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巍
有位朋友很豪爽,又好客,恰好他家里客厅巨大,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喜欢来。周末的晚上,通常是两桌人打牌(一桌麻将,一桌三打哈),一桌人呷酒,还有一桌人聊天。我有时候在牌桌上,有时候在酒桌上,有时候又在聊桌上。但是章巍永远只在最末一张桌上,而手里永远要端一杯酒。
永远的地方还很多,比方他永远剃着光头,永远穿牛仔裤,永远脑壳歪着,目光斜斜地
觑人,永远慢声慢气说话,等等。
但这位仁兄有些地方亦是永远也无法搞明白的,最简单的例子,比方,他不同别人一起呷酒,只是自斟自酌。再比方,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他一看就是艺术家,卓尔不群的样子,傲岸不羁的样子,按时髦的话讲是"另类"的样子"酷"的样子。照道理,他这种样子的人,是不会轻易同人交谈的。但是不,他恰恰喜欢跟人聊天。
不过他聊的都是艺术,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亦不管别人有不有兴趣听。
他是一位相当不错的画家,油画,国画,装饰,以及别出心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外名作"嫁接"在一起的巨幅喷绘,无不引来喝彩或是詈骂,鲜花或是唾沫。
但他不喜欢聊绘画。"绘画有么子好聊的?"他脑壳歪一歪,目光斜斜地觑你一眼,又悠悠地说道。他的语速只有正常人说话语速的一半。
他就用这种语速跟人聊文学,聊电影。他看过的文学书同影碟实在是多。有好多的书名片名,他一提,我是听都没听说过。"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人,现在都不读书了呵。"他说,眼角里有分明的蔑视。
没有几本书是入得了他的法眼的。他挑剔得很,任何佳评鹊起的书,到了他嘴里,便四处是败笔。"我要来写不会是这样子的。"
他要来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没人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就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二十年后,我仍是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听说而已,只是没看到。我亦是问过他的,他答道:"在写呵,在写,一直在写。"我确信那是一本世界名著,只是不晓得这一辈子能不能见到。
近几年来他又不聊文学了,主要的话题统是关于电影的。"世界上最随心所欲的事,一个是做梦,一个就是做电影。"他呷一口酒,朝我斜眼道,"你喜欢哪个导演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电影我亦是喜欢看,但看得有多快,忘得就有多快。演员、导演,统记不住。"拍《莉丽·玛莲》的那位……"
"法斯宾德哦。"他马上接口,"嗯。还有呢?"
"还有《红色沙漠》……"
"安东尼奥尼。"他说,"嗯,还算不错,但是都过时了。"
"我现在在写本子。"他对一个识得"还算不错"的导演的人来了兴致,"全部是崭新的电影语言。张艺谋,那是么子玩意儿!"
他说他定要拍一部惊天动地的电影。他要集编剧、导演、制片于一身。"绝对很中国。张艺谋(又是张艺谋),他只懂中国的皮毛!没文化。中国的电影人,毛病都是没文化!"
"电影好呵,"他有点醉意地说,"世界上最好玩的就是拍电影。"
接着,他又道:"我可以说,我这一生都是为拍电影在做准备。我是为电影而生的,也会为电影而死。"
那张麻将桌上走了个人,三缺一,他们就叫我。我有点想起身的意思。
"你去打麻将?你真是!"他眼角里又是蔑视的光芒。
"喂,老鲁,"他大声叫着主人,"把影碟机打开,我这里带了几张经典好碟,放给你们看,给你们上上课,扫扫盲。"
没人看他的经典好碟。他一个人把盏欣赏。老鲁不愿意拂了他的意,亦是过来陪他看。看着看着老鲁就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
我有一回到定王台去买碟片,正碰到章巍亦是在那里挑碟。两人打过招呼,说着说着话题又到了电影。
"我会拍一部好电影的。比你买的这些狗屁都好。"他自信满满地道,"我现在就是要找钱,找投资人。什么世道,有钱的拍不了好电影,能拍好电影的找不到钱!"
说着就骂了句极粗的话。
回家的路上我回忆了章巍关于电影的一切言论。我想,能那样说话的只有三种人,一种是爱吹牛的人,一种是疯疯癫癫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做梦醒不来的人。章巍应是属于后一种人。过去关于写小说,现在关于拍电影,都是他的梦,他一做进去,就永远醒不来了。
这亦是他永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