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劫数.3
命运在让东山的眼睛变形之后,并没有对露珠丢开不管,它使露珠的眼睛里始终出现了一层网状的雾瘴。这雾瘴曾经遮挡了东山的眼睛很久。因此露珠无法看到笼罩在东山头顶的灰暗。东山终日坐在墙角的孤独神态使她错误地理解为是对昔日面容的追怀。由于她歪曲了东山心中快速生长的嫉恨,所以她命中注定的灾难也就与日渐近。那个时候露珠显然心安理得,她已经毁灭了被东山抛弃的可能。她现在开始调动起全部的智慧,这些智慧的用处是今后生活的乐趣。今后的生活她将和东山共同承担,而换来的乐趣两人将平分秋色。露珠是在这种心情下解开了围困着东山面容的纱布,当东山支离破碎的面容解放出来时,露珠不由心满意足,因为东山此刻的面容正是她想象中的。然而东山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他立刻明白了露珠为何要取走她的躯壳,答案就在这张毁坏的脸上。如果这张脸如过去一样完好无损,东山感到露珠也许不会匆忙取走她的躯壳,也许会永久地寄存在他这里。现在该发生的已经无法避免。
东山在取下纱布的这天夜晚来到了屋外,他是在一种盲目的欲念驱使下走到屋外来的。他自然无法知道这盲目的欲念其实代表了命运的意志。命运在他做出选择之前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能在命运指定的轨道里行走。不久之后他已经站在了广佛家的门前,虽然房屋里一片漆黑,他还是举起手来敲门。他并不感到自己敲门的动作强烈,但门框上的灰尘纷纷扬扬弥漫开来。那个时候旁边裂开了一条缝,一个孩子的脑袋探了出来,于是他和孩子之间就发生了一段简单的对话,对话的结果让他知道广佛已经死了。广佛已经死去的消息使他产生了隔世之感,当他转身走下楼去时,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十分陌生。他就这样离开了广佛家。但是命运安排他出来并不只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广佛不过是命运安排的一个转折,同时也是一个暗示。接下去出现的那个人才是命运的目的所在。东山现在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个时候一个陌生人拦住了东山的去路,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裸体扑克牌向东山展示。借着路灯的光线,东山看到了裸体的露珠。这两张扑克正是此后向沙子出示的那两张。
森林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发现沙子仍然逍遥法外,他不禁有些失望。这个失望使他明显地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存在。他在这天早晨再次用小拇指敲开了沙子的屋门。尽管他敲门时很执着,但他更希望沙子不在里面,而在拘留所的某一间小屋内。同样,森林的出来也使沙子感到不那么愉快,他以为森林在里面应该呆得更久一些。然而森林仿佛看穿了沙子的心思,他颇为得意地说:
“我前天就出来了。”森林在沙子床上坐下以后,他用手颇为神秘地指着放在他脚旁的黑色旅行包。他预言沙子无法猜出其中的含义,他说:“虽然你很聪明。”但是沙子提醒他:“我从来不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
“这我知道。”森林挥了挥手。他告诉沙子在这点上他们有着共同之处,可是沙子却说:“我看不出来。”于是森林拉开了那个黑色旅行包,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很大的镜框。一段充满感激的文字歪歪斜斜地呈现在沙子眼中,仿佛每个字都喝醉了。当证实沙子已经看清后,森林才将镜框重新放回旅行包中。沙子这时说:
“这种镜框可以在好几家商店买到。”
“问题不在这里。”森林又挥了挥手,他用那种沙子的腔调说。然后他十分严肃地告诉沙子他妻子服老鼠药自杀的过程。沙子听后马上让森林明白,那个过程他更清楚。森林却并不惊讶,他告诉沙子:“但是她没死。”这个消息显然使沙子没法料到。森林一眼看出了沙子此刻的迷惑。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后他向沙子指明,这个镜框就是送给生产那包老鼠药的厂家。他说:
“世界上难道还有更优秀的制药厂吗?”
