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事件.3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矇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已经酝酿已久。父亲突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床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这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听到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时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与一拥而进与昨晚睡梦相符。然而白雪没有出现,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看到白雪。“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我还没刷牙。”说完他立刻惊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睡梦中那句话。
“走吧。”张亮说着打开了房门,而朱樵与汉生则在两旁架住了他的胳膊。(与睡梦中一模一样)。
“我们要带你去一个叫你大吃一惊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张亮这样说。但是楼下没有很多人围观,只有三四个人在走动。
朱樵和汉生一直架着他走,张亮和亚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汉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用劲了。
这时张亮突然叫了起来:“从前有座山。”然后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庙。”接着是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亚洲是片刻后才接上的:“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随后张亮对他说:“轮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着张亮。“你就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于是他们发疯般地笑了起来。张亮立刻又接上:“从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庙。”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
(亚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显然轮到他了,但他仍没接上。因为走到了大街。他们五个人此刻都站在人行道上。张亮不满地催他:“快说。”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张亮很不高兴,他说:“你不能说得响一点。”随后他高声叫着:“从前有座山。”便横穿马路走了过去,朱樵和汉生此刻放开了他,也大叫着走了过去。接着是亚洲。
现在又轮到他了,他看到左边有一辆卡车正慢慢地驶过来。他知道等到他走到街中央时,卡车就会向他撞来。
是什么声音紧追不舍?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可那声音还在追着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后来他在一根电线杆上靠住,回头望去。他看着那声音正从远处朝他走来,是父亲朝他走来。
父亲走到他面前,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他望着父亲没有回答。心里想:没错,父亲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是比睡梦中出现得稍晚一些。
“你怎么了?”父亲又问。
他感到汗水正从所有的毛孔里涌出来,此刻他全身一片潮湿。父亲没再说什么,而是盯着他看。那时他额上的汗珠正下雨般往下掉,遮挡了视线。所以他所看到的父亲像是站在雨中。“回家去吧。”他感到父亲的手十分有力,抓住他的肩膀后不得不随他走了。“你已经长大了。”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仿佛是父亲围着他绕来绕去。“你已经长大了。”父亲又说。父亲的声音在不绝地响着,但他听不出词句来。
他俩沿着街道往回走,他发现父亲的脚步和自己的很不协调。但他开始感到父亲的声音很亲切,然而这亲切很虚假。
后来,他没注意是走到什么地方了,父亲突然答应了一声什么便离开了他。这时他才认真看起了四周。他看到父亲正朝街对面走去,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这人还朝他笑了笑。父亲走到这人面前站住,然后两人交谈起来。他在原处站着,似乎在等着父亲走回来,又似乎在想着是不是自己先走了。这时他听到有一样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掉在附近。他扭头望去,看到是一块砖头。他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建筑下。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上面脚手架上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人,而且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他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块砖头奔他头顶而来了。
那个人靠在梧桐树上,旁边是街道。虽然他没有抽烟,可一定是他。他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么。那时他还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兴高采烈。刚才他逃离了那幢阴险的建筑,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里。
他在离那人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于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没错,绝对是这个人。
……他慢慢朝这人走过去,他看到这人的目光越来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里的手也在慢慢伸出来。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脚步看着他,他知道他们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他走到了这人面前,此刻这人的双手已经放在胸前互相磨擦着,摆出一副随时出击的架势,那腿也已经绷紧。
他则把双手插进裤袋,十分平静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这人立刻放松了,他似乎还笑了笑,然后问:“找我?”
“是的。”他点点头。这人朝街上看看,仿佛完成了暗示。随即对他说:“说吧。”
“不是在这里。”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人犹豫起来。他不愿离开这棵梧桐树,那是不愿离开正在街上装着行走的同伙。
他轻蔑地笑了笑,问:“你不敢吗?”
