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断送(8)

张翠英老公开冷藏车,也就是运猪肉的,所以她经常坐老公的车进城,前面是人肉,后面是猪肉,显得很风光,形同如今一些香喷喷的妹子坐进了大奔或宾利。车间里的女人想搭便车回城里,总是求她:“跟你老公讲噻,搭我进城噻。”所以张翠英一年四季脸上皆有种嫁人嫁得很正确的表情,虽然她结婚五年了,肚子尚未大过一回,而且据说问题就出在嫁得很正确的老公身上。他老公一米八,按王胖子师傅的讲法,“是筒泡卵,没用”。

张翠英瞟一眼小二,把手招了一招,叫五八年的郭兰英凑拢去,在她耳朵边上叽叽哝哝说了几句什么,五八年的郭兰英拖得很长地“哦”了一声,道:“难怪,难怪难怪。”

张翠英拍她一下,道:“莫做声。莫做声。”又道:“刚才还跑得洗手池边上,呕咧。你讲是不是那个?”

“那还什么不是!”五八年的郭兰英把脑壳点得很肯定。

回到班组里,小二开始折滤纸。以前这简单的事是归五八年的郭兰英来做,自从废了一锅药液,此事就归小二了。折完了滤纸,施技师又吩咐小二把所有用过的玻璃器皿洗净然后放到消毒柜里去消毒。小二一边在心里骂施技师,一边把活干完,然后把橡皮手套取下,爬到窗台上坐下来。王胖子师傅早已坐在上头抽烟了。施技师几回妄图制止王胖子师傅在车间里抽烟,但王胖子师傅把眼一瞪,要跟他相扑的模样,施技师就不敢做声了。小二望着窗外有苦楝树的马路,希望看到徐元元经过。过了一会,徐元元没出现,倒是赵丽萍从车间办公室那头走过来,低着脑壳,脚步迟缓。小二觉得赵丽萍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仔细一望,发现她两眼通红,好像哭过一场。

王胖子师傅也看见了。王胖子师傅说:“好,这妹子有事情了。”

肉联厂是个根本没有秘密的地方,所以赵丽萍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厂。

简单地说,女人们把月经称做“外婆”,赵丽萍两个月没来外婆了。

简单地说,赵丽萍有了明显的反应。上着上着班,忽然摘下白口罩就冲到洗手池旁边呕吐,但什么也呕不出,只是哇哇哇哇地干呕,嘴大张,脸涨红,蓝色的静脉在太阳穴上舞动如蛇。

简单地说,班长张翠英虽然没生过崽,但一眼就看穿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这事汇报给武支书了。那个年头,未婚先孕是一桩与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有关的极严重的事。张翠英班长表现出了无产阶级大无畏的精神同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简单地说,武支书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先是问清楚情况,后是拍桌子臭骂。

“你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你的培养跟信任,你你你你你!你一个革命青年,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丑的事来啊你你你你你!看错人了看错人了,你你你你你!你如果是我的女,我要打脱你的脚啊你你你你你!”

“我当初是如何劝导你的?叫你先干革命后谈爱,叫你学刘胡兰董存瑞还有李向阳,结果你不听,结果你把自己搞成这样,稀泥巴糊不上壁,嗳?你你你你你!”

赵丽萍只晓得低着脑壳哭,什么话皆不讲。

“你不讲是吧?你不讲会有人讲。谭世民,他不讲,我把他开除!”

好话歹话硬话软话和风细雨雷霆风暴,皆无用,赵丽萍只晓得哭,手绢揩得津湿。

她脑壳里现在非常乱,乱得武支书讲什么话,发什么火,统统不闻不见。她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前途毁了。是小谭师傅毁的,也是她自己毁的。在一片混乱中,她渐渐生出了一种尖锐的恨意。她现在,恨谭世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锥心刺骨,却只能通过泪水来表达。

本来,在陈干部再三要求下,武支书已答应放赵丽萍到厂革委会办公楼去当打字员。如果不出这桩事,本次谈话的内容就是劝小赵同志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就是祝贺小赵同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但是现在呢,你要我如何向军代表交待?”武支书在赵丽萍面前踱来踱去,满脸怒容。

“准备接受组织上的处分吧,你,还有谭世民!”武支书停下脚,青筋的大手在空气里一挥,像要果断劈倒一棵树。

半年之后,赵丽萍跟谭世民结了婚。新婚那夜,赵丽萍大哭了一场。哭得感天动地,让闹新房的人统统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这当然是后话,留待后面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