以至他妻子吃下整整一碗后居然还活着,所以:
“仅仅写封感谢信是不够的。”
这就是他为何不远千里专程送镜框去的原因所在。
沙子听完之后同意这不是一桩无聊的小事,沙子的同意无疑使森林十分喜悦。但是沙子随后尖锐地指出他现在已经从复仇者堕落为感恩者了。
森林听后轻轻一笑,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告诉沙子尽管这已不是上次出示的那把小刀,但它们一样锋利。接着他得意地让沙子明白,这把小刀不再像他的剪刀一样留恋于城内,这把小刀将杀向城外一千里的地方。因此不久之后沙子就会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剪刀已经黯然失色。那时候他会来告诉沙子,这把小刀已经比他的剪刀:“更为有力了。”沙子却是轻蔑一笑,他指出森林的夸夸其谈是多么苍白无力后,他告诉森林,他的剪刀在剪完城里所有的辫子后自然会走向城外。但在此之前,他的剪刀决不会像森林的小刀一样好大喜功。森林的小刀不过割破了二十条裤子,二十这个数字太简单了,他提醒森林:“就是婴儿也能说出更复杂一点的数字。”
沙子的回答无疑给了森林以重重一击,使森林看到了自己的羞愧。森林悲伤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将那把小刀收起。沙子在看到自己的胜利之后,并不打算乘胜追击。相反他十分大度地肯定了森林准备杀向城外的想法是可取的。他认为森林的这个想法,又一次使他感到他们的友谊朝前跨出了一大步。说完他向森林伸出了友谊之手。
两个人长久而有力地握手之后,来到了屋外,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屋外。不同的是现在是早晨,而上次是夜晚,现在他们去的地方是火车站,上次则是那条小河。但是心情是一样的。同样,不幸也正在前面等待着他们其中的一人。
那个早晨他们没有遇到东山,在他们走入车站候车室时,东山刚刚通过检票的进口走向一列绿颜色的列车。如果他们早一分钟到,他们就会遇到东山。他们走入候车室后,在东山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遇到了彩蝶。他们是在那条大街的转弯处遇到彩蝶的。那个时候彩蝶的眼皮上仍然有着两块小小的纱布,她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向他们走来,然后她却如同没有看到一样与他们擦身而过。在彩蝶异样的神色里,森林似乎看到了什么,可他一时又回想不起来。所以森林开始愁眉苦脸,森林的愁眉苦脸一直继续到车站的候车室。那时候他的脸才豁然开朗,他告诉沙子他刚才在彩蝶脸上看到了什么,他说:“广佛临终时的神色。”
这时候有几个民警出现在他们面前,民警在证实了谁是沙子后,就把沙子带走了。时隔多日以后,沙子回想起在自己被带走的那一刻,森林脸上怎样流淌出得意的神采时,他才领悟到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森林出卖的。对于森林来说,沙子的倒霉使他远行的路途踏实了,他终于能够亲眼看到沙子也难逃劫数。
那天晚上东山离开以后,沙子并没有立刻睡去。那时候有一条狗从他窗下经过,狗经过时汪汪叫了两声。狗叫声和月光一起穿过窗玻璃来到了他床上,那种叫声在沙子听来如同一个女人的惨叫。在此后的一片寂静里,沙子准确地预感到露珠大难临头了。那时候东山来到街上时,街上已经寂静无人,几只路灯的灯光晃晃悠悠。这种景象显然很合东山当初的心情。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在街上响着,这声响使他的愤怒得到延伸。这延伸将他带到了自己家门口。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后出现了咔嚓一声,他进屋后猛地关上门,门发出了砰的一声剧响。这两种声音显然代表了他当初的心情。尽管他还没法知道自己接下去会干些什么,但在意识深处他仿佛觉得这两种声响来自于露珠的躯壳,于是他激动地颤栗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在漆黑中听到了露珠的鼾声,这充满情欲的声音此刻已经失去魅力。那鼾声就像一道光亮一样,指引着东山的嫉恨来到这间小屋。那时东山听到露珠翻身时床嘎吱嘎吱响了一阵。床的响声和刚才那两声一样硬朗,东山在听到这强硬的声响时,又激动地颤栗了一下。
他在漆黑里站了片刻,然后他伸手拉开了装在门框上的电灯开关,随着啪的一声一片光亮突然展现。他看到露珠侧身睡在床上,露珠的模样像是一件巨大的瓷器。灯光呈现时,卷在露珠身上的被子发出闪闪绿光。东山走了过去。那个时候露珠睡眼矇眬地醒来了,她发现东山时显示了无比的喜悦,这种喜悦她用目光来传达。可是东山所看到的却是那种只有荡妇才具有的野兽般目光。正是这喜悦的目光把露珠送进了灾难的手中。在那一刻里,东山开始明确了自己该干些什么。他十分粗暴地掀开了盖在露珠身上的被子。这个动作无可非议地暗示了灾难即将来到,可是露珠的眼睛却没有看到,就像她一直没有看清东山近日来的内心一样。所以当东山掀开被子时,她把这种粗暴理解为激情正在洋溢,那种激情她曾在婚礼上尽情享受过。于是她不由重温了婚礼上的那个美妙插曲,她的脸上开始出现斑斑红点。
