己。

曾焰回台后果然给我寄来许多珍贵资料,是山那一边的资料,使我获益匪浅。我努力振动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变成一只飞鸟,飞越当代历史的重重迷雾,去窥见那座伟大庐山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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勐萨城外一座小山坡,长着许多灌木和荒草,如果你不是偶尔踢到一块烧黑的砖头,一片生锈的铁皮屋顶,或者铺了石板的房基,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一座土司官寨!

钱大宇一声不吭地领我在山坡上钻来钻去,好像我们是两个寻宝人一样。后来他拨开荒草,在一个隐蔽的洞前站住对我说,你信不信,这个洞从前专门贮藏鸦片和军火,我外公就因为这些东西丢了命。我说是吗?洞里有多大,能藏很多东西吗?他摇摇头说,已经给浮土填起来了。我执意要下去看看,就点燃打火机,里面果然已经没有多少神秘,站不下一个人。

钱大宇说,这里就是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曾经是整个金三角最显赫的土司府,人丁兴旺,一座山坡都是房子。钱大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自豪感,而是像念悼词。应该说我与钱大宇同病相怜,我祖父从前也曾十分显赫,但是我认为做一个没落贵族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好运几百年不变,说明这个社会几百年没有发展。我友好地拍拍他肩膀,对土司的命运表示同情。我开玩笑说你要是继承勐萨土司的话,还叫钱大宇吗?他愣了许久,回答是啊,这个“钱”姓,把我们祖孙几代人都同汉人血脉连在一起分不开。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外公刀土司家族命运的兴衰荣辱大起大落都源于同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外来国民党汉人父亲钱运周。因钱运周而得道,而如日中天,而雄踞金三角土司之首,又因国民党汉人撤退而一落千丈,而崩溃瓦解。我认为这件事映证中国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对他念了一句唐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琢磨一阵,连连说很有意思。

就在距离我陪同钱大宇抒发怀古之幽情将近半世纪前的一个旱季,钱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官寨都为一个大人物到来而惊慌失措惴惴不安,这位大人物是个矮个子缅甸将军,他正从望远镜里观察前国民党总部勐萨,然后下令部队沿着两年前李弥走过的土路谨慎开进城来。

我从有限资料中获悉,这位后来很著名的将军是缅甸当代史上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他拥有许多军队头衔,其中最重要显赫的就是国防部长兼三军参谋长。将军亲自出马,说明政府对这场军事行动的高度重视。这天已是下午,将军先看到一轮浑圆的太阳已经偏西,西斜的太阳宁静地照耀着萨尔温江东岸树林,天高云淡,森林如黛,一头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老鹰在空中盘旋,勐萨坝子笼罩一派和平宁静的安详景象。

3

(国民党刚刚撤军,缅军立刻兵分多路进攻金三角。

缅军对当地土司及山民进行了大清洗。神仙打仗,百姓遭殃。许多山寨经历战火后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