这人听后哈哈大笑,笑毕说:“走吧。”
于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人紧随其后。他走得很慢是为了随时能够有效地还击他的偷袭。他这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这意味着有几个人紧随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张望,便说:“我只想和你一人谈谈。”
这人没有作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没有减少。他又说:“如果你不敢就请回去。”他听到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胡同口时他站了一会,看到胡同里寂然无人才走了进去。这时他身后的脚步声单纯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朝胡同深处走去。这人紧跟在后。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若一回头这人马上就会警惕地倒退。所以他装着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却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稍远了一点。于是他悄悄放慢步子,这人没有发现。
现在他觉得差不多了,便猛地往下一蹲,同时右腿往后用力一蹬。他听到一声惨叫,接着是趔趄倒退和摔倒在地的声音。他回头望去,这人此刻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痛苦不堪。他这一脚正蹬在他的腹部。
他走上几步,对准他的脸又是一脚,这人痛苦地呻吟一声,便倒在地上。“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他问。
这人呻吟着回答:“让张亮他们把你带到马路中央,用卡车撞你。”“这我已经知道。”他说。
“若不成功就由你父亲把你带到那幢建筑下,上面会有石头砸下来。”“接下去呢?”他问。那人仍然靠在梧桐树上,这时他的手伸进了胸口的口袋,随后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抽了起来。
肯定是他(他想)。但是他一直没有决心走上去。他觉得如果走上去的话,所得到的结果将与他刚才的假设相反。也就是说躺在地上呻吟的将会是他。那人如此粗壮,而他自己却是那样的瘦弱。此刻那人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而是凶狠地望着他。于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你知道吗?”白雪说。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到白雪家门口了。记得是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在这里看到白雪从这扇门里翩翩而出,正如现在她翩翩而出。白雪看到他时显然吃了一惊。
他发现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是伪装的。
白雪的卧室很精致,但没有汉生的卧室整洁。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时,白雪有些脸红了,脸红是自然的。他想白雪毕竟与他们不一样。这时白雪说:“你知道吗?”
白雪开门见山就要告诉他一切,反而使他大吃一惊。
“昨天我在街上碰到张亮……”
果然她要说了。“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她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红了起来,“我们在学校里是从来不说话的,所以我吓了一跳……”
他开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白雪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张亮说你们今天到我家来玩,他说是你,朱樵、汉生和亚洲。还说是你想出来的。他们上午已经来过了。”
他明白了,白雪是在掩护张亮他们上午的行动。他才发现白雪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来?”白雪问。
他此刻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十分悲哀地望着她。
于是他看到白雪的神态起了急剧的变化。白雪此刻显得惊愕不已。他想:她已经学会表演了。
仿佛过去了很久,他看到白雪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她的双手让他感到她正不知该往何处放。
“你还记得吗?”这时他开口了,“几天前我走在街上时看到了你。你向我暗示了一下。”
白雪脸色涨得通红。她喃喃地说:“那时我觉得你向我笑了一下,所以我也就……怎么是暗示呢?”
她还准备继续表演下去(他想)。但他却坚定地往下说:“你还记得离我们不远有一个中年人吗?”
她摇摇头。“是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的。”他提醒道。
可她还是摇摇头。“那你向我暗示什么呢?”他不禁有些恼火。
她吃惊地望着他,接着局促不安地说:“怎么是暗示呢?”
他没有答理,继续往下说:“从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被监视了。”她此刻摆出一副迷惑的神色,她问:“谁监视你了?”
“所有的人。”她似乎想笑,可因为他非常严肃,所以她没笑。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别装腔作势了。”他终于恼火地叫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害怕地望着他。
“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监视我,他们接下去要干什么?”她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禁失望地叹息起来,他知道白雪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了。白雪已不是那个穿着黄衬衣的白雪了。白雪现在穿着一件暗红的衣服,他才发现那件暗红的衣服,他不由大吃一惊。
……他站了起来,走出白雪的卧室,他发现厨房在右侧。他走进了厨房,看到一把锋利的菜刀正插在那里。他伸手取下来,用手指试试刀刃。他感到很满意。然后他就提着菜刀重新走进白雪的卧室。这时他看到白雪惊慌地站起来往角落里退去。他走上前去时听到白雪惊叫了一声。然后他已经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了,白雪吓得瑟瑟发抖。
白雪这时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但他犹豫着是不是到厨房去,是不是去拿那把菜刀。
他看到白雪走到日历旁,伸手撕下了一张,然后回头说:“明天是四月三日。”他还在犹豫着是不是去厨房。
白雪说:“你猜一猜,明天会发生些什么。”
他蓦然一惊。四月三日会发生一些什么?四月三日?他想起来了,母亲说过,父亲也说过。
他明白白雪在向他暗示,白雪不能明说是因为有她的难处。他觉得现在应该走了。他觉得再耽搁下去也许会对白雪不利。他走出白雪卧室时发现厨房不在右侧,而在左侧。
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当听到那一声汽笛长鸣时,他突然情绪激昂。那个时候他正躲藏在一幢建筑的四楼,他端坐在窗口下。他是黄昏时候溜进来的,谁也没有看到他。这幢建筑的楼梯还没有,他是沿着脚手架爬上去的。他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他听着街上人声越来越遥远。最后连下面卖馄饨那人也收摊了。就像是烟在半空中消散,人声已经消散。只有自己的呼吸喃喃低声,像是在与自己说话。
那时候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就如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而明天,四月三日将发生一桩事件。他心里却格外清楚。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火车长鸣。他突然间得到了启示,于是他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桥,桥像死去一样卧在那里,然后他注意到了那条阴险流动着的小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闪烁的目光在监视他。他冷冷一笑。
然后他从窗口爬出去,沿着脚手架往下滑。脚手架发出了关门似的声音。他在黑影幢幢的街道上往铁路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时候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仿佛被地面吸入进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阵风一样飘在街道上。
不久以后,他已经站在铁轨上了。铁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附近小站的站台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人在上面走动。小站对面的小屋也亮着昏黄的灯光。那是扳道房。那里面有人,或许正在打瞌睡。他重新去看铁轨,铁轨依旧闪闪发亮。这时他听到了一股如浪涛涌来般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正在慢慢扩大。他感到那声音将他头发吹动起来了。随即他看到一条锋利白亮的光芒朝他刺来,接着光芒又横扫过来,但被他的身体挡断了。显然列车开始减速,他看到是一列货车。货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于是站台上出现人影了。他立刻奔上去抓住那贴着车厢的铁梯,这铁梯比那水塔的铁梯还要狭窄。他沿着铁梯爬进了车厢,他才发现这是一列煤车。于是他就在煤堆上躺了下来,同时他听到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风吹断了,传到他耳中时已经断断续续。
他突然想起也许他们此刻已经倾巢出动在搜寻他了。他一直没有回家,父母肯定怀疑他要逃跑了,于是他们便立刻去告诉对面邻居。不一会那幢漆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然后整个小镇所有的灯都亮了。他不用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们乱哄哄到处搜寻他的情景。
这时他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立刻翻身帖在煤堆上。然而他马上听到了铁锤敲打车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跪,像灯光一样四射开来。脚步声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听到列车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同时身体被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了过来,同时有一股风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过来。当风越来越猛烈时,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也越来越细腻。
于是他撑起身体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抛在远处了,整个小镇也被抛在远处了。并且被越抛越远。不一会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惨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开始想象起明天他们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神情来了,无疑他的父母因为失职将会受到处罚。他将他们的阴谋彻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后他转过脸去,让风往脸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惨白的黑暗,同样也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离那个阴谋越来越远了。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并且永远,他们一提起他时只能面面相觑。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和那邻居的口琴。那时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邻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后来邻居在十八岁时患黄胆肝炎死去了,于是那口琴声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