此刻那两张裸体扑克在东山脑中清晰地显示出来,它们就放在右侧的口袋里。但东山觉得没必要拿出来重复一下,因为更生动的形象就在床上。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自己嘴里奔出,那是他进屋后听到的第四次强硬的声音,那是一种比匕首还要锋利的声音。他要露珠去掉此刻盘踞在她身上的胸罩和短裤。露珠又一次错误地理解了东山,她以现在的错误去证实刚才的错误,所以她确信无疑地认为,东山的激情已经到了无法压制即将奔泻的时候了。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脱下了胸罩和短裤,她感到自己赤裸的躯体魅力无穷,她以为东山就要肆无忌惮了。可是东山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令她莫名其妙。刚才那种锋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按照声音指示来到了床下,她现在站在东山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东山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门旁,东山的神态又一次使她莫名其妙。但她随即便认为自己正在被一种情欲观赏,而那种情欲从观赏到进入将会瞬间来到。这时候她听到东山要求她把双手叉在腰间的声音,于是她就将双手叉了上去。但是她感到这样的姿态似乎呆板,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微微曲起右腿。这无疑是她所犯的所有错误里最为严重的。右腿微微曲起后,刚好符合了东山口袋里黑桃Q反面所展示的姿态。不久之后她又听到东山要求她把双手放到脑后去的声音,她再次照办了。那个时候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并拢到一起。这一次的姿态符合了红桃Q反面所展示的。到这时露珠显然已经看到东山眼中可怕的目光,可是她忽视了。她不仅忽视而且还卖弄风骚地扭动了一下。于是东山那张破烂的脸像是要燃烧似的扭曲了。这时露珠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看到东山朝自己走了过来,于是那声音也就越来越清晰。当她看到东山随手拿起一只烟缸时,她终于听清了那是父亲咳嗽般的笑声,这笑声的突然来到使她大吃一惊,这时那个烟缸已经奔她前额而来了,她看到烟缸如闪电一样划出了一道白光,她还没失声惊叫,前额就已经遭到了猛烈一击。她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脑袋后仰靠在了床沿上。
东山随手操起烟缸向露珠头顶砸去时,他没有听到烟缸打在她脑壳上的声音,那时露珠的失声惊叫掩盖了这种声音。露珠的惊叫让东山感到是一条经过附近的狗的随便叫声。随后露珠的身体像一条卷着的被子一样掉落在地。那个时候东山才发现烟缸已经破碎,碎片掉在地上时纷纷响起刚才关门时那种“砰”的声响,但是东山对这种过于轻微的声音十分不满。他现在心中的嫉恨需要更为强烈的声响来平息。于是他操起近旁的一把凳子,猛地朝露珠头上砸去,凳子的两条腿断了,刚才床的“嘎吱”声短暂地重现。他听到露珠窒息般地呻吟了一下,同时他看到露珠脑袋歪过去时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情形使东山对自己极为恼火。于是他又操起了另一把凳子,可是他马上觉得它太轻而扔在了一旁。接着他的眼睛在屋内寻找,不一会他看中了那个衣架,但是当他提起衣架时又觉得它太长而挥舞不开。然后他看到了放在墙角的台扇,台扇的风叶已经取掉。他走过去提起台扇时马上感到它正合适。他就用台扇的底座朝露珠的脑袋劈去,他听到了十分沉重的“咔察”一声,这正是他进屋时钥匙转动的声音,但现在的咔嚓声已经扩张了几十倍。这时露珠的脑袋像是一个被切开的西瓜一样裂开了。东山看着里面的脑浆和鲜血怎样从裂口溢出,他们混合在一起如同一股脓血。灯光从裂口照进去时,东山看到了一撮头发像是茅草一样生长在里面。
东山拂晓时走入了这条小巷,东山的出现,完成了老中医多日前的预测。那时早晨已经挂在了巷口的天上,东山从那里走了进来,走入了老中医的视线。东山是这一天第一个走入他视线的人,在此之前有一只怀孕的猫在巷口蹒跚地踱过。尽管东山的面容已被硝酸全盘否定,但是老中医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在那个绵绵阴雨之晨第一次走来的年轻人。因此此刻看着东山走来时,他的心脏和两个肺叶喜悦地碰撞了一下。东山摇摇晃晃地走到窗下时站住了脚,然后微微仰起了脸。老中医深刻领会了这个回首往事的姿态。接着东山的身影在下面一闪后便消失。老中医听到楼下那扇门“呀”地一声,随即是门框上的灰尘掉落下去的声音,然后是几下轻重不一的脚步。从脚步的声响里,老中医精确地计算出东山进屋以后跨出了几步,和每一步的距离。当他离开窗口准备趴到地板上那个小孔去时,他感到东山就在下面。
东山是看着露珠体内的鲜血从头顶溢尽后才离开的,那时候他的嫉恨也流尽了。于是他感到内心空空荡荡。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转悠了很久后,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时拂晓已经开始,他显然看到了那一片最初出现的朝霞,朝霞使他重温了露珠的鲜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形。现在他已经站在了老中医的左眼珠下面。昏暗的四壁使他感到口干舌燥。这时他听到了从上面像灰尘一样掉落下来的声音:
“你来了。”这声音使东山感到老中医已经等待很久了。
东山告诉他:“我把露珠杀了,她抛弃了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在屋内嗡嗡地响着。随后他听到头顶上有一张旧报纸在掉下来,他听到老中医说:“你把头仰起来。”
东山把头仰了起来,他看到楼板上布满了蜘蛛网,但他没看到那个小孔。“我看不清你的脸。”老中医说。他的声音因为隔着一层楼板而显得遥远和缥缈。随后他指示东山:“你向右走两步……伸出右手……摸到电灯开关上……打亮电灯吧。”东山打亮电灯以后,老中医又指示他:
“你可以回到刚才的地方了。”
东山便回到刚才的地方。
“把头仰起来。”东山仰起头以后,电灯的光线直奔他的眼睛而来,同时一种咳嗽般的笑声也直奔他的眼睛而来。
“露珠干得不错。”老中医在看清了东山破烂的脸以后,显然感到心满意足,他告诉东山:“你的脸像一条布满补丁的灰短裤。”
然后东山听到老中医像是移动椅子似的脚步声,接着楼上响起了一丝金属碰撞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里还包含着滴水声。不久之后他听到楼梯上那扇门伤心地“呀”了一声,门开了。然后好像是一只玻璃瓶搁在楼梯上的迟钝响声,接着门又“呀”地一声关上了。他听到老中医在说:
“你用舌头舔嘴唇,说明你需要水。去拿吧,就在楼梯上。”
于是东山就沿着灰暗的楼梯走上去,那楼梯像是要塌了似的摇晃起来。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上,东山看到了一只形状古怪的玻璃杯。他走上去拿起了这只玻璃杯,里面水的晃动声使东山十分感动。他没有观察一下里面水的颜色,就一口喝干了,喝干以后他觉得那水的味道和玻璃杯的形状一样,十分古怪。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在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听到了老中医不容争辩的声音,开始习惯了刚才那种缥缈的声音的东山,对这坚定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老中医说:“你可以离开了。你走到巷口以后往右拐弯,走二十分钟后你就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这一次你应该向左走。然后你一直往前,在路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这样也就无人能够认出你。你会顺利地走进火车站,然后会同样顺利地买到一张车票。向南也好,向北也好,只要你能逃离这里一千里,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年轻人,现在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彩蝶在经历了漫长的绝望之后,终于对自己的翌日做出了选择。那时候她听到对面人家的一台老式挂钟敲了三下。钟声悠扬地平息了她心中的痛苦。在钟声里,一座已经拆除脚手架但尚未交付使用的建筑栩栩如生地出现了。她在这座虚幻的建筑里平静地睡去了。
当她早晨起床后,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心情很好。那时候她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屋外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到了镜子上。所以她在镜中凝视着自己的脸时,感到这张脸闪闪发亮。但她同时又似乎感到自己正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凝视。然后她离开了梳妆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屋外潮湿的空气进来时,使窗帘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而这个索然无味的情形却使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她又一次对自己的心情感到奇怪。但是她的奇怪并没有得到发展,当她关上门走到屋外时,那种奇怪便被她锁在了屋内。因此广佛在临终时的预告将不受阻挠地成为现实了。彩蝶走在那条小巷之中时,她不可能知道这种心情其实是命运的阴险安排。所以当她明知自己在走向毁灭时,却丝毫没有胆怯之感。相反她感到心满意足。她觉得一切忧伤都在远去,她在走向永久的宁静。命运在这天早晨为她制造了这样的心情,于是也就清扫了彩蝶走向毁灭路中的所有障碍。
彩蝶在走出小巷时,她看到了生命的最后印象。她那时看到一辆破自行车斜靠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阳光照在车轮上。她看到两个车轮锈迹斑斑,于是在那一刻里她感到阳光也锈迹斑斑。这个生命的最后印象,在此后的一个小时里始终伴随着彩蝶。彩蝶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走出了小巷,然后她向右拐弯了,拐弯以后她行走在人行道上。阳光为梧桐树叶在道上制造了很多阴影,那些阴影无疑再次使彩蝶感到锈迹斑斑。那个时候她感到身旁的马路像是一条河流,她行走在河边。她恍若感到有几个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闪闪烁烁,她感到他们的目光也是锈迹斑斑。她就这样走过了银行、杂货商店、影剧院、牙防所、美发店……如同看一下饭店里的菜单一样,她走了过去。然后她来到了昨晚随着钟声出现的那座建筑前。她一转身就进去了,那时候挂在她嘴角的微笑仍然很迷人。她的脚开始沿着楼梯上升,她一直走到楼梯的消失。一座大厅空空荡荡地出现在眼前。她在大厅的窗玻璃上看到了斑斑油漆,因此她在那条巷口得到的锈迹斑斑的印象,此刻被这些窗玻璃生动地发展了。她用笔直的角度走到了一扇敞开的窗前。她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了几眼这座小城。展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高低起伏的房屋,和像蚯蚓一样的街道,以及寄生在里面的树木。所有这一切最后一次让她感到了锈迹斑斑,于是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是锈迹斑斑。后来她就爬到了窗沿上,那个时候广佛在审判厅里夸夸其谈的声音也锈迹斑斑地出现了。时隔几日以后,沙子坐在拘留所冰凉的水泥地上,以无法排遣的寂寞开始回想起他那天在路上遇到彩蝶的情景。那时候他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名叫窗口的小洞,彩蝶迷人的微笑便在那里出现了。尽管那时还没有人告诉他彩蝶的死讯,但他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他脸上出现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直到很久以后,那一天里看到过彩蝶的人在此后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时,都激动不已。那时候沙子已经从拘留所里出来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泪汪汪地告诉沙子:
“她漂亮极了。”曾经在彩蝶揭纱布仪式上指出“两条刀疤”的那个男人,是在那家杂货商店门口看到彩蝶走来的。他后来是这样对沙子说的:“她简直灿烂无比。”但是沙子的祖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却并不那样。她说是在米行那个地方看到彩蝶的。事实上她是在影剧院前看到彩蝶,那个地方作为米行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自然她没有说看到彩蝶,她说是看到了一个妖精,并且非常坚决地断定那是一个跳楼自杀的女人。直到后来她重温那一幕时仍然战战兢兢,她告诉沙子:“她眼睛里放射着绿光。”
沙子肯定他祖母在影剧院前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彩蝶,并不是武断的猜想。因为与此同时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也在那地方看到过彩蝶。他表妹在回忆那天的情景时没有别人那么激动,她显得十分冷漠,她对沙子说:
“他们是在虚张声势。”
沙子的表妹在那天里同样走了彩蝶走的那条路,因为其间她在美发店前看了一会广告,所以当她走到那座建筑前时,刚好目睹了彩蝶跳楼时的情景。
她告诉沙子彩蝶是头朝下跳下来的,像是一只破麻袋一样掉了下来。彩蝶的头部首先是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的顶端,那时候她听到了一种鸡蛋敲破般的声音。然后彩蝶的身体掉在了五根电线上,那身体便左右摇晃起来,一直摇晃了很久。所以彩蝶头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掉下来时也是摇摇晃晃的。
在很多日子过去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东山看到了森林。东山在那个早晨按照老中医的指示走进了一列北上的列车,他在列车上昏睡了两天一夜,当他走下列车时感到自己被虚汗浸透了。然后又经历了欲生不能的三天,此后他的体质才慢慢恢复过来。当他大病初愈般地重新回想起那个早晨的情景时,他才深刻地领悟到那个老中医让他喝下的是什么。因为从此以后他永久地阳痿了。即便他尚能苟且活下去,他也不能以一个男人自居了。
森林出现的时候,东山正坐在一千里以外的某座小城的某一条街道旁,他重新的生活是从饥寒交迫开始的。森林从他面前走过去,森林没有看到他。他看着森林背着一只黑色旅行包走入了车站。他并不知道森林出来的事,但现在他知道森林是要回